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5章 與顏真卿的三年之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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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後的陽光白得刺眼,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駁搖晃的光影。
    空氣仿佛凝固了,彌漫著舊書卷的墨香、陳年木器的氣息,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來自主人身上剛直不阿的鐵鏽味。
    厚重的紫檀木書案上,攤開的《春秋》竹簡泛著幽光,旁邊一方端硯裏,墨汁半幹,像一塊凝固的玄冰。
    顏真卿端坐在書案後,背脊挺直如青鬆,布滿歲月刻痕的臉龐如同刀劈斧鑿的石像,沉靜得近乎冰冷。隻有那雙深陷在濃眉下的眼睛,銳利如鷹隼,正一瞬不瞬地盯著眼前這位不速之客——裴徽。
    裴徽同樣站得筆直,年輕的臉上沒有半分即將登臨九五的驕矜,反而帶著一種近乎殉道者的沉重。
    他的目光坦誠而熾熱,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迎向顏真卿那審視的目光。
    他能感受到書房內無處不在的壓力,那是顏真卿數十年清名與剛正築起的無形壁壘。
    他深吸一口氣,那空氣沉重得如同吸入了鉛塊。
    “顏公!”裴徽的聲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低沉而有力,如同悶雷滾過雲層,“學生今日前來,非為巧言令色,亦非以權勢相迫。學生此來,隻為向公立下一個賭約!”
    顏真卿的眉峰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目光更深沉了。
    他依舊沉默,靜待下文。
    裴徽猛地踏前一步,右手倏然伸出三根手指,動作迅疾如電,帶著斬釘截鐵的決絕!
    那三根手指仿佛蘊含著千鈞之力,狠狠“砸”在冰冷的紫檀木書案上,雖然沒有發出實際的巨響,但那無形的氣勢,卻讓顏真卿感覺案幾都隨之震顫了一下,仿佛有重錘敲擊在心房。
    “三年!”裴徽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鐵交鳴,每一個字都像從齒縫裏迸出,帶著鐵鏽般的血腥氣,“以三年為期!三年之內,學生向公立下血誓,必做到三件事!若有一件不成,或學生行事有絲毫偏離明君之道,學生甘願奉上項上人頭與這萬裏江山!”
    他眼中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光芒,那不是權力的欲望,而是一種背負著巨大秘密和沉重責任的孤注一擲。
    “其一!”裴徽的聲音陡然變得凜冽,如同北地刮來的寒風,帶著刺骨的殺伐之氣,瞬間驅散了書房的悶熱,讓人脊背生寒。
    “必以雷霆萬鈞之勢,犁庭掃穴!”他右手猛地向下一揮,仿佛揮動無形的巨斧,“徹底剿滅盤踞江南、擁兵自重的李璘!蕩平蜀地負隅頑抗的楊國忠餘孽!”
    他的目光掃過牆上懸掛的大唐輿圖,在江南和蜀地狠狠釘住,仿佛要用目光將其燒穿。
    “使大唐疆域重歸一統,政令通達四海!絕不容許任何割據勢力裂土分疆,動搖國本!”
    李璘,永王,占據富庶江南,擁兵十數萬,水師縱橫長江;蜀地楊氏餘黨,盤踞天險,蠱惑山民,已成朝廷心腹大患。
    此二患不除,帝國如斷雙足。
    顏真卿心中劇震!這鏗鏘誓言,字字句句,正是他眼下最擔憂之事,也是他接下來畢生所願!
    江南烽煙,蜀道險阻,多少袍澤血染疆場,多少百姓流離失所……他眼中精光爆閃,如同暗夜中的電光,一瞬而逝,快得讓人難以捕捉,但緊握扶手的手背上,青筋已然根根暴起。
    一股久違的熱血,在沉寂多年的心湖深處,悄然湧動。
    “其二!”裴徽的目光倏然轉向窗外,仿佛穿透了層層屋宇、巍峨城牆,投向那遙遠而蒼涼的邊關。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穿越時空的悲愴與切齒之痛:“必重整山河,再造強軍!拒吐蕃狼子於高原雪域之外!阻回紇鐵蹄於漠北黃沙之邊!”
    他的拳頭猛地攥緊,指節因用力而發白,聲音陡然變得高亢激昂:“揚我大唐旌旗於西域絕域!使邊疆重獲安寧,百姓再無胡馬窺江之虞!絕不讓異族鐵蹄再踏中原一步!”
    隨著他的話語,顏真卿仿佛聽到遙遠邊塞傳來的淒厲號角聲,看到烽燧台上衝天而起的狼煙。
    他緊抿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
    裴徽的腦海中,無法抑製地閃過一幕幕原本曆史上的慘烈的未來畫卷:
    吐蕃鐵騎如潮水般湧入長安,大明宮在烈火中呻吟;
    回紇人縱馬劫掠,中原大地哀鴻遍野;
    龜茲城頭飄揚的唐旗被斬落,西域故土在血淚中淪陷……這些尚未發生的慘劇,如同毒蛇噬咬著他的靈魂,讓他此刻的誓言充滿了錐心刺骨的急迫感。
    “其三!”裴徽的聲音陡然一轉,從激昂的殺伐轉為深沉的悲憫,如同洪鍾大呂後的涓涓細流,卻蘊含著更強大的力量。
    他向前微微傾身,目光灼灼地鎖住顏真卿,一字一句,重若千鈞:“必輕徭薄賦,與民休養!勸課農桑,興修水利!整飭吏治,滌蕩貪腐!抑製豪強兼並,使耕者有其田!”
    他的聲音微微發顫,帶著最真摯的痛楚,“使流離失所者歸籍,使倉廩漸實,使百姓……能得喘息之機,重現生機!此乃國本,重中之重!萬民之盼,重於泰山!”
    “民為邦本”!這四個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顏真卿內心最深處!
    他仿佛看到自己行遍州縣時,路邊倒斃的餓殍,田野荒蕪的蒿草,官吏如狼似虎的盤剝……一股巨大的酸楚與共鳴直衝咽喉。
    他緊抿的嘴角再也無法控製地劇烈抽動了一下,仿佛在強行壓抑著什麽。
    他那雙閱盡滄桑、剛硬如鐵的眼中,竟第一次清晰地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痛楚和動搖。
    他下意識地垂眼,目光落在書案一角那卷飽含血淚的《祭侄文稿》上,那裏麵,何嚐不是浸透了家國破碎、生民塗炭的悲憤?
    “三年之後!”裴徽的目光如同熔爐中噴湧的岩漿,熾熱得幾乎要將人熔化,死死鎖住顏真卿的眼睛,不容他有絲毫閃避,“若學生未能做到此三事之任何一件,或學生行事乖張暴虐,有負天下,有違明君之道!則學生……”
    他深吸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然後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如同用刻刀深深鐫刻在金石之上,聲音在寂靜的書房裏回蕩:
    “甘願自縛雙手,跪於顏公麵前,任由公以綱常國法、天下公論處置!並親筆詔告天下,禪位於李氏宗親中德行昭彰、眾望所歸之賢者!”
    他頓了頓,仿佛用盡全身力氣,吐出最後的詛咒:“若有違此誓,天厭之!地棄之!”
    轟——隆!
    顏真卿隻覺得仿佛九天驚雷在頭頂炸開!
    不是一聲,而是連綿不斷的巨響!
    眼前瞬間一片漆黑,金星亂冒,耳中充斥著尖銳的蜂鳴!
    一股滾燙的血液猛地衝上頭頂,又急速退去,讓他眼前發黑,腳下虛浮,身體不受控製地向後一晃,粗糙的手掌下意識地死死抓住冰冷的書案邊緣,才勉強穩住身形。
    那堅硬的紫檀木邊緣硌得掌心生疼,但這痛感反而讓他從巨大的眩暈中找回一絲清明。
    這賭約……太大!太狠!太……匪夷所思!簡直瘋狂!
    一個即將登基、手握無上權柄的帝王,竟以九五之尊的皇位和自己的性命為賭注?
    隻為換取他顏真卿區區三年的“觀察期”?
    這需要何等的自信?何等的魄力?
    又是何等的……對自身能力的篤定和對天下蒼生那份沉重到無以複加的責任擔當?!
    裴徽清晰地捕捉到了顏真卿靈魂深處的劇烈震蕩。
    他沒有停頓,語氣陡然一轉,帶上了一種穿越者獨有的、洞悉一切曆史悲劇的悲憫與沉重,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針,刺向顏真卿內心最深處堅守的堤壩。
    “顏公,”裴徽的聲音低沉而悠遠,仿佛穿越了時空的迷霧,“學生知道,您心中所忠,所係,非李氏一姓之私,實乃這萬裏錦繡江山,這億萬生民黎庶!此心此誌,與學生所求,並無二致!”
    他微微停頓,目光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神性的光輝,那是預見了某種可能未來的憧憬,“若學生拚盡此生,真能實現此三事,使海晏河清,國泰民安,四夷賓服,倉廩豐實……”
    他的聲音陡然變得犀利,如同出鞘的利劍,直指核心:“那麽,這所謂的名分之爭,於天下蒼生之福祉相比,孰輕?孰重?顏公心中,難道沒有一杆秤嗎?”
    他向前一步,無形的壓力迫近,“這秤的兩端,一邊是虛無縹緲的‘名’,一邊是沉甸甸、血淋淋的‘實’!是數千萬百姓的活路啊!是萬千孩童能否長大成人,白發老叟能否得終天年的……一線生機啊!”
    “為這天下蒼生一線生機!為學生胸中這腔尚未冷卻、願為萬世開太平的熱血!顏公,”裴徽再次深深一揖,那份超越君臣名分的真誠與懇求,重逾千鈞,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悲壯:
    “請顏公暫擱疑慮,出山助我!以顏公之清望如山,定天下悠悠之口!以您之幹才似海,匡扶朝政,革除積弊!”
    “以顏公之剛正如劍,為學生正視聽,斬奸佞,為百姓謀福祉!為這滿目瘡痍、百廢待興的大唐,再搏一個朗朗乾坤!”
    他緩緩直起身,目光清澈而坦然,帶著一種托付生死的決絕:“若三年後,學生有負蒼生,有負顏公所托……”
    他的聲音異常平靜,卻蘊含著最沉重的承諾,“公再行歸隱林泉,或……行那大義滅親、以正綱常之舉,學生……引頸就戮,絕無怨言!屆時,公之劍鋒所指,便是學生咽喉所在!”
    書房內,時間仿佛凝固了。
    空氣沉重得如同鉛汞,每一次呼吸都變得異常艱難,仿佛要將肺葉撕裂。
    隻有兩人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在死寂中清晰可聞,如同在深淵邊緣的掙紮。
    窗外街上傳來的喧囂不知何時已徹底停歇,連風都靜止了。
    唯有那一道刺破雲層、透過敞開的窗欞斜射進來的強烈光柱,如同舞台的追光,恰好籠罩在裴徽年輕卻寫滿堅毅與滄桑的臉上。
    光與影在他棱角分明的輪廓上激烈地切割、交融,將他挺拔的身姿映照得如同浴火的神隻,又似押上了全部身家性命的孤注一擲的賭徒。
    顏真卿的目光,死死釘在光柱中的裴徽身上。
    兄長顏杲卿描述中,裴徽麵對安祿山叛變時,眼中流露出的不是嗜血的興奮,而是深沉的悲憫;
    弟弟顏允臧眼中那劫後餘生的感激與重新燃起的、對未來的期盼之火;
    還有那份如同毒刺般紮在心頭、指責他“拘泥虛名”的檄文……這一切畫麵,如同洶湧的怒潮,反複衝擊、拍打著他心中那堵由畢生信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綱常名教——築起的堤壩。
    堤壩在轟鳴!
    在劇烈地搖晃!
    在崩裂!碎石簌簌落下!
    他堅守了一輩子的信仰,在這份以天下為注、以自身為質、以蒼生福祉為終極目標的磅礴賭約麵前,在這份超越個人榮辱得失、直指文明存續與黎民活路的赤誠抑或是驚世駭俗的瘋狂)麵前,顯得如此蒼白、脆弱,甚至……有些狹隘。
    許久,許久。
    久到光柱中的浮塵都仿佛停止了舞動。
    顏真卿緩緩地、極其沉重地閉上了雙眼。
    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一滴渾濁的、飽含著無盡掙紮、痛苦、以及對畢生信念撕裂般痛楚的老淚,終於無法抑製地,從他布滿歲月溝壑的眼角悄然滑落。
    那淚珠沿著他剛毅如岩石般的臉頰蜿蜒而下,最終,“嗒”的一聲輕響,滴落在陳舊光滑的紫檀木書案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不規則的痕跡,像一顆破碎的心。
    當他再睜開眼時,那眼中的迷茫、憤懣、掙紮,已然褪去了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重的、仿佛背負了整個帝國興衰命運走向的決絕,以及一種近乎殉道者般的肅穆與悲壯。
    他緩緩抬起手,那隻曾經執筆書寫《祭侄文稿》時力透紙背、也曾揮舞戰刀在戰場上殺敵無數的手,此刻竟微微顫抖著。
    他沒有行君臣跪拜之禮,而是如同托付千鈞重擔、交付身家性命與畢生清譽般,雙手抱拳,對著裴徽,深深一揖到底!
    動作緩慢而凝重,每一個關節都仿佛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帶著金石般不可動搖的承諾。
    “殿下……”他的聲音沙啞幹澀,如同砂紙摩擦,卻如同洪鍾初鳴,在死寂的書房中清晰地回蕩開來,震得梁上微塵簌簌而下,“此賭約,老臣……接了!願以三年為期,拭目以待!”
    他直起身,腰板挺得筆直,目光如兩道穿透迷霧的閃電,直視裴徽,聲音陡然變得鏗鏘有力:“若殿下真能踐此三諾,救民於水火,再造大唐之興!老臣顏真卿,願為殿下效犬馬之勞,披肝瀝膽,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縱使身敗名裂,遺臭萬年,亦在所不辭!”
    他頓了頓,一股凜冽如三九寒冬、足以凍結血液的肅殺之氣驟然從他身上彌漫開來,瞬間充斥了整個空間,連那束熾熱的陽光都似乎冰冷了幾分。
    “若殿下有負蒼生,有負此誓……”他沒有說下去,隻是緩緩抬起右手,做了一個極其緩慢而清晰的“斬”的手勢。
    那未盡的誓言,那決絕的手勢,比任何語言都更具力量,讓裴徽心頭也是一凜。
    裴徽眼中,瞬間爆發出難以抑製的、如同火山噴發般的激動光芒!
    巨大的喜悅和如釋重負感如同狂潮般衝擊著他,幾乎要衝破他的胸膛!
    他強壓住幾乎要衝出喉嚨的呐喊,隻覺得喉頭哽咽,眼中也湧起一層薄薄的水汽。
    他同樣以最莊重的姿態,後退半步,雙手抱拳,向顏真卿深深一揖,額頭幾乎觸地,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謝顏公!得公此言,勝得十萬雄兵!裴徽在此立誓,必不負顏公所托,不負天下蒼生!若違此誓,天地共誅!”
    他知道,這最難啃、也最關鍵的“骨頭”,終於被他用超越時代的見識、洞悉人心的手腕、孤注一擲的賭約以及那份赤誠或瘋狂)打動了!
    顏真卿的承諾,其象征意義——對天下士林的號召力,其實際價值——其治國理政的才幹與剛正不阿的監督,遠勝十萬雄兵!
    新朝最大的內部隱患之一,暫時被化解了。
    書房厚重的雕花木門外,嚴莊如同一個無聲的影子,垂手侍立。
    他那雙細長如狐的眼睛,透過門縫的微光,早已將書房內劍拔弩張又最終落定的氣氛盡收眼底。
    當看到顏真卿那深深一揖時,他嘴角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笑意,快得如同幻覺。
    他心中了然:“成了。老頑固終究敵不過殿下這潑天的賭注和攻心之術。”
    但隨即,他眼中閃過一絲更深的陰霾與不屑:“三年?肅清李璘、蕩平蜀地、抵禦吐蕃回紇、還要恢複民生?嗬……殿下啊殿下,您未免太過天真,也太過於信任這些滿口仁義道德的‘清流’了。他們清談可以,真要動起刀子來,隻會礙手礙腳。”
    他對裴徽這種近乎“婦人之仁”的坦誠和“過度理想化”的承諾有些不以為然。
    他低下頭,掩去眼中算計的精光,手指在寬大的袖袍中,無聲地撚動著一枚邊緣鋒利、刻著“開元通寶”的銅錢,仿佛在掂量著籌碼。
    一個新的念頭悄然滋生:或許,這三年之約,正是他嚴莊施展“非常手段”、攫取更大權力的絕佳時機?
    必要之時,他需要讓殿下看清,“清流”的阻礙和“非常之道”的效率。
    ……
    ……
    當裴徽離開顏府時,已是日影西斜。
    夕陽如熔化的赤金,又似潑灑的鮮血,將長安城染成一片壯麗而悲愴的金紅。
    巍峨宮闕的飛簷鬥拱在餘暉中如同燃燒的火焰,也像無數把淌血的刀鋒,直指蒼穹。
    嚴莊敏捷地為主子掀起車簾,敏銳地捕捉到了主子身上那股混合著如釋重負的輕快與肩負更大使命的凝重氣息。
    同時,他眼角的餘光清晰地瞥見,送至府門口台階上的顏真卿——雖然依舊身姿挺拔如鬆,麵色嚴肅如鐵,但那雙望向馬車離去的眼睛,少了幾分拒人千裏的冰冷抗拒,多了幾分深沉複雜的探究,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對未來的審慎期待。
    嚴莊心中那枚冰冷的銅錢,撚動得更快了。
    裴徽登上馬車,車簾落下,瞬間隔絕了外界刺目的血色霞光與喧囂市聲,也隔絕了嚴莊探詢的目光。
    馬車內狹小的空間裏,裴徽臉上那堅毅、誠懇、甚至帶著一絲激動興奮的表情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氣,重重地靠在了冰涼的車壁上,閉上雙眼,發出一聲悠長而疲憊的歎息。
    剛才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都耗費了他巨大的心力。
    短暫的放鬆後,巨大的壓力如同冰冷的潮水般再次將他淹沒。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急促地敲擊著膝蓋,發出沉悶而壓抑的“噠噠”聲,如同戰鼓的倒計時,顯露出內心翻江倒海的焦灼。
    他腦中如同最精密的沙盤,飛速推演著,每一個念頭都帶著冰冷的現實:
    江南李璘占據天下最膏腴之地,錢糧堆積如山。
    長江天塹,水網密布,樓船戰艦如林。
    稍微有些棘手的是,他們與江南本地豪強、鹽梟、水匪盤根錯節,早已形成利益共同體。
    強攻?代價恐怕不小,長安的國庫根本承受不起一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
    必須分化瓦解,擒賊擒王,速戰速決!
    時間!最缺的就是時間!
    李璘在江南根基日深,每拖一天,代價都翻倍增長!
    他想起情報中提到的李璘最倚重的謀士——一個綽號“江狐”的神秘人物,此人才是真正的毒瘤。
    蜀地楊黨餘孽——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劍閣、夔門,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那些楊國忠的餘黨、地方上的貪官汙吏和失意將領,據險而守,煽動山民叛亂,散布“朝廷苛政猛於虎”的謠言,將天府之國變成了一個流膿的毒瘡。
    清剿需要精兵強將,更需要海量的錢糧支撐漫長的補給線!
    翻山越嶺運糧,十石能到一石就不錯了!錢!又是錢!國庫空虛得能跑馬!
    從哪裏擠出這筆巨款?
    他想起嚴莊上次隱晦提及的“非常之財”,不禁皺緊了眉頭。
    最新的六百裏加急軍報如同冰水澆頭:吐蕃讚普赤鬆德讚已暗中集結數萬控弦之士於青海湖;回紇可汗磨延啜態度曖昧,其精銳騎兵頻繁在陰山以北遊弋。
    邊軍久戰疲憊,甲胄殘破,糧餉短缺,士氣低落。
    若內亂未平而外敵大舉入侵……兩麵夾擊!
    後果不堪設想!
    必須搶在他們動手之前,至少穩住內部,騰出一隻手來!
    財政絞索才是最致命的!
    連年戰亂,中原千裏無人煙,稅基徹底崩潰。
    國庫?早已是個空蕩蕩的窟窿!
    登基大典的儀仗、各級官員的俸祿、前線將士的軍餉、嗷嗷待哺的流民……每一個都是吞噬金錢的無底洞!
    三年?他給自己定的時間,其實比三年更緊迫!
    這賭約,何嚐不是懸在他頭頂、隨時可能落下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為顏真卿立下的這麵巨大fag,將成為他未來所有決策的核心驅動力,鞭策他前進,卻也埋下了他可能因急於求成而手段激進、甚至鋌而走險的伏筆。
    他能否在恪守對顏真卿承諾的“明君之道”與采取嚴莊建議的“非常手段”之間找到平衡?
    嚴莊坐在裴徽對麵,將主子眉宇間深藏的凝重、疲憊和那急促敲擊的手指盡收眼底。
    他心中冷笑更甚,臉上卻不動聲色,甚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關切:“殿下,顏公既已應允,便是天大的喜事。隻是……”
    他話鋒一轉,聲音壓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三年之期,彈指一瞬。江南李璘富甲天下,蜀道天險易守難攻,吐蕃回紇虎視眈眈,更遑論國庫空虛……常規手段,恐難奏效,更恐……貽誤戰機啊。”
    他微微抬眼,觀察著裴徽的反應,袖中的銅錢停止了撚動,被緊緊攥在手心,邊緣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他這是在試探,也是在為日後推行自己的“雷霆手段”埋下伏筆。
    裴徽麵無表情的看了嚴莊一眼。
    嚴莊頓時感到心中一寒,感覺自己裏裏外外都已經被裴徽給看透了,剛才生出的一些想法頓時或者說暫時煙消雲散。
    ……
    ……
    顏府書房內,凝重的氣氛尚未散去,空氣中仿佛還殘留著誓言的火藥味和那滴濁淚的苦澀。
    顏杲卿和顏允臧再次走了進來。
    顏杲卿看著依舊站在窗邊、望著窗外那如血殘陽籠罩下長安城的弟弟,緩步上前,與他並肩而立。
    沉默了片刻,窗外最後幾隻歸巢的烏鴉發出嘶啞的鳴叫,劃破天際。
    顏杲卿才用低沉得如同耳語、卻又無比嚴肅的聲音說道:
    “二弟,”他停頓了一下,目光複雜,“你今日之選擇,一字千鈞。它關乎我顏氏滿門百口的身家性命,更關乎這天下未來的氣運走向。”
    他側過臉,直視顏真卿的側影,一字一句道:“一步踏錯,萬劫不複;一步踏對,或可力挽狂瀾於既倒。然此路,必荊棘密布,凶險萬分。朝堂之上,暗箭難防;疆場之外,強敵環伺;縱是殿下,其心……亦難測。”
    他加重了語氣,“望你……時刻警醒,秉持本心,剛正不移,好自為之!”
    這番話,既是提醒,也是警示,更暗含著顏家已徹底綁上裴徽戰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沉重現實。
    家族的未來,如同此刻被血色夕陽浸染的長安城,既輝煌又充滿了不祥的預兆。
    顏允臧則顯得憂心忡忡,他忍不住低聲道:“二哥,殿下所言,固然令人熱血沸騰,可……三年三事,樁樁件件皆是天塹鴻溝。萬一……萬一殿下力有不逮,或……中途變卦?我顏家豈不……”
    他的話沒說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顏真卿沒有回頭,隻是望著那漸漸沉入地平線的夕陽,沉聲道:“允臧,為官為臣,有所為有所不為。若因畏難而退,因懼禍而緘口,非我顏氏門風。此諾既出,當如九鼎!縱前路刀山火海,亦當……一往無前!”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斬釘截鐵的決絕。
    ……
    ……
    窗外的晚霞,絢爛到了極致,如同天神織就的錦緞,鋪滿了整個西天。
    然而,在這輝煌壯麗的景象之下,長安城巨大的陰影正在急速拉長、蔓延,如同蘇醒的洪荒巨獸,貪婪地吞噬著光明。
    馬車轔轔駛過朱雀大街,車內的裴徽閉目沉思,手指依舊在膝蓋上敲擊著無聲的鼓點,腦海中飛速權衡著嚴莊那充滿誘惑又危險的建議。
    三年之期,如同一柄淬火的利劍,懸於所有人的頭頂,寒光閃爍。
    裴徽能否在恪守對顏真卿的“明君之道”承諾下,完成那三個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顏真卿這柄“剛正之劍”,在未來的朝堂傾軋、殘酷戰爭和道德困境中,將斬向何方?
    一切的答案,都籠罩在長安城上空那變幻莫測、既輝煌壯麗又預示著血色風暴的晚霞之中,隨著車輪滾滾向前,隨著時光無情流逝,等待著被殘酷的現實一一揭曉。
    一場以天下為注、以三年為期的豪賭,一場步步驚心、如履薄冰的權力遊戲,此刻,才真正拉開它沉重而詭譎的序幕。
    ……
    ……
    姚州城今雲南姚安),這座曾如西南天幕上最耀眼的星辰般閃爍的城池,如今沉淪在泥濘與絕望中。
    空氣中彌漫的,再不是昔日茶馬互市蒸騰出的茶香、馬糞與皮革混合的粗獷氣息,也不是蜀錦華服上沾染的溫婉熏香和各色語言交匯的喧騰熱浪。
    初冬的濕冷,像浸透了毒液的裹屍布,沉沉地覆蓋著一切。
    鐵鏽的腥甜、汗液在汙垢中發酵的酸餿、劣質桐油在火把上燃燒時噴吐出的嗆人黑煙……這些令人作嘔的味道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更粘稠、更陰冷的東西——絕望。
    它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腔,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肺腑,艱難得如同溺水。
    昔日摩肩接踵的街市,如今行人稀落如秋葉。
    僥幸存活的麵孔,無不蠟黃枯槁,眼窩深陷,眼神空洞得仿佛靈魂已被抽離,隻剩下麻木的軀殼在寒風裏瑟縮。
    他們步履匆匆,腳尖幾乎不沾地,仿佛身後有無數無形的、散發著血腥氣的惡鬼在追逐。
    商鋪十室九空,門板歪斜,蛛網在空蕩的貨架間結網。
    唯有一兩家懸掛著猙獰“軍需采買”木牌的鋪子前,才有凶神惡煞的兵丁進出,他們粗暴地踹開庫房,將最後幾袋發黴的糙米、幾匹粗糙的麻布扛走,店主蜷縮在角落,無聲地淌著渾濁的淚。
    軍營方向傳來的聲響,是這座死城唯一的“活力”,卻是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樂章。
    淒厲的號角不分晝夜地撕裂空氣,皮鞭抽打在皮肉上的脆響如同爆豆,軍官歇斯底裏的叱罵聲浪裏夾雜著新兵不成人調的痛苦哀嚎。
    這些聲音混雜著,如同地獄深處傳來的鬼哭狼嚎,攪動著城內死水般的壓抑,無孔不入地鑽進每一扇緊閉的門窗縫隙。
    入夜,整座城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
    隻有巡邏隊沉重的皮靴踏在濕滑石板路上的“哢噠”聲,規律而冰冷,如同死神在丈量它的領地。
    城外野狗爭食倒斃路旁餓殍的低狺和撕咬聲,斷斷續續地飄來,更添幾分陰森。
    姚江的水流似乎也染上了不祥的暗色,在慘淡的月光下泛著油汙般的微光,帶著一股若有似無、揮之不去的血腥和腐敗氣味,沉默而沉重地繞過這座正在加速腐爛的城池。
    每一個蜷縮在破屋草席上的百姓,都緊緊捂住孩子的嘴,生怕一絲多餘的聲響會招來門外遊蕩的“黑鷂”。
    姚州府衙,這座昔日象征著秩序與威嚴的權力中樞,如今已徹底蛻變成一座散發著不祥氣息的森嚴堡壘。
    原本莊重的圍牆被瘋狂地加高了一倍,粗糙的土石裸露著,仿佛一道巨大的傷疤。
    牆頭之上,密密麻麻插滿了削尖的竹簽,竹簽表麵塗抹著暗綠色的可疑汁液,在灰白天光下泛著幽冷的、帶著死亡氣息的寒芒。
    牆垛後,士兵們緊張地來回巡弋,弓弩永遠緊繃著弦,箭鏃閃爍著寒光。
    他們的眼神像受驚的兔子,布滿血絲,神經質地掃視著府衙外每一個陰影角落、每一片被風吹動的枯葉。
    任何一點風吹草動——一隻夜梟的啼叫、一陣強風卷起的塵土——都可能引來一陣慌亂的、漫無目的的箭雨。
    府衙深處,光線最昏暗的書房內,厚重的紫檀木門緊閉,隔絕了外界大部分聲音,卻隔絕不了彌漫的恐懼。
    燭火搖曳,將牆壁上懸掛的殘破字畫映照得鬼影幢幢。
    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藥味、汗味,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劍南道前節度使鮮於仲通,如同一頭被逼入絕境、遍體鱗傷的困獸,深陷在寬大的紫檀木椅中。
    他曾經魁梧如今卻隻顯得臃腫肥胖的身軀,裹在數層厚厚的紫貂裘皮裏,像一座堆砌的肉山,卻依然抑製不住地微微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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