第755章 割據江南的永王李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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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素色錦袍,本應襯出幾分天家貴胄的儒雅清貴,此刻卻隻顯得永王麵色更加蒼白,毫無血色。
他繼承了李氏皇族特有的清俊輪廓,鼻梁高挺,下頜線條分明,但那雙本該明亮、顧盼生輝的鳳目,此刻卻深陷在濃重的、睡眠不足帶來的青黑色陰影裏,眉宇間凝聚著一股化不開的陰鬱和深入骨髓的驚悸,如同被層層蛛網纏縛、瀕臨絕境的困獸。
他修長的手指此刻死死攥著一份早已揉捏得皺巴巴、邊緣幾乎要碎裂的“天工快報”。
那粗糙堅韌的紙頁邊緣,如同鈍刀般深深嵌入他因過度用力而發白的指腹,留下深紅的勒痕,仿佛那不是一份傳遞消息的報紙,而是一塊剛從熔爐裏取出、燒得通紅的烙鐵,燙得他指尖發麻,心口更是陣陣絞痛,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那看不見的、血淋淋的傷口。
快報的頭版,裴徽那張年輕、銳利、眼神仿佛蘊藏著無盡威勢與冷酷的畫像,如同兩根淬了冰的鋼針,狠狠刺入他驚惶的瞳孔。
畫像下方,“誅殺安逆”、“昏君禪位”、“七宗五姓叛國”等墨色淋漓、力透紙背、如同刀劈斧鑿般的字眼,則如同淬了劇毒的匕首,反複剜割著他身為李唐皇族那早已搖搖欲墜的尊嚴和心底僅存的一絲安全感。
然而,最讓他瞬間如墜冰窟、全身血液仿佛瞬間凍結凝固的,是心腹幕僚今日清晨秘密稟報時,那句輕描淡寫卻字字千鈞、如同喪鍾在靈魂深處敲響的話語:“殿下……據長安密報,十王院……皇子皇孫,無論長幼,盡數……屠戮殆盡!無一幸免!”
“十王院……都死了……都死了……”李璘幹裂的嘴唇神經質地翕動著,發出嘶啞破碎的低語,聲音像是砂紙在摩擦著朽木。
他攥著快報的手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指節因過度用力而呈現出一種死寂的青白色,甚至發出細微的、令人牙酸的“哢哢”聲。
眼前仿佛不受控製地浮現出衝天的火光,聽到兄弟子侄臨死前那絕望淒厲、劃破夜空的慘叫,甚至能清晰地嗅到那濃鬱得令人作嘔、仿佛就在鼻端的血腥氣……一股冰冷的寒意,從尾椎骨猛地竄起,如同毒蛇般瞬間席卷全身,直衝天靈蓋,讓他渾身汗毛倒豎,牙齒都忍不住咯咯打顫。
他腦中閃過一個畫麵:幼時在十王院花園追逐嬉戲,最小的弟弟李璿笨拙地撲蝴蝶摔倒,他笑著去扶……那鮮活的笑臉瞬間被血汙覆蓋。
裴徽!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皇弟”,這個踩著安祿山屍骨、踏著他李氏皇族滾燙鮮血登上權力巔峰的少年,在他眼中,已不再是拯救社稷的英雄,而是吞噬李唐江山的惡魔!
是奪走他所有血脈親人、斷絕他所有苟且希望的……死敵!一個必須被撕碎的幻影!
“殿下……”一個低沉、圓滑、仿佛帶著某種奇異韻律的聲音響起,恰到好處地打破了軒內死寂到令人窒息的氛圍。
這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穿透迷霧、直抵人心的蠱惑力,精準地鑽入李璘混亂、恐懼、充滿裂痕的心底。
說話者坐在李璘下首左側的錦墩上,正是範陽盧氏家主盧承嗣派來的心腹謀士——盧植。
此人年約四十許,麵皮白淨細膩,保養得宜,不見一絲胡茬,如同精心打磨的瓷器。
一雙眼睛深邃如同不見底的千年古井,表麵平靜無波,深處卻似有無數漩渦暗流湧動,任何情緒落入其中都難起波瀾。
他嘴角習慣性地噙著一絲若有若無、仿佛洞悉一切的笑意,那笑意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和掌控一切的篤定。
衣著看似低調的深青色儒衫,用料卻是頂級的、泛著暗光的吳綾,腰間一枚溫潤無瑕、價值連城的羊脂玉佩,無不彰顯其內斂的奢華與沉凝如山、曆經千年的世家氣度。
這正是盧氏精心打磨出的、最擅長洞悉人性弱點、撥弄人心於股掌之間的高手。
他說話時,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玉佩光滑的邊緣,動作輕柔卻帶著一種冰冷的算計。
“此獠裴徽,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盧植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冰珠猝然落於寒玉盤上,每一個字都帶著淬毒的鋒芒,狠狠紮在李璘最痛的地方。
“他自詡救世主,實則為竊國大盜!偽造身世,矯詔禪位,已是欺天滅祖,人神共憤!更勾結那流寇黃巢,悍然屠戮清河崔氏滿門……”
他刻意停頓,目光如同精準無比的手術刀,冰冷地剖析著李璘眼中深藏的恐懼和仇恨,“殿下可知,那非是戰場廝殺,而是按著族譜,自繈褓中啼哭的嬰兒至風燭殘年的耄耋老翁,無論旁支嫡係,逐一點名,闔族盡滅!雞犬不留!此等滅絕人性、喪盡天倫之舉,縱是古之桀紂暴君,亦難企及其萬一!”
他微微前傾身體,聲音壓得更低,卻更具穿透力,如同毒蛇的嘶嘶低語:“如今長安十王院血案,兄弟子侄,玉葉金枝,一朝盡歿……殿下,這難道還不夠清楚,還不夠明白嗎?李氏皇族,在他裴徽眼中,不過是通往那至尊寶座的絆腳石,是必須徹底清除、連根拔起的障礙!是……待宰的羔羊!”
盧植的聲音再次拔高,帶著一種悲憤欲絕、感同身受的控訴,瞬間點燃了李璘心中那點殘存的、屬於皇族血脈的驕傲與屈辱的怒火:“今日是長安城內的龍子鳳孫,明日……明日焉知不會輪到這荊襄之地、坐擁大江之險的殿下您?!唇亡齒寒啊,殿下!此乃千古不易之理!殿下,您……就是下一個目標!”
“他……他敢?!”李璘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圓睜,驚懼、憤怒、絕望如同沸騰的岩漿在他眼底翻湧噴薄,聲音因為極致的情緒衝擊而變得尖利扭曲,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發出瀕死哀嚎的困獸。
他身體前傾,幾乎要撲到案幾上。
“他有何不敢?!”盧植的聲音陡然拔得更高,如同重錘狠狠擂在緊繃的鼓麵上,徹底擊碎了李璘最後一絲脆弱的僥幸,“此獠行事,何曾有過半分顧忌?何曾將天理人倫、祖宗法度放在眼中?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殿下!您身上流淌的是高祖武皇帝、太宗文皇帝的真龍血脈!是這煌煌大唐三百載江山的正統嫡裔!”
“難道您就甘願眼睜睜看著祖宗篳路藍縷開創的基業,落入此等凶殘暴戾、滅絕人倫的逆賊之手?看著李氏皇族被他如同豬狗般趕盡殺絕,血脈斷絕,宗廟傾頹,九泉之下有何麵目去見列祖列宗嗎?!”
“轟隆——!!!”
窗外,一道慘白的電光撕裂鉛灰色的厚重天幕,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驚雷炸響!
仿佛應和著盧植這誅心之語!
長江的咆哮瞬間變得更加狂暴,如同萬千被激怒的巨獸同時衝鋒,震得軒榭的精美窗欞“格格”作響,劇烈搖晃,案幾上的博山爐也微微跳動了一下。
這雷霆與怒濤的合奏,也震得李璘那顆被恐懼和憤怒徹底填滿、幾乎要爆裂的心髒,猛地一縮,驟然停止了跳動。
一股滾燙的血氣直衝腦門,眼前金星亂冒,瞬間有些發黑,耳鳴嗡嗡作響。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空氣仿佛凝固成冰的時刻,軒榭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門被無聲地推開一條縫隙。
一股混合著濕潤水汽、淡淡脂粉香氣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草藥清苦的風,如同溫柔的撫慰,悄然湧入,暫時衝淡了室內那幾乎凝結成實質的血腥與殺伐氣息。
一位身著華美宮裝的美婦款步而入。
她雲鬢高聳,步搖輕顫,行走間環佩叮咚,姿態雍容。
姿容豔麗不可方物,膚若凝脂,眉如遠黛,但那雙秋水般的眸子裏,卻隱含著一股尋常女子難有的剛毅、果決與深沉的憂慮,正是李璘最為寵信依賴的段妃。
她身後,跟著三位氣度沉穩、衣著不凡的中年男子,他們步履從容,眼神銳利如鷹,帶著久居上位者的威壓,正是荊襄本地盤踞多年、根深蒂固、手握實權的三大豪強領袖:
周世榮,約莫五十歲,身材微胖,紅光滿麵,如同熟透的柿子,一身織金錦袍在略顯昏暗的光線下也難掩其華貴。
他是掌控江陵乃至荊襄大半水運命脈的巨賈,眼神精明似狐,笑容和煦如春風,仿佛永遠帶著三分討好的意味,但眼底深處卻閃爍著商人特有的、對風險的精準評估和對暴利的貪婪。
他手中常年把玩著兩顆油光水滑、價值不菲的玉膽,發出細微而規律的“咯啦、咯啦”聲,仿佛在計算著每一刻的得失。
杜維鈞,六十上下,身形清臒,腰杆挺得筆直,三縷長須銀白相間,飄灑胸前,身著深紫色暗紋錦袍,氣度儒雅,如同飽學鴻儒。
然而,那雙深陷眼窩中的眸子卻如深潭般難以測度,偶爾閃過的一絲精光銳利如刀。
他是坐擁荊襄良田萬頃、門生故吏遍布州郡、勢力盤根錯節的豪強領袖,手握數千精銳私兵,影響力早已滲透地方骨髓,堪稱無冕之王。
蒙騫,四十餘歲,身材魁梧異常,站在那裏如同一座鐵塔,豹頭環眼,滿臉虯髯如同鋼針,為他平添十分凶悍剽悍之氣。
身著半身打磨得鋥亮的皮甲,外罩一件略顯緊繃的錦袍,腰挎一柄鑲嵌著紅藍寶石、刀鞘古樸的彎刀。
他是世代盤踞荊襄南部山區、與南境諸蠻土司關係密切、甚至通婚的豪酋首領,麾下蠻兵驍勇剽悍,悍不畏死,隻認他的令牌。
段妃蓮步輕移,徑直走到李璘身側,無視了盧植那深不可測的目光。
一雙柔荑帶著溫熱的、令人心安的觸感,輕輕搭在他因激動而劇烈顫抖、冰涼徹骨的手臂上。
她的聲音溫婉如水,帶著江南女子特有的軟糯,卻又蘊含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剛硬力量,清晰地傳入李璘混亂的腦海:“殿下,盧先生所言,字字泣血,句句誅心。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此乃三歲小兒亦知的道理。”
她的話語如同一根定海神針,暫時穩住了李璘搖搖欲墜的心神。
她美目流轉,眼波中帶著深切的憂慮和毫無保留的堅定支持,緩緩掃過周、杜、蒙三人,最終落回李璘蒼白的臉上:“裴賊暴虐,屠戮宗室,視我天家血脈如芻狗草芥,其心可誅!其行可滅!此獠不除,天下難安,殿下更是危如累卵!”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煽動性的力量:“如今他初掌關中,河北戰火方熄,百廢待興,根基未穩,內部必有齟齬!此正是殿下奮起振作、挽狂瀾於既倒、重振大唐社稷之時!”
段妃微微側身,姿態優雅地將三位豪強引至台前,如同展示最珍貴的籌碼:“周翁、杜公、蒙帥,皆是荊襄柱石,世代簪纓,世受國恩,心係大唐社稷安危,更仰慕殿下仁德寬厚,素有賢名。值此江山危難、神器蒙塵、逆賊逞凶之際,三位高義,皆願傾盡所有,鼎力相助,共保殿下安危,匡扶社稷正統,再造乾坤!”
周世榮臉上堆起十二萬分的誠摯笑容,搶前一步,深深一揖到底,聲音洪亮圓潤,帶著商賈特有的、極具煽動性的熱情:“殿下!那裴徽小兒在關中推行的什麽‘均田’、‘抑豪’之策,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此乃掘我等根基、斷我子孫活路的絕戶計!是要把荊襄這片富庶繁華之地,變成赤野千裏的修羅場啊!”
他痛心疾首,仿佛看到了末日景象,隨即語氣一轉,充滿希冀地望向李璘:“殿下乃天潢貴胄,仁厚英明,體恤下情,深知吾等商賈亦是社稷基石!我等不仰仗殿下,還能仰仗誰?周氏願傾盡家財,為殿下分憂!”
他側身一讓,身後一名一直垂手侍立、精幹如鷹的管家立刻躬身,雙手高高捧起一份用金線精心裝裱、厚重無比的禮單,聲音洪亮清晰地唱喏:
“周氏獻禮——白銀五十萬兩!糧秣三十萬石!精鐵十萬斤!助殿下募兵買馬,保境安民,討伐逆賊,光複大唐!”
禮單上羅列的金銀糧秣數目之巨,令人咋舌,在軒榭搖曳的燭光下,那金線反射的光芒刺眼奪目,散發著無與倫比的誘惑力。
杜維鈞撚著銀白長須,眼神深邃如古井,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帶著一種久居上位、執掌生死的沉凝威壓:“殿下明鑒。荊襄乃天下腹心,魚米之鄉,沃野千裏,更是兵家必爭之要衝,得之可得半壁江山。”
他目光如炬,直視李璘,“裴徽若穩固北方,消化河北,下一個目標必是江南膏腴之地!其兵鋒之盛,殿下當有耳聞。與其坐等其兵鋒南指,束手待斃,不如趁其羽翼未豐,立足未穩,擁殿下為江南之主,據大江天險,養精蓄銳,聯絡四方忠義,徐圖大業!此乃上應天命,下順民心,中合時宜之舉!”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李璘,加重了語氣,如同金石交擊:“杜家願出私兵部曲三千,皆為甲胄精良、弓馬嫻熟的百戰精銳;獻良馬五百匹,助殿下組建鐵騎勁旅;更可憑老朽幾分薄麵,聯絡荊南、山南東西兩道諸州郡守、忠義之士,曉以大義,共襄義舉,奉殿下號令,以成大事!”
蒙騫早已按捺不住胸中翻騰的殺意和表現欲。
他猛地踏前一步,魁梧的身形幾乎遮蔽了從窗戶透進來的最後一絲天光,聲如洪鍾,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案幾上的茶杯水麵都泛起漣漪:“殿下!說那些彎彎繞的俺老蒙不懂!俺就知道,裴徽那狗賊殺了殿下的親人,就是俺蒙騫的死敵!俺麾下五千兒郎,個個都是在十萬大山裏跟虎豹熊羆搏命長大的好漢子!刀快!箭準!骨頭硬!打仗不怕死!隻要殿下登高一呼,俺願為先鋒,替殿下斬將奪旗,把那狗賊的腦袋擰下來給殿下當夜壺!”
他蒲扇般布滿老繭的大手重重拍在胸前堅固的皮甲上,發出“嘭”的一聲悶響,眼神凶悍如嗜血的猛獸,充滿了野性的力量感和對戰鬥的渴望。
“這長江天險,就是老天爺賜給殿下的龍興之地!他裴徽的兵再厲害,還能插上翅膀飛過這滔滔江水不成?俺老蒙第一個不答應!俺的兒郎們,會用他們的弓箭和彎刀,讓那些北佬嚐嚐長江水的滋味!”
他說話時,腰間的彎刀刀鞘無意中碰到了紫檀木案幾的邊緣,發出一聲輕微的刮擦聲。
世家盧植)的挑撥如同一桶滾油,徹底點燃了皇族覆滅的恐懼;
本地豪強們赤裸裸的實力展示和裂土封疆的誘惑,則如同投入火堆的幹柴,瞬間燒盡了李璘心中最後的猶豫、怯懦和僅存的理智!
那份屬於皇子、被壓抑太久的不甘、對權力的渴望以及名為“複仇”的瘋狂野火,在恐懼的灰燼中轟然爆發!
李璘猛地站起身!
動作之大,帶倒了身後沉重的紫檀木錦凳,發出“哐當”一聲刺耳的巨響,在軒榭內久久回蕩。
他胸中那股鬱積的戾氣、被踐踏的尊嚴、對死亡的恐懼以及對那至高權柄的渴望,混合成一股熾熱的、名為“瘋狂”的火焰,再也無法遏製!
他將手中那份早已揉爛、沾滿汗漬甚至可能混入一絲血漬的“天工快報”狠狠摔在地上,如同拋棄一件肮髒、晦氣的穢物!
眼中最後一絲理智的清明被徹底吞噬,取而代之的是熾熱的、不顧一切的瘋狂與一種虛妄的、被眾人拱衛而生的“天命所歸”之感!
他環視著眼前這四張麵孔——狡詐陰冷的世家謀士、精明算計的豪商巨賈、深沉如淵的地方豪強、凶悍嗜血的蠻族酋首——他們代表著荊襄本土最強大、最根深蒂固的力量。
此刻,他們或躬身,或肅立,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至少表麵如此),許諾著堆積如山的財富、寒光閃閃的兵甲、廣袤肥沃的土地以及那至高無上、觸手可及的權柄!
一股前所未有的、幾乎要將他撐爆的力量感充斥全身,讓他因極致的激動而微微顫抖,聲音嘶啞幹裂,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孤注一擲、斬斷所有退路的決絕:
“裴徽逆賊!弑君篡位!屠戮宗親!滅絕人倫!禍亂朝綱!人神共憤!天地不容!”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迸出來的、帶著血沫的火星,在寂靜的軒榭中炸響!
“本王乃太祖皇帝血脈,太宗皇帝嫡裔!高皇帝、太宗皇帝在天之靈,豈能坐視江山淪落賊手,宗廟傾覆,血脈斷絕?!此仇不共戴天!此恨傾盡三江五湖之水難洗!”
他猛地深吸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仿佛要將整個荊襄大地的力量、整個長江的咆哮、以及眼前這些人獻上的“忠誠”都吸入肺腑,化為己用!
一股病態的潮紅湧上他蒼白的臉頰,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絕世凶刃,帶著斬斷一切的鋒芒與一種近乎癲狂的亢奮,徹底撕裂了軒榭內刻意維持的最後一絲虛假平靜,也撕裂了他作為“閑散王爺”的最後偽裝:
“傳本王令!!!”
“即刻以江陵為行在臨時都城),開府建牙,號令江南諸州!昭告天下,裴徽乃弑君篡位、滅絕人倫之巨奸大惡,人人得而誅之!本王奉天討逆,誓清君側,複我李唐江山,重振祖宗社稷!凡不從號令者,視為附逆,天下共擊之!”
“募兵!征糧!凡我荊襄健兒,願隨本王討賊靖難者,賜良田美宅,賞金銀財帛!周、杜、蒙三家所獻錢糧軍資、兵甲戰馬,盡數充作軍用!杜家私兵,蒙帥健兒,皆為本王親軍前鋒,同享厚賜!有功者,裂土封侯,世襲罔替!”
“封鎖長江各渡口!所有船隻,非本王令箭,不得通行!違者以通敵論處,船貨沒收,人犯立斬!加固江陵城防!增築箭樓炮台!命周世榮全力督造艨艟鬥艦!本王要這荊襄之地,固若金湯,成為討逆興唐、光複神器、再造盛世的根基之地!”
他揮舞著手臂,仿佛已經看到千帆競發、旌旗蔽日的景象。
李璘的聲音在軒榭內激蕩回響,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亢奮與虛妄的自信。
恐懼被膨脹的野心暫時壓倒,他仿佛透過彌漫的江霧和窗外的驚濤駭浪,看到了自己黃袍加身、坐鎮金陵、揮師北伐、萬民景仰的輝煌景象。
那景象如此誘人,金光閃閃,讓他暫時忘記了腳下的深淵和空氣中那揮之不去的血腥味。
“殿下英明!天命所歸!臣等誓死追隨!”盧植第一個深深躬身行禮,腰彎得極低,嘴角那抹一直若有若無的笑意終於徹底綻開,如同毒蛇成功誘捕獵物後吐出的信子,冰冷而滿足。
成了!李氏皇族這麵雖然殘破卻仍有巨大號召力的大旗,終於被他親手高高舉起!
隻要李璘在江南攪動風雲,豎起反旗,就能為他背後盧承嗣所代表的燕地七宗五姓聯盟爭取到彌足珍貴的喘息之機、整合力量的時間,甚至可能形成南北夾擊、火中取栗、亂中取勝的局麵!
李璘?不過是一枚至關重要的棋子,一個吸引裴徽怒火的完美盾牌。
“願為殿下效死!肝腦塗地,在所不辭!”周世榮、杜維鈞、蒙騫等人齊聲應和,聲震屋瓦,躬身行禮的姿態恭敬無比。
然而,在他們低垂的眼瞼之下,眼神深處卻閃爍著截然不同的、冰冷而現實的算計光芒:
周世榮,心中飛速盤算著壟斷戰時軍需貿易、漕運、乃至未來可能的鹽鐵專賣所帶來的暴利。
李璘的“王令”就是他攫取財富的金字招牌。
杜維鈞,謀劃著如何借永王之手,名正言順地進一步擴張家族勢力,吞並那些觀望或反對者的田產,將私兵合法化並擴充,成為真正的、掌控荊襄命脈的無冕之王。
李璘,是他通往權力巔峰的階梯。
蒙騫,則渴望用敵人的頭顱和赫赫戰功,換取更多的土地、對山區的絕對控製權,以及朝廷無論未來是李唐還是什麽)正式冊封的土司地位和世襲特權。
戰爭,是他部族壯大的盛宴。
對他們而言,支持李璘,既是自保,更是一場押上全部身家性命、賭一個裂土封疆、權勢熏天未來的驚世豪賭!
段妃適時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依偎在李璘身側,美豔絕倫的臉上恰到好處地流露出崇拜、激動與一絲母性的溫柔。
她伸出纖纖玉指,帶著令人安心的暖意,輕輕撫平李璘因激動而劇烈起伏的錦袍褶皺,柔聲道:“殿下息怒,保重禦體。逆賊雖凶,然邪不壓正。有殿下振臂一呼,天命所鍾;有諸位忠臣良將傾力輔佐,眾誌成城;何愁逆賊不滅,社稷不興?大唐中興,指日可待。”
她撫平褶皺時,指尖微微顫抖了一下,快得幾乎無法察覺。
軒榭之外,長江的咆哮聲似乎更加猛烈了,如同在為這新生的、充滿血腥與不確定的“大業”擂響戰鼓。
濃霧依舊籠罩著江陵城,但城中那壓抑的寂靜,已被一種新的、更加躁動不安的暗流所取代。
永王李璘的野心之火,在恐懼與誘惑的澆灌下,在這長江之畔的千年重鎮,熊熊燃起。
然而,這火焰最終會照亮複興之路,還是將他自己和整個荊襄……一同焚為灰燼?
無人知曉。
隻有那渾濁的江水,裹挾著泥沙與未知,永不停息地奔流向東。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