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9章 本王需要有人去說服王忠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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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著宮闕飛簷,凜冽的北風卷起枯葉,抽打著厚重的朱漆殿門,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殿內,巨大的青銅燈樹燃燒著鯨油,火光跳躍,將殿柱上盤繞的金龍映照得忽明忽暗,卻驅不散那股由空曠和高聳帶來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空氣裏彌漫著淡淡的龍涎香、墨香,以及一種無形的、屬於權力中樞的凝重壓力。
“劉晏。”裴徽待眼前的年輕進士恢複平靜之的,聲音再次響起,低沉、平穩,不帶任何情緒,卻像重錘敲在劉晏心上。
“卑職在!”劉晏幾乎是彈跳起來,躬身肅立,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你呈上的《漕運疏弊十議》與《開源節流八策》,本王看了三遍。”裴徽的聲音依舊平淡,聽不出褒貶。
劉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了呼吸。
那是他耗盡心血,結合多年底層吏員經曆和對帝國財政的觀察,嘔心瀝血寫成的條陳。
是福是禍,全在殿下一念之間。
“見解獨到,切中時弊。尤其是關於‘鹽政專賣,疏浚汴渠,以工代賑,平準物價’之論,頗有幾分管仲、桑弘羊的遺風。”裴徽的聲音裏,似乎帶上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捕捉的溫度。
劉晏心中巨石稍落,一股微弱的暖流湧起,但更多的仍是惶恐:“殿下謬讚!卑職……卑職隻是據實以陳,微末之見,不敢……”
他的話被裴徽抬手打斷了。
裴徽繞過書案,一步步向劉晏走來。
他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大殿中回響,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劉晏緊繃的神經上。
最終,裴徽在劉晏麵前三步遠的地方站定。
距離如此之近,劉晏甚至能看清親王常服上蟠龍金線的細密紋理,感受到對方身上散發出的、混合著龍涎香和權力氣息的強大氣場,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裴徽的目光如同實質,牢牢鎖定劉晏略顯蒼白的臉,緩緩開口,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如同冰珠墜地:
“所以,本王讓你當大唐的戶部尚書,不光是你建立書坊的功勞,還因為本王相信你的能力足以勝任戶部尚書一職。”
轟隆!!!
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在劉晏聽來,卻仿佛有萬千道九天神雷,就在他腦海最深處同時炸裂!
震耳欲聾!
所有的思緒、所有的理智、所有的猜測、所有的卑微與惶恐,在瞬間被炸得灰飛煙滅!
一股滾燙的、狂暴的血液如同決堤的洪水,猛地從心髒泵出,直衝頭頂!
眼前刹那間金星亂舞,視野模糊、旋轉,大殿的金碧輝煌變成了一片刺眼的白光,腳下堅硬的金磚仿佛變成了柔軟的泥沼,他身體不受控製地晃了一下。
眩暈!強烈的眩暈!
緊接著,那衝上頭頂的血液又猛地倒灌回去!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竄到天靈蓋!
手腳在刹那間變得冰涼刺骨,仿佛浸入了三九天的冰窟!臉色“唰”地一下,慘白如紙,沒有一絲血色!
“殿下對我竟然如此看重和信任。” 劉晏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這幾個字艱難地從他喉嚨裏擠出來,破碎不堪,帶著一種自己都陌生的嘶啞。
他懷疑自己的耳朵被那“雷聲”震壞了,產生了可怕的幻聽!
正三品!位同九卿!掌管帝國錢袋子的最高長官?!
這……這可是一步登天,這簡直是……神話!是白日飛升!
一年多前,他連成為一名官員都做不到,四處找人攀附碰壁,遙想管仲、蕭何時,連做夢都不敢夢到的潑天殊榮!
巨大的震驚、滅頂的狂喜、排山倒海的難以置信、以及緊隨其後、幾乎將他徹底吞噬的巨大惶恐……種種極致的情緒如同最狂暴的海嘯,瞬間將他這艘在宦海中卑微浮沉的小船徹底掀翻、淹沒!
他感覺自己的靈魂都被這股力量撕扯得粉碎,又在極致的震撼中強行粘合。
他張著嘴,喉嚨裏像是被一塊燒紅的烙鐵死死堵住,火辣辣地疼,卻發不出任何有意義的聲音。
隻能像個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呆滯地、失焦地看著眼前裴徽那張威嚴而此刻似乎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期許笑意的臉孔?
他的身體完全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從指尖到肩膀,再到全身的骨骼都在咯咯作響,帶動著身下那沉重的紫檀繡墩也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吱呀”聲,在寂靜的大殿中異常刺耳。
時間仿佛凝固了。
隻有那炭火“劈啪”的輕響和窗外嗚咽的風聲,提醒著世界還在運轉。
不知過了多久,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衝上劉晏的眼眶。
那不是淚,是滾沸的血,是燃燒的忠誠,是寒冰乍破、春潮奔湧的激蕩!
他“噗通”一聲,雙膝重重砸在冰冷堅硬的金磚上,那聲響令侍立殿角陰影中的兩個內侍都下意識地抬了抬眼。
額頭緊貼著冰涼的地麵,身體因為極致的激動而蜷縮、劇烈起伏。
“殿下——!!!”
一聲泣血般的嘶喊終於衝破了他喉嚨的桎梏,帶著哭腔和靈魂都在顫抖的振幅,每一個字都重逾千鈞,飽含著山嶽般的忠誠與感激:
“殿下知遇之恩……天高地厚!再造之恩……粉身碎骨難報其萬一!”他的聲音破碎而高亢,在大殿穹頂下回蕩,“尚書之位……卑職……微末之軀,螢燭之光,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
他猛地抬起頭,額上已是一片通紅,眼中燃燒著赤誠的火焰,淚水混合著激動與惶恐的汗水,滾燙地滑過蒼白的臉頰,砸在金磚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他舉起右手,三指指天,用盡全身力氣嘶吼:
“然……然卑職在此,向皇天後土立誓!向列祖列宗立誓!自今日起,劉晏此身、此心、此魂,皆屬殿下!屬新政大業!必當殫精竭慮,夙夜匪懈!窮盡此生所學,為殿下理清天下財賦,充盈府庫,安定黎庶!”
“縱使刀山火海,粉身碎骨,萬死不辭!若有負殿下今日厚望,若有半分私心雜念,若不能使府庫充盈、百姓富足……天厭之!地棄之!人神共戮之!九族盡滅,永世不得超生!”
誓言如金石擲地,字字鏗鏘,帶著泣血的決絕和不容置疑的忠誠,在空曠的大殿中久久回蕩,震得燭火都搖曳不定。
這不僅僅是升官的狂喜,更是一種士為知己者死的極致感動!
是千裏馬終遇伯樂,得以掙脫凡塵桎梏、即將踏雲追日的狂歌當哭!
殿下不僅看到了他那些被淹沒在瑣碎公文中的能力,更看透了他隱藏在平凡甚至卑微外表下的那顆滾燙的報國之心和驚世才華!
這份毫無保留、破格越級的信任和托付,比任何黃金珠寶、絕世美人、高官厚祿都更讓他熱血沸騰,甘願效死!
裴徽深邃的眼眸中,清晰地映照著劉晏激動到近乎癲狂的身影。
那裏麵翻湧的情緒複雜難言——有滿意,有期許,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動容,或許還有一絲……屬於上位者的深沉考量?
他臉上的那絲笑意早已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甸甸的凝重。
他緩步上前,靴底踏在金磚上,發出沉穩而清晰的聲響。
走到劉晏麵前,彎下腰,伸出雙手——那雙骨節分明、曾握過千軍萬馬令旗、批閱過無數生死奏折的手,穩穩地托住了劉晏顫抖的雙臂。
入手處,裴徽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手臂那無法抑製的、如同風中落葉般的顫抖,以及在那顫抖之下,肌肉中蘊含的、澎湃欲出的巨大力量——那是忠誠的力量,是即將噴薄而出的才華與意誌的力量!
“起來吧,劉尚書。”裴徽的聲音溫和了些許,卻依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甸甸的托付感,每一個字都仿佛有千鈞之重,“本王信你。信你之才,信你之忠,信你之能!”
他穩穩地將劉晏扶起,力道恰到好處。劉晏借著這股力量站直身體,但雙腿仍有些發軟,隻能竭力挺直那並不寬闊的脊背,迎向裴徽的目光。
此刻的他,臉上淚痕未幹,眼中卻已燃起一種名為“使命”的火焰。
裴徽扶著劉晏站定,目光變得無比深邃凝重,仿佛穿透了眼前華麗的殿宇,看到了整個瘡痍初平、危機四伏的大唐江山。
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如同在宣讀一份關乎國運的密詔:
“信你,所以將這千斤重擔交付於你。劉晏,你可知這戶部的擔子,何止千斤?那是萬鈞之責!係著大唐的命脈,係著萬萬黎民的生計,也係著新政的成敗存亡!”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劉晏瞬間繃緊的臉:
“雖然有天工之城、天工樓貨品日進萬金,但眼下大唐百廢待興,國庫空虛,幾無隔夜之糧!”
“長安米貴,鬥米千錢,餓殍雖未見於市,卻暗藏於閭巷!世家門閥雖倒,其盤根錯節的勢力、掌控的田畝財富、隱匿的人口,餘毒未清!”
“他們像蟄伏的毒蛇,隨時可能反噬!各地節度使擁兵自重,心思各異,陽奉陰違,截留賦稅,擁兵自重,朝廷的詔令在他們眼中,有時不如一張廢紙!”
“叛軍之亂雖平,百萬流民嗷嗷待哺,亟待安置;將士浴血奮戰,軍功賞賜刻不容緩;殘破的城池需要修複,廢棄的農田需要複耕,崩塌的府兵製需要重建……樁樁件件,哪一樣不需要金山銀海來填?!”
裴徽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一種迫在眉睫的焦灼感,他向前逼近一步,無形的壓力讓劉晏幾乎窒息:
“開源!節流!理順賦稅,革除積弊!重振漕運這條帝國的命脈,讓江南的錢糧能如血液般源源不斷輸入關中!”
“平抑飛漲的物價,讓百姓能活下去!這些迫在眉睫、關乎社稷存亡的重任,從今日起,便係於你一身!劉晏,你是本王選中的,執掌帝國錢袋子的舵手!”
他重重地再次拍了拍劉晏的肩膀,那力量沉實,帶著信任,也帶著不容推卸的責任。
隨後,裴徽的目光投向殿外那鉛灰色、壓抑得令人喘不過氣的天空,語氣變得無比深遠,仿佛在勾勒一幅宏偉而艱難的藍圖:
“書坊一事,你為本王贏得了民心士心,凝聚了變革的根基,做得好。這戶部……本王要你,為本王鑄就一把足以削平天下亂象、蕩滌百年積弊、重塑大唐盛世的……錢糧之劍!”
他猛地收回目光,那目光此刻銳利如出鞘的絕世神兵,寒光四射,直刺劉晏的靈魂深處:
“此劍之利,當不遜於本王麾下任何一支摧城拔寨的鐵騎!此劍所指,財源當如江河奔湧,勢不可擋!此劍所向,海晏河清,國富民強,盛世可期!”
裴徽的聲音如同洪鍾大呂,在殿內轟鳴,最後一個字落下,留下的是令人心悸的寂靜。他盯著劉晏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問道:
“你,劉晏,可敢接下這柄劍?!可敢擔起這萬鈞之責?!”
巨大的壓力如同實質的山嶽傾軋而下。
然而,在這足以將人碾碎的壓力之下,劉晏胸中那團被信任點燃的火焰,非但沒有熄滅,反而轟然爆發!
方才的惶恐、不安、自我懷疑,已被一股沉甸甸的、如同泰山壓頂般的責任感和前所未有的昂揚鬥誌徹底取代!
一股從未有過的、仿佛源自大地深處的力量從腳底升起,貫通全身百骸,衝散了所有軟弱!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混合著龍涎香和冰冷空氣的氣息,此刻卻如同最熾烈的燃料。
他挺直了脊梁!那並不高大、甚至顯得有些單薄的身軀,此刻卻仿佛蘊含著撐起蒼穹的力量!
破爛的舊官袍下,是錚錚鐵骨在鳴響!
迎著裴徽那充滿信任、期許與雷霆萬鈞壓力的目光,劉晏眼中再無半分猶豫與退縮,隻剩下磐石般的堅定與焚盡一切阻礙的熊熊烈焰!
他的聲音不再顫抖,而是變得沉穩、洪亮,帶著一種破釜沉舟、開天辟地的決絕:
“卑職劉晏,領命!”
四個字,擲地有聲!
他雙手抱拳,深深一揖,動作剛勁有力,帶著武將般的豪邁:
“願為殿下手中之錢糧利劍!披荊斬棘,雖九死其猶未悔!蕩滌汙濁,開萬世太平之基!”
他抬起頭,目光灼灼,直視裴徽,仿佛要用眼中的火焰點燃這沉寂的大殿:
“此劍所指,財源滾滾,府庫充盈,必如殿下所期,如江河奔湧!”
“此劍所向,必叫海晏河清,天下富足,重現貞觀開元之盛!”
“縱有千難萬險,刀山火海,百死——無悔!”
殿內,銅獸盆中的銀絲炭火仿佛感應到了這衝天的豪情與決心,猛地爆出一團璀璨的火星,發出“劈啪”一聲爆響!
橘紅色的光芒劇烈地跳躍著,將新任戶部尚書劉晏眼中那熊熊燃燒的、足以焚天煮海的火焰映照得更加熾烈奪目!
那是一個被壓抑了太久、在底層泥濘中掙紮了太久、滿腹經綸卻無處施展的寒門士子,得遇千古明主,終於掙脫枷鎖,即將一展驚世抱負、攪動天下風雲的火焰!
裴徽看著眼前這團仿佛要將自己都點燃的火焰,嘴角終於勾起了一抹真正滿意的、深沉的弧度。
他知道,他手中,又多了一柄足以撬動整個時代、奠定萬世基業的絕世利器。
這柄“錢糧之劍”一旦揮出,必將在這滿目瘡痍的大地上,劃出一道驚心動魄、足以照亮史冊的軌跡!
然而,在這豪情萬丈的表象之下,陰影悄然滋生。
殿角陰影中,一個侍奉筆墨的內侍,低垂的眼簾下,瞳孔不易察覺地收縮了一下,握著拂塵的手指微微收緊。
劉晏這個名字,和“戶部尚書”這個位置,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必將激起難以預料的波瀾。
那些被觸動利益的龐然大物,那些隱藏在暗處的敵人,此刻是否已張開了無形的網?
窗外,鉛雲翻滾,醞釀著深冬的第一場大雪。
一場不見硝煙,卻同樣凶險萬分的戰爭,就在這君臣相得的誓言中,悄然拉開了序幕。
……
……
紫宸殿內,卯時剛過。
初冬清晨的微光,帶著一絲刀鋒般的寒意,艱難地穿透天工之城巧匠燒製的巨大玻璃窗欞。
這澄澈的光線,非但未能驅散殿宇深處的陰翳,反而在冰冷堅硬、光可鑒人的金磚地麵上,投下一個個棱角分明的、蒼白的光斑,如同碎裂的冰麵,更添肅殺。
空氣沉滯得如同凝固的鉛汞。淡淡的墨香與昂貴的紫檀木氣息,本是雅致的象征,此刻卻被更深邃、更令人不安的氣味所覆蓋——那是權力更迭時殘留的、若有似無的鐵鏽腥氣,如同滲入地縫的陳舊血跡,無聲地訴說著過往的殘酷。
殿內巨大的蟠龍金柱高聳入幽暗的藻井深處,投下長長的、扭曲的陰影,仿佛蟄伏的巨獸。
裴徽僅著一身尚未繡龍的玄色常服,背對著空曠得令人心悸的殿門,負手而立,如同一尊用寒鐵澆築的雕像,全身的力量與視線,都死死釘在懸掛於巨大紫檀木屏風上的帝國輿圖。
那幅輿圖本身便是一件令人屏息的傑作,由整張北地進貢的上好熟牛皮硝製而成,堅韌異常。
山川河流以青綠、赭石精心勾勒,州府城池用金粉銀線標注,纖毫畢現,此刻卻更像一張被撕裂的巨獸之皮,猙獰地展示著帝國的傷口。
輿圖上,幾處用最濃烈、最刺目的朱砂點染出的標記,如同幾顆正在潰爛流膿的毒瘤,盤踞在帝國的四肢要害。
蜀地李玢、荊州永王、西北高仙芝、幽州韓休琳……每一個名字,都代表著一股足以將新生王朝拖入萬劫不複深淵的離心力量。
那朱砂鮮豔得如同剛剛潑灑上去的鮮血,在微光下閃爍著不祥的紅芒,仿佛下一刻就要滴落下來,染紅裴徽腳下的金磚。
裴徽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無意識地劃過輿圖上幽州的位置。
那裏代表韓休琳的猩紅朱點旁,一點更深的、近乎褐黑的汙漬頑固地殘留著——那是“黃巢”這柄借來的、最終失控的屠刀留下的最後印記。
它提醒著裴徽,世家門閥這頭看似被斬落頭顱、枝葉凋零的巨獸,其盤根錯節、深入骨髓的根係,仍在帝國最肥沃的土壤裏喘息,在黑暗中積蓄著反噬的力量。
就在這死寂幾乎要凝結成實體,壓垮殿中一切時——
“嗒…嗒…嗒…”
極輕微的腳步聲響起,如同靈貓踏過深秋的枯葉,謹慎得近乎卑微。
聲音由遠及近,在空曠大殿的回音壁效應下被放大,每一步都敲在緊繃的神經上。
元載,這位以機敏權變、善窺上意而深得裴徽倚重的心腹謀臣,躬身垂首,悄無聲息地滑入殿內。
他穿著一身深紫色文官常服,腰束象征身份的羊脂白玉帶,整個人顯得精幹利落,卻又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謹慎。
他在距離裴徽背影三丈之外——一個既表恭敬又留有安全餘地的位置——便穩穩停下,屏息凝神,將自己極力縮成一道謙卑的影子,仿佛要融入殿柱的陰翳之中。
隻是在他低垂的眼瞼下,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飛快地掃過輿圖上那些刺目的朱砂標記,心頭如同壓上了一塊千鈞寒冰,沉甸甸地向下墜去。
“元載。”
裴徽的聲音不高,甚至帶著一絲初醒後的微啞,卻像兩片淬了萬年寒冰的金鐵在死寂中驟然摩擦,每一個音節都帶著穿透骨髓的冰冷銳利,清晰地、重重地砸在元載的耳膜上。
他依舊沒有回頭,視線仿佛被磁石牢牢吸在了那幅流血的輿圖上。
“王帥……”裴徽的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裏聽不出明顯的喜怒,卻蘊含著一種山雨欲來前令人窒息的低氣壓,“依舊閉門謝客。”
他刻意停頓了一息,這短暫的沉默比怒吼更令人心悸,“連本王親自登門,”他每一個字都咬得極重,“也隻隔著那扇冰冷厚重的烏木院門,道了聲‘老朽不堪驅策,望殿下海涵’。”
最後那聲“海涵”,從裴徽齒縫間擠出,帶著一種被深深冒犯的、極力壓抑的寒意。
元載的心猛地一沉,如同被一隻無形巨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
他腰瞬間彎得更低,幾乎成了標準的九十度,額頭幾乎要碰到冰冷刺骨的金磚地麵。
那金磚的寒意透過薄薄的官靴底直透腳心,讓他激靈靈打了個冷顫,後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
“陛下仁德,澤被蒼生,天下萬民感念,如仰日月!”元載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飽含敬畏的恭謹,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為嶽丈開脫的憂慮,“嶽丈大人……他心中的結,非一日之寒啊!殿下明鑒,嶽丈大人一生忠耿,對……對昏君李隆基,可謂披肝瀝膽,鞠躬盡瘁!”
“然那昏君……竟聽信讒言,賜下鴆酒!若非殿下神機妙算,洞察秋毫,於千鈞一發之際雷霆出手,嶽丈大人當時便已魂歸九泉!此等滔天冤屈,刻骨錐心之恨,如同萬載玄冰,日夜煎熬!非是不感念殿下再造天恩,實是那心結……如同附骨之疽,難以消融啊!”
元載語速極快,字字懇切,將王忠嗣心結的根源——對李隆基的愚忠與被背叛的絕望——清晰地剖開在裴徽麵前,試圖喚起一絲理解。
裴徽緩緩轉過身。
動作不快,卻帶著千鈞之勢,仿佛整個大殿的重心都隨之移動。
殿內微弱的光線終於落在他臉上,那是一張輪廓分明、英氣逼人近乎鋒利的年輕麵龐。
劍眉斜飛入鬢,鼻梁高挺如刀削斧劈,薄唇緊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
隻是此刻,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裏沒有絲毫溫度,銳利如鷹隼的目光,如同兩道無形的、帶著倒刺的鉤索,瞬間攫住了元載的靈魂,帶著洞穿肺腑的審視、冰冷的考校,以及一種不容置疑、令人膝蓋發軟的絕對威壓。
元載感覺自己的後背瞬間繃緊如拉滿的弓弦,脊椎骨縫裏都透著寒氣,仿佛被一頭洪荒巨獸鎖定,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心結需解!社稷需安!”裴徽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在空曠的殿堂,字字如金玉墜地,鏗鏘有力,在巨大的空間裏激起陣陣微弱的、令人心驚肉跳的回響。
他向前踱步,玄色常服的下擺隨著沉穩的步伐輕輕擺動,露出裏麵一絲不苟、纖塵不染的素白中衣邊角,黑白分明,如同他此刻展現的立場。
“本王登基在即,四海未靖!你且看——”他猛地抬手指向那幅巨大的輿圖,指尖帶著撕裂空氣的淩厲風聲,直指那些猩紅的標記,“蜀地李玢,擁巴蜀天險,沃野千裏,糧秣堆積如山,其心叵測,割據自立之心昭然若揭!荊州永王,打著‘清君側’的幌子,招兵買馬,日夜操練,其勢已成,蠢蠢欲動!高仙芝在西域,名為戍邊,實則以重兵自守,朝廷政令幾近不通,已成國中之國!韓休琳在幽州,”
他的手指狠狠戳在幽州的位置,指尖幾乎要戳破那堅韌的牛皮,“更是狼子野心,勾結盧氏,屢犯邊關,劫掠州縣,其行徑與叛逆何異?!”
裴徽的聲音如同戰場催命的鼓點,一聲聲砸在元載的心坎上,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
他大步走到元載麵前,距離近得元載能清晰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象征著至高權力的龍涎香氣,以及一絲若有似無、仿佛從屍山血海中帶來的鐵與血混合的凜冽氣息。
裴徽微微俯身,聲音壓得更低,如同熔岩在冰層下翻滾咆哮,每一個字都帶著滾燙的、足以熔金斷石的重量,仿佛要生生烙進元載的靈魂深處:
“本王!需要一麵旗幟!一麵能鎮住這滿殿魑魅魍魎,能聚攏天下散亂軍心,能令四方驕兵悍將望之膽寒、俯首帖耳的旗幟!王忠嗣,”他吐出這個名字,如同吐出千鈞之石,“便是這麵不二的旗幟!他‘忠武郡王’的赫赫威名,響徹寰宇!他遍布三軍、門生故吏遍天下的龐大人脈!他那份被天下人傳頌的‘忠義無雙’的金字招牌——”
裴徽的目光灼灼,幾乎要燃起火來,“抵得上十萬雄兵!不!十萬雄兵易得,一個王忠嗣……難求!”
裴徽猛地直起身,目光如同兩柄燒紅的烙鐵,死死釘在元載因驚懼而微微發白的臉上:
“本王救他性命!將他從天牢死地拉出,免他身首異處、曝屍荒野!孤護他家人!使其免遭株連九族之禍,保他血脈不絕!”
“本王更替他斬了構陷他的奸賊,誅滅其滿門,為他報了那刻骨銘心、不共戴天的國仇家恨!”裴徽的聲音裏帶著一種被辜負的憤怒和不容置疑的強勢,“這份再造之恩,這份雪恨之德,難道……還不足以撬動他那扇緊閉的心門?!”
他微微眯起眼睛,那眼神銳利得如同手術刀,仿佛要一層層剖開元載所有的心思和偽裝,聲音低沉如深淵回響:
“本王需要一個能說服他的人。一個……他無法完全拒絕的人。”
“無法完全拒絕”!
這六個字,如同六柄裹挾著風雷的重錘,狠狠砸在元載的心坎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