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6章 鮮於仲通對裴徽的無限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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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因為姚州特有的濕冷,那顫抖源自骨髓深處,一種被毒蛇死死盯住、利刃懸於頸項、永無止境的恐懼。
鮮於仲通曾經紅光滿麵、誌得意滿的圓臉,如今浮腫蠟黃,如同久泡的屍身。
渾濁的眼球布滿蛛網般的紅血絲,死死盯著麵前那張巨大的劍南道及周邊地圖,仿佛要從那縱橫交錯的線條裏,看穿索命仇敵的蹤跡。
潼關!潼關慘敗的每一個細節,都化作最恐怖的夢魘,在每一個無法入眠的深夜反複啃噬他的神經,比肩上的傷口更痛!
巨石帶著雷霆萬鈞之勢滾落,砸在同袍頭盔上,沉悶的骨裂聲清晰得如同在耳畔響起,鮮血和腦漿瞬間濺了他一臉……黃河濁浪滔天,無數絕望的手臂在渾濁的水麵上揮舞、沉沒,淒厲的呼救聲被浪濤吞噬……
還有……他自從逃回劍南道南部以來,那五次如同附骨之疽的刺殺!
冰冷的劍鋒撕裂皮肉,切入骨頭,劇痛瞬間淹沒所有感官……最後一次,那個鬼魅般的影子,那雙毫無感情、如同深淵的眼睛!
劍鋒幾乎將他整個肩膀劈開,冰冷的死亡觸感扼住了他的喉嚨……
“呃啊……”鮮於仲通猛地捂住左肩,那裏厚厚的繃帶下,傷口仿佛又在灼燒、撕裂。
他神經質地啃咬著右手拇指的指甲,指甲邊緣早已血肉模糊,滲出的暗紅血絲沾染在地圖邊緣蜀地的輪廓上。
“裴徽……裴徽!”他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低吼,聲音嘶啞幹裂,“他一定不會放過我……他一定會來!潼關的仇,他刻在骨頭上!我參與圍殺他的局,他更記得清清楚楚!血債……血債必要血償!他來了……他就要來了!”
他的目光在地圖上遊移,秦嶺的層巒疊嶂,那些蜿蜒如蛇的古棧道和險峻的關隘——金牛道、米倉道、荔枝道——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屏障,而成了裴徽麾下那支如狼似虎、踏碎山河的鐵騎隨時可能破關而入的血盆大口,正對著他盤踞的姚州,發出無聲的咆哮。
“砰!”極致的恐懼瞬間轉化為狂暴的、無處發泄的憤怒。他猛地一拳砸在地圖上,沉重的拳頭震得桌上的筆架跳了起來,幾支上好的狼毫毛筆滾落在地,墨盒傾倒,濃黑的墨汁如同汙血般迅速暈開,徹底汙濁了蜀地的輪廓,也仿佛汙濁了他最後一絲理智。
“不行!絕不行!”他咆哮著,唾沫星子飛濺,聲音因極度的恐懼和瘋狂而扭曲,“絕不能讓他踏入蜀地一步!絕不能讓他的馬蹄踏上姚州的土地!一步也不行!”
他的眼睛因充血而赤紅,像兩盞在黑暗中燃燒的鬼火。
這深入骨髓的恐懼,催生了毫無底線的瘋狂。
為了構築一道想象中的血肉長城,鮮於仲通徹底撕下了最後一絲偽善的遮羞布。
一道道蓋著猩紅節度使大印的命令,如同索命的符咒,貼滿了姚州所轄三郡十六縣的每一麵城牆,每一個村口。
“征糧令”的執行,便是人間地獄的開幕。
小吏帶著如狼似虎、眼神麻木的兵丁,粗暴地踹開一扇扇搖搖欲墜的柴門。
“奉節度使令!征繳軍糧!一粒不留!”為首的小吏尖著嗓子喊道,臉上帶著一種扭曲的、病態的權威感。
在一間低矮的茅屋裏,白發蒼蒼的老嫗死死抱住地上僅有的半袋糙米,那是她和臥病在床的老伴最後的活命糧。
“軍爺!行行好……留一點吧……就一點……”老嫗幹癟的嘴唇哆嗦著,渾濁的淚水順著深深的皺紋流下。
“滾開!老東西!”一個滿臉橫肉的兵丁不耐煩地一腳踹在老嫗胸口。
老人悶哼一聲,像破麻袋一樣向後倒去,後腦重重磕在冰冷的土灶上,沒了聲息。
那半袋米被兵丁輕鬆奪走,扔進了門外堆積的糧袋中。
屋內,隻剩下病榻上老者微弱的、絕望的呻吟。
田野裏,金黃的稻穗在寒風中低垂、腐爛,無人敢去收割,因為那是“軍田”,私收者斬!
“募兵令”則更像是一場規模浩大的綁架。
繩索成了最殘酷的征召工具。
十五歲的少年、五十歲的壯年、甚至身體尚算硬朗的老者,都被粗暴地用粗麻繩捆住手腕,像串螞蚱一樣,幾十人連成一串。
凶神惡煞的督戰隊揮舞著皮鞭,抽打在走得慢的人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快走!磨蹭什麽!能為鮮於大人效力是你們的福氣!”督戰隊頭目,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眼神陰鷙的漢子——正是“黑鷂”張賁的親信王五——厲聲嗬斥。他手中的鞭子沾著凝固的血塊。
一個瘦弱的少年因饑餓和恐懼踉蹌跌倒,立刻引來幾鞭子。
“爹!”少年哭喊著看向隊伍中一個同樣被捆著的中年漢子。
漢子目眥欲裂,剛想掙紮,旁邊一個兵丁的刀鞘就狠狠砸在他的後頸,漢子悶哼一聲撲倒在地。
少年絕望的哭嚎在寒風中顯得格外刺耳。
沿途村落,十室九空,斷壁殘垣間,隻剩下斷斷續續、撕心裂肺的悲泣在嗚咽的風中飄蕩,如同孤魂野鬼的挽歌。
府庫?早已被鮮於仲通敗光、掏空。
他那雙因恐懼而充血的眼睛,此刻閃爍著貪婪和瘋狂的光芒,盯上了蜀地殘存的富商豪賈。
羅織罪名成了最便捷的收割鐮刀。
“通敵通裴徽)”、“資賊”、“心懷怨望”……一頂頂足以誅滅九族的大帽子,在“毒蠍”杜邪的巧妙運作下,精準地扣在那些家資豐厚的商人頭上。
一夜之間,鑼聲破空,火把通明。
富麗堂皇的宅邸被凶悍的兵丁團團圍住。
張賁親自帶隊,他臉上那道從眉骨劃到嘴角的猙獰刀疤在火光下如同蠕動的蜈蚣。
他冷冷地宣讀著“罪狀”,眼神掃過院內瑟瑟發抖的男女老少,如同在看一群待宰的牲畜。
“拿下!抄家!”
如狼似虎的兵丁衝進去,打砸搶掠,將金銀珠寶、古玩字畫裝箱抬走。
家主被鐵鏈鎖拿,投入暗無天日、臭氣熏天的府衙地牢。
女眷的哭喊聲被粗暴地打斷。昔日鍾鳴鼎食之家,頃刻間化為廢墟。
親信把持的鹽鐵專賣,價格一日數漲,如同坐了雲霄飛車直衝九天。
百姓攥著幾枚磨得發亮的銅錢,望著鹽鋪前掛出的天文數字牌價,眼中隻剩下絕望的死灰。
更令人發指的是,在頂級幕僚杜邪的策劃下,鮮於仲通暗中重開了朝廷嚴令禁止的“黑市”。
地點就在軍營後一處隱秘的山坳。
張賁的手下與盤踞在附近山林、臭名昭著的“黑雲寨”悍匪頭子“獨眼龍”達成了肮髒的交易。
成捆的蜀錦、上好的茶葉、甚至是從“罪戶”家中擄掠來的年輕婦孺,如同牲口般被標價,在這裏進行著令人作嘔的交易,換來的是一車車冰冷的刀槍箭矢和沉重的金銀。
昔日“天府之國”的西南一隅,在苛政與暴虐的蹂躪下,迅速淪為人間地獄。
官道旁開始出現倒斃的餓殍,野狗和烏鴉是唯一的送葬者。
易子而食的慘劇,不再是史書上的冰冷記載,而是活生生在陰暗角落裏上演的、令人肝膽俱裂的絕望。
軍營,這座用恐懼和暴力堆砌起來的血肉堡壘,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熔爐,無情地吞噬著被繩索捆綁來的“兵員”。
訓練場如同修羅場。
“列隊!快!蠢貨!”教官的咆哮聲震耳欲聾。
新兵們大多是麵黃肌瘦的農夫,穿著破爛的、不合身的號衣,握著生鏽的刀槍,動作笨拙遲緩。
“啪!”皮鞭帶著破空聲狠狠抽在一個動作慢了一拍的少年背上,單薄的衣衫瞬間破裂,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少年慘叫一聲撲倒在地。
“廢物!站起來!再慢老子抽死你!”教官獰笑著,又是一鞭子下去。
訓練殘酷到毫無人性,稍有懈怠或動作變形,便是劈頭蓋臉的皮鞭和棍棒,血肉橫飛,慘叫連連。
飯食是摻雜著沙礫和黴味的稀粥,僅夠吊命。
逃兵?被抓回的下場更為可怖。
張賁會親自主持行刑。
校場中央豎起高杆。
被抓回的逃兵被剝光上衣,綁在木樁上。
行刑手用鈍刀,當眾施以剮刑淩遲)或腰斬。
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響徹軍營,濃烈的血腥味經久不散。
殘缺的屍塊被隨意丟棄,血淋淋的頭顱則懸掛在營門高杆之上,烏鴉聒噪著啄食著上麵的皮肉和眼珠,成為對所有幸存者最直接、最血腥的恐嚇。
每一個新兵看向那些頭顱的眼神,都充滿了死寂的絕望。
鮮於仲通本人,在持續不斷的恐懼刺激和權力暴行的浸染下,變得愈發暴戾、多疑、歇斯底裏。
他不再輕易踏出加固的書房,終日與地圖和恐懼為伴。
府衙深處的地牢日夜傳出非人的慘叫和刑具碰撞的冰冷聲響,那是張賁的“傑作”。
任何一絲對他統治的不滿、任何一句抱怨、甚至一個可疑的眼神或一句含糊不清的夢話,都可能被無處不在的密探張賁精心布置的耳目)上報,然後扣上“通裴徽”的滔天罪名。
接下來,便是無聲無息地消失。
張賁,這個臉上帶著猙獰刀疤、眼神陰鷙如禿鷲的漢子,成了執行這種恐怖統治最得力的爪牙。
他沉默寡言,下手卻極其狠辣精準,如同他“黑鷂”的外號——一種凶猛的、專門啄食腐肉的鷹隼。
據說他那道疤,是在潼關為救鮮於仲通擋刀留下的,這更讓他深得信任,也讓他行事更加肆無忌憚。
每一次關於裴徽勢力擴張的消息由快馬送入府衙,都像一隻冰冷的鐵手,狠狠攥緊鮮於仲通的心髒,讓他幾乎窒息。
“報——!逆賊裴徽已滅了叛軍!”
“報——!河北諸州望風歸降裴賊!”
“報——!朔方勁旅……降了裴徽!”
“報——!有傳言說裴徽殺了聖人和李氏皇族滿門……”
每一次傳報,都讓鮮於仲通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一下。
他下意識地、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肩膀上那道幾乎致命的劍疤,每一次觸碰都引發一陣鑽心的刺痛和更深的、冰冷的戰栗。
裴徽那冷酷、高效、如同精密的戰爭機器般不可阻擋的推進速度,讓他倉促拚湊起來的、由恐懼農夫組成的“軍隊”顯得如此可笑、如此脆弱,如同紙糊的堡壘,一戳即破。
“太慢了!太弱了!”他在書房裏像籠中困獸般焦躁地踱步,沉重的腳步震得地板呻吟作響,“抓來的農夫連刀都拿不穩!揮幾下就氣喘如牛!錢糧……杜先生抄來的錢糧也快耗盡了!這樣下去……這樣下去……”
恐懼的毒液在他心中瘋狂發酵、膨脹,幾乎要將他撐爆。
他必須找到更強大的外力!
一個能牽製、甚至可能擊潰那尊殺神的力量!
他的目光在地圖上瘋狂逡巡,越過秦嶺,掠過巴蜀,最終死死釘在了西南方——那片層巒疊嶂、瘴氣彌漫之後,他曾兩次揮師征討、結下血海深仇的國度:南詔。
一個瘋狂而危險的念頭,如同毒藤般纏繞上他的心髒。
“來人!”鮮於仲通猛地停下腳步,嘶啞地吼道,聲音因激動和恐懼而變調,“速傳‘毒蠍’杜先生!”
片刻,一個身影如同幽靈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書房門口,仿佛他本就融於那片陰影之中。
來人約莫四十餘歲,身材瘦削如竹,穿著一件洗得發白、漿洗得一絲不苟的青灰色儒衫,麵容平凡無奇,屬於丟進人堆裏立刻消失的那種。
唯有一雙眼睛,細長、深邃,瞳孔深處閃爍著一種令人極不舒服的、如同毒蛇在幽暗處審視獵物般的冷靜光芒,沒有絲毫波瀾。
他便是杜邪,因其行事陰狠毒辣,算無遺策,且從不留活口,人送外號“毒蠍”。
他是鮮於仲通早年網羅的心腹幕僚,也是其諸多見不得光的血腥勾當的實際操盤手,張賁負責動手,而他負責謀劃。
“主公。”杜邪的聲音低沉沙啞,像粗糙的砂紙在摩擦,躬身行禮,動作刻板而精準。
“杜先生!”鮮於仲通快步上前,蠟黃浮腫的臉上擠出一個混合著極度焦慮和病態希冀的扭曲表情,他一把抓住杜邪略顯冰涼的手腕,力氣大得讓杜邪幾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你看這局勢……裴徽小兒步步緊逼,勢如破竹!我們……我們這點家底,根本擋不住!得另尋生路!生路啊!”
杜邪的目光平靜地掃過桌上那幅被墨汁汙損、被指甲掐出無數印痕的地圖,最終也落在了南詔的位置。
他細長的眼中,一絲極淡、極冷的算計光芒閃過,嘴角勾起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弧度。
“主公明鑒。”杜邪的聲音依舊平穩無波,“南詔王閣羅鳳,乃一代雄主。其人記仇,亦記利。昔日天寶年間,楊國忠楊相……他微妙地頓了一下)逼迫甚急,張虔陀、李宓兩度征伐,南詔雖勝,損折亦重,此乃閣羅鳳心頭刺,日夜難安。”
“如今裴徽崛起中原,勢壓天下,其兵鋒之盛,遠勝當年李宓。臥榻之旁,豈容他人安睡?裴徽,便是閣羅鳳榻旁新臥之猛虎。此乃‘驅虎吞狼’之天賜良機,亦是‘借刀殺人’之上上策。”
兩人在昏暗搖曳、將人影拉得如同鬼魅的燭光下密謀良久。
杜邪的分析條理清晰,冷酷如解剖刀,將閣羅鳳的心理、南詔的處境、可利用的仇恨與貪婪,剖析得淋漓盡致。
他建議:利用閣羅鳳對裴徽的忌憚,重提舊恨,許以無法拒絕的重利。
鮮於仲通聽得連連點頭,蠟黃的臉上湧起病態的狂熱紅暈,眼中燃起名為“希望”的鬼火。
“好!好!就依先生之計!”鮮於仲通激動地拍案,咬牙道,仿佛抓住了最後的救命稻草,“所需珍寶,從抄沒的庫藏中盡取!挑最好的!那尊三尺高的翡翠玉佛!那串一百零八顆的東珠項鏈!還有那幾幅前朝吳道子的真跡!統統裝箱!”
他喘著粗氣,手指在地圖上南詔與劍南道交界處狠狠劃過,“密信,先生親自執筆!務必打動閣羅鳳!告訴他,唇亡齒寒!裴徽若得勢,一統中原,下一個就是他南詔!”
“告訴他,我鮮於仲通願割讓瀘州、戎州!開放所有商路,鹽、茶、鐵器,暢通無阻!歲歲納貢,絹帛金銀,絕不短缺!”
“若……若南詔雄兵肯與我合力滅裴,事成之後,西南江山,我願與閣羅鳳大王……共分之!”
他幾乎是吼出了最後幾個字,眼中閃爍著孤注一擲的瘋狂光芒。
杜邪領命,臉上依舊毫無波瀾,仿佛隻是在處理一件尋常的文書工作。
他躬身道:“屬下即刻去辦。珍寶裝箱需格外小心,吳道子真跡需用錫匣密封防潮。密信用屬下特製的藥水書寫,尋常火烤水浸皆不能顯,唯有南詔王室秘傳的顯影之法可讀。”
他頓了頓,細長的眼睛在燭光下幽深難測,“此行艱險,夷道崎嶇,毒瘴橫行,山匪如毛。更需提防裴徽的不良人暗探,其探子無孔不入。屬下會扮作行商賬房,取道最隱秘的‘五尺道’,晝伏夜出。”
“一切拜托先生了!”鮮於仲通緊緊握住杜邪的手,仿佛那是他唯一的生機。
……
……
幾日後,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一隊不起眼的、馱著沉重貨物的騾馬商旅,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如同巨大墳墓般的姚州城。
城門在沉重的絞盤聲中緩緩開啟一條縫隙,又迅速合攏。
杜邪穿著粗布衣裳,戴著鬥笠,扮作商隊賬房,混跡在隊伍中。
在穿過加高加固、守衛森嚴的城門陰影時,他微微側頭,回望了一眼陰雲籠罩下如同巨獸蟄伏的節度使府衙,鬥笠陰影下,嘴角那抹冷笑更深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弄。
商隊很快沒入莽莽蒼山和彌漫的、帶著刺骨寒意的濃重晨霧之中,如同幾粒微末的塵埃,投入了未知巨獸的森然巨口。
就在杜邪秘密潛入南詔的崇山峻嶺,艱難跋涉之時,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由八百裏加急快馬,帶著一路煙塵,衝入了死氣沉沉的姚州城,直抵節度使府衙:楊國忠在成都擁立延王李玢登基了!
建立了一個所謂的“新唐”朝廷!
傳信的驛卒滾鞍下馬,幾乎虛脫,嘶啞地喊出這個消息時,正在書房對著地圖神經質般比劃的鮮於仲通,驚得如同被雷劈中,猛地從紫檀木椅上彈了起來!
“哐當!”他失手打翻了手邊案幾上一碗黑乎乎、散發著濃烈苦味的藥湯。
褐色的藥汁潑灑在名貴的波斯地毯上,迅速洇開一片汙漬,如同他此刻混亂的心緒。
“什麽?你說什麽?!”鮮於仲通一把揪住前來報信的心腹親衛的衣領,雙目圓瞪,幾乎要凸出來,“楊國忠?那個……那個弄臣?他……他竟然敢另立朝廷?!擁立延王?!”
他臉上的肌肉因極度的震驚而扭曲,聲音尖利得刺耳。
然而,僅僅幾個呼吸之後,一股難以言喻的、劫後餘生般的狂喜,如同火山噴發般衝昏了他的頭腦!
蠟黃浮腫的臉上瞬間湧起不正常的、病態的潮紅,他鬆開親衛,踉蹌後退兩步,突然爆發出一陣歇斯底裏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天助我也!天助我也!當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哈哈哈哈哈!”
笑聲在空曠的書房裏回蕩,帶著一種癲狂的意味,眼淚都笑了出來。
他猛地一拍大腿,眼中爆發出精明而狡詐的光芒:
“正統!這是正統啊!”他激動地搓著手,在藥汁汙漬旁來回踱步,“楊國忠這廝,雖然可惡,但他手裏有延王!這就是李唐的‘正統’!至少……是名義上的!與本帥這個被昏君當時下旨罷官、定為誅九族欽犯的敗軍之將不同!”
“若能攀附上這個‘朝廷’,我鮮於仲通割據劍南道南部的行為,立刻就能披上‘奉詔討逆’、‘保境安民’的煌煌大義!是勤王!是護駕!”
他越說越興奮,唾沫橫飛,“我勾結南詔……不!不是勾結!是‘聯合’!是我為‘新朝’殫精竭慮想出的‘外交戰略’!是高瞻遠矚的‘遠交近攻’!這比我自己單幹,風險小了何止百倍?名頭又正了多少倍?妙!妙啊!哈哈哈!”
鮮於仲通行動如風,瞬間從絕望的困獸變成了嗅覺靈敏的投機者。
他一邊立刻喚來心腹,加派最精幹的快馬,給尚在險峻夷道中跋涉的杜邪送去密令,嚴令其務必利用好成都“新朝”建立的消息,作為談判中至關重要的新籌碼,強調這是“朝廷”的意誌;
一邊立刻喚來另一名心腹——長史王顯。
王顯是個五十歲左右的胖子,麵團臉,細縫眼,天生一副諂媚相,口才便給,最擅察言觀色,逢迎拍馬,是典型的牆頭草。
他小跑著進來,臉上堆滿恰到好處的恭謹和探詢。
“王長史!快!速備重禮!要最貴重的!庫房裏還有什麽壓箱底的寶貝?統統拿出來!”鮮於仲通急促地吩咐,手指幾乎戳到王顯的鼻子上,“還有,立刻擬一道表文!給成都的延王陛下和……楊相……不,現在該叫楊輔政了!言辭要極盡謙卑忠誠!要情真意切!”
王顯眼珠一轉,立刻躬身道:“主公放心!庫中還有一株三尺高的紅珊瑚樹,乃是南海貢品;一對羊脂白玉雕的飛馬踏燕;還有前朝褚遂良的真跡手卷一幅!皆是稀世之寶!定能彰顯主公忠義!”
“好!很好!”鮮於仲通滿意地點頭,隨即壓低聲音,眼中閃爍著狡詐陰險的光芒,“表文怎麽寫,你心裏有數!把潼關之敗的罪責,統統推給裴徽!就說他早與叛軍安祿山勾結,裏應外合,才致使潼關天險失守!”
“是裴徽害死了二十萬忠勇將士!還有……把那些死掉的、沒法開口辯解的將領名字都列上,就說他們是力戰殉國!把髒水全潑給裴徽!要痛斥裴徽是國賊!是篡逆!表達我鮮於仲通對李唐社稷、對延王陛下的赤膽忠心!願肝腦塗地,效忠新朝,拱衛蜀中,萬死不辭!”
他踱到王顯麵前,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誘哄和威脅:“最後……重中之重!獻上‘聯合南詔,共擊國賊’之策!記住,這是我們‘殫精竭慮’、‘嘔心瀝血’為朝廷想出的破敵良策!是唯一的生路!懂嗎?”
“要寫得像是我們主動為朝廷分憂,而不是我們走投無路想出的辦法!明白了嗎?”
王顯心領神會,諂媚的笑容幾乎要溢出來,連連作揖:“主公高見!實在是高!屬下明白!此乃主公一片赤膽忠心,感天動地!是為社稷嘔心瀝血、力挽狂瀾之良策!屬下這就去辦!定將這表文寫得情真意切,字字泣血,讓延王和楊輔政看了,深感主公忠義無雙,社稷柱石!”
他拍馬屁的功夫爐火純青。
“快去!要快!”鮮於仲通揮手催促。
很快,一支規模不小的隊伍在姚州城門口集結起來。
車上裝載著沉重的、貼著封條的箱籠。
隊伍打出了醒目的旗幟:“劍南道節度留後鮮於仲通恭賀新皇登基、敬獻方物”。
鮮於仲通親自在城門樓上目送。
王顯一身光鮮的官袍,坐在為首的馬車裏,臉上帶著誌得意滿的笑容。
護送的是張賁親自挑選的五百精銳,盔甲鮮明,刀槍閃亮,為首軍官一臉肅殺。
“出發!”一聲令下,車輪滾動,馬蹄踏響。
鮮於仲通看著隊伍消失在官道盡頭,長長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然而,當他轉身,目光再次觸及北方——秦嶺的方向時,那剛剛被“新朝”消息衝淡的、如同跗骨之蛆的恐懼,又悄然爬回了他的眼底。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肩膀,那裏,似乎又開始隱隱作痛。
裴徽……真的會因為他攀上了楊國忠的“新朝”,就放過他嗎?
一絲冰冷的疑慮,如同毒蛇,悄然纏繞上他剛剛升起的希望之心。
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再次深深掐入掌心。
無論如何,他必須抓住這根稻草!
他轉身,對身後如影隨形的張賁嘶聲道:“加派人手!府衙守衛,再加一倍!任何可疑人等靠近……格殺勿論!”
“喏!”張賁抱拳,臉上的刀疤在陰影中顯得格外猙獰。
他轉身走下城樓,皮靴踏在石階上,發出沉重而規律的聲響,如同為這座死城敲響的喪鍾。
而在遙遠的北方,秦嶺的層雲之後,那尊名為“裴徽”的戰爭巨神,正將冰冷的目光,投向這片腐朽而混亂的西南大地。
……
……
成都行宮。
這座被臨時征用充作“行宮”的富商園林,雖然亭台樓閣、雕梁畫棟一應俱全,工匠們更是晝夜趕工,竭力在飛簷鬥拱上描金繪彩,在假山池沼間點綴皇家儀仗,空氣中彌漫著新漆的刺鼻氣味和名貴熏香試圖掩蓋的塵土味,卻處處透著一種倉促堆砌的虛浮。
金碧輝煌的表象下,是根基不穩的惶惑。
陽光透過精致的窗欞,落在楊國忠那張因肥胖而油光發亮的臉上。
他正斜倚在一張鋪著明黃色錦墊尺寸明顯不合)的紫檀木榻上,眯縫著小眼睛,看著鮮於仲通遣心腹送來的豐厚禮單。
禮單上羅列著金銀珠寶、蜀錦奇珍、南詔美玉,數量之巨,足以讓任何人動容。
“嘖嘖嘖……”楊國忠肥胖的手指撚著禮單的紙張,發出窸窣的聲響,臉上鬆弛的肌肉隨著他閱讀那封聲情並茂、極盡諂媚的表文而微微抖動。
最終,一個複雜而陰險的笑容在他嘴角綻開,像是毒蛇吐信。
這笑容裏有對昔日對手落魄的輕蔑,有對巨大財富的貪婪,更有一種權謀即將得逞的快意。
他身側,新任的“兵部尚書”朱圓,一個同樣精於算計、身材瘦削的中年官僚,垂手侍立,眼神卻像老鼠般機敏地觀察著楊國忠的每一個表情變化。
朱圓深知,在這個風雨飄搖的“小朝廷”裏,楊國忠就是唯一的大樹。
“崔尚書,”楊國忠晃了晃那份表文,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輕慢,仿佛在談論一件肮髒的垃圾,“你看這鮮於老狗……潼關一敗,二十萬大軍灰飛煙滅,喪師辱國,丟盡了朝廷的臉麵!”
“如今呢?倒像條斷了脊梁骨的癩皮狗,搖著尾巴,叼著骨頭來求主人收留了!哈哈!”他笑聲刺耳,帶著刻骨的嘲諷。
朱圓立刻趨前半步,臉上堆起諂笑,習慣性地用上了舊稱:“主公,此犬雖廢,其齒尚存,其地尤重啊!”
他捋著下巴上稀疏的短須,眼中精光閃爍,如同撥弄著算盤的珠子。“劍南道北部關隘,劍閣、綿竹、梓潼,那是鎖住我蜀中天府之國的咽喉!而鮮於仲通,如今雖如喪家之犬,卻正盤踞在姚州今雲南姚安)!您看,”
他手指下意識地在空中虛點地圖,“姚州,那是通往南詔腹地的咽喉要道!他主動來投,獻上這‘聯詔抗裴’之策,簡直是雪中送炭!”
朱圓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蠱惑:“我們正愁西南門戶洞開,裴徽大軍隨時可能自黔中、巴蜀兩路壓來。鮮於仲通盤踞姚州,正好成為我們西南的一道屏障!此其一。”
“其二,借他之手去聯絡南詔,行這‘驅虎吞狼’之計,讓閣羅鳳的南詔兵去啃裴徽這塊硬骨頭,消耗裴徽,也消耗南詔。”
“其三,我們以‘朝廷’的名義下旨,名正言順地將鮮於仲通納入麾下,給他個虛銜,再以朝廷大義牢牢捆住他,讓他不得不為我所用!相爺,此乃一舉三得,穩賺不賠的買賣啊!”
楊國忠臉上的陰笑更深,眼中盡是權謀得售的得意光芒,肥胖的身軀在榻上挪動了一下,發出吱呀聲:“朱卿此言,深得我心!不錯!一條有用的老狗!至於他信中許諾割讓給南詔的土地?”
楊國忠冷哼一聲,充滿了鄙夷,“哼,劍南道南部那些窮山惡水,姚州、嶲州今四川西昌)以南,煙瘴彌漫,毒蟲遍地,不過是些不服王化的蠻夷所居,鳥不拉屎的地方!予之何妨?”
“隻要能把裴徽那狼崽子擋在蜀門之外,保我蜀中這千裏錦繡江山無虞,這才是根本!些許邊鄙之地,權當喂狗了!”
他立刻坐直身體,肥胖的臉上顯出決斷:“來人!筆墨伺候!以李玢的名義下旨!”
他口述,文書官奮筆疾書:“……鮮於仲通,前雖有小挫,然忠勇體國之心未泯!
值此國難之際,深明大義,獻策輸誠,忠勇可嘉!
特擢升其為‘劍南道南部諸州防禦大使、經略南詔諸軍事’!全權負責劍南道南部防務,並專責聯絡南詔事宜,共禦國賊!”
“加封‘護國公’,賜丹書鐵券!待克複中原,掃清寰宇之日,必裂土分茅,以酬不世之功!”
旨意中賦予的官職名頭響亮,權力範圍看似極大,實則局限於南部蠻荒;
加封的“護國公”更是空頭爵位;
那“裂土酬功”的許諾,如同畫在紙上的大餅,蒼白無力。
楊國忠看著寫好的旨意,滿意地蓋上那方新刻的、玉質溫潤卻透著幾分新嫩氣的“監國行璽”,眼中閃爍著利用與被利用的冰冷算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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