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3章 顏真卿心中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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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這座即將迎來新主的帝都,正被一股近乎狂熱的氛圍所籠罩,如同一個被精心裝扮、即將上演曠世大戲的舞台。
巍峨連綿的宮闕被無數工匠揮汗如雨地重新粉飾,朱漆鮮豔得刺目,仿佛要滴下血來,琉璃瓦則在秋日高懸的驕陽下反射著令人不敢直視的、近乎熔金般的光芒,晃得人頭暈目眩。
寬闊如砥的朱雀大街,每日黎明與黃昏,都被無數桶冰冷的井水衝刷,水流漫過青石板,發出嘩嘩的聲響,帶走最後一點塵埃,留下濕漉漉、光可鑒人的路麵,倒映著匆匆行人和同樣被擦洗得鋥亮的車轅。
空氣中彌漫著新鮮油漆的刺鼻氣味、沉水香料的厚重甜膩,以及被水汽激起的塵土味道,混合成一種奇特的、屬於權力更迭前夜的躁動氣息。
禮部的官員們身著簇新官袍,腳步匆匆,語速飛快,指揮著戰戰兢兢的匠人們將祭祀天地社稷的青銅禮器一遍遍地擦拭,那巨大的鼎、簋、尊、彝,在粗布與油脂的摩擦下發出沉悶的嗡鳴,表麵光潔如鏡,幾乎能清晰地映出人影扭曲的輪廓,仿佛在無聲地映照著即將到來的盛大典禮與其中深藏的漩渦。
太常寺的偏殿裏,日夜不休地傳出樂師們排練的莊嚴肅穆韶樂。
編鍾的宏闊清音、笙簫的悠揚婉轉、鼓點的沉重節奏,時而穿透厚重的宮牆,乘著微風飄蕩在長安的街巷上空,為這盛大的典禮定下無可辯駁的基調。
那樂聲在喜慶之中,又隱隱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威壓,滲入每個人的耳膜。
坊市間,百姓們臉上也洋溢著一種對新朝的模糊期待和敬畏。
商販們精明地嗅到了商機,趁機兜售著印有歪歪扭扭“新皇萬歲”、“天命所歸”字樣的粗劣絹花、桃符和粗陶小像。這些廉價的“祥瑞”竟也格外紅火,被爭相搶購,仿佛握在手中就能沾染一絲新朝的氣運。
孩童們舉著粗糙的木刀木劍,模仿著想象中的“新皇”在街角追逐嬉鬧,口中喊著模糊不清的“萬歲”。
然而,在那片刻意營造的繁華盛景與盲目喧囂之下,暗流從未停止湧動,如同深水下的潛礁,等待著撞碎航船的時機。
不久前那份揭露裴徽身世“真相”的檄文,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其引發的震動正以長安為中心,一圈圈地、帶著毀滅性的力量擴散向帝國的每一個角落。
在看似平靜的茶館酒肆最幽暗的角落,偶爾能聽到壓得極低、如同蚊蚋般的議論:
“……聽說了嗎?那位……身世……”
“噓!噤聲!不要命了?隔牆有耳!”
“可……檄文說得有鼻子有眼……”
“哼,成王敗寇,自古皆然。誰坐上那位置,誰就是真龍!”
聲音裏混雜著疑惑、震驚、恐懼、麻木,或是不以為然的冷笑。
驛道上,塵土飛揚,快馬加鞭的信使往來穿梭如織,蹄聲踏碎了黃昏的寧靜,傳遞著各方勢力的反應、試探和密報。
權力場中的暗流,隨著那張即將落下的龍椅而湧動得更加湍急凶險。
嚴莊整合不良府與狼鷹衛的動作,在平靜的表象下悄然進行,如同無數條冰冷的毒蛇在茂密的草叢中無聲穿行,鱗片摩擦著草葉,留下令人心悸的寒意,帶著精準而冷酷的殺機。
顏真卿府邸那兩扇緊閉的、厚重如鐵的朱漆大門,如同一塊沉默的礁石,在喧囂的洪流中巋然不動,卻又預示著下午那場探病可能掀起的驚濤駭浪。
所有身處權力漩渦中心的人都心知肚明,當新皇裴徽正式坐上那由純金打造、鑲嵌著無數珍寶、金光璀璨得令人不敢逼視的龍椅,接受山呼海嘯般的“萬歲”朝拜之時,一場旨在徹底終結舊時代藩鎮割據、席卷富庶江南的鐵血風暴,也將隨之降臨,如同懸在帝國上空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長安此刻的喧囂與刻意維持的平靜,不過是這場席卷天地風暴來臨前短暫的、令人窒息的序曲。
空氣中,除了沉水香、油漆、塵土和汗水的味道,似乎還隱隱彌漫著遠方尚未散盡的烽煙那嗆人的焦糊味,以及一種……即將到來的、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息,令人喉頭發緊,心頭沉甸甸的。
……
……
長安城西,崇仁坊深處,顏真卿府邸。
長安城人聲鼎沸。
然而,在即將到來的新皇登基大典那無處不在的喧囂與躁動襯托下,顏府卻像一座被遺忘的孤島,散發著格格不入的沉寂。
府邸深處,庭院幽邃,幾株曆經百年的古柏虯枝盤結,扭曲向上,森然如蓋,濃重的墨綠色蔭翳沉沉地壓下來,仿佛隔絕了外界所有的浮華、喧囂與光亮。
空氣裏彌漫著一種陳年木料被濕氣浸潤後散發的微腐氣息,混合著泥土的腥氣和石階縫隙裏頑強生長的苔蘚的清苦味道。
偶爾有風穿過枝葉,也隻發出低沉而持續的嗚咽,如同困獸的呻吟,更添幾分壓抑與不祥。
陽光在這裏似乎失去了力量,隻能吝嗇地在厚重的樹影間隙投下幾點慘白的光斑。
府內仆役們個個屏息凝神,麵沉如水,腳步放得極輕,如同踩在薄冰上,連呼吸都刻意收斂,胸膛的起伏都顯得小心翼翼。
偌大的府邸,除了風聲和遠處模糊的市聲,竟安靜得能聽到自己心跳的回響。
府內的氣氛,仿佛凝固的琥珀,沉重、粘稠,令人窒息。
管家老周垂手侍立在回廊下,額角滲著細密的汗珠,眼神焦慮地望向書房的方向,又迅速垂下,不敢多看一眼。
他感覺胸口像是壓了一塊巨石,每一次呼吸都異常艱難。
書房內,
窗欞被厚重的布簾緊緊遮蔽,隻從縫隙中透進幾縷慘淡的天光,如同垂死之人的目光,將偌大的書房切割成明暗交織、界限分明的碎片。
光線渾濁,無數的浮塵在微弱的光柱中無聲地翻滾、沉浮,仿佛時間本身在這裏都凝滯了。
案幾上,一方碩大的端溪紫石硯,墨跡半幹,散發出濃鬱的、帶著一絲苦澀的鬆煙墨香。
但這本該令人凝神靜氣的文人雅氣,此刻卻與另一種氣息糾纏不清,彌漫在鬥室之中——那是從主人顏真卿身上散發出的、因長日鬱結而沉澱下來的、如同陳年舊書被潮氣侵蝕後散發出的沉悶滯澀的心緒。
顏真卿背對著門,負手而立。
他身著一件洗得發白、邊緣甚至有些磨損的素色葛布直裰,身形高大挺拔,如蒼鬆勁柏,即使在這昏暗的光線下,依舊像一座沉默而堅定的山巒,承載著千鈞之重。
他並未生病,但那張飽經風霜、棱角分明的方正臉龐上,眉峰緊鎖,如同刀刻斧鑿,兩道深刻的法令紋從鼻翼兩側延伸而下,一直沒入緊抿成一條冷硬直線的嘴角。
那雙曾經在河北烽火連天的戰場上洞若觀火、在堆積如山的案牘前明察秋毫的眼睛,此刻深陷在眼窩裏,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仿佛有岩漿在冰封的湖麵下奔湧、衝撞,燃燒著深重的憂慮和猶豫。
他的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寬厚的肩膀繃緊,仿佛隨時會承受不住那無形的重壓而垮塌。
他的目光,死死地釘在案幾上那份被反複摩挲、邊緣已經卷起的檄文抄本上。
那粗糙的紙張,刺目驚心的字句——“偽龍竊國”、“混淆天家血脈”、“欺世盜名之尤”,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鋼針,狠狠紮進他的眼底,刺入他的心髒,噬咬著他的靈魂。
旁邊,還壓著幾封來自各地故舊門生的信件。
那些熟悉的字跡,此刻卻顯得如此陌生而虛偽。
字裏行間充滿了閃爍其詞的試探、小心翼翼的規勸、甚至隱晦的警告,如同鈍刀子割肉,一下下,緩慢而持續地淩遲著他的意誌和信念。
“裴徽……殿下……” 他喉頭劇烈地滾動,發出一聲沙啞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朽木的低語,聲音裏飽含著撕裂般的痛苦與信仰崩塌前的掙紮。
“一己之力滅了叛軍,廓清寰宇,本是蓋世之功!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何等壯哉!何等……令人心折!”
這一切,與眼前這份檄文所描繪的、即將戴上天子十二旒冕的“身世成謎”者,形成了劇烈的、足以摧毀理智的衝撞。
兩種形象在他腦海中激烈交鋒、撕扯、咆哮,幾乎要將他的靈魂撕裂成兩半。“可為何……為何偏要以這等混淆血脈、欺瞞天下的手段登頂?!
這煌煌大唐,這傳承有序的江山社稷,難道真要落入一個……來曆不明之人手中?
綱常何在?禮法何存?!
祖宗之法度,聖賢之教誨,豈非成了兒戲?!” 他堅守了一輩子的忠義信條——“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此刻不再是支撐他的脊梁,反而成了勒緊他心髒、令他窒息的冰冷絞索,越收越緊,痛徹心扉。
一股腥甜之氣湧上喉頭,被他強行咽下。
“二弟!”
一聲低沉而無比熟悉的呼喚,帶著長途跋涉的風霜疲憊和深切入骨的憂慮,穿透了書房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在門外驟然響起。
那聲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間打破了凝固的空氣。
顏真卿猛地一震,如同被無形的鞭子抽中,霍然轉身,寬大的袍袖帶起一陣風,攪動了渾濁的光影。
“吱呀——”
書房門被輕輕推開,兄長顏杲卿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逆光的光影裏。
他麵容清臒,顴骨高聳,仿佛刀削斧劈,一身沾染著仆仆風塵的舊青布袍,下擺還帶著旅途的泥點。
眼窩深陷,眼圈烏黑,顯露出難以掩飾的倦意和憔悴,仿佛蒼老了十歲。
然而,那雙眼睛卻依舊銳利如淬火的鷹隼,隻是此刻,那銳利之中沉澱著濃得化不開的憂慮、焦灼和一種洞悉世事的沉重,正深深地看著他,仿佛要看透他心底最深處的掙紮。
在顏杲卿身後半步,胞弟顏允臧也緊跟著走了進來。
他比兩位兄長年輕許多,原本俊朗的臉龐此刻卻毫無血色,嘴唇緊抿,甚至微微顫抖,眉頭深鎖成一個“川”字,雙手不安地絞在一起,指節泛白,眼神中交織著激動、擔憂和一種近乎絕望的凝重。
“兄長?允臧?你們……何時到的長安?如何……進來的?” 顏真卿眼中閃過一絲真實的驚訝,隨即被更深的複雜情緒淹沒——愧疚、關切、難以置信,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沉重和恐懼。
他清楚地記得,就在數月前,正是楊國忠一黨羅織罪名,以“附逆”、“交通叛將”等莫須有的罪名,將大哥和幼弟構陷入大理寺詔獄,秋後問斬幾乎已成定局。
是裴徽,以雷霆手段徹查,力排眾議,甚至不惜暴露部分隱藏的暗衛力量,才在最後關頭,在劊子手的鬼頭刀已然舉起的那一刻,將他們從鬼門關前硬生生拽了回來。
這份救命再造之恩,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如同一座無形的大山。
然而此刻,這座恩山卻與那份指控裴徽“欺世盜名”的檄文形成了尖銳的、無法調和的對立,將他擠壓在中間,幾乎粉身碎骨。
顏杲卿沒有立刻回答他關於行程的問話。
他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先是掃過書案上那份刺眼無比的檄文,那粗糙的紙張仿佛烙鐵般灼燙著他的視線;
目光又落在二弟緊鎖得如同鐵鑄的眉頭和緊握得指節發白的拳頭上,最後停留在弟弟眼中那深不見底的痛苦漩渦裏。
他深深、深深地歎了口氣,那歎息聲仿佛從肺腑最深處擠壓出來,承載著千鈞重擔和無盡的疲憊。
他邁著沉重的步子,一步步走到顏真卿麵前,布滿老繭、骨節粗大的手掌沉重地、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拍在顏真卿的肩膀上,力道之大,讓顏真卿高大的身軀都微微晃動了一下,肩胛處傳來一陣清晰的微痛。
“真卿,” 顏杲卿的聲音低沉而緩慢,帶著一種曆經滄桑後的沙啞,卻有著穿透靈魂的力量,“你我兄弟,一母同胞,血脈相連。有些話,為兄今日不得不講,縱使逆耳如刀,如針砭刺骨,你也要聽一聽,仔仔細細地聽一聽!”
顏允臧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翻湧的情緒,猛地搶上前一步,聲音因為激動而劇烈地顫抖,眼眶瞬間紅了,淚水不受控製地湧了上來:“二哥!你可知……你可知我與大哥在那暗無天日、鼠蟻橫行的詔獄牢房裏,每日聽著更漏聲滴滴答答,如同催命符咒,等著那碗冰冷的斷頭飯……是何等絕望?!是何等……生不如死?!”
他聲音哽咽,幾乎泣不成聲,眼前仿佛又浮現出獄卒那冰冷麻木、如同看待死物的麵孔,牆壁上滲出的、帶著黴味的冰冷水珠,角落裏窸窣作響的老鼠,以及那鋪天蓋地、能將人逼瘋的黑暗與絕望。
“是殿下!是裴徽殿下!” 他用力地、幾乎是嘶吼著強調著這個名字,仿佛要將所有的恐懼和感激都灌注進去。
“他不顧楊國忠勢大熏天,權傾朝野!不顧自身安危,可能引火燒身!不惜動用潛藏的力量,明察暗訪,晝夜不息地搜集鐵證!在太上皇麵前,他據理力爭,言辭激烈如刀,句句直指要害,幾乎觸怒天顏,引下雷霆之怒!是他,硬生生從閻王手裏,從劊子手的刀下,搶回了我們兄弟兩條命!”
“二哥,若非殿下,我們兄弟三人早已陰陽永隔,我顏氏滿門忠烈,恐遭滅頂之災,百年清譽毀於一旦!”
“此乃救命再造之大恩,恩同再造,重於泰山啊!”
他猛地撕開自己的衣襟,露出鎖骨下方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猙獰的鞭痕,那是詔獄酷刑留下的印記,無聲地訴說著那段地獄般的經曆。
顏杲卿看著激動不已的幼弟,眼中也閃過一絲痛楚,他輕輕拍了拍允臧的肩膀以示安撫。
待弟弟情緒稍平,喘息稍定,他才接過話頭,聲音依舊沉穩如山嶽,卻蘊含著能撼動人心的力量:“真卿,為兄一生,剛直不阿,寧折不彎,眼中揉不得半點沙子,從不輕易服人。但裴徽殿下……”
他微微一頓,目光如電,清晰而鄭重地改口,“陛下……”
這個稱呼如同重錘,狠狠敲在顏真卿的心上,讓他的瞳孔驟然收縮,呼吸都為之一窒。
“其雄才大略,心係蒼生,確為亙古罕見之英主。你遠在河北前線,浴血廝殺,或隻見其金戈鐵馬、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軍略武功,如雷霆霹靂。而我,”
他走到緊閉的窗邊,伸出骨節分明、布滿傷痕的手指,微微推開一道狹窄的縫隙。
一股帶著夏日悶熱和長安街市塵土氣息的風猛地湧了進來,卷動著書案上的紙張,也帶來了外麵隱約可聞的鼓樂排練聲和工匠勞作聲。
顏杲卿的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高牆切割的灰蒙蒙的天空,仿佛穿透了時空的阻隔,看到了那些他親身經曆、刻骨銘心的場景:
“他登基在即,何等煊赫時刻?天下矚目,萬邦來朝。然,他卻嚴令禮部及京兆府,籌備大典所需,一應開支由內庫與戶部節餘撥付,不得因籌備大典而加征賦稅一毫!不得攤派徭役一人!不得擾害百姓一戶!”
顏杲卿的聲音陡然提高,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帶著金石之音。
“戶部侍郎王珪,為壯天威,討新君歡心,上書提議增加江南三州絲絹貢賦,以充內庫,裝點宮室。你猜如何?”
他猛地轉身,目光灼灼地盯著顏真卿,模仿著裴徽當時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語氣,那聲音仿佛帶著凜冽的寒風:
“‘民脂民膏,取之當慎,用之當明!朕登基是為安天下,撫黎庶,非為彰己欲、逞私威!豈可為一己虛名而傷國本,重蹈昏君覆轍?!此議荒謬,著即駁回!再有以此等勞民傷財之議媚上者,嚴懲不貸!”
顏杲卿深吸一口氣,胸膛起伏,眼中閃爍著由衷的敬佩:“二哥!你聽聽!此等胸襟氣度,此等恤民之心,豈是尋常篡逆欺世、隻顧享樂之徒所能有?豈是那等隻知盤剝享樂、不顧民瘼的昏聵之主所能為?這煌煌之言,才是真正的‘天子之音’!響徹朝堂,也當響徹千秋史冊!”
顏允臧用力點頭,眼中閃爍著劫後餘生者對未來的希冀光芒,補充道:“是啊,二哥!陛下他用人,不拘一格,唯才是舉!無論出身寒門草莽,還是世家望族,隻要有真才實學,有安邦定國之誌,皆能量才錄用,破格提拔!絕無門戶之見!”
“”河北、中原,那些飽經安史叛軍蹂躪、十室九空之地,經他遣派能吏幹員整肅吏治,那些依附叛軍、趁亂而起、魚肉鄉裏的貪官汙吏、地方豪強,被一掃而空!雷霆手段,毫不姑息!”
“百姓得以分得無主荒田,流民得以安置歸籍,官府貸給耕牛、種子。商旅漸通,關津之稅減免,百業開始有了複蘇的跡象!二哥,你想想,”
他的聲音充滿了感染力,帶著一種描繪新生的熱切,“此等生機漸複的景象,自開元盛世之後,多少年未曾見過了?多少流離失所的百姓,眼中重新燃起了活下去的希望?這難道不是真正的中興之兆?難道不是萬民翹首以盼的福祉?!這江山,這社稷,說到底,不正是由這千千萬萬的黎民所構成的嗎?!名分……名分難道比這活生生的‘民本’更重要嗎?!” 最後一句反問,如同驚雷,直指顏真卿內心最頑固的堅守。
兄弟二人,一個沉穩剖析,字字如鑿,鑿開堅冰;一個激昂陳詞,句句如火,點燃希望。
他們沒有直接勸說顏真卿效忠裴徽,更沒有指責他固執迂腐,隻是將他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特別是裴徽那些切切實實的治國方略、愛民舉措、不拘一格的用人手段,以及對他們顏家實實在在、恩同再造的救命大恩,樁樁件件,詳實而懇切地道來,如同涓涓細流,匯聚成衝擊堤壩的洪濤。
他們的語氣中,帶著劫後餘生的無限感慨,帶著對裴徽發自內心的欽佩與信服,更帶著對大唐未來、對天下蒼生那一絲小心翼翼的、卻無比真切的期盼。
顏真卿沉默地聽著,如同一尊曆經風雨侵蝕的古老石像。
緊鎖的眉頭並未完全舒展,那“名分不正”、“血脈存疑”的尖刺依舊深深紮在心底最深處,傳來陣陣尖銳的痛楚。
然而,他那緊握的、幾乎要將指甲嵌入掌心、掐出血來的拳頭,卻在不經意間,極其緩慢地、微微地鬆開了些許。
指節處因用力過猛而失去的血色,正一點點艱難地恢複。
兄長顏杲卿的剛正不阿、嫉惡如仇、從不阿諛奉承,他是深知的,從不說一句違心之語;
弟弟顏允臧的激動熱忱、赤子之心,更是做不得偽。
裴徽的所作所為,尤其是那句振聾發聵的“豈可為一己虛名而傷國本”,如同九天驚雷化作的重錘,狠狠地、精準地擊中了他心中那“為公為民”、“社稷為重”、“民為邦本”的信念核心。
這核心,與他所恪守的“忠君”禮法,發生了前所未有的劇烈碰撞。
家國天下,忠義綱常……當虛懸的、模糊不清的“名分”與現實的、沉甸甸的“國本”、“民生”發生如此劇烈的衝突時,孰輕?孰重?
他內心那架以“忠君”為至高圭臬的天平,在兄長弟弟陳述的冰冷事實與熾熱情感交織的洪流衝擊下,在激烈的、如同戰場廝殺般的自我辯論中,開始劇烈地搖晃、顛簸,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那扇因憤怒、失望和對舊秩序崩塌的恐懼而緊緊關閉的心門,被血濃於水的親情紐帶和眼前這無法辯駁、指向未來的事實,艱難地、撬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縫隙。
一縷帶著塵土、血腥、卻也夾雜著新生青草氣息的風,正試圖從那縫隙中吹入。
就在這時,書房外突然傳來一陣刻意壓低的、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是管家老周帶著極度不安的聲音在門外響起:“老爺……大老爺……三老爺……門外……門外似乎有生麵孔在徘徊,看著……看著像是狼鷹衛的‘灰隼’暗探)……”
這突如其來的稟報,如同在緊繃的琴弦上又重重撥了一下,瞬間打破了書房內剛剛有所鬆動的沉重氣氛。
兄弟三人的目光驟然交匯,空氣中剛剛撬開的那一絲縫隙,仿佛又被無形的壓力迅速擠壓、彌合。
風暴,似乎從未遠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