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6章 長安的風已經吹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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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王李璘那道“討逆募兵”的檄令,如同一顆燒紅的烙鐵,狠狠摁進了滾沸的油鍋。
嗤啦——!
整個江陵城瞬間炸開了鍋,恐懼與狂熱交織的濃煙,裹挾著令人窒息的鐵鏽味、汗臭和銅腥氣,衝天而起。
這躁動的瘟疫,正以驚人的速度,順著驛道、水路,向整個荊襄大地貪婪蔓延。
往日軍紀嚴明、空曠肅殺的校場,此刻成了沸騰的欲望泥沼。
黑壓壓的人頭攢動,像一片在狂風中起伏的、汙濁的蘆葦蕩。
臨時搭建的高台,如同祭壇般矗立,那麵巨大的“討逆募兵”杏黃旗,在飽含水汽的江風中獵獵狂舞,每一次扯動都發出沉悶的“劈啪”聲,像抽打在人心上的鞭子。
台上,負責募兵的軍官大多是杜家和蒙家的心腹悍卒。
他們故意敞著懷,露出虯結的胸毛和猙獰的舊傷疤,活像剛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
為首一個絡腮胡的壯漢,姓杜,是杜維鈞的遠房堂弟杜彪,他叉著腰,聲若洪鍾,唾沫星子能噴出三尺遠:
“都給老子聽真了!永王殿下奉的是天子密詔!討的是那弑君篡位、狼心狗肺的裴徽狗賊!”
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筆墨紙硯亂跳,“殺裴狗,複大唐!這潑天的富貴,就在眼前!”
旁邊一個臉上帶刀疤、眼神凶戾的蒙家軍官蒙騫的副手,巴圖魯)立刻用生硬的官話嘶吼接上:“殿下仁義!當兵吃糧,餉錢翻倍!看見沒?”
他一腳踢開腳邊一個沉重的木箱,裏麵白花花的銀錠和黃澄澄的銅錢在昏沉的天光下閃爍著誘人又冰冷的光澤。
“殺敵立功!賞田賞銀賞婆娘!一人殺一狗兵,賞銀五兩!砍下裴狗將領的腦袋,賞田百畝,黃金百兩!”
赤裸裸的誘惑如同最烈的毒藥,灌入台下那些饑渴的耳朵裏。
流民們枯槁的臉上,眼窩深陷,此刻卻燃起餓狼般的綠光;
破產的農戶攥緊了拳頭,指甲嵌進掌心也渾然不覺;
市井遊俠舔著幹裂的嘴唇,仿佛聞到了血與錢的味道;
地痞流氓興奮地怪叫;
幾個輸光了家當、眼珠通紅的賭徒,更是像看到了翻本的唯一希望。
“我報名!”“算我一個!”“給口飯吃,讓我殺誰就殺誰!”
人潮洶湧,排起蜿蜒扭曲的長龍,一直延伸到校場外塵土飛揚的街道。
登記造冊的書記官筆走龍蛇,手腕酸麻,一個個潦草歪斜的名字被匆忙塗寫在粗糙的紙頁上,仿佛隻是待宰牲畜的編號。
發放兵器的倉庫前,混亂達到了頂點。
新兵們像瘋狗一樣推搡、咒罵、爭搶著領取那些堆積如山、質量堪憂的“殺器”——鏽跡斑斑、刃口豁缺的橫刀;
槍杆彎曲、槍頭歪斜的長矛;
甚至還有削尖了頭的硬木棍,散發著新砍伐的、潮濕的木腥氣。
空氣粘稠得化不開,混雜著濃烈的汗臭、刺鼻的腳臭、劣質兵器上陳年鐵鏽的腥氣、新鑄銅錢那股子冰冷的金屬味兒,以及一種盲目的、狂熱的、令人作嘔的躁動氣息。
一個瘦骨嶙峋、穿著破爛麻衣的年輕流民,終於搶到一把布滿豁口的舊刀。
他雙手顫抖地握住刀柄,那冰冷的觸感讓他渾身一激靈,隨即一股莫名的力量衝上頭頂。
他猛地跳開,對著空氣瘋狂地劈砍起來,口中發出“嗬嗬”的怪叫,引來周圍一陣哄笑和更加劇烈的推擠。
他充耳不聞,眼中隻有那把破刀和自己臆想中裴徽士兵的身影。
荊襄平原短暫的、戰亂後的喘息,被永王府的征糧令粗暴地碾碎。
短暫的寧靜被馬蹄聲和粗暴的砸門聲撕得粉碎。
“哐當!”破舊的柴門被一腳踹開。
“奉永王殿下討逆令!按丁口攤派糧秣!抗命者,以通敵論處,格殺勿論!”衙役頭目王癩子,三角眼凶光畢露,手中的皮鞭在空中甩出刺耳的爆響。
他身後是如狼似虎的差役和杜家豪奴,腰挎鋼刀,眼神貪婪。
“差爺…差爺行行好…”一個頭發花白、臉上溝壑縱橫的老農陳老漢,佝僂著腰,聲音帶著哭腔,“家裏……家裏就這點剛打下來的穀子,是……是全家活命的口糧啊……”
他死死護住身後牆角一個半滿的麻袋,渾濁的老眼裏滿是絕望。
“滾開!老東西!”一個杜家豪奴不耐煩地一把推開他,陳老漢踉蹌幾步,差點摔倒,被他身後驚恐的小孫女小蓮扶住。
豪奴粗暴地拖過麻袋,掂量了一下,嗤笑道:“就這點?塞牙縫都不夠!雞呢?鴨呢?都藏哪兒了?”他像餓狼一樣在簡陋的屋子裏翻找。
“沒了……真沒了……”陳老漢的老伴癱坐在地上,捶著胸口哭嚎,“老天爺啊,還讓不讓人活了啊……”
隔壁稍殷實點的富戶張員外家,則上演著另一幕。
張員外陪著笑臉,將一個沉甸甸的小布包塞進王癩子手裏:“王頭兒,辛苦辛苦……一點心意,給弟兄們喝茶。今年收成實在不好……這糧……”
王癩子掂了掂銀子,三角眼閃過一絲滿意,假惺惺道:“張員外是明白人。殿下討逆,我等也是奉命行事。這樣,給你留三成,不能再少了!對外可別說漏嘴!”
“是是是,多謝王頭兒開恩!開恩!”張員外抹著額頭的冷汗,連連作揖。他知道,這三成,也是從他肉裏剜出來的。
田野間,愁雲慘淡,哭聲四起。
婦孺絕望的抽泣、老農沉重的歎息、差役凶惡的嗬斥、雞飛狗跳的混亂,交織成一曲淒涼的哀歌。
陳老漢家被洗劫一空,連藏在灶灰裏的幾枚銅錢和準備給小蓮換件新衣的碎布頭都被搜刮走。
一個豪奴臨走時,看中了屋簷下掛著的幾串幹辣椒,一把扯下揣進懷裏。
小蓮想衝上去搶回奶奶辛苦曬的辣椒,被陳老漢死死抱住。
他看著撒了一地、混入泥濘的稻穀,那是他半年的血汗。
老漢終於支撐不住,掙脫小蓮的攙扶,“噗通”一聲跪倒在泥地裏,布滿老繭的雙手深深插入冰冷的泥漿,無聲地、用盡全身力氣捶打著大地,渾濁的淚水混著泥水,從溝壑縱橫的臉上滾落。
小蓮撲在爺爺身上,放聲大哭。
與之形成殘酷對比的,是數裏外杜維鈞那高牆環繞、戒備森嚴的莊園。
糧倉的大門敞開著,裏麵穀堆如山,幾乎要撐破倉頂,散發出糧食特有的、幹燥而溫暖的氣息。
一隊隊手持利刃、神情倨傲的杜家私兵,押送著一輛輛滿載糧袋、貼著猩紅“軍糧”封條的大車。
車輪碾過被緊急征發民夫拓寬的“軍道”,留下深深的車轍,將沿途田埂壓得稀爛,源源不斷地運往那座正在瘋狂吸血的江陵城。
古老的江陵城牆,如同一頭被強行喚醒、正痛苦加固自己甲殼的巨獸。
城牆上下,螞蟻般蠕動著無數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的民夫。
沉重的號子聲有氣無力,淹沒在監工皮鞭的呼嘯和粗野的嗬斥聲中。
“快!快!沒吃飯嗎?磨蹭什麽!”監工多是蒙騫帶來的南蠻兵,他們赤著上身,露出猙獰的圖騰刺青,麵相凶惡,言語不通。
稍見動作慢了點,那浸過油的牛皮鞭子就帶著風聲狠狠抽下,“啪!”一聲脆響,一個搬運條石的民夫背上立刻皮開肉綻,慘叫一聲撲倒在地。
旁邊的蠻兵監工獰笑著,上前又補上幾腳。
烈日炙烤著城磚,散發出灼人的熱氣。
汗水混著塵土,在民夫們黝黑、嶙峋的脊背上流淌出道道汙濁的泥溝。
一個看起來不過十四五歲的少年民夫,瘦弱得像根豆芽菜,肩上扛著一塊比他身體還寬的石料,雙腿抖如篩糠。
他眼前陣陣發黑,腳下被一塊凸起的城磚絆了一下,“啊呀”一聲向前撲倒!
肩上的巨石轟然滾落,擦著旁邊幾個民夫的腳邊砸在地上,激起一片煙塵。
“小兔崽子!找死!”一個蠻兵監工怒吼著衝過來,手中的皮鞭如同毒蛇般瘋狂抽下。
“啪!啪!啪!”鞭子撕裂了少年單薄的衣衫,在他瘦弱的背上留下縱橫交錯的血痕。
少年淒厲的慘叫聲瞬間被淹沒在城牆加固的巨大嘈雜聲、石料碰撞聲和監工們此起彼伏的怒罵聲中。
他蜷縮在地上,像一隻瀕死的蝦米,隻有身體本能的抽搐證明他還活著。
周圍的民夫麻木地看著,眼神空洞,隻有緊抿的嘴唇和捏得發白的拳頭,壓抑著無聲的憤怒。
昔日帆檣如林、商賈雲集的繁華碼頭,此刻被一種狂亂而虛弱的戰備氣氛籠罩。
碼頭區被披甲持矛的兵丁封鎖,原本停泊的民船被粗暴地貼上征調封條,船主們敢怒不敢言,隻能在遠處看著自己的生計被奪走,眼中噴火。
巨大的周家船廠區域內,爐火熊熊,映照著工匠們疲憊而麻木的臉龐。
鐵錘敲擊船板的“叮當”聲密集得如同驟雨,木屑如同肮髒的雪片漫天紛飛。
空氣裏充斥著焦糊的木料味、刺鼻的桐油味以及鐵匠鋪傳來的濃重煤煙和鐵鏽味。
周世榮派來的幾個精明管事,如同監工頭子,背著手在船台間穿梭,眼神銳利如鷹隼,不停地嗬斥:
“快!再快!殿下等著水師破敵!今日這艘船的床弩架子必須裝上!”
“加固板!再釘一層!管他什麽木頭,能釘上就行!”
“你!發什麽呆!想挨鞭子嗎?”
工匠們在皮鞭的威脅下,手忙腳亂地在原本用於漕運的簡陋平底船體上,粗暴地釘上厚薄不均、甚至帶著樹皮的加固木板。
在船頭和船尾,他們草草架起從武庫搬來的、布滿灰塵和鏽跡的老舊床弩。
這些倉促改造出來的“戰艦”,模樣怪異扭曲,船體臃腫不堪,新釘的木板參差不齊,架設的床弩歪歪斜斜,仿佛一陣稍大的風浪就能將它們肢解。
它們漂浮在渾濁的江麵上,隨著水波輕輕搖晃,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敷衍與脆弱,像極了永王李璘那根基淺薄、一戳即破的野心。
永王府內,燭火徹夜不熄。
一群被李璘網羅來的落魄文人、刀筆吏,正點著油燈熬紅了眼。
他們搜腸刮肚,用盡世間最惡毒的詞匯,炮製著一篇篇辭藻華麗、極盡渲染之能事的“討裴逆檄文”。
“裴逆徽者,本山野賤奴,沐猴而冠!偽造身世,欺世盜名!弑君篡位,人神共憤!其罪一也!”一個山羊胡的老學究搖頭晃腦,唾沫橫飛地念著草稿。
“勾結流寇,禍亂州郡,屠戮士紳,掘我大唐根基!其罪二也!”另一個中年文吏奮筆疾書。
“屠戮宗室,滅絕人倫!永平郡王、安陸郡王……多少龍子鳳孫慘遭其毒手!此乃禽獸之行!其罪三也!”第三人聲音哽咽,仿佛真有切膚之痛。
“更兼推行暴政,苛捐雜稅,民不聊生!此獠不除,國將不國!永王殿下,上承天命,下順民心,起兵討逆,光複社稷!凡我大唐忠義之士,當共討之!”最後的總結,聲嘶力竭,充滿了煽動性。
這些精心炮製的檄文被謄抄無數份,張貼在城門、市集最顯眼處。
更有嗓門洪亮的兵士,手持檄文,在街頭巷尾、茶館酒肆高聲朗讀,唾沫橫飛,聲嘶力竭,力圖將這仇恨的種子撒遍每個角落。
與此同時,一道冰冷的枷鎖驟然落下。衙役兵丁四處張貼告示,凶神惡煞地宣布:
“即日起,嚴禁傳播‘天工快報’妖言!嚴禁議論裴逆偽績!違者,以通敵罪論處,格殺勿論!”
肅殺的氣氛瞬間凍結了城市。
城門口,新豎起的幾根高杆上,赫然掛著幾顆已經發黑、麵目猙獰的人頭!
烏鴉盤旋其上,發出不祥的啼叫。
那是昨天試圖在茶館議論裴徽在河北打了勝仗的幾個“不知死活”的商人。
血淋淋的警告,讓所有人心膽俱裂。
江陵城內,表麵上“討逆”的聲浪喧囂震天,敲鑼打鼓,口號震耳欲聾。
然而在那些緊閉的門戶後、在喧囂的縫隙裏,彌漫著的是深入骨髓的恐懼和令人窒息的沉默。
在一家名為“聽雨軒”的茶館角落裏,一個須發皆白的老儒生,看著窗外飄過的“討逆”旗幟,憂心忡忡地低語:“唉……那裴郡王確是為國滅了叛軍啊……百姓或許……”
話音未落,旁邊一個茶客臉色劇變,猛地撲過來死死捂住他的嘴,驚恐萬分地四下張望,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張夫子!慎言!慎言啊!您……您不要命了?!看……看外麵!”
他顫抖的手指指向窗外高杆上模糊的人頭輪廓。
在這片由野心家的狂想、豪強的算計、底層民眾的血淚共同編織的喧囂與壓抑之下,冰冷的陰影如同潛伏在渾濁江底的鱷魚,從未離去。
……
江陵城西,“雲來客棧”。
這家門麵普通、客流混雜的客棧毫不起眼。
二樓一間臨街的雅間,窗戶開著一道不易察覺的縫隙。
一個身著半舊青衫、做尋常行商打扮的中年人,正憑窗而立。
他麵容極其普通,顴骨微高,膚色微黃,屬於丟進人堆就瞬間消失的那種。
唯有一雙眼睛,銳利如鷹隼,深邃如寒潭,此刻正看似漫不經心地掃視著下方街道上喧囂的募兵點和行色匆匆、麵帶憂色的行人。
他是不良府在荊襄地區的最高負責人,代號“江鯉”。
他呼吸平穩悠長,手指無意識地、極有規律地輕輕敲擊著堅硬的紫檀木窗欞,發出幾乎微不可聞的“嗒……嗒……嗒……”聲。
這細微的節奏,是他高速運轉大腦時的習慣,每一個“嗒”聲,都仿佛在計算著城中的一絲氣流變化。
雅間的門被無聲地推開,一個精幹利索、店小二打扮的年輕人閃身進來,反手輕輕合上門。
他動作麻利,眼神機警,正是代號“鷂子”的得力手下。
“頭兒,”“鷂子”的聲音壓得極低,語速卻快而清晰,如同精確的報告機器,“目標李璘)已正式打出旗號,檄文內容極度煽動,核心圍繞‘宗室血案’和裴帥所謂‘暴政’,旨在激起士族恐慌和底層對現狀不滿。”
“城東募兵點今日新增登記兩千一百三十七人,成分極雜:流民約占六成,市井無賴、地痞流氓三成,逃兵及少量破產手工業者一成。”
“士氣純粹靠錢糧刺激維持,隊列混亂,相互推搡謾罵,戰力……不堪入目。”
“鷂子”頓了頓,繼續道:“杜家私兵已集結完畢,約三千人,裝備精良刀甲齊備,部分有皮甲),分駐城內糧倉、武庫、王府外圍及四處城門。”
“蒙騫所部蠻兵兩千二百人左右,悍勇好鬥,但軍紀極差,酗酒滋事不斷,現主要充任城牆工地的監工和城內彈壓巡邏。”
“征糧令執行嚴苛,已覆蓋荊襄主要產糧十六縣,重點在杜家控製的雲夢澤周邊。民怨沸騰,小規模衝突已發生七起,杜家出動私兵彈壓,死三人,傷數十。”
“周家船廠日夜三班倒,征調大小民船九十八艘,改造進度約三成。工藝極其粗糙,加固木板厚薄不均,床弩固定不穩,所謂‘戰艦’形同兒戲,水上戰力……幾近於無。”
“另外,蒙騫手下兩個百夫長昨夜為爭搶一個酒館女子,當街鬥毆,死一人,傷數人,被蒙騫強行壓下。”
“江鯉”靜靜聽著,敲擊窗欞的手指節奏沒有絲毫變化,但眼神深處,銳利的光芒如同暗夜中的寒星,不斷閃爍、分析、計算著每一個信息的分量。
“盧植那老狐狸呢?”他開口問道,聲音低沉沙啞,如同江底的暗流湧動,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
“目標盧植,仍在永王府內‘養病’,深居簡出,極少露麵。”鷂子迅速回答,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但每日申時前後,必有密信由其貼身小廝‘盧安’送至城南‘錦繡祥’綢緞莊後院。”
“綢緞莊掌櫃盧福,確認是盧氏旁支,表麵經營,實為聯絡點。”
“我們的人成功截獲過兩次傳遞過程。信箋使用三層特製油紙密封,外層為普通家書問候,內層密信……”
鷂子從懷裏摸出一張極小、幾乎透明的薄紙片,上麵是密密麻麻、排列奇特的墨點。
“用的是‘燕山殘雪’密本加密,極其複雜,非核心人員無法掌握。目前隻零星破譯出幾個關鍵詞:‘江南已動’、‘火勢可期’、‘速決河北’、‘勿惜代價’。”
“速決河北?”江鯉敲擊窗欞的手指驟然停下!
那雙鷹隼般的眼睛瞬間爆發出駭人的精光,如同刀鋒出鞘的刹那寒芒,整個雅間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一瞬。
“哼,果然如此!”他嘴角勾起一絲冰冷刺骨的譏誚,那弧度如同死神的鐮刀,“
盧承嗣這老匹夫!他是想用李璘這顆棋子,在江南點起這把虛張聲勢的大火,吸引我們的目光,牽製我們的力量,甚至……反咬一口!”
他幾乎一字一頓,每個字都帶著冰碴,“好一個驅虎吞狼,金蟬脫殼!這如意算盤,打得真是叮當響!”
他沉吟片刻,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混亂的募兵景象,手指重新開始敲擊窗欞,節奏比之前更快了一分:“繼續盯死盧植!他的一舉一動,接觸的每一個人,哪怕隻是王府裏送飯的丫鬟,都要記錄在案,分析關聯。”
“那三家豪強,特別是他們之間的錢糧往來、兵力調動、物資囤積的精確位置和數量,務必摸清!”
“杜家的糧倉,給我畫出分布圖,標注守衛力量;周家船廠的核心工匠名單,尤其是懂得水戰器械和船隻改造的,一個都不能漏!還有蒙騫,他和他手下那些蠻兵頭目的矛盾,是根導火索,想辦法讓它‘亮’出來。”
他頓了頓,補充道,聲音帶著一種冷酷的算計:“另外,征糧引起的民怨,是上好的幹柴。我們要讓這火星,‘恰到好處’地飄到該點燃的地方,讓該聽到‘哭聲’的人,聽得清清楚楚……要讓江陵城內外都聞到這股‘焦糊味’。”
“鷂子”心領神會,眼中閃過一絲精芒:“屬下明白!已在雲夢澤周邊三個征糧最重、杜家管事手段最酷烈的鄉裏,安排了可靠的‘苦主’。”
“時機一到,他們就會‘逃’到江陵城來,在府衙前和城東最熱鬧的市集口‘痛陳冤屈’,聲音保證洪亮,故事保證淒慘動人,身上的傷也保證……觸目驚心。城裏的‘耳朵’,屬下會確保他們‘聽’到。”
“很好。”“江鯉”微微頷首,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混亂喧囂、如同鬧劇般的募兵點。
他嘴角那抹冷峭的弧度更深了,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期待:“讓這位誌大才疏、被人當槍使的永王殿下,再盡情地蹦躂一會兒,把他的‘討逆大業’唱得更響亮些。”
“他蹦得越高,叫得越響,摔下來的時候……才會越慘烈,越能驚醒那些裝睡的人,越能讓躲在幕後的狐狸…露出尾巴。”
他仿佛已經穿透了千山萬水,看到了長安那座森嚴殿宇內,年輕的郡王殿下正站在巨大的山河輿圖前。
殿內燭火通明,映照著裴徽棱角分明的側臉和沉靜如淵的眼眸。
他修長有力的手指,正沉穩而堅定地劃過黃河蜿蜒的曲線,最終,帶著千鈞之力,沉穩地落在了長江之畔,那個被朱砂筆重重圈注的圓點之上——“江陵”。
“長安的風,應該已經吹到了。”江鯉的聲音低沉,如同預言,“這江陵的烽煙,燒得……正是時候。”
……
江陵的烽煙,已然點燃。
李璘在盧植編織的“大義”幻夢、世家許諾的江南王圖、以及自身對裴徽深入骨髓的恐懼共同驅使下,在杜、蒙、周三家豪強基於利益而並非忠誠的捆綁下,義無反顧地踏上了割據江南、對抗裴徽的不歸路。
他倉促拚湊的烏合之眾,內部矛盾重重、各懷鬼胎的統治聯盟,強行壓榨而積累的、如同沸騰岩漿般的民怨,以及那如同附骨之疽般無處不在的“不良人”陰影,都如同埋藏在這座繁華城池地基下的無數火藥桶,引信嗤嗤作響。
荊襄大地,這片富庶而飽經滄桑的土地,即將在更加狂暴的風暴中,成為裴徽掃平割據、鏟除門閥、再造乾坤的又一個,也是更加血腥與關鍵的戰場。
暗流洶湧的長江,默默卷起渾濁的浪濤,無聲地見證著野心與權謀的碰撞,等待著吞噬下一個狂妄的祭品。
而“江鯉”那規律而冰冷的敲擊聲,仿佛倒計時的鼓點,在這喧囂與死寂並存的城池上空,無聲地回蕩。
……
……
長安,紫宸殿偏殿。
長安初冬初雪後的天空,是那種被洗刷過的、近乎冷酷的澄澈,像一塊巨大無垠的冰藍色琉璃,不帶一絲雲翳。
金瓦朱牆在初冬的陽光下,反射著一種清冷、堅硬、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光芒,每一片琉璃瓦都仿佛淬了寒冰,每一根朱漆大柱都透著金屬般的冷硬。
整個宮闕仿佛披上了一層無形的、冰冷的金屬甲胄,隔絕了塵世的溫度。
空氣凜冽幹燥,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刀鋒刮過咽喉的微痛,細小的冰晶混雜著塵埃,吸入肺腑,帶來塵埃落定後的肅殺氣息,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緊繃到極限的壓迫感,如同百萬張強弓引而不發,弓弦在無聲中呻吟。
這無形的緊繃感,無聲無息地滲透進每一塊鋪地的金磚縫隙,每一縷鑽入門窗的寒風,與遙遠長江畔江陵城那濕冷粘稠、仿佛能擰出陰謀水汽的躁動,形成了刺骨的對比。
殿內,巨大的青銅獸爐如同蟄伏的洪荒巨獸,正吞吐著溫暖的橘紅色炭火。
爐火“劈啪”作響,跳躍的火光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麵上投下搖曳扭曲的巨大陰影,驅散了深冬的寒意。
空氣裏彌漫著上等銀霜炭燃燒後特有的鬆木清香,混合著陳年紫檀木案幾散發的沉穩木香,還有……堆積如山的奏章墨牘散發出的、混合著焦慮、算計與生殺予奪的獨特氣息——那是權力的味道,厚重而窒息。
裴徽一身玄色常服,未著冠冕,烏黑的長發僅用一根簡單的羊脂白玉簪鬆鬆束起,幾縷碎發垂落在寬闊的額前。
他正伏在那張幾乎占據了偏殿小半空間的巨大紫檀木案前,案上堆疊的奏章輿圖如同連綿的山巒,幾乎將他淹沒。
他身姿挺拔如崖壁勁鬆,年輕的側臉在跳躍的爐火光暈中,線條顯得異常沉靜、堅硬,仿佛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連眼睫低垂的弧度都透著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隻有那雙偶爾快速掃過文牘的深邃眼眸,銳利如鷹隼,在抬起的瞬間,會迸發出洞穿一切、掌控全局的專注與力量,仿佛能瞬間將那堆積如山的繁雜信息抽絲剝繭,理清脈絡,將萬裏江山盡收眼底。
案頭一角,那份來自江陵、墨跡猶新的密報,如同投入深潭的一塊淬毒寒冰。
它詳細記載了永王李璘開府建衙、發布討逆檄文、封鎖長江、募兵征糧、勾結豪強盧氏等種種悖逆之舉。
這本該激起驚濤駭浪的消息,此刻卻安靜地躺在那裏,似乎已被裴徽那深不可測的意誌力悄然撫平,隻留下幾不可察的、冰冷徹骨的漣漪。
侍立在他身後,是他如今核心班底的重臣,猶如拱衛北辰的群星,姿態各異,氣場交織。
元載,身著深緋官袍,身形略顯富態,保養得宜的臉上,一雙細長的眼睛閃爍著精明的算計。
他習慣性地撚著修剪整齊的短須,指尖的動作細微而快速,仿佛無時無刻不在心中撥弄著無形的算盤珠,計算著錢糧得失與人心向背。
羅曉寧的眉頭微蹙,顯出幾分憂色,目光不時瞟向那份江陵密報,又迅速移開,似乎在估算這場叛亂對國庫的消耗和後續影響。
他袖中的手指正無意識地摩挲著一枚溫潤的玉扳指,這是他緊張時的小動作。
嚴武和郭千裏如同鐵塔般矗立在裴徽右後方,虯髯戟張,一身暗沉的武將常服也掩不住其魁梧雄壯的身軀。
他們那雙環眼精光四射,如同即將撲食的猛虎,布滿老繭的大手習慣性地按在腰間的鯊魚皮刀鞘上,拇指抵著刀鐔。
周身散發著如同即將出鞘利刃般的鋒銳氣息和濃烈的血腥味,他是裴徽手中最鋒利的矛,對任何挑釁都報以雷霆之怒。
他的呼吸帶著沉重的鼻音,每一次吸氣都讓胸前的肌肉微微起伏。
張巡和郭千裏、嚴武的張揚不同,他更像一柄藏在深海玄冰中的寒刃。
他身形精悍,麵容冷峻如石雕,鷹隼般的目光銳利得能刺穿人心,掃過殿內每一處陰影。
他沉默寡言,但手按刀柄的姿態,以及周身彌漫出的那種冰冷刺骨、仿佛能凍結靈魂的殺意,比任何怒吼都更具威脅。
王維氣質清雅,如修竹臨風。身著青色官袍,麵容帶著文人特有的憂患與凝重,眼神深邃如古井,仿佛盛滿了對這個多難時代的憂慮和對黎民蒼生的悲憫。他站在那裏,像一幅沉靜的山水畫,與武將們的剛猛形成鮮明對比。他雙手攏在袖中,指節微微發白,顯示內心的波瀾。
李太白,依舊是那一身標誌性的、洗得有些發白的青蓮色道袍,腰間鬆鬆垮垮地係著那個油光鋥亮的酒葫蘆,雖掛著“不良將”的頭銜,但那份狂狷不羈、睥睨天下的氣質絲毫未減。
隻是此刻,他眼神異常清亮,帶著一種洞察世情後的銳利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不再是單純的醉眼朦朧。
他斜倚在殿內一根蟠龍金柱旁,姿態看似隨意,實則全身肌肉都處於一種微妙的警戒狀態,如同伺機而動的豹子,目光偶爾掃過殿門和窗欞的陰影。他是裴徽信任的護衛。
杜黃裳年紀雖輕,卻已展現出老成持重、運籌帷幄的宰相之才。
身著淺緋官袍,麵容沉靜如水,眼神銳利而充滿智慧的光芒,如同能看透迷霧的星辰。
他站在裴徽側後方稍遠處,如同一個無聲的影子,卻散發著不容忽視的存在感。
他手中看似隨意地拿著一卷書簡,但指尖卻在書簡邊緣輕輕敲擊著一種複雜而規律的節奏,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
郭襄陽和魏建東雖未著甲胄,但久經沙場的鐵血氣息撲麵而來,如同三座沉默的山嶽,帶著風霜刻畫的痕跡和硝煙浸染的味道。
他們的目光沉靜地注視著殿門方向,代表著裴徽身後強大的、足以碾碎一切障礙的軍事力量。
郭襄陽嘴角緊抿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煞氣,魏建東則像一尊正在積蓄力量的火山。
殿內的空氣原本在炭火的暖意、鬆木的清香和奏章沉悶的墨味中保持著一種高壓下的、令人窒息的平靜,隻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和炭火的劈啪聲交織。
然而,這份壓抑的平靜被一陣由遠及近、急促、沉重、仿佛踏碎人心般的腳步聲驟然打破!腳步聲在空曠的宮道上回響,越來越近,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瘋狂!
“報——!!!”
一聲嘶啞、仿佛被寒風撕裂了喉嚨、帶著濃重血腥氣和塵土味的急報,如同垂死野獸的哀嚎,穿透厚重的殿門,狠狠撞進每個人的耳膜!
殿門被猛地推開,一股裹挾著雪粒和死亡氣息的寒流瞬間湧入,衝散了殿內精心維持的暖意。
一名身著黑色勁裝、滿身塵土、麵色蒼白如紙、嘴唇幹裂滲血的不良人信使,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了進來,帶倒了一個青銅燈架也渾然不覺。
他身上的寒氣仿佛來自九幽地府,雙膝如同兩根沉重的木樁,重重砸在光可鑒人的金磚地麵上,“咚——!!!”
一聲悶響,甚至蓋過了炭火的爆裂聲,震得人心頭發顫。
他整個人匍匐在地,胸膛劇烈起伏,喘息聲如同破舊風箱在拚命拉扯。
他以最快的、幾乎無法喘息的、帶著哭腔的語速,將江陵那“山雨欲來”的詳細密報,如同傾倒一盆冰冷的毒液,傾瀉而出:
“永王李璘……已正式開府建牙!發布……討逆檄文!檄文……檄文汙蔑殿下……挾持天子……竊據神器!封鎖長江航道……強征民船,焚毀不從者舟楫!募兵……已逾三萬!糧草……正從荊襄豪強處源源不斷運入!盧氏……盧氏餘孽……其家主盧承嗣……已秘密抵達江陵,獻上巨額錢糧,並……聯絡江南舊族,許以高官厚祿!永王……永王自稱奉天子密詔……討伐……討伐篡逆!江陵城……四門緊閉,甲士林立,已如鐵桶!山雨……山雨欲來啊殿下!叛旗已立,烽煙將起!”
每一個字都像一塊浸透了冰水的巨石,帶著雷霆萬鈞之勢,狠狠砸在殿內眾人本已緊繃的心湖上,瞬間激起驚濤駭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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