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0章 元載對女人的殺傷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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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瞬間,元載讀懂了裴徽眼神中那赤裸裸的、不容錯辨的暗示:這不僅是任務,更是他元載洗刷因納丁娘為妾而觸怒裴徽所帶來的汙點,徹底躋身新朝權力核心、成為真正心腹重臣的絕佳階梯!是投名狀,更是救命稻草!
    電光火石間,無數念頭在元載腦中瘋狂翻湧:王忠嗣那強驢般的固執、裴徽此刻展現的如山威壓、帝國危如累卵的局勢、自己因丁娘之事而岌岌可危的官位前程……
    還有,他腦海中瞬間浮現的那張粉嫩的小臉——他那尚在繈褓中、由王韞秀王忠嗣之女,元載正妻)所生的嫡子!
    那是他元家的希望,也是他最大的軟肋!
    “殿下!”元載沒有絲毫猶豫,動作利落得近乎決絕!
    他猛地撩起官袍前擺,“噗通”一聲,雙膝重重砸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麵上!
    膝蓋撞擊的悶響在死寂的大殿中如同驚雷般清晰!
    這不是向裴徽卑微乞憐,而是臣子麵對儲君、麵對未來天子應有的、不容置疑的本分!
    他抬起頭,臉上已換上一副混合著熱切、忠誠、以及幾分豁出性命般的悲壯表情,聲音因激動和恐懼而微微發顫,卻異常清晰:
    “殿下!臣願往一試!王帥乃臣之嶽丈,韞秀亦在府中朝夕侍奉湯藥,寸步不離。臣深知嶽丈性情,剛直重義,寧折不彎!然其心係社稷、憂懷蒼生之念,數十年來從未斷絕!此心此誌,天地可鑒!”
    “隻是……李隆基舊事,如萬鈞巨石壓於心頭,日夜煎熬,每每思及,痛不欲生!非是不感念殿下天恩浩蕩,實是……情難自抑啊!”
    元載語速極快,字字泣血,目光直視裴徽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努力將自己所有的真誠、決心、以及對嶽父的理解傳遞過去:
    “臣鬥膽揣測,非是王公不願為殿下、為社稷效力,實是心結深重,鬱結難舒,需要一個契機,一個……足以讓他放下心防、重拾舊誌的台階!一個既能保全其心中所執,又能報效明主、匡扶天下的兩全之策!”
    “臣此去,願為殿下先驅!肝腦塗地,在所不辭!”元載的聲音更加堅定,帶著破釜沉舟的意味,“定當將殿下的拳拳苦心、如今天下危如累卵之局、黎民倒懸之苦、以及……”
    他微微一頓,聲音壓得極低,如同毒蛇吐信,帶著一絲刻意為之的、令人骨髓生寒的暗示,“嶽丈大人若長久歸隱山林,恐令天下人,尤其令那些手握重兵、心懷鬼胎的驕兵悍將們,生出不必要的……‘誤解’——或以為殿下薄待功臣,鳥盡弓藏;或以為王公對殿下心存怨望,意有所指……此等流言蜚語,一旦滋生蔓延,恐於社稷穩定、於殿下清名、於王公一生所珍視的‘忠武’清譽……皆為不利!臣定當委婉陳情,曉以……利害!”
    他再次深深叩首,額頭重重地、幾乎要嵌進那冰冷的金磚裏,發出沉悶的聲響:“然則,元載深知,最終能真正打動嶽丈大人,令其甘願為殿下擎起這麵定鼎乾坤大旗者,非殿下之至誠之心、赫赫天威、社稷之重托莫屬!”
    “臣,隻願做那鋪路的石子,為殿下與王公之間,架起一道溝通之橋!縱粉身碎骨,亦無怨無悔!”
    裴徽眼中精光爆閃!
    他仔細咀嚼著元載的話——“誤解”、“流言”、“清譽”、“利害”……這些詞用得巧妙而精準,既點出了王忠嗣出山的絕對必要性,又暗示了拒絕可能帶來的、無法承受的風險,更將最終的決定權和王道大義,巧妙地引回自己這位未來天子身上,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既表了忠心,又盡了智謀。
    這份機敏和領悟力,讓裴徽心中那點因王忠嗣拒而不見產生的煩躁與殺意,稍稍被一絲冰冷的滿意所取代。
    他微微頷首,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如同戴著一張玉雕的麵具,但緊繃的下頜線條似乎緩和了一絲微不可察的弧度:“好。你去。”
    裴徽的目光再次落在元載身上,那目光比之前更加銳利深沉,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視他靈魂深處最隱秘的角落。
    他向前又踱了一步,靴底踩在金磚上發出輕微的“嗒”聲,在死寂中如同鼓點。
    聲音壓得更低,幾乎隻剩下氣音,卻帶著一種令人骨髓凍結、血液凝固的重量:“記住,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他頓了頓,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有意無意地掃過元載低垂的後頸,仿佛在丈量著什麽,“更要……讓他明白,本王的耐心,如同這殿外的冬日,並非無窮無盡。”
    “而本王即將擁有的天下,”裴徽的聲音輕飄飄的,如同羽毛落地,卻蘊含著足以壓垮山嶽的千鈞之力,“容不得他長久歸隱。他的血脈,他的……外孫……”
    他刻意放緩了語速,讓每一個字都如同淬毒的冰針,深深紮入元載的神經,“可還……姓元?”
    “元”字出口的瞬間!
    元載的身體猛地一僵!
    如同被一道無形的、蘊含著九幽寒氣的冰錐,瞬間貫穿了脊椎!
    一股無法形容的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四肢百骸仿佛瞬間被凍僵!
    後背的冷汗如同開閘的洪水,瞬間浸透了中衣,冰冷黏膩地緊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戰栗。
    他幾乎能聽到自己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幾欲破膛而出的“咚咚”巨響,血液猛地衝上頭頂,眼前金星亂冒,視野短暫地陷入一片漆黑,隨即又被刺目的金磚反光灼得生疼。
    王忠嗣的外孫——就是他元載的兒子!
    那個粉雕玉琢、尚在繈褓中、被韞秀視若性命、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嫡長子!
    裴徽這是在用最溫柔平和的語氣,說著最冷酷無情的終極威脅!
    恩情是引子,社稷大義是旗幟,而家人的生死安危,就是那根看不見卻足以勒斷脖頸、碾碎一切的絞索!
    這已不是勸說,而是最後通牒!
    元載的頭深深埋下,額頭死死抵著冰冷刺骨的金磚,試圖用那鑽心的寒意來壓製內心翻江倒海的驚濤駭浪和幾乎要將他吞噬的滅頂恐懼。
    他喉頭劇烈地滾動,艱難地咽下那幾乎要衝口而出的驚呼和滿腔的苦澀膽汁,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才讓聲音聽起來平穩而恭順,隻是那無法抑製的顫抖如同風中殘燭,清晰地暴露在尾音裏:“臣……明白!”
    聲音雖輕若蚊蚋,卻像耗盡了畢生的氣力。
    他維持著叩首的姿勢,如同被釘死在金磚上,不敢有絲毫動彈,感覺裴徽那如有萬鈞之重的目光,仍沉沉地壓在他的背上,如同背負著一座冰山。
    殿內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窗外的晨光似乎更亮了些,透過玻璃在地麵拉出更長的光帶,卻絲毫照不進這權力漩渦最中心、最幽暗的角落。
    隻有元載額角滲出、匯聚成珠、最終無聲滴落在光潔金磚上的細小汗珠,如同斷線的珍珠,在冰冷的平麵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無聲地昭示著方才那番對話的驚心動魄與殘酷本質。
    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麽久,久到元載幾乎以為自己要窒息在這片死寂中時,裴徽才淡淡開口,聲音已恢複了平日的沉穩,聽不出絲毫波瀾,卻更顯深不可測:
    “去吧。本王……等你的消息。”
    “臣,遵旨!定……定不負殿下重托!”元載再次重重叩首,發出沉悶的響聲,這才小心翼翼地、用盡全力支撐著麻木酸軟的雙腿,艱難地起身。
    膝蓋因久跪和恐懼而劇烈顫抖,他強忍著鑽心的酸痛和眩暈感,垂著眼,保持著最恭謹卑微的姿態,一步一步,悄無聲息地向後退去。
    他的步伐看似平穩,但微微顫抖的指尖、略顯急促紊亂的呼吸,以及官袍下擺不易察覺的抖動,都徹底泄露了他內心那如同火山爆發後餘燼般的激蕩與驚魂未定。
    直到退到那兩扇巨大的、雕刻著盤龍祥雲的紫檀木殿門前,元載才敢緩緩轉身,用盡全身力氣控製著手臂的顫抖,輕輕推開一道縫隙。
    刺目的、帶著寒意的晨光洶湧而入,讓他下意識地緊緊眯起了眼睛。
    門外侍立的小太監連忙躬身,大氣不敢出。
    元載沒有看任何人,如同逃離煉獄般,側身閃出門縫,快步走下那九級象征著九五之尊的漢白玉台階。
    宮道漫長而空曠,兩旁朱紅色的宮牆高聳入雲,青石板路在晨光下泛著濕冷的青光。
    他深吸了一口外麵帶著凜冽寒意的空氣,肺腑間的濁氣似乎被驅散了些許,但心頭那塊沉甸甸的、名為“恐懼”與“責任”的巨石,卻愈發清晰、冰冷、沉重地壓了下來。
    他明白,此行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這不僅關乎王忠嗣的“歸順”,更關乎他元載項上人頭、關乎他整個家族的生死存亡,特別是那個尚在繈褓中、咿呀學語的寶貝嫡子的性命!
    他必須找到那把能打開王忠嗣心鎖的鑰匙,無論付出什麽代價……哪怕是,跪碎自己的膝蓋,磨破自己的嘴皮,耗盡自己的心智!
    殿內,裴徽依舊如同亙古不變的礁石,佇立在巨大的、流淌著帝國鮮血的輿圖前。
    晨光勾勒出他孤高而充滿壓迫感的剪影。他看著元載的身影如同受驚的狸貓般消失在宮門之外的拐角,眼神深邃難測,如同無波的古井。
    他緩緩抬起手,骨節分明的手指再次撫過輿圖上那代表幽州的、猩紅刺目的朱點,指尖在“韓休琳”的名字旁停頓,帶著一種冰冷的殺意,輕輕敲擊了兩下。
    “王忠嗣……”他低聲自語,聲音低沉得隻有他自己能聽見,裏麵聽不出半分溫情,隻有絕對的掌控與冷酷的算計,“孤給了你生路,給了你尊嚴,給了你複仇雪恨的機會……現在,該是你回報孤的時候了。”
    “這天下,需要你的‘忠武’之名來定鼎,來震懾那些魑魅魍魎。”他嘴角極其細微地勾起一絲冰冷殘酷的弧度,目光如同冰刀般掃過輿圖上那些蠢蠢欲動的猩紅標記,“若你執意要做那閑雲野鶴,不識抬舉……”
    他的視線最終落在大殿最深處、光線幾乎無法觸及的角落陰影處,那裏似乎空無一物,隻有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那就休怪孤,連你最後珍視的那點‘血脈溫情’,也一並納入這……棋局了。”
    仿佛是為了呼應他心中翻騰的殺意,大殿角落那片濃重的陰影,極其輕微地、如同水波般晃動了一下。
    若非最頂尖的高手刻意觀察,絕難發現。
    裴徽知道,他的“影衛”——那些隻效忠於他一人、如同他身體延伸出去的最隱秘、最鋒利爪牙的力量,隨時都在待命。
    一股比殿外初冬寒風更加凜冽刺骨的無形肅殺之氣,悄然在紫宸殿內彌漫開來,無聲地滲透進每一寸空間。
    窗外,一隻不知名的寒鴉突然發出一聲嘶啞淒厲的啼鳴,“呱——”,劃破了宮苑虛假的寧靜,拍打著黑色的翅膀掠過琉璃瓦頂,更襯得這帝國權力中心的深殿,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與深寒。
    ……
    ……
    宮門外,元載的馬車早已等候。
    車夫老張是個沉默寡言的老兵,看到自家大人臉色慘白、腳步虛浮地出來,眼神一凝,連忙放下腳凳,卻一個字也不敢問。
    元載幾乎是跌撞著鑽進車廂。
    厚重的車簾落下,隔絕了外麵冰冷的光線和可能的窺探,狹小的空間瞬間被昏暗籠罩。
    他背靠著冰冷的車壁,再也支撐不住,劇烈地喘息起來,胸口如同風箱般起伏,額頭的冷汗涔涔而下。
    “姓元……姓元……”他喃喃自語,聲音嘶啞顫抖,腦海中全是兒子那張天真無邪的小臉,以及裴徽那雙深不見底、毫無感情的眼眸。
    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住他的心髒,越收越緊。
    他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試圖用疼痛來驅散那滅頂的寒意。
    “必須成……必須成!韞秀……孩兒……”他閉上眼,強迫自己冷靜,大腦開始瘋狂運轉,思考著說服王忠嗣的每一個字、每一種可能、以及……最壞情況下的退路?不,他沒有退路!想到此處,一股近乎絕望的狠厲取代了恐懼,在他眼中一閃而逝。“嶽丈大人……休怪小婿……情非得已了!”
    紫宸殿內,裴徽依舊佇立。
    片刻後,他對著那片陰影角落,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嘴唇無聲地動了動,吐出兩個微不可聞的字:“盯著。”
    那片陰影如同活物般,再次無聲地波動了一下,隨即徹底歸於沉寂,仿佛從未有過異動。
    但一股更隱秘、更危險的暗流,已隨著元載的馬車,悄然流出了宮門,融入帝都清晨尚未完全蘇醒的街巷之中。
    ……
    ……
    就在裴徽的指尖敲擊過幽州的位置時,千裏之外的幽州節度使府邸深處,一封用特殊藥水寫就、蓋著猙獰狼頭徽記的密信,正在燭火上被點燃。
    跳躍的火苗映照著一張陰鷙而野心勃勃的臉——韓休琳。他看著信紙化為灰燼,嘴角露出一絲殘忍而期待的笑容,低聲對身邊一個胡人裝束的心腹道:“告訴狼主,時機……快到了。長安,很快就要亂起來了。讓他們……準備好。”
    心腹撫胸躬身,眼中閃爍著貪婪與凶光,無聲地退入更深的黑暗。
    ……
    ……
    長安城東,鬧市喧囂聲隱隱傳來,卻被一堵高牆隔絕在外。
    牆內,一座宅院靜臥其間,如同繁華錦繡上褪色的一隅舊夢。
    朱漆大門早已不複王府當年的鮮豔欲滴,漆皮斑駁剝落,露出底下深沉的木色,像陳舊的傷口。
    石階縫隙裏,幾簇青苔頑強地鑽出,綠得刺眼,在冬日微弱的陽光下,無聲訴說著門庭的滄桑變遷。
    昔年門前車水馬龍、冠蓋如雲的盛景,早已被時光的塵埃掩埋,隻餘下滿園生機勃勃的綠意。
    宅院深處,格局早已大變。曾經的亭台樓閣、曲水流觴之地,如今被一畦畦精心規劃的菜圃取代。
    蘿卜纓子翠生生地挺立,菠菜鋪展著墨綠的葉片,幾株越冬的青菜在難得的暖陽下舒展筋骨,綠得幾乎要滴出水來。
    空氣裏彌漫著濕潤泥土特有的、帶著一絲腥甜的清新氣息,混合著草木根莖被陽光烘烤後散發出的微澀芬芳,沁人心脾,卻又隱隱透著一股與世無爭的寂寥。
    自裴徽在天工之城內首創溫棚之法,成功在滴水成冰的隆冬產出鮮嫩欲滴的蔬菜,並將天工之城出產、成本大幅降低的玻璃推廣開來後,長安城中稍有家底的富貴人家便紛紛效仿,將這“四季如春”的奇觀搬進了自家府邸。
    王忠嗣的這座宅院也不例外,甚至更顯用心。
    足足半畝地大小的玻璃溫房,像一塊巨大無朋、澄澈透明的琥珀,鑲嵌在素雅得近乎簡陋的庭院中央。
    陽光慷慨地傾瀉而下,穿過纖塵不染的晶瑩玻璃,被過濾得暖融融、金燦燦,溫柔地灑在整齊的田壟間。
    溫房內,濕潤的暖意包裹著每一寸空氣,與外界的清寒凜冽形成了冰火兩重天般的鮮明對比。
    水汽在玻璃內壁凝結成細密的水珠,緩緩滑落,折射出七彩的光暈。
    溫房中央,王忠嗣正蹲在田壟間。
    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幾乎看不出原色的粗布短褐,褲腳高高挽起,沾滿了濕潤的新泥。
    他專注地為新栽下的一排茄子苗培土,動作沉穩而有力,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韻律,仿佛在完成某種神聖的儀式。
    那雙曾握槊擎旗、在萬軍陣前揮斥方遒的手,指節粗大如竹節,手背上布滿了縱橫交錯的褐色老繭和幾道深陷的陳舊傷疤——那是朔方風沙與胡人彎刀留下的印記。
    此刻,這雙曾令敵人膽寒的手,卻異常靈巧地撥弄著細碎鬆軟的泥土,小心翼翼地為每一株稚嫩、翠綠得近乎透明的幼苗覆上根基,輕柔得像是在嗬護初生的嬰孩。
    歲月和際遇在他臉上刻下了深深的溝壑,如同被犁鏵反複耕耘過的土地。
    曾經飛揚入鬢、顧盼生威的濃眉,如今顏色淺淡,眉宇間那叱吒風雲、令胡虜聞風喪膽的凜冽英氣,已被一種近乎枯寂的平靜所取代。
    那平靜深不見底,如同一潭沉寂了千年的古井,波瀾不驚。
    隻有當他偶爾停下手中的活計,透過溫房那層薄薄的、隔絕了外界寒氣的玻璃,目光穿透疏朗的枯枝,投向院牆外那片被分割成幾何碎片的灰藍色天空時,眼底深處才會掠過一絲極其細微、難以捕捉的波瀾——那是對鐵甲鏗鏘、戰馬嘶鳴的遙遠回響?
    是對血染黃沙、並肩作戰的同袍的無聲追憶?
    亦或是對命運無常、英雄遲暮那一絲深沉如鐵的不甘?
    這絲波瀾來得快,去得也快,瞬間便被那深潭般的平靜吞噬,不留痕跡。
    “篤、篤篤……”
    門環被輕輕叩響,聲音在午後一片靜謐的庭院裏顯得格外清晰,甚至帶著一絲突兀的驚擾。
    片刻後,老仆——一名瘸腿的老兵佝僂著瘦小的身子,步履蹣跚地穿過鋪著青石板的庭院,在溫房門口停下。
    他垂著頭,聲音帶著常年侍奉的恭敬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大帥,姑爺來了。”
    王忠嗣手上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仿佛那叩門聲和老仆的稟報隻是一陣無關緊要的風,拂過溫房的玻璃便消散了。
    泥土在他粗糲的指間簌簌落下,溫柔而堅定地覆蓋住茄子苗脆弱的根莖。
    他的背影紋絲不動,如同一尊凝固在田壟間的石像。
    腳步聲由遠及近,踏在青石板上,輕快中帶著刻意收斂的穩重。
    元載的身影出現在溫房門口。
    他顯然是精心準備過,特意換下了平日常穿的、彰顯官威的緋色或紫色朝服,穿著一身素雅潔淨的月白色文士長衫,外麵罩了件半舊的青色棉袍,衣料雖不華貴,但漿洗得十分挺括,袖口和領口熨帖得一絲不苟。
    這身打扮既顯謙遜低調,又透著一股讀書人的清雅。
    他手裏提著一個精致的紫檀木雕花食盒,盒蓋縫隙裏隱隱透出甜膩的香氣,像是新出爐的點心。
    他在溫房門口站定,目光快速掃過溫房內嶽父專注勞作的背影,又瞥了一眼不遠處花架下的妻子,這才對著王忠嗣的背影,深深一揖,腰彎得很低,姿態恭敬得無可挑剔,聲音也拿捏得恰到好處,帶著晚輩的謙卑:
    “小婿元載,拜見嶽父大人。”
    溫房內,隻有泥土簌簌落下的細微聲響,以及遠處枯樹上偶爾傳來的幾聲寒鴉嘶啞的啼鳴。
    陽光透過玻璃,將王忠嗣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射在翠綠的菜畦上。
    空氣仿佛凝固了,帶著暖房特有的悶熱,讓人呼吸都變得粘稠。
    王忠嗣終於“嗯”了一聲。
    那聲音低沉、短促,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壓出來,沒有任何情緒起伏,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
    仿佛進來的隻是一片飄落的枯葉,不值得分去半分心神。
    他對這個心思玲瓏剔透、極善鑽營、攀附新貴裴徽而青雲直上的女婿,向來不喜。
    那是一種沙場老將對政客本能的、深入骨髓的不信任,如同老狼嗅到了狐狸的氣息。
    元載臉上毫無慍色,甚至連一絲尷尬也無,仿佛早已習慣了這種冰冷的待遇。他目光轉向不遠處花架下。
    那裏,王韞秀正獨自坐在一張老舊的藤椅上,低垂著頭,專注地做著女紅。
    冬日的暖陽穿過稀疏纏繞的枯藤花架,在她身上湖藍色的裙裾上投下斑駁跳躍的光影。
    她手中是一幅正在刺繡的錦帕,針線細密,圖案是幾株並蒂蓮花,寓意本是極好的。
    隻是她的眉頭緊緊蹙著,形成一個深刻的“川”字,捏著繡針的手指用力得指節泛白,仿佛要將那細如發絲的銀針拗斷,又像是在跟那無辜的錦緞較勁。
    整個人籠罩在一層壓抑的、冰冷的陰鬱之中。
    元載臉上瞬間堆起了恰到好處的愧疚與柔情,如同技藝精湛的伶人瞬間變換了麵具。
    他快步走過去,步履帶著一種刻意的急切和沉重。
    在靠近妻子時,他放輕了腳步,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令人心顫的沙啞和磁性,確保隻有她能聽見:
    “韞秀……”
    王韞秀聞聲,捏著繡針的手指猛地一頓,針尖險險擦過錦緞,留下一道細微的劃痕。
    她抬起頭,見是元載,原本就有些蒼白憔悴的俏臉瞬間沉了下來,像覆上了一層寒霜,眼中射出冰冷刺骨的恨意。
    她猛地扭過頭去,目光死死盯著花架上纏繞的、虯結如蛇的枯藤,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寄托。
    手中的繡繃被她捏得死緊,細竹繃圈發出不堪重負的細微呻吟,骨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要將那無辜的繃子連同滿腔怒火一同捏碎。
    自元載與那個出身不良府、心機深沉的丁娘那樁齷齪事東窗事發,雖然最終被權勢滔天的裴徽以雷霆手段“賜婚”強行按了下去,用一紙冰冷的婚書堵住了悠悠眾口,但那份刻骨的屈辱、被背叛的錐心之痛,以及熊熊燃燒的怒火,在她心中從未熄滅半分,反而像被強行壓下的火炭,在無人處燒得她日夜難安,寢食俱廢。
    元載並不氣餒,反而挨著王韞秀坐下,藤椅發出輕微的吱呀聲。
    他將那精致的食盒輕輕放在旁邊的石墩上,動作帶著刻意的珍重。
    他靠得很近,近得能聞到她發間淡淡的、帶著苦澀藥味的桂花油香,也近得足以讓他的低語隻如毒蛇般鑽入她耳中,字字清晰,充滿了令人心顫的悔意和巧妙的、指向性極強的辯解:
    “韞秀,”他喉頭滾動,聲音帶著一絲哽咽,眼眶竟微微泛紅,“我知道,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是我一時糊塗,被鬼迷了心竅,才著了那丁娘的道……”
    他恰到好處地停頓,目光緊緊鎖住王韞秀緊繃的側臉和微微顫動的睫毛,仿佛在評估藥效,“可韞秀,你細想,那丁娘是何等人物?她是殿下昔日最信任的心腹!統領偌大的不良府,麾下暗探細作遍布天下,其心機手段何等深沉狠辣?”
    “她那樣的人物,為何會突然放下身段,百般接近於我?是真心仰慕我這個寒門出身的小吏,還是……另有所圖?其中……是否暗含了殿下對為夫,甚至……對嶽父大人威名猶在的一種無聲試探?”
    他刻意將“殿下”二字壓得極低,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暗示,如同在平靜的水麵投下一塊巨石。
    “我元載出身寒微,能有今日之地位,出入宮禁,參與機要,全賴殿下恩典如天!也全賴嶽父大人昔日的赫赫威名庇護,和你當年不顧門第懸殊、情深義重下嫁於我啊!”
    他的語氣陡然變得無比真摯,帶著強烈的自省和痛楚,“一步踏錯,便是萬丈深淵,粉身碎骨!我心中煎熬,日夜難安,輾轉反側,絕非虛言。”
    “每每想起你那日的眼淚,想起你眼中的絕望,便如萬把鋼刀在心頭絞剮一般,痛不欲生!”
    他再次停頓,呼吸變得急促,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恰到好處的恐懼,身體也微微前傾,仿佛在分享一個天大的秘密:“殿下將丁娘賜我為妾,表麵是懲戒我的不端,實則……或許也是一種保全?保全我這個還算有用的棋子?亦或……是對我,乃至對嶽父大人……的一種無聲的監視?將眼線放在枕邊,放在這深宅之中?”
    他拋出這個極具殺傷力的猜測,如同在陰霾的天空又布下一層濃重的疑雲。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