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8章 一步登天的劉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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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如同點燃了引信。
    劉晏的心髒猛地一縮,一股滾燙的、混雜著巨大酸楚與成就感的洪流瞬間衝上鼻腔,直逼眼眶。
    眼前仿佛閃過無數畫麵:燈火通明的天工之城印刷局,機器轟鳴;無數寒門學子捧著新書時眼中閃爍的淚光;刁難官吏那皮笑肉不笑的嘴臉;弩箭擦頸而過的冰冷死亡氣息……
    喉頭湧上的鹹澀幾乎讓他窒息。
    他強行壓下翻騰如沸的情緒,下頜線繃緊如鐵,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再開口時,聲音帶著明顯的沙啞,卻異常清晰有力,字字如釘:
    “卑職……幸不辱命!托殿下洪福,賴天工之城印刷之術神速、財力雄厚、護衛精強,更賴裴帥運籌帷幄於中樞,遮蔽風雨於無形,卑職方能……方能僥幸完成此任!”
    他刻意用了“僥幸”二字,既是自謙,也暗含了其中的驚險萬狀。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後背已被冷汗浸濕。
    “詳細說說。”裴徽的身體微微前傾,肘部壓在冰冷的紫檀案麵上,右手食指開始有節奏地輕輕叩擊著那份厚厚的總錄封麵,發出“篤、篤、篤”的輕響,如同催征的戰鼓,在這寂靜的殿中顯得格外清晰,敲打在劉晏緊繃的神經上。
    “本王要聽的不是冰冷的數字,是滾燙的過程。你如何讓這四千多家書坊,在世家門閥如狼似虎的環伺下生根發芽,又如何讓它們……真正惠及那些在泥濘中仰望星空的寒門士子和家徒四壁的貧窮書生?”
    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牢牢鎖住劉晏,帶著不容敷衍的穿透力,仿佛要將他靈魂深處所有的細節都挖掘出來。
    劉晏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殿內暖融卻壓抑的空氣全部吸入肺腑,轉化為講述的力量。
    他知道,真正的考驗,此刻才開始。
    他清了清嗓子,眼神瞬間變得無比專注銳利,如同淬火的刀刃,褪去了方才的激動,隻剩下複盤全局的冷靜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鋒銳。
    他仿佛瞬間穿越時空,回到了那一個個刀光劍影、步步驚心的日夜:
    “回稟殿下!卑職謹遵殿下‘以商賈之形,行惠民之實’的令諭……”
    “所有書坊,皆以不同地域、不同名號的商號注冊登記,明麵上彼此毫無關聯,如同散落的星辰,互不相識……”
    “掌櫃、賬房、夥計、乃至護衛,皆由天工之城通過極其隱秘的‘蛛網’渠道暗中指派,或由卑職親自甄選忠誠可靠、背景清白的寒門子弟充任……”
    “所有人皆行單線聯係,彼此之間隻識其麵,不知其根,更遑論背後真正的東家……”
    劉晏的語速平穩,條理清晰,“卑職曾化名‘劉三通’,在洛陽書坊查賬,掌櫃隻知我是長安總號派來的特使,卻不知我便是統籌全局之人。此等安排,最大程度避免了被世家順藤摸瓜、一網打盡的凶險。”
    “選址上,慎之又慎。多在州郡治所繁華之地及水陸交通要道之側,既要避開世家產業盤根錯節的核心區域,避免正麵衝突,惹來不必要的‘關注’;
    又要確保能輻射四方,讓盡可能多的寒門學子能夠觸及。
    每一處選址,卑職或親信皆會實地勘察數次,考量人流、安全、乃至附近是否有可利用的勢力平衡點。
    比如在揚州,我們選在了漕運碼頭附近,那裏商賈雲集,三教九流,地方胥吏反倒不敢過於明目張膽地勒索,也方便書籍通過水路快速轉運至江南各州縣。”
    劉晏的講述開始帶上一種行商般的精明與謹慎。
    “書籍供應,乃根本命脈,得天工之城印刷局全力支撐。所用紙張堅韌挺括,潔白如雪,絕非市麵劣質黃麻紙可比;
    油墨漆黑發亮,遇水不洇,曆久彌新;
    裝幀更是精良,線裝牢固,封麵厚實耐磨。
    所印書目,《論語》、《孟子》等聖賢典籍自不必說,《千字文》等蒙學讀物、《算經》、《百工要術》等實用之學,乃至《史記》選編、《漢書》精要等史家瑰寶……種類之豐,遠超世家書鋪所藏之孤本、善本。
    世家視若珍寶、秘不示人的‘家學’,我們將其化整為零,刊印成冊,公之於眾!”
    劉晏的聲音微微提高,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激動,眼前仿佛又浮現出那萬人空巷的場景,“定價策略,謹遵殿下‘工本略加薄利’之訓,僅為市麵世家書鋪售價的三成,乃至更低!比如一部精裝《論語》,世家書鋪索價一貫甚至更高,而我們僅售三百文!此舉……”
    他的呼吸略顯急促,胸膛微微起伏,“一經推出,便在各地寒門士子及稍有識字之心的平民子弟中引起滔天巨浪!
    排隊購書者,蜿蜒如長龍,自書坊門前延伸至街尾巷陌,風雨無阻!
    卑職曾隱於人群,親眼所見,有衣衫襤褸之貧寒學子,傾盡積蓄購得一套《論語》,抱書於懷,竟至渾身顫抖,伏地長跪,涕淚橫流,叩謝‘書商仁德’,言道‘此生有望矣!’更有白發老翁,顫巍巍掏出積攢多年的銅錢,隻為給孫兒買一本《千字文》……此情此景……”
    劉晏的聲音哽了一下,眼中亦有晶瑩閃動,他用力眨了下眼,“卑職每每憶及,便覺萬般辛苦,皆值!這非僅是售書,實乃播撒火種!”
    殿內,銅獸盆中的銀絲炭又發出一陣細密的劈啪聲,橘紅色的火苗猛烈地跳躍著,映照著裴徽深邃的眼眸。
    那平靜的星海深處,仿佛有熾熱的岩漿在奔湧。
    他能清晰地“看”到劉晏所描述的畫麵——那被世家壟斷千年的知識壁壘,正在被一本本平價書籍鑿開縫隙,無數微弱的希望之火被點燃,匯聚成一股擁戴新政、擁戴他裴徽的民心洪流!
    這正是他布局的基石!杜黃裳在一旁,眼中也流露出深深的動容。
    “然,”劉晏話鋒陡然一轉,如同暖春突遭寒流,殿內融融的暖意似乎瞬間被抽走了幾分,空氣變得凝滯沉重,炭火的光也仿佛黯淡了些許。
    “此舉無異於掘世家千年之根基!其反撲之凶猛,阻力之巨大,遠超卑職當初最壞的預想!世家爪牙,遍布朝野州縣,其手段,卑職……深有領教!”
    “地方官吏,或受世家大族影響深遠,或本身便出自其門下旁支,百般刁難,無所不用其極!”
    劉晏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壓抑的怒意和心力交瘁的疲憊,語速加快,仿佛要將那些憋屈和憤懣傾倒出來。
    “或借口‘擾亂書市秩序,哄抬紙價’,強征數倍乃至十倍的‘行商稅’、‘擾民費’!
    在汴州,一個書坊開張不過三日,稅吏便上門索要‘新店賀儀’一百貫!或指使衙役、地痞無賴,日日上門滋擾,砸店搶書,撕毀書頁,毆打夥計,潑灑汙穢之物,令書坊無法經營!
    在荊州,一夜之間,書坊門窗被砸爛,墨汁汙穢潑滿新書,掌櫃被打斷兩根肋骨!更有甚者,直接羅織罪名,以‘傳播禁書’、‘私印官牒’、‘妖言惑眾’為由,下令查封,鎖拿掌櫃!
    在貴陽,我們一位姓張的掌櫃,便被安了個‘刊印前朝偽史,影射當朝’的罪名,下入大獄,若非卑職緊急動用預留的‘暗線’找到安祿山麾下一位貪財的別駕,重金疏通,並‘恰好’讓那位別駕的政敵知曉了些許他的‘趣事’,隻怕人已屈打成招,牽連甚廣!”
    他下意識地揉了揉眉心,那裏刻著深深的川字紋,仿佛承載了無數的焦慮。
    “卑職……不得不化身‘狡狐惡商’,周旋於豺狼之間!”
    劉晏的語氣帶著一絲自嘲和無奈。
    “或重金賄賂其副手、師爺,以財帛開路,這錢花得如同流水,卻不得不花;
    或暗中搜集其貪贓枉法、結黨營私之鐵證,尋機‘點醒’其政敵,借力打力,使其投鼠忌器;
    甚至……有時不得不壯士斷腕,‘棄卒保車’,暫時關閉一兩家被盯得太死的書坊以麻痹對方,暗地裏卻在別處加倍開設新點,星火燎原!
    此間斡旋,步步驚心,如履薄冰,耗費心力……難以言表。”
    他長長籲出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又像是耗盡了力氣。
    裴徽微微頷首,指尖的叩擊聲依舊平穩。
    這些都在他預料之中,甚至是他刻意留給劉晏的“熔爐”。
    能在如此高壓、如此複雜的環境中,不僅保全了網絡,更將其擴張至四千餘家,劉晏所展現出的應變之智、韌性之強、手段之靈活,已堪稱頂尖的實務之才。
    他的目光再次掃過劉晏手背的疤痕,知道更凶險的考驗還在後麵。
    杜黃裳則暗暗點頭,劉晏的應對,確實將損失降到了最低,且擴張迅速,這份急智和決斷,非常人所有。
    “至於刺殺……”劉晏的聲音低沉下去,仿佛沉入了冰冷的深潭。
    他左手下意識地撫過那道從虎口蜿蜒至腕骨的淺粉色疤痕,指尖冰涼,仿佛再次觸摸到那擦頸而過的死亡氣息。
    殿內的溫度似乎驟然降低,連炭火都安靜下來,光線變得幽暗。
    杜黃裳的呼吸也下意識地屏住了。
    “自書坊在河北道、河南道、山東等地初具規模,顯出燎原之勢,卑職這顆頭顱,便成了某些人眼中非取不可的‘奇貨’。”
    劉晏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如同在講述別人的故事,但那份平靜下蘊含的驚心動魄,卻讓聽者脊背發涼。
    “前後遭遇大小行刺、投毒、陷阱……共計七次。” 他報出一個冰冷的數字。
    殿內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連侍立一旁如同影子般的杜黃裳,都猛地倒吸一口冷氣,瞳孔驟縮,看向劉晏的目光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
    七次!
    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在世家蓄養的亡命之徒追殺下,竟能活下來?
    這簡直是奇跡!
    “有在荒僻驛道上偽裝成剪徑盜匪,趁夜劫殺,刀光映著殘月,喊殺聲刺破荒野;
    有在卑職投宿旅店時,買通店家小二,於飲食茶水中下入無色無味的劇毒‘鶴頂紅’,若非那晚卑職因核算賬目至深夜,腹中饑餓,先喂了窗台上一隻偷食的野貓半塊點心,頃刻間那貓便七竅流血而亡……”
    劉晏的聲音依舊平穩,但微微顫抖的指尖暴露了他內心的波瀾。
    “有趁卑職視察書坊人流密集時,混入人群,突施冷箭,箭簇就釘在卑職腳邊三寸的青石板上,尾羽猶自顫動……”
    每一個場景都如同一幅血腥的畫麵在殿內眾人眼前展開。
    “最險的一次,在洛陽城外三十裏鋪。”
    劉晏的目光變得有些空洞,仿佛陷入了那驚魂一刻。
    “卑職乘馬車趕往新店開張吉時,行至一處狹窄山道,兩側峭壁如削。前方突遇‘塌方’阻滯,亂石橫陳。護衛統領王校尉乃天工之城百戰老卒,經驗豐富,立刻察覺有異,空氣中彌漫著不尋常的寂靜,連鳥鳴都消失了。
    他厲聲喝令,命大部護衛下車探查,結陣警戒。就在護衛剛離車數步,兩側山林之中,強弩齊發!弩矢如飛蝗,帶著淒厲的破空之聲!‘奪奪奪’!
    車壁瞬間被射穿十數處,木屑紛飛如雨!一支淬毒的弩箭,貼著卑職脖頸擦過,冰冷的箭簇帶走一絲皮肉,留下這道疤。”
    他再次指向手背那道猙獰的痕跡,指尖的顫抖更明顯了。
    “若非王校尉反應神速,喝令護衛結盾牆;若非天工護衛皆是百戰死士,拚死結陣抵擋,以血肉之軀築牆,數名兄弟當場殞命;若非裴帥賜下的那件貼身精鋼內甲護住心腹要害,擋開兩支直奔胸腹的致命弩箭……卑職……早已命喪黃泉,屍骨無存!”
    最後幾個字,帶著一絲劫後餘生的顫音和難以磨滅的痛楚。
    炭火的微光在裴徽深邃如淵的瞳孔中劇烈地跳躍、明滅。
    他的臉色依舊沉靜如水,仿佛萬古不變的寒潭。
    但案下交握的雙手,指節因過度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青筋隱現,顯示出內心洶湧的怒意。
    他仿佛能聞到劉晏話語中那濃烈到化不開的血腥味,感受到那一次次與死神擦肩而過的徹骨寒意。
    一個純粹的讀書人,一個本應在書齋中揮毫潑墨的士子,麵對如此赤裸裸的、來自黑暗深處的死亡威脅,能咬著牙挺過來,並將其視為磨礪而非退縮的理由……其心誌之堅韌,膽魄之雄渾,已遠超常人的想象!
    裴徽心中,對劉晏的評價再次攀升。
    杜黃裳此刻看向劉晏的眼神,隻剩下純粹的敬佩,如同仰望一座曆經雷擊而屹立不倒的山峰。
    “除了刀劍相逼,還有……裹著蜜糖的毒箭。”
    劉晏嘴角泛起一絲苦澀而冰冷的弧度,帶著洞悉世情的嘲諷,“世家手段,軟硬兼施,無所不用其極。
    約莫半年前,在淮南道壽州,卑職下榻一處看似普通的驛館。
    夜半三更,萬籟俱寂之時,有人竟如鬼魅般潛入卑職臥房,未曾驚醒任何護衛,隻在桌上留下一個沉甸甸的紫檀木箱。”
    劉晏的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如同被激怒的鷹隼。“箱內,是碼放整齊、足以晃花人眼的十萬貫‘飛錢’!黃澄澄的票券,散發著銅臭與權力的誘惑。
    還有一份……蓋著清河崔氏嫡係徽記的空白薦書,墨跡猶新,隻需填上卑職姓名,便可直通吏部!
    來人留下口信:隻要卑職‘適時病退’,交出書坊賬簿,或‘透露書坊背後真正東家’一絲線索,便可保我入仕即授五品實職,保我劉氏家族三代富貴榮華!甚至……”
    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厭惡,“當夜便有兩位身披薄紗、體態婀娜的絕色佳人被送至驛館,鶯聲燕語,聲稱是‘照料起居’,其意不言自明。”
    劉晏猛地抬起頭,目光坦蕩如朗朗青天,毫無閃避地迎向裴徽那仿佛能洞悉靈魂的審視眼神,聲音斬釘截鐵,帶著金石之音:
    “殿下!卑職出身寒微,深知錢財官位之重,更知光宗耀祖乃平生所願。
    然,卑職更知,若無殿下信任,若無殿下賜予這天大的舞台,若無殿下於無聲處化解那滔天巨浪,若無天工之城源源不斷的財貨、精兵與那神鬼莫測的印刷之術支撐,卑職縱有滿腹經綸,亦不過是一介困守書齋、皓首窮經、最終老死牖下的酸腐書生!
    世家之諾,看似錦繡前程,實為穿腸毒餌。
    飲鴆止渴,非但自身身敗名裂,更將遺禍殿下新政大業,遺禍千千萬萬翹首以盼的寒門學子!
    卑職當夜便將那箱財物連同薦書,原封不動,派人送至壽州刺史案頭,並附言八字:‘道不同,不相為謀!’”
    字字鏗鏘,擲地有聲,在殿內回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好!”
    裴徽的聲音陡然響起,如同沉寂已久的春雷驟然炸響!
    這一聲“好”字,再無半分平淡,而是蘊含著雷霆萬鈞的激賞、由衷的動容與熾熱的肯定!
    他當然不會隻聽一麵之詞,畢竟匯報工作隻會往好了說。
    事實上,劉晏說的這些事情,他早就通過不良府探子了解過了。
    劉晏並沒有誇大,說的都是事實。
    他霍然起身,寬大的玄色袍袖帶起一陣風,繞過那象征權力的寬大紫檀書案,幾步便走到劉晏麵前!
    高大挺拔的身影帶來無形的壓迫感,但劉晏感受到的,卻是一種足以融化冰雪的灼熱認可,一種靈魂被徹底看透和肯定的戰栗。
    殿角的杜黃裳也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體,眼中精光爆射。
    裴徽的目光如兩柄燒紅的利劍,緊緊鎖住劉晏那雙疲憊卻清澈堅毅的眼睛。
    那深邃的星海之中,此刻翻湧著毫不掩飾的讚賞與欣慰,如同發現了絕世璞玉,又似將軍檢閱了浴血歸來的百戰雄師:
    “劉晏!你這一年零三個月,曆經生死劫難,飽嚐世情冷暖,麵對刀斧加身而不退半步,麵對金山銀山、錦繡前程而不惑本心!
    非但將四千餘家書坊如星火燎原般遍布大唐十道,惠及萬千寒門學子,凝聚起一股擁戴新政、擁戴本王的磅礴民心!
    更以你的忠貞不二、智慧卓絕與堅韌如鋼,向本王,也向這朝堂、向這天下,證明了你的價值!證明了寒門之中,亦有擎天之柱!”
    他重重地、接連拍了三下劉晏那並不算寬闊卻異常堅實的肩膀,那力道沉甸甸的,傳遞著無比的信任與托付,仿佛要將自己的力量灌注其中:
    “你之功績,遠超本王預期!你之忠誠,更令本王動容!
    此非僅為書坊之功,乃是為本王新政大業,為這大唐江山社稷,立下了擎天柱石之功!本王,甚慰!甚喜!”
    這一番話,字字如金玉擲地,又如驚雷貫耳!
    所有的艱辛、委屈、恐懼、九死一生的後怕,在這一刻仿佛都化作了滾燙的熔岩,衝刷著劉晏的心田,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報償與歸屬感。
    巨大的酸楚和狂喜猛地衝上鼻腔,眼眶再也無法抑製地灼熱濕潤,視線瞬間模糊。
    他猛地深深低下頭,肩膀抑製不住地微微顫抖,不願讓裴徽看到自己瞬間的失態,聲音哽咽沙啞,幾乎不成調:
    “卑職……卑職惶恐!此皆殿下信重如山,天工之力神鬼莫測,護衛兄弟以命相護之功!卑職……微末螢火,豈敢貪天之功!”
    淚水終於衝破堤防,滴落在光潔的地麵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
    “功就是功!過便是過!”
    裴徽斬釘截鐵,聲若金石交鳴,不容置疑。他轉身踱回案後,目光灼灼,如同燃燒的星辰,緊緊鎖定劉晏:“本王向來賞罰分明,有功必賞,有過必罰!劉晏,你告訴本帥,”
    他的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慷慨和深沉的期許,“你想要什麽?或者說,以你之才,你覺得自己最適合擔任何職?但說無妨!本王洗耳恭聽!”
    這幾乎是將選擇的權柄,親手遞到了劉晏麵前。杜黃裳的心也提了起來,他知道,這看似詢問,實則是殿下對劉晏誌向的最後一次考校。
    殿內再次陷入了絕對的安靜。
    隻有銅獸盆中炭火持續發出細微的“劈啵”聲,以及劉晏自己胸膛裏那顆心髒,如同擂鼓般“咚咚咚”狂跳的聲音,震得他耳膜發疼。
    他知道,決定自己一生命運的時刻到了!
    殿下的信任和肯定毋庸置疑,這份知遇之恩,重於泰山!
    但自己該如何回答?
    戶部?那是掌管天下錢糧賦稅、帝國命脈的核心!
    自己雖精研此道,日夜揣摩,但資曆太淺……一個毫無根基、未曆州郡、甚至沒有正經科舉名次的寒門,一步登天進入戶部中樞?
    這簡直是癡人說夢!
    恐怕連最低階的戶部令史之位,都會引來無數非議和攻訐……他仿佛已經看到了朝堂上那些世家殘餘和守舊大臣們譏誚嘲弄的目光,聽到了“幸進”、“佞幸”之類的惡毒攻訐。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肺腑間所有的忐忑、野望和那份根植於寒門的謹慎都壓下去。
    抬起頭,目光坦然而又帶著一種近乎固執的書生執著,迎向裴徽那雙仿佛能包容星海的眼睛,聲音沉穩而清晰:
    “回稟殿下!卑職不才,於理財一道,浸淫多年,略有心得。榷鹽之法、漕運之利、常平之策、賦稅之衡、開源節流之術……此乃卑職平生誌向所在,日夜所思,不敢或忘。
    若蒙殿下不棄,卑職……卑職願竭盡駑鈍,肝腦塗地,為殿下打理錢糧,充盈府庫,以固新政之基!此乃社稷之本!”
    他頓了頓,心髒幾乎要跳出嗓子眼,終於謹慎地說出了那個在他心中反複掂量、既充滿渴望又自覺僭越的請求:“卑職鬥膽……願求一……戶部主事之位,從基層做起,積累實務,不負殿下所托!”
    戶部主事,正七品上,已是掌管具體一司事務的重要職位,對一個毫無資曆的吏員來說,這請求已是膽大包天。
    說完,他屏住呼吸,如同等待最終審判的囚徒,等待著裴徽的裁決。
    他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衝刷著太陽穴的轟鳴聲。
    裴徽聞言,沒有立刻回答。
    他靜靜地注視著劉晏,那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皮相,直接看到了劉晏靈魂深處那份對理財之道的熱愛、那份壓抑的抱負、以及那份根深蒂固的謹慎。
    殿內的空氣似乎凝固成了粘稠的蜜蠟,時間的流逝也變得緩慢而沉重。
    杜黃裳也屏息以待,他知道戶部主事這個位置,對劉晏的才能來說,確實太小了,但驟然拔得太高……風險也極大。
    幾息之後,如同漫長的幾個時辰。
    裴徽的嘴角,緩緩地、緩緩地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
    他沒有看劉晏,而是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拿起案頭那份沉甸甸的《惠民書坊總錄》,在手中輕輕掂量了一下,仿佛在掂量劉晏這一年多來用血汗、智慧乃至生命鑄就的這份沉甸甸的功績。
    同時,他的思緒如電光石火般掠過——在他所“知”的那個未來軌跡中,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年輕人,是如何在安史之亂後的廢墟上,以驚世之才整頓漕運、改革鹽政、平抑物價,生生為搖搖欲墜的大唐續命數十年,被譽為“理財聖手”、“國之幹城”!
    那份大才,那份在財政領域近乎點石成金的能力,正是此刻百廢待興、國庫空虛的大唐最急需的利器!
    時機稍縱即逝,豈能讓他再蹉跎於案牘瑣碎之中?
    “戶部主事?”裴徽的聲音不高,卻如同九天驚雷,猛然在劉晏耳邊炸響!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太小了!”
    劉晏的心猛地一沉,瞬間如墜冰窟!巨大的失落和惶恐瞬間攫住了他。
    果然……殿下還是覺得我太過狂妄,不知天高地厚嗎?
    是啊,戶部主事已是七品要職……或許……或許殿下會給我一個六品的戶部員外郎?
    那已是天大的恩典了……他感覺全身的力氣都在流失。
    未等他紛亂的念頭轉完,裴徽那平靜卻蘊含著足以改天換地力量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乾坤獨斷、不容置喙的決絕,如同洪鍾大呂,響徹殿宇:
    “國之財賦,乃社稷命脈,帝國根基!理財之臣,非大才、大忠、大勇者不可勝任!你劉晏,這一年多,已用你的血、你的汗、你的智慧、你的性命,向本王證明了你有經天緯地之大才,有至死不渝之大忠,更有視死如歸之大勇!更難得的是,你有為民請命之心,深知民生疾苦之艱!此等大才,豈可屈就於區區主事之位,埋沒於案牘瑣碎之間?!”
    他頓了頓,目光如兩道撕裂黑暗的閃電,猛然直視劉晏瞬間因震驚而瞪大到極限、瞳孔驟縮的雙眼,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如同金印鐫刻般宣布:
    “本王意已決。即日起,擢升劉晏——”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龍吟,帶著無上威嚴,響徹整個紫宸偏殿,震得梁柱間的灰塵都簌簌落下:
    “為戶部尚書!總領天下戶口、土地、賦稅、錢穀、財政收支!賜紫金魚袋!位同三品!”
    轟隆!
    劉晏隻覺得腦海中仿佛有萬道驚雷同時炸響!
    一片空白!戶部尚書?!位同三品?!賜紫金魚袋?!
    這……這怎麽可能?!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巨大的衝擊讓他瞬間失去了思考能力,身體晃了晃,幾乎要從繡墩上滑落。
    他猛地抬頭,看向裴徽,眼中充滿了極致的震驚、茫然和難以置信,嘴巴微張,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杜黃裳也驚得張大了嘴,饒是他智計深沉,也萬萬沒想到殿下竟如此果決,如此破格!直接拔擢至一部之尊!這……這魄力!
    裴徽的目光銳利如刀,緊緊盯著失魂落魄的劉晏,聲音如同冰冷的鐵錘,敲碎他最後的不確定:
    “怎麽?怕了?覺得擔不起?本王說你擔得起,你就擔得起!你連世家七次刺殺都闖過來了,連十萬貫飛錢和五品官位都扔回去了,還怕這戶部大堂的椅子燙屁股不成?!”
    劉晏渾身一震,裴徽那雷霆般的話語和灼灼的目光,如同醍醐灌頂,瞬間將他從極度的震驚中激醒!
    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和使命感,如同火山噴發般從心底最深處洶湧而出,瞬間衝散了所有的惶恐和不安!
    他猛地挺直了幾乎癱軟的身體,眼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那光芒中,有激動,有決絕,更有一種被徹底點燃的、欲與天公試比高的雄心壯誌!
    他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聲音嘶啞卻如同金鐵交鳴,帶著斬釘截鐵的決然:
    “殿下知遇之恩,天高地厚!劉晏……萬死難報!這戶部大堂的椅子,卑職……不,臣!臣劉晏,坐了!縱是刀山火海,粉身碎骨,亦必為殿下,為大唐,管好這天下錢袋子!”
    裴徽看著眼前這個仿佛瞬間脫胎換骨、氣勢如虹的年輕人,眼中終於露出了滿意的、如同看到利劍出鞘般的笑容。
    他微微側頭,對杜黃裳道:“黃裳,擬旨,昭告天下。”
    他的目光掃過案頭那份深藍色的總錄,又落在旁邊一份標注著“鹽鐵專營曆年弊案匯總”的卷宗上,眼神深邃。
    劉晏的征途,才剛剛開始。
    而新的風暴,已在醞釀之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