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6章 發兵蜀地之朱雀軍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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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莊低垂的眼皮下,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警惕?評估?亦或是不易察覺的競爭之意——飛快掠過。
潛伏意味著巨大的風險,也意味著難以掌控的變數。
郭襄陽的眼中則爆發出熾熱無比的強烈興趣,仿佛嗅到了最刺激的獵物氣息,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刀柄。
王忠嗣布滿風霜的臉上,眉頭深鎖,溝壑更深。
他太清楚這種深入虎穴的潛伏意味著什麽——那幾乎是十死無生的絕路!
元載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撚動,心中飛快盤算著“繡衣使”可能帶來的情報價值,以及…如何利用或製衡這股隱秘力量。
年輕的杜黃裳執筆的手微微一頓,墨點滴落紙麵,暈開一小團墨跡,他迅速穩住心神,繼續記錄,但心跳卻快了幾分。
部署完畢,殿內一時陷入死寂。
隻有燭火燃燒時偶爾發出的“劈啪”輕響,以及眾人或粗重或壓抑的呼吸聲。
巨大的壓力如同無形的山嶽,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緊張的氣氛繃緊到了極致,仿佛一根承受著萬鈞之力的弓弦,隨時可能崩斷,發出撕裂一切的尖嘯。
就在這時,顏真卿清朗而沉穩的聲音,如同投入深潭巨石,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寂:
“陛下!”
他出列,深深一揖,腰背挺直如鬆,聲音帶著文臣特有的穿透力與浩然正氣,“師出必有名!我王師入蜀,乃吊民伐罪,光複舊土,驅逐勾結偽朝的南詔蠻夷,救蜀中數百萬父老於楊賊、鮮於酷吏所造之水深火熱之中!此乃堂堂正正,順天應命之舉!”
他抬起頭,目光灼灼,直視裴徽:“兵鋒所指,當如九天雷霆,勢不可擋!然,《道德》有雲:‘兵者,不祥之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出兵之前,當有一篇檄文,昭告天下,明我大義之昭昭,揭彼暴行之累累!以此瓦解敵膽,爭取民心!如此,方能上合天心,下順民意,使頑敵聞風喪膽,使蜀中百姓簞食壺漿以迎王師!此乃伐謀之上策,勝似十萬雄兵!”
“顏公所言,真乃老成謀國,畫龍點睛之筆!”元載立刻高聲附和,臉上露出深以為然的表情,仿佛醍醐灌頂,“一篇氣吞山河、義正辭嚴之檄文傳出,天下必然震動!偽朝上下,必如熱鍋螞蟻,惶惶不可終日!此乃攻心利器!”
他深知輿論造勢對瓦解敵方抵抗意誌的巨大作用,也看到了其中鞏固自身影響力的機會。
羅曉寧亦撫掌讚歎,胡須微顫,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妙!妙極!顏公此議,直指要害!一篇婦孺皆懂、直指人心的雄文,其威力確乎勝似十萬披甲執銳之師!若此檄文能傳至蜀地,那些被楊國忠、鮮於仲通盤剝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蜀中百姓,豈不如同暗夜行舟忽見燈塔?必是翹首以盼王師,簞食壺漿以待!”
他仿佛已經看到了檄文在蜀地引發的民心沸騰。
王維亦從憂思中回過神來,清雅的臉上露出讚同之色,緩緩點頭道:“善。文以載道,檄文乃正名之旗,伐罪之鼓,不可或缺。其聲震於朝野,其義達於草莽,可抵百萬兵。”
作為詩佛,他更深刻地理解文字所能承載和激發的磅礴力量。
就連沉默如鐵石的王忠嗣,也微微頷首,沙場老將深知“攻心為上”的至理,沉聲道:“顏相所慮周全。檄文,可亂敵心,固我心。”
裴徽眼中精光爆射,以指節叩擊禦案,發出清脆的“篤篤”聲:“顏公老成謀國,此議甚善!朕竟疏忽了此等要事。檄文,確為誅心之神兵!”
他目光如炬,射向顏真卿與王維,“便請顏公執筆主稿,王維、李太白從旁襄助潤色。以三位驚世之大才,寫一篇震古爍今、氣貫長虹、令敵膽寒之檄文,自是探囊取物!”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異常嚴肅和具體,豎起第一根手指,目光如鷹隼般掃過眾人,最終牢牢鎖住顏真卿:“然,此檄非同尋常詩賦文章,朕有三點要求,務必謹記!”
“其一,務求曉暢直白!少用華麗辭藻,力避生僻典故。此文非為博取士林清流擊節讚歎,乃為販夫走卒、田間老農、營中士卒皆能聽懂!”
“要如俚語鄉音,直抵人心肺腑!要讓蜀地每一個聽得懂人話的人,一聽便知我大唐為何而戰?為誰而戰?若隻博得幾個鴻儒點頭,卻讓千萬百姓茫然不解,則此文形同廢紙,毫無用處!”
他的話語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儀。
殿中幾位文臣,尤其是以詩畫意境見長的王維,神色微微一凜,更加深刻地意識到帝王對實用性和傳播效果的極致追求。
豎起第二根手指,裴徽的聲音帶著強烈的感染力:“其二,立意核心,在於‘民’!要痛陳蜀地百姓在楊國忠、鮮於仲通等奸佞壓榨下,如何水深火熱,民不聊生!賦稅如何如猛虎噬人?徭役如何似毒蛇纏身?家破人亡者幾何?賣兒鬻女者幾許?”
“要描繪我大唐治下,輕徭薄賦,吏治清明,百姓安居樂業之景象!要讓蜀人明白,歸順朕,歸順大唐,非是屈膝投降,乃是掙脫枷鎖,歸返家園!乃是重獲生路,共享太平!”
“農人但求風調雨順倉廩實,工匠唯願巧手得施衣食足,行商隻盼路途通達財貨通——所求不過‘溫飽’二字,此乃人倫至理,天道人心!檄文當以此切膚之痛與生路之望,打動人心,使其利害自明,歸心似箭!”
第三根手指豎起,帶著一股凜冽刺骨的寒意,裴徽的聲音陡然轉厲,如同九幽寒風,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敲骨震髓:
“其三,罪證昭彰!要曆數楊國忠、鮮於仲通之流禍國殃民、殘害忠良、貪墨無度、勾結外敵、壓榨蜀人的累累罪行!樁樁件件,務求確鑿,指名道姓!將他們牢牢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讓天下人共唾之!要寫得令人發指,人神共憤!要寫明——”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如同雷霆炸裂,帶著帝王的無上威儀和森然決絕的殺氣,響徹大殿:
“順天應命,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者,乃朕之子民,既往不咎,共享太平盛世!
負隅頑抗,甘為偽朝虎倀者,必遭天譴神誅!朕之大軍所至——定要犁其廷而鋤其穴,掃穴犁庭!
若彼冥頑不靈,執迷不悟,不肯低首下心,甘為臣仆……則王師赫怒,兵威所至,玉石俱焚!盡化齏粉!”
“玉石俱焚!化為齏粉!”這八個字,如同九天驚雷,在軍樞殿高闊的穹頂下轟然炸響!
羅曉寧忍不住再次擊節,激動得胡須抖動:“陛下聖明!顏公氣魄!如此檄文,傳檄而定千裏,絕非虛言!蜀地數百萬黎庶聞之,必如久旱之苗逢甘霖,心向長安,翹足以待王師!”他仿佛看到了民心歸附的滔天巨浪。
裴徽深吸一口氣,壓下那份足以凍結靈魂的肅殺之意,恢複帝王的深沉冷靜,目光再次聚焦顏真卿和王維:“顏公,王維,爾等可聽明白了?檄文之要,在於爭奪人心,在於瓦解敵誌!天時、地利、人和,朕要在戰端未啟之前,便將這至關重要的‘人和’二字,從偽唐手中生生奪過來!此乃不戰而屈人之兵的上上之策!”
顏真卿麵容肅穆如山嶽,眼神卻亮得驚人,仿佛有熊熊烈焰在瞳孔深處燃燒。
他感受到了這篇檄文所承載的千鈞重擔與前所未有的挑戰,那是一種足以名垂青史的使命。
他深深一揖,直至地麵,聲音帶著一種肩負社稷的激動與磐石般的沉穩:“陛下洞悉幽微,明見萬裏!臣等謹遵聖諭!定當嘔心瀝血,殫精竭慮,寫出一篇如匕首、如投槍、如洪鍾大呂,讓蜀地婦孺皆能聽懂、皆能感憤、皆能明辨是非的討逆雄文!必不負陛下所托!”
“好!”裴徽的目光瞬間轉向那片陰影,“嚴卿!”
“臣在。”嚴莊如同從地底浮現。
“檄文定稿後,由顏公親交付於你。”裴徽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和急迫,“命天工印書館,不惜一切代價,動用所有雕版、工匠、紙張!以最快速度,刊印十萬份!不,十五萬份!”他略一沉吟,再次加碼。
“由你不良府精銳,動用一切可用之渠道——飛鴿疾傳!密探攜送!商隊夾帶!流民散播!甚至偽裝成乞丐、遊方僧道!務必在半月之內,將此討逆檄文,撒遍蜀地每一個角落!張貼於城門市集之醒目處!誦讀於茶肆酒樓之喧鬧中!散入尋常百姓之家門縫內!朕要讓蜀中每一寸土地,都響起聲討楊國忠、鮮於仲通的怒吼!要讓偽唐朝堂上下,未聞戰鼓,先喪其膽,寢食難安!”
這是一個龐大到難以想象且極度危險的情報投送任務。
嚴莊沒有絲毫猶豫,眼中閃爍著精於算計的寒光和無情的決心,躬身領命:“臣,領旨!不良府上下,必不負陛下所托!縱有刀山火海,亦將此檄文送入蜀中!定讓偽唐君臣,未聞鼓角,先喪其膽,魂飛魄散!”
他腦海中瞬間已閃過數條隱秘的滲透路線、幾個關鍵的內應名字,以及可能遭遇的攔截與血腥代價。
裴徽最後環視全場,目光如同實質的巨網,緩緩掃過每一張或蒼老、或年輕、或剛毅、或深沉的麵孔。
那目光中飽含著托付江山社稷的千鈞重責,也燃燒著必勝的信念火焰:“諸卿!軍樞部即刻擬旨,發往朱雀軍團大營及各部!調兵遣將,刻不容緩!元載、羅曉寧、劉晏,糧秣軍械乃大軍命脈所係,朕將其交予爾等,若有半分差池,貽誤軍機,”
他的聲音陡然轉寒,如同西伯利亞的寒風,“軍法無情,定斬不赦!”
“臣等——”十數位帝國柱石連同軍樞部官員,齊刷刷起身,甲葉碰撞的鏗鏘聲、衣袍摩擦的窸窣聲匯聚成一股肅殺的洪流。
他們麵向年輕的帝王,深深躬下身去,如同山嶽向大地俯首,聲音匯聚成一股堅定磅礴、足以撼動乾坤的誓言,在燭火搖曳、墨香鐵腥彌漫的軍樞殿內轟然回蕩,撞向穹頂:
“謹遵陛下旨意!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大唐——萬勝!!”
聲浪在巨大的梁柱間激蕩,餘音久久不息,仿佛為這場決定帝國命運的會議烙下了最後的印記。
眾人魚貫退出,沉重的殿門再次合攏,將無邊的肅殺與沉重的壓力暫時關在了門內。
裴徽獨自佇立在空曠得令人心悸的大殿中央,巨大的地圖前。
燭光將他孤獨而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扭曲地投射在冰冷光滑的金磚地麵和那幅描繪著萬裏江山、此刻卻仿佛浸透血色的巨幅輿圖上。
喧囂散盡,唯餘銅漏單調而永恒的滴答聲,如同死神漸近的腳步。
他緩緩抬起手,指尖帶著千鈞之力,再次重重按在了地圖上那三個用朱砂勾勒、猩紅刺目的“劍門關”小字之上。
冰冷的觸感從指尖傳來,直透心底。
他知道,戰爭的巨輪,已然轟然啟動,帶著鋼鐵的冰冷和烈焰的灼熱,無可阻擋地開始碾過曆史的軌跡,任何試圖阻擋者,都將被碾為齏粉。
而此刻,在這深宮大殿內決定的每一個字,發出的每一道命令,都將在不久的將來,化為秦嶺蜀道上震天的喊殺、燃燒的烽煙、滾落的巨石、流淌的鮮血,以及……決定煌煌大唐帝國命運的滔天血浪。
一絲難以察覺的憂慮,如同冰麵下的暗流,在他堅毅如鐵的眼神最深處掠過。
他凝視著成都府的方向,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低語,仿佛穿透了千山萬水:
“甲娘……朕的利刃……希望你的‘繡衣’,已在蜀地織就足夠撕裂偽唐心髒的致命裂痕……”
嚴莊在退出大殿時,腳步似乎有極其短暫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凝滯。
他微微側首,用眼角的餘光,極快、極隱蔽地瞥了一眼地圖上成都府西南角——那裏有一片用淡墨渲染、未詳細標注的山區陰影地帶標注著“南詔羈縻?夷區”)。
那目光複雜難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與探詢,仿佛那裏隱藏著什麽令他格外在意的東西。
隨即,他恢複如常,身影如同真正的影子,迅速融入殿外長廊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之中,仿佛從未停留過。
這個細微如塵埃的動作,在眾人心潮澎湃退出之際,無人察覺。
殿內,銅漏依舊滴答。巨大的輿圖沉默地鋪展,劍門關的朱砂印記,在燭光下紅得刺眼,仿佛已滲出血來。
戰爭的序曲,已然奏響。
……
……
天授一年,三月十一日,天工之城。
長安城的黎明被一層灰白、凝滯的薄霧所吞噬。這霧,不像往日的輕紗,倒像浸透了鐵鏽和硝煙味的裹屍布,沉甸甸地壓在朱雀大街的青石板上。
昔日卯時便人聲鼎沸的坊市,此刻死寂得令人心悸。
唯有金吾衛巡邏隊沉重、規律、帶著金屬摩擦聲的腳步在空曠的街道上回蕩,“鏗!鏗!鏗!”,每一聲都敲打在每一個縮在家中門縫後窺視的市民心頭,宣告著帝國心髒已進入戒嚴的鐵箍之中。
空氣中,那揮之不去的鐵腥氣和硫磺燃燒後的焦糊味,無聲地訴說著戰爭已非預言,而是迫在眉睫的窒息。
天工之城核心印刷工坊。
巨大的機器如同史前巨獸的心髒,在封閉的空間內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
粗大的活塞杆不知疲倦地上下抽動,帶動著巨大的齒輪咬合旋轉。
灼熱的水汽混合著濃烈刺鼻的油墨味,形成一層油膩的薄霧,籠罩著整個工坊。
光線透過高窗上厚厚的塵埃,勉強照亮了下方飛速轉動的巨大滾筒。
滾筒每一次滾動,都伴隨著沉重的“哢噠”聲,將堅韌的桑皮紙狠狠壓向布滿凸起文字的印版,瞬間留下墨跡淋漓、仿佛帶著血色的詔書文字。
幾位身著黑色勁裝、腰佩短刀的不良將,如同鐵鑄的雕像,分立在工坊關鍵位置。
他們的眼神銳利如鷹隼,在彌漫的蒸汽和油墨煙氣中,精準地掃視著每一道工序、每一個工人的動作。
一臉清冷的葵娘正背著手,站在一台最大的印刷機旁。
她手指焦躁地敲擊著冰冷的金屬機架,發出“噠、噠、噠”的輕響,與機器的轟鳴形成不和諧的背景音。
“太慢了!”葵娘的聲音沙啞幹澀,像砂紙摩擦著喉嚨,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壓過了機器的噪音,清晰地傳入每個工人的耳中,“油墨再稠一分!滾筒壓力加半成!我要每一張紙上的字都像刀刻斧鑿一般,讓蜀地的逆賊看一眼就魂飛魄散!陛下的意誌,不是寫在紙上,是要用這墨印,釘進他們的骨頭裏!”
她猛地一揮手,指向堆積如山的桑皮紙卷,“十五萬份!一份不能少!日落前,必須全部印完、捆紮完畢!延誤者,軍法從事!”
工坊內的空氣仿佛又凝固了幾分。
工人們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不知是熱的還是嚇的,手上的動作更快,幾乎帶出了殘影。
印好的紙張帶著濃重未幹的油墨氣息,如同沉重的鉛塊,被飛快地傳遞、整理、捆紮成卷。
每一卷都仿佛蘊含著雷霆萬鈞之力。
工坊沉重的鐵門被轟然推開,刺鼻的氣味湧出,又被清晨冰冷的空氣稀釋。
門外,數百名精悍的身影如同蟄伏的狼群,早已靜候多時。
他們穿著粗布短褐、商人長袍或農夫蓑衣,刻意收斂了鋒芒,但那一雙雙掃視四周、精光四射的眼睛,和腰間、背後、袖中隱約鼓起的硬物輪廓,無聲地宣告著他們絕非善類——這是帝國最鋒利的暗刃,不良人。
沉重的檄文包裹被迅速、無聲地分發到每個人手中。一個年輕的麵孔掂量了一下包裹,低聲對身旁的同伴道:“老鬼,這分量,夠壓死幾匹馬了。”
被稱作老鬼的中年漢子,臉上有一道猙獰的刀疤,他咧嘴無聲地笑了笑,露出焦黃的牙齒:“壓死馬?小子,這玩意是要壓垮蜀地人心的!拿穩了,這可是陛下的‘問候’。”
“出發!”雷厲站在門階上,沒有多餘的話語,隻是從牙縫裏擠出冰冷的兩個字。
“喏!”數百人齊聲低應,如同悶雷滾過。
隨即,翻身上馬的動作整齊劃一,數百匹駿馬同時發出壓抑的嘶鳴。
馬蹄裹著厚布,踏在石板路上發出沉悶的“噗噗”聲。他們如同融入水中的墨點,瞬間化整為零,分成數十股暗流,悄無聲息地匯入通往蜀地的各條驛道、商路、山徑、甚至隱秘的樵夫小徑。
馬蹄聲由近及遠,由清晰變得模糊,最終消失在薄霧籠罩的群山之中,如同密集的鼓點,敲碎了關中平原虛假的寧靜,也敲響了蜀地命運那沉重而急促的警鍾。
那些被快馬加鞭送走的桑皮紙上,墨跡淋漓的文字,仿佛帶著無形的火焰與雷霆之力,在每一個被迫或主動閱讀者的心中炸響:
“眷茲蜀地,天府之國,慘遭寸折,百姓困苦,車馬凋零……”
字裏行間,是對蜀地現狀的悲憫描繪,亦是攻心的起點。
“…謹以至誠,宣告天下,大唐文武大聖興法皇帝裴徽,氣憤風雲,誌安社稷!”
裴徽的尊號被刻意強調,威嚴直透紙背。
“今感一身之責任,率堂堂之師,息賊安民,收歸蜀地,以事祥和,此大仁大義舉也!”
將征伐包裝為拯救,占據道義製高點。
“令旗所至,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其或違拒天兵,九族並誅無赦!”
殺氣陡然而起,冷酷無情的最終通牒,字字如刀!
“蓋天道助順,必致萬靈之歸;王師有征,更無千裏之敵。谘爾士庶,久罹困殘,其肩向化之心,鹹適更生之路。敢稽朕命,後悔何追……”
以天命王師自居,威逼利誘,斷絕退路。
這不僅僅是文字,它是裹挾著鐵與火的戰爭號角,是帝國意誌不可阻擋的宣言。
它隨著不良人的馬蹄,如同無聲的瘟疫,迅速在蜀地的每一個角落蔓延開來。
在成都府衙昏暗的燈下,在劍門關隘凜冽的風中,在錦江茶館嘈雜的人聲裏,在田間地頭勞作的農夫耳語間……恐慌如同投入靜水的巨石,激起層層漣漪,無聲的震動在蔓延,空氣裏開始彌漫開絕望的氣息。
長安,權力中心。
朱雀大街兩側,身披玄甲的重裝步兵如銅牆鐵壁,長戟森然林立,冰冷的目光穿透麵甲縫隙,隔絕了一切窺探的視線,將皇宮拱衛成風暴中心唯一的孤島。
氣氛緊張得如同拉滿的弓弦,一觸即發。
紫宸殿深處,巨大的沙盤幾乎占據了半個殿堂,精細地模擬著大唐的山川地貌。
年輕的皇帝裴徽,身著玄色常服,負手立於沙盤前。
他的麵容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模糊,隻有那雙眼睛,深邃如不見底的寒潭,倒映著代表蜀地連綿起伏的崇山峻嶺模型。
他的手指修長而穩定,緩緩劃過那些代表著秦嶺、大巴山、劍門關的凸起,最終停留在成都平原的模型上,指尖微微用力,仿佛要將那微縮的城池捏碎。
“蜀道難,難於上青天。”裴徽心中默念,這並非詩意的誇張,而是冰冷的現實。
此戰,必須快!準!狠!以雷霆之勢碾碎任何抵抗,方能震懾天下蠢蠢欲動之徒。
他深知,這第一戰,不僅關乎蜀地歸屬,更關乎他這位“興法皇帝”的權威能否真正樹立。
一絲猶豫或軟弱,都可能引來群狼環伺。
沙盤上代表利州的標記,在他眼中仿佛變成了一個不斷跳動的、充滿誘惑與危險的血色符號。
一絲冰冷的決絕,在他眼底深處凝結。
……
……
河北前線,龍武軍團大營。
中軍大帳內,炭火驅散著北地的春寒。
郭子儀端坐帥案之後,須發已染上濃重的霜雪之色,然而腰背依舊挺直如千年古鬆,透著一股曆經滄桑卻巋然不動的沉穩。
他麵前巨大的輿圖詳盡標注著幽州方向的每一處山川、隘口、河流。
斥候如同穿梭的織梭,流水般進進出大帳,帶來關於幽州韓休琳部的最新動向:兵力調動、糧草囤積、遊騎活動範圍……
“幽州方向可有異動?”郭子儀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磐石般的穿透力,回蕩在帳內。
“稟大帥,韓逆主力似在加固城防。但其遊騎活動範圍向南延伸了二十裏,已與我方前哨斥候發生數次小規模接觸。”
一名斥候都尉單膝跪地,快速稟報。
郭子儀微微頷首,目光如炬,鎖定在輿圖上幾處關鍵隘口。
“狡狐韓休琳,狠如豺狼。他按兵不動,未必是怕了老夫,恐是想坐山觀虎鬥,待陛下西征蜀地,我軍主力被牽製,再趁隙南下,火中取栗。”
他抬起布滿老繭的手,重重按在輿圖上代表井陘關的位置,“傳令各關隘守將:加固城防,深挖壕塹,滾木礌石備足!晝夜巡哨,加倍警惕!多派精幹斥候,深入幽州腹地,我要知道他韓休琳每日吃幾碗飯!”
“龍武軍團,就是釘死在河北大地上的一根鐵樁!絕不能讓幽州一兵一卒,越過防線半步!”命令斬釘截鐵,帶著百戰老帥的自信與不容置疑。
帳外,龍武軍團龐大的軍陣肅然矗立在河北平原上,旌旗獵獵,矛戟如林,構成了一道堅不可摧的北境鐵壁,散發著凜冽的殺氣,死死扼住了幽州南下的咽喉。
……
……
河南,黃河渡口水寨。
凜冽的河風帶著濕冷的腥氣,吹得新建水寨高台上的旌旗嘩啦作響。
虎賁軍團大將軍馮進軍正值壯年,身形魁梧如山,麵容線條剛硬如同斧劈刀削。
他身披猩紅大氅,按劍而立,鷹隼般銳利的目光掃視著腳下繁忙的景象。
黃河波濤洶湧,新建的浮橋在風中微微晃動。
精銳的虎賁步騎排成長龍,甲胄鮮明,步伐鏗鏘,正源源不斷地通過浮橋,開赴遙遠的淮河沿線。
更遠處的河灣裏,新下水的戰船排列成陣,船體還散發著桐油和木材的清香。一群群被收編的“水賊”實則是精挑細選、熟悉水性的漁民和漕工),在軍官粗糲的嗬斥聲中,笨拙卻拚命地操練著升帆、劃槳、接舷。
“太慢了!蝸牛爬都比他們快!”馮進軍眉頭緊鎖,對著身旁汗流浹背的傳令兵低吼道,聲音像鐵片刮過砂石,“告訴船廠督造,老子不管他用什麽法子!人歇船不歇!給我晝夜不停地趕工!我要艨艟!我要鬥艦!我要能在長江裏橫著走的樓船!三天後,我要看到新下水的戰船數量翻一番!”
他猛地指向南方,仿佛要穿透重重迷霧,直抵江南,“永王李璘那個黃口小兒,仗著幾條破船就在江南耀武揚威,做他的清秋大夢!這些船,就是我們將來踏平江南的浮橋!告訴水軍都尉,操練再狠點!見血!隻有見了血的水軍,才是能打仗的水軍!”
他的話語如同出鞘的戰刀,鋒芒畢露,帶著一股踏碎一切的蠻霸氣勢。
整個水寨在他的意誌下仿佛一台開足馬力的戰爭機器,轟鳴運轉。
虎賁軍團如同一柄鋒芒畢露的巨劍,劍尖直指富庶而動蕩的江南,水陸並進的巨大壓迫感,讓黃河兩岸的空氣都為之凍結。
……
……
三月十三日,長安城外,朱雀軍團大營。
破曉的曙光如同利劍,終於刺破了連日籠罩的陰霾與薄霧。
巨大的校場被無數熊熊燃燒的火把和初升朝陽的金輝共同映照,亮如白晝,纖毫畢現。
四萬朱雀軍團將士,連同兩千名全身籠罩在特製黑色劄甲、連戰馬都披掛黑色馬鎧的特戰大隊黑騎兵,已然列陣完畢。
整個軍陣如同鋼鐵澆鑄的森林,寂靜無聲,唯有無數盔纓、甲片在光線下反射著冰冷的光澤。
騎兵方陣居左,戰馬披掛輕便的環片甲,鼻息噴吐著長長的白霧,不安地刨動著裹著布的馬蹄。騎士們腰挎製式橫刀,背負強弓勁弩,眼神透過麵甲,隻有一片冰寒的殺意。
步兵方陣居右,重甲步兵如山如嶽,手中的長柄陌刀如同鋼鐵荊棘;輕甲刀盾手則如磐石般穩固,圓盾緊護身前,環首刀斜指地麵。
長矛如林,密集的槍尖形成一片令人膽寒的死亡金屬反光帶。
一股無形的、凝聚到極致的肅殺之氣,沉甸甸地彌漫在空氣中,壓得人喘不過氣,直衝雲霄,連盤旋的飛鳥都遠遠避開。
“轟隆隆——”
沉重的營門被緩緩推開。
天授皇帝裴徽,駕臨!
他並未乘坐鑾駕,而是身披一領打磨得鋥亮耀眼的明光鎧,猩紅如血的披風在晨風中獵獵飛揚。
他騎在一匹通體烏黑、神駿異常、唯有四蹄雪白的“烏雲踏雪”神駒之上,在百餘名同樣黑甲黑騎、宛如地獄使者的近衛簇擁下,緩緩進入校場。
陽光毫無保留地灑落在他年輕而棱角分明的臉龐上,卻找不到一絲一毫少年帝王的意氣風發,隻有一種金屬般的冰冷威嚴,如同出鞘的絕世神兵,鋒芒刺骨。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每一個方陣,銳利如電,仿佛能穿透厚重的甲胄,直視每一個士兵的靈魂深處,審視著他們的忠誠與勇氣。
沒有冗長的訓話,沒有激昂的鼓動。
裴徽隻是策動戰馬,以穩定得近乎刻板的步伐,緩緩從龐大的軍陣前方走過。
沉重的馬蹄鐵敲擊在夯實的土地上,發出“噠…噠…噠…”的聲響,如同戰鼓的慢拍,清晰地、沉重地敲擊在每一個屏息凝神的將士心頭。
空氣凝固,時間仿佛被拉長。
士兵們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帶來的壓力,心髒在胸腔裏擂動如鼓。
最終,他勒馬停在中軍那杆巨大的、繡著金色朱雀圖騰的大纛之下。
猩紅披風在身後猛地一蕩。
在數萬道目光的聚焦下,他猛地抽出腰間那柄象征著無上皇權、裝飾華美卻同樣鋒銳無匹的儀刀!
“嗆啷——!”龍吟般的清越刀鳴劃破寂靜。
刀鋒寒光四射,在朝陽下爆出一團冷冽的光暈,筆直地指向西方——蜀地的方向!
“大唐!必勝!”裴徽的聲音並不算洪亮,甚至有些低沉,卻如同九天落下的驚雷,蘊含著無匹的意誌力,清晰地、不容置疑地傳遍了校場的每一個角落。
“必勝!必勝!必勝!!!”
短暫的死寂之後,是山崩海嘯般的爆發!
四萬兩千個喉嚨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聲浪如同實質的巨錘,轟然炸響,震得腳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顫抖!
無數刀槍劍戟在同一瞬間高高舉起,密密麻麻的金屬鋒刃反射著刺目的陽光,形成一片令人無法直視的死亡光林!
士兵們的臉龐因激動和殺意而漲紅扭曲,眼中燃燒著狂熱的火焰!
這一刻,無需任何言語。皇
帝的意誌與將士的戰意,在“必勝”的咆哮中徹底融為一體,化為一股無堅不摧的鋼鐵洪流!
這是一場為帝國的徹底統一而戰!為皇帝裴徽至高無上的權威而戰!首戰,即是決戰!不容有失!
旌旗漫卷,如同燃燒的火焰雲霞。鋼鐵巨龍開始蠕動,發出沉悶的轟鳴。先鋒部隊率先開拔,鐵流滾滾,目標直指西方——巍峨的秦嶺和秦嶺之後那片命運未卜的蜀地!
……
……
西征路上,張巡的中軍,張巡端坐於一匹穩健的青驄馬上,行進在蜿蜒險峻的陳倉古道之上。
他麵容清臒,下頜蓄著修剪整齊的短須,眼神深邃沉靜,如同古井無波。
身披製式玄甲,並無多餘裝飾,隻在肩甲處有一道不易察覺的朱雀暗紋。
與周圍將士因出征而略顯亢奮或緊張的氛圍不同,他顯得異常平靜,仿佛隻是在進行一次尋常的行軍。
然而,若有細心人觀察,會發現他握著韁繩的手指關節微微發白,那深邃的眼底深處,並非死水,而是燃燒著一簇冷靜到極致的火焰——那是屬於名將的、對勝利的絕對渴望與對戰場瞬息萬變的極致警惕。
四萬多大軍一萬兩千騎兵,其中兩千是那令人望而生畏、如同移動黑色鐵塊的黑騎;三萬步兵),組成了一條龐大的鋼鐵巨龍,艱難地盤旋在“難於上青天”的古道上。
隊伍龐大卻秩序井然,嚴格按照皇帝裴徽親自厘定、被奉為圭臬的《天工行軍條例》執行:
凡軍行在道,十裏整隊查點,十五裏齊整休息飲水、整理裝備、解決個人問題),三十五裏全軍會幹糧短暫進食補充體力),七十裏必須安營食宿確保充分休整)。
這條鐵律,是裴徽汲取古今戰史精華,結合嚴酷實戰經驗總結而出。
它摒棄了盲目追求速度的急躁冒進,將士兵與馬匹的體力消耗、隊形保持、突發敵情的應對能力置於首位。
張巡對此深以為然,並奉行不渝。
他深知此戰意義之重大,不僅關乎帝國統一,更關乎陛下新朝權威的樹立。
他亦清楚蜀道之艱難險阻,更明白困守蜀地的楊、李舊部雖看似烏合,但困獸猶鬥,尤其是在他們熟悉的險峻山地之中,任何輕敵都可能付出血的代價。
他對利州守軍的戰力評估認為其組織度、訓練水平、戰鬥意誌遠遜於己方)是基於情報的理性判斷,但用兵之道,首重廟算周全,次重臨陣謹慎。
“驕兵必敗”的古訓,如同警鍾,時刻在他心中鳴響。
“傳令各營都尉、校尉!”張巡的聲音不高,語調平穩,卻帶著一種磐石般的穿透力和不容置疑的威嚴,清晰地傳入身旁幾位傳令兵耳中,“嚴格執行行軍條例!保持規定隊形間距!騎兵左右間隔四步,前後間隔四十步!步兵各都、各營之間間距不得混亂!
前軍斥候放出十裏,左右兩翼斥候覆蓋五裏山野,後軍斥候加倍,嚴防尾隨與斷後襲擾!
凡有懈怠隊形、懈怠警戒者,無論官職,一經發現,立斬不報!軍法官隨隊巡視,有違令者,可就地正法!”
“得令!”傳令兵神色凜然,抱拳應諾,隨即翻身上馬,如離弦之箭般分赴前後各軍傳令。
張巡的目光投向遠方雲霧繚繞、層巒疊嶂的秦嶺深處。
古道的艱險超出了輿圖的標注,許多棧道年久失修,僅容一騎通過,下方便是萬丈深淵。
雨水使得山路泥濘不堪,沉重的輜重車陷入泥潭,士兵們喊著號子奮力推拉,騾馬噴著粗重的白氣。
他微微蹙眉。
利州……劍門……他心中默念著這兩個關鍵節點。
情報顯示利州守將張玉祥雖然駐守利州多年,但從未有過什麽過人的戰績。
若能以雷霆之勢拿下利州,打通金牛道門戶,則劍門天險便暴露在兵鋒之下。
但,蜀道如此艱難,張玉祥會不會在險要處設伏?
那些被檄文震懾的蜀地軍民,是會簞食壺漿以迎王師,還是會被煽動起同仇敵愾之心?
還有那個至今行蹤不明的李玢心腹幕僚陳玄禮,他會在哪裏攪動風雲?
一個個問號在張巡冷靜如冰的思維中快速閃過、推演。
他輕輕拍了拍坐騎的脖頸,青驄馬打了個響鼻,穩穩地踏在濕滑的石階上。
“報——!”一聲急促的呼喊從前隊傳來。
一名斥候小校滿臉泥漿,策馬飛馳至張巡近前,勒馬急停,濺起一片泥水,“稟將軍!前方十五裏,飛仙關棧道有約三十丈被山洪衝毀!工兵營已在搶修,但山勢陡峭,巨石難移,恐需兩個時辰方能架設臨時通道!”
張巡眼神沒有絲毫波動,仿佛早已預料。“知道了。傳令前軍停止前進,於安全地帶按條例休整。命工兵營不惜代價,加快速度。另,派兩隊精銳斥候,攀岩繞行,探查棧道毀壞處兩側山頂有無異常!”
他頓了頓,補充道,“告訴工兵營校尉,架橋用料,寧過勿缺!要確保大軍輜重能安全通過!”
“遵命!”斥候小校領命而去。
張巡抬眼望了望陰沉沉、仿佛隨時會壓下來的天空。一絲極其隱晦的憂慮,被他深埋在眼底那冷靜的火焰之下。
戰爭,才剛剛拉開序幕。
這蜿蜒西進的鋼鐵巨龍,即將在蜀道的險山惡水間,迎來它真正的考驗。
……
……
三月的蜀地,群山如墨,層巒疊嶂。
潮濕陰冷的空氣仿佛能擰出水來,濃得化不開的乳白色霧氣在山林間無聲地翻湧、纏繞,像幽靈的紗幔,遮蔽了遠眺的視線,也浸透了每一個行軍的靈魂。
腳下的路,與其說是路,不如說是被無數馬蹄和軍靴在嶙峋山石與濕滑泥濘間硬生生踩踏出來的蜿蜒傷痕。
沉重的腳步聲是這片死寂天地間最沉悶的鼓點。
士兵們背負著足以壓垮尋常壯漢的裝備。
冰冷的鐵甲緊貼汗濕的裏衣,每一次摩擦都帶來刺癢與粘膩;
橫刀、長矛在肩頭晃動,發出單調而令人疲憊的碰撞;
三日份的黍米幹糧和硬得能硌掉牙的鹽漬肉塊塞滿了背囊;
腰間懸掛的箭囊裏,沉重的箭矢隨著步伐一下下拍打著大腿;
再加上開山斧、繩索等工具,每個人的負重都遠超五十斤。
汗水早已浸透內襯,在重甲的禁錮下悶熱難當,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噴吐著濃重的白氣,在冰冷的空氣中瞬間消散,隻留下肺腑間火辣辣的灼燒感。
騎兵們騎在同樣疲憊的戰馬上,腰腿因長時間的顛簸而酸痛僵硬。
他們不僅要控製自己身體的平衡,更要時刻安撫身下躁動不安的坐騎。
戰馬打著響鼻,噴出的白沫濺在冰冷的山石上,馬蹄在濕滑的碎石路上偶爾打滑,引發一陣短暫的騷動和低聲的咒罵。
即使是久經沙場、以紀律嚴明著稱的黑騎精銳,此刻也能從他們微微繃緊的肩背線條、緊抿的嘴唇和偶爾投向遠方迷霧深處那警惕如鷹隼的眼神中,讀出無聲的壓力。
他們沉默如鐵,但這份沉默本身就是一種力量,一種在絕境中淬煉出的堅韌。
“止!原地休整!整隊——!”
尖銳的銅鉦聲穿透濃霧,緊接著,各級軍官粗糲嘶啞的吼聲如同接力般在蜿蜒的隊伍中層層炸響。
聲音在山穀間回蕩,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如同被無形的繩索猛然勒住,整支龐大的隊伍在險峻的山道上戛然而止。
瞬間,粗重如風箱般的喘息聲此起彼伏,蓋過了軍官們後續的呼喝。
“甲不離身!兵不離手!檢查馬具蹄鐵!保持隊形!”一名臉上帶著刀疤的校尉,聲音像砂紙磨過石頭,目光銳利地掃過自己麾下的士兵。
士兵們早已習慣這種嚴苛,無人喧嘩,隻有一片沉重的喘息和金屬、皮革摩擦的細碎聲響。
他們倚靠著冰冷的山岩,或直接癱坐在濕漉漉的地上,動作近乎一致地解下水囊,仰頭痛飲。冰涼的水滑入喉嚨,帶來短暫的清明。
隨即,他們掏出硬邦邦的幹糧,用牙齒艱難地撕扯、咀嚼,腮幫子高高鼓起,眼神空洞地望著腳下泥濘或前方無盡的迷霧。
隊伍中段,主帥張巡翻身下馬。
他身形並不特別魁梧,但挺拔如鬆,一身玄色細鱗甲洗練肅殺,肩甲上暗刻的朱雀紋飾在昏暗天光下若隱若現。
頭盔下的麵容棱角分明,顴骨微高,鼻梁挺直,一雙眼睛深邃得如同此刻蜀地的幽穀,沉靜得近乎冷酷。
他並未立刻休息,而是沉默地沿著休整的隊伍邊緣緩步巡視。
靴子踩在碎石上,發出輕微的咯吱聲。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探針,逐一掃過士兵們疲憊卻強撐著堅毅的臉龐,檢查他們裝備的完整,留意是否有掉隊者的蹤跡,更是在無聲地評估著這支軍隊的士氣和承受力。
偶爾,他會停下腳步,伸手捏一下某個士兵皮甲下的內襯,感受那濕冷的程度,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一下。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鞭策和定心丸。
前七日的強行軍,在張巡近乎苛刻的掌控下,雖然最大程度地保證了隊形齊整和士兵狀態,終究還是比《行軍條例》預定的時間晚了半個時辰,才抵達預定的宿營地——一處位於兩山夾峙間的相對開闊山穀。
夕陽的餘暉早已被高聳的山峰吞噬,隻留下天邊一抹殘血般的暗紅,將猙獰的山巒輪廓染得如同地獄的壁壘。
隊伍剛剛開始安營紮寨,幾騎斥候如離弦之箭般衝破薄暮,直抵中軍。
“報——大帥!”為首的斥候隊長滾鞍下馬,單膝跪地,聲音帶著急促的喘息,“前方軍寨已空無一人!灶灰尚溫,鐵鍋未冷,地上腳印雜亂,看痕跡,應是半日前匆忙撤離!”
幾乎同時,左右兩翼亦有斥候飛馳而來。
“報!左翼十裏外山林,發現小股敵騎蹤跡,約十餘騎,鬼祟窺探。我斥候小隊上前驅趕,對方立即遁入密林深處,動作極快,顯是熟悉地形!”
“報!右翼未發現大隊敵軍蹤跡。五裏內溪邊發現樵夫數名,形跡可疑,見我斥候靠近便神色慌張,迅速隱入山林,已按令驅離,未敢擅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