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7章 消失的探子和斥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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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巡站在臨時用幾塊大石和蒙皮搭建起的簡易指揮所前,負手而立。
聽著斥候們流水般清晰卻暗藏危機的回報,他深邃的眼眸中沒有明顯的波瀾,隻是那兩道如墨染的劍眉,在眉心處聚攏起一道細微卻銳利的刻痕。
他轉身步入指揮所,油燈昏黃的光線照亮了攤在粗糙木桌上的地圖。
這張由不良人府與軍樞部耗費無數心血、甚至犧牲了多名頂尖暗樁才繪製出的精密蜀道地形圖,此刻承載著沉重的命運。
他修長的手指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精準,穩穩地點在地圖上標注著“劍門關”的位置,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利州……劍門關……”低沉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內響起,帶著一絲金屬摩擦般的冷硬,“終究是晚了一步。”
這歎息般的低語中,那份不易察覺的遺憾,此刻化作一絲冰寒徹骨的殺意,在他眼底一閃而逝。
裴徽提前布局搶占劍門關的指令,因蜀道艱險、路途遙遠,終究功虧一簣。
這意味著,朱雀軍團北上利州的咽喉之路,已被堵死,一場硬碰硬、屍山血海的強攻險關之戰,已成定局。
對於未能準時抵達宿營地,張巡心中掠過一絲尖銳的不快。他治軍以“鐵律”著稱,信奉“失之毫厘,謬以千裏”。
在瞬息萬變、生死一線的戰場上,這半個時辰的偏差,可能就是決定勝負、乃至全軍存亡的關鍵。
一絲不苟的細節掌控,是他立足亂世、統禦強軍的根本。
“行軍速度控製,隊列銜接,仍需更精進。”他默默地將這個念頭刻入心底,如同在磨刀石上刻下一道新的印記,留待戰後總結清算。
張巡的目光在地圖上利州城東北三十五裏處的一個不起眼的小點上停駐。
他的手指,帶著千鈞之力,重重地敲在那個標注著“黑石村”的墨點上。
“傳令!”他的聲音陡然拔高,穿透指揮所的蒙皮,“明日日落之前,全軍必須抵達此處紮營!違令者,軍法從事!”
侍立一旁的副將王賁,聞令立刻湊近地圖。待看清“黑石村”的位置,他濃密的眉毛不禁擰在了一起,眼中露出明顯的疑慮。
“大帥,”王賁的聲音帶著謹慎,“黑石村離利州城僅三十五裏,已是兵鋒直抵城下!在此處紮營,是否過於……接近?利州守軍雖似潰退,但難保沒有夜襲之膽。我軍遠來疲憊,若遭襲營,恐有混亂之虞。”
張巡沒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依舊盯在地圖上,仿佛要穿透那薄薄的紙背,看清黑石村的每一寸土地。
昏黃的燈光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
“王將軍可知‘百裏爭利,蹶上將軍;五十裏爭利,軍半至’?”張巡的聲音沉緩而有力,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寂靜的水潭,“此乃孫武古訓,亦是軍樞部耗費巨資,以兵棋推演、實地操演反複驗證過的鐵律!”
“一日強行百裏,士卒馬匹皆疲,隊形散亂,輜重脫節,此乃取敗之道。若敵軍稍具謀略,以逸待勞,於險要處伏兵四起……”
他頓了頓,目光如電般射向王賁,“我軍危如累卵,縱有朱雀之威,亦恐折翼於此!”
他修長的手指再次精準地指向黑石村附近的地形。
“反觀此地:其一,扼守白龍江渡口與官道要衝,乃通往利州之咽喉!我軍在此紮營,進可如利劍直指利州,退可憑險固守,控扼水陸通道,切斷利州與外圍可能的聯係,使其成為孤城!”
“其二,此地地形相對開闊,三麵雖有緩坡密林,但視野較之他處已屬極佳,中央有河流作為天然屏障,利於我大軍展開布防,不易被敵軍大規模伏兵突襲。其三,村中或有餘屋、水源、柴草,可稍解我軍輜重壓力。”
張巡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自信的弧度,如同寒刃出鞘的微光。
“我軍在此休整一夜,恢複體力,整肅隊形,翌日清晨,便可精神抖擻,軍容鼎盛,直抵利州城下!兵臨城下之勢一成,守軍膽氣自沮。”
“至於利州守將……”他的語氣帶著一絲輕蔑的篤定,“若其明智,當知堅壁清野,固守待援方為上策。若其昏聵狂妄,敢出城野戰或冒險夜襲……”
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那便是自尋死路,將野戰殲敵的良機拱手送上,正中我張巡下懷!正好以野戰之威,摧垮其城防之心!”
王賁聽著這縝密的分析,臉上的疑慮如同被陽光驅散的晨霧,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由衷的敬佩。
他抱拳躬身,聲音洪亮:“大帥深謀遠慮,洞若觀火!末將愚鈍,受教了!這就去安排明日行軍序列及黑石村紮營布防事宜,定保萬全!”
說罷,他雷厲風行地轉身出帳,腳步聲帶著一種豁然開朗的堅定。
夜幕徹底籠罩了山穀。
無數篝火被點燃,如同墜入凡間的星辰,在濕冷的黑暗中倔強地跳躍、閃爍,將士兵們疲憊而堅毅的身影拉長,投射在嶙峋的山壁上,如同遠古的壁畫。
士兵們沉默地圍坐在篝火旁。
除了咀嚼幹糧、小口啜飲熱水的聲音,便是金屬保養的單調摩擦聲:刀刃在磨石上往複推拉,發出沙沙的輕響;甲片被仔細地擦拭,拭去泥濘和水汽。
火光映照著他們年輕或滄桑的臉龐,疲憊是底色,但深藏眼底的,是經曆過血火淬煉的堅毅,以及對即將到來之戰那混合著緊張與渴望的複雜情緒。
偶爾有老兵低聲向緊張的新兵傳授著戰場保命的訣竅,或是講述著某個慘烈戰役的片段,聲音低沉壓抑。
“聽說劍門關沒拿下來?”一個新兵低聲問旁邊擦拭長矛的老兵,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老兵頭也不抬,用一塊油布仔細抹過矛尖,冷冷道:“關在人在,關丟人亡。硬骨頭,才夠勁。怕了?”
新兵咽了口唾沫,沒再吭聲,隻是把手中的橫刀攥得更緊了。
遠處,另一堆篝火旁,幾個士兵望著黑石村的方向,低聲議論:“黑石村…那地方聽說以前打過好幾次仗,死的人多,晚上常有鬼火…”
“閉嘴!擾亂軍心,想挨鞭子嗎?”一個伍長低聲嗬斥,眼神卻也不由自主地瞟向那片未知的黑暗。
巡邏隊舉著火把,在營地外圍警惕地遊弋,甲胄的碰撞聲和低沉的口令聲“風!”“火!”)在寂靜的山穀中顯得格外清晰、肅殺,不斷提醒著所有人,危險並未遠離。
中軍帳內,燈火通明,將張巡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帳幕上。他並未休息,依舊佇立在攤開的地圖前,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
油燈的火苗偶爾跳動一下,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投下搖曳的光影。
他的手指在地圖上緩緩移動,最終停留在那些斥候回報的關鍵點上:消失的軍寨、遁入山林的敵騎、形跡可疑的樵夫…這些零星的、不成規模的接觸,非但沒有讓他安心,反而像一根根冰冷的針,不斷刺穿著他高度警惕的神經。
消失的軍寨守軍去了哪裏?
是潰不成軍逃回利州,還是化整為零,潛藏在這莽莽群山之中,等待時機集結到某個精心預設的伏擊點,像毒蛇般給予致命一擊?
那些“樵夫”真的是普通百姓嗎?
蜀道艱險,尋常百姓豈會在此敏感時節、敏感地帶砍柴?他們驚恐躲避斥候的眼神,是出於對兵禍天然的恐懼,還是因為肩負著傳遞消息、甚至引導伏兵的特殊使命?
他們的“形跡可疑”,是否就是敵人故意留下的破綻,意在迷惑?
黑石村真的如地圖所示那般“安全”嗎?
地圖再精密,也隻是死物。
戰場瞬息萬變。敵軍是否早已洞察我軍意圖,甚至利用了軍樞部地圖的“精確”,反而在黑石村或其周邊預設了可怕的陷阱?
比如挖掘地道直通營地下方、預埋火油幹柴準備火攻、或者利用周邊複雜地形埋伏小股精銳,專事襲擾、放火、刺殺軍官,讓我軍徹夜難安?
騎兵的“步兵化”訓練效果如何?
陛下讓軍樞部力推的新策,讓這些精銳騎兵在保持騎射衝鋒優勢的同時,苦練下馬步戰、結陣攻堅之術。
明日若利州守軍依托堅城頑抗,勢必要下馬步戰。
這些習慣了馬背馳騁的驕兵悍將,能否迅速轉換角色,像真正的重步兵一樣,扛著大盾,頂著箭雨滾石,用血肉之軀去撞擊那冰冷的城牆?
這是新戰略的第一次實戰檢驗,亦是巨大的風險點。
“篤…篤…篤…”張巡的手指無意識地、帶著某種沉重節奏敲擊著鋪就地圖的粗糙桌麵,聲音在寂靜的帳篷裏清晰可聞。
這細微的聲音,是他內心風暴的外在映射。
“來人!”他聲音不高,卻帶著穿透帳篷的冷冽。
帳簾掀開,負責斥候營的校尉趙鋒快步走入,躬身行禮:“大帥!”
“趙鋒,”張巡的目光從地圖上抬起,直視著他,“加派三倍人手!精銳盡出!尤其是通往黑石村的所有道路兩側,密林、山穀、高地、溪澗!給我一寸一寸地搜!掘地三尺!任何異常,哪怕是一處新翻的泥土、一片不自然的斷枝、一隻鳥雀驚飛得不合常理、一絲不該有的煙火氣…立刻飛馬來報!延誤者,斬!”他的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遵大帥令!”趙鋒神色凜然,感受到事態的嚴峻。
“另外,”張巡補充道,手指再次敲在黑石村上,“通知特戰營郎將王玉坤,明日接近黑石村時,全軍暫停!命他親自挑選最精銳、最機警的斥候和老兵,組成尖刀小隊,先行入村探查!”
“每一間房屋,每一口水井,每一片樹林,每一段河岸,都要給我翻個底朝天!確認村內村外絕對安全,無任何埋伏、陷阱、可疑人員後,燃起三堆狼煙為號,大軍方可進入紮營!告訴他,若因探查疏忽致大軍有失,我唯他是問!”
“是!末將即刻去辦!”趙鋒抱拳領命,轉身疾步而出,身影迅速融入帳外的黑暗。
帳內恢複了寂靜,隻剩下油燈燃燒的劈啪聲和張巡手指無意識的敲擊聲。
帳外,嗚咽的夜風陡然增強,如同鬼哭,吹動著營地的篝火,光影在張巡沉靜而無比凝重的臉上瘋狂跳躍、舞動,明暗不定。
遠處,蜀地連綿的群山在濃重的夜幕下徹底失去了白天的輪廓,化作一片無邊無際、沉默而猙獰的黑暗巨獸,仿佛正張開無形的巨口,冷冷地注視著這支深入其腹地的鋼鐵洪流。
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彌漫在濕冷的空氣中。
戰爭的弓弦,已被張巡親手,也因這詭譎的形勢,繃緊到了極限,發出細微而危險的呻吟。
明日,黑石村的夜晚,是疲憊大軍急需的平靜休整,還是風暴來臨前那令人心悸的最後寧靜?那看似扼住咽喉的“利爪”之下,是否正隱藏著致命的毒牙?
一切都籠罩在未知的、濃得如同蜀地山霧般的殺機之中。
張巡深吸了一口帶著柴火煙味和山野寒意的空氣,那冰冷直透肺腑。
他深邃的目光越過跳動的燈火,仿佛要穿透帳幕,刺破那無邊的黑暗與迷霧。
他知道,真正的考驗,即將在黎明後的征途,在那三十五裏外的黑石村,降臨。
朱雀軍團的利爪,已然按在了蜀地的咽喉之上。
……
……
清晨,蜀地的薄霧如同尚未蘇醒的幽靈,纏綿地縈繞在山林穀壑之間。
枯黃的草葉上,凝聚了一夜的露珠沉重地滾動,在熹微的晨光下,折射出無數細碎的、冰冷的光點,仿佛大地無聲的淚滴。
征蜀軍龐大的隊伍,如同一條在崎嶇官道上艱難蠕動的鋼鐵巨蟒。
沉重的腳步聲整齊而壓抑,每一次靴底與碎石、泥土的撞擊,都敲打在人心深處;
盔甲鱗片摩擦碰撞的“鏘啷”聲連綿不絕,匯成一股令人牙酸的金屬低鳴;
戰馬偶爾打著不安的響鼻,噴出團團白氣,馬蹄鐵踏在堅硬路麵上發出清脆又沉悶的“嗒嗒”聲。這所有聲響交織在一起,形成一股沉悶、肅殺、令人窒息的“行軍曲”。
空氣中彌漫著複雜的味道:濕潤泥土的腥氣、數萬人散發出的汗味、皮革鞍具經久使用的酸腐氣,還有遠處山林傳來的草木特有的清冽,混合成一種屬於戰場的、獨特而凝重的氣息。
張巡端坐在他那匹名為“墨雲”的神駿黑鬃戰馬上,身姿挺拔如懸崖峭壁上的孤鬆,任憑隊伍行進帶來的顛簸,也紋絲不動。
他那張被邊塞風霜和戰場硝煙刻畫出深刻溝壑的臉上,此刻每一道線條都繃得緊緊的,寫滿了全神貫注的警惕。
鷹隼般的目光銳利如刀,一遍又一遍地掃視著道路兩側起伏的山巒和茂密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叢林。
他的視線仿佛帶著穿透力,要將每一片可疑的陰影、每一處可能藏匿殺機的岩石縫隙都徹底洞穿。
“停!”張巡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傳遍前軍。
他嚴格執行著《行軍條例》的規定,每走十五裏,便果斷下令全軍暫停休整。
令旗揮舞,龐大的隊伍緩緩停下腳步,如同巨獸暫時收起了爪牙,但緊繃的肌肉並未放鬆。
士兵們立刻抓緊這短暫的時間喘息。
取下腰間的水囊,貪婪地灌上幾口渾濁的涼水;從懷裏掏出硬邦邦、能磕掉牙的雜糧餅,用力撕咬著;
檢查著弓弦的張力、刀鞘的鬆緊、甲胄的係帶。
輜重兵則忙著給戰馬喂上幾口摻了珍貴豆料的清水和幹酪。
整個休整過程高效而沉默,隻有粗重的喘息聲、壓抑的咳嗽聲以及偶爾幾聲低沉的、關於家鄉或天氣的交談聲。
緊張的氣氛如同無形的鉛雲,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連空氣都似乎變得粘稠。
時近正午,太陽終於發力,驅散了最後一絲頑抗的霧氣,將帶著暖意的金光慷慨地灑向大地。
然而,這暖意卻絲毫未能驅散張巡心頭的凝重冰霜。
陽光照亮了他緊鎖的眉頭和眼底深處那抹揮之不去的陰霾。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富有節奏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打破了短暫的沉寂。
一騎快馬如離弦之箭,穿過隊伍間隙,直奔中軍帥旗所在。
馬上的騎士身著深青色勁裝,風塵仆仆,腰間佩著不良人特有的製式短刀,刀鞘磨損嚴重,顯然經曆無數險境。
來人正是隨軍的不良副將趙小營——不良人老將趙肉的長子。
他約莫三十出頭,臉龐棱角分明如同刀削斧劈,長期的暗探生涯讓他膚色偏深,眼神銳利得能穿透人心,卻又在深處沉澱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穩。
眉宇間依稀可見其父趙肉的剛毅輪廓,卻少了些趙肉那種外放的粗獷豪邁,多了幾分情報人員特有的、如同淬火精鋼般的敏銳和內斂。
即使是在策馬疾馳的急迫中,他的動作也保持著一種貓科動物般的無聲迅捷與協調。
“籲!”趙小營在張巡馬前十步處精準地勒住韁繩,戰馬人立而起,發出一聲長嘶。
他翻身下馬,動作幹淨利落,不帶一絲多餘,快步上前,單膝點地,向張巡抱拳行禮。
他的聲音帶著刻意壓低的急促,每一個字都像繃緊的弓弦:“啟稟大將軍!有異常軍情!”
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
張巡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瞬間凝聚在趙小營身上。周圍的幾位親衛將領——如性格火爆的騎軍都尉王鐵山、沉穩持重的步軍都尉李固——也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手不自覺地按上了腰間的刀柄。
原本還有些許低聲交談的周圍,頓時落針可聞,隻剩下戰馬不安地刨著蹄子,以及遠處山林傳來的、仿佛帶著嘲諷意味的風聲呼嘯。
“講。”張巡的聲音低沉而穩定,卻蘊含著山雨欲來的力量感。
趙小營深吸一口氣,快速而清晰地匯報道:“按不良府征蜀條令,每日不管敵情有無變化,我方在行軍方向前方百裏之內,至少應有一道報平安的情報送達大營!然則,自昨日下午未時三刻收到最後一份例行平安報至今,整整一天半的時間,位於利州境內的我方所有探子,音訊全無!卑職已反複確認過所有預設的緊急聯絡渠道和備用節點,均無響應!這…絕非尋常!”
他的語氣斬釘截鐵,每一個音節都敲在聽者的心上,透出深重的不安。
作為不良府年輕一代的翹楚,他十五歲舞象之年)便投身暗探行當,十多年來在蜀地、北境出生入死,經驗之豐富遠超常人。
近年來更是屢建奇功,加之其父趙肉在敵後的赫赫戰功,才被總帥裴徽破格提拔為副將。
此次被嚴莊親點至張巡軍中,負責協調所有蜀地方向的暗探聯絡,位卑而權重。
此刻,這條維係著大軍“眼睛”和“耳朵”的情報鏈驟然斷裂,如同在他心頭狠狠紮進了一根劇毒的芒刺,冰冷而刺痛。
張巡的眼眸驟然眯成一條危險的細縫,銳利的光芒在瞳孔深處一閃而逝,仿佛有萬載寒冰瞬間凝結。
他沉默了片刻,這短暫的死寂沉重得幾乎讓人窒息。
四周隻有戰馬的響鼻和遠處山風穿過林梢的嗚咽。
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得如同滾過地麵的悶雷,每一個字都充滿了令人心悸的力量:“多謝趙將軍提醒。看來,利州方麵不僅早有防範,而且…所圖非小,必有大的動作!”
他猛地抬頭,視線如同實質的探照燈,掃過身後如林的旌旗和沉默肅立的數萬軍陣,果斷下令:“傳令!”
兩名早已侍立一旁、如同標槍般挺直的傳令兵立刻上前一步,手按刀柄,腰板挺得更直,眼神銳利地等待命令。
“第一:斥候營探馬數量,即刻增加三倍!搜索範圍向外推進十裏!務必形成密網,無死角覆蓋!絕不能讓敵軍窺探到我軍虛實!發現任何風吹草動,哪怕是鳥獸驚飛,也立刻回報!不得有誤!”
“第二:特戰大隊特戰營,挑選最得力的精幹人手,不少於兩隊,即刻出發!避開大路,潛入山林,取最險最秘之徑,務必給我查清利州城內及周邊敵軍的真實動向和兵力部署!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我要知道,是什麽堵住了我們探子的嘴!”
“遵令!”兩名傳令兵聲如洪鍾,抱拳行禮,動作整齊劃一。隨即迅速翻身上馬,撥轉馬頭,如離弦之箭般向著不同的方向疾馳而去,馬蹄踏起滾滾煙塵。
這命令如同投入看似平靜卻暗流洶湧湖麵的巨石,瞬間在龐大的征蜀軍中激起了層層擴散的漣漪,緊張的氣氛陡然升級。
臨時選定的休整點設在一片相對開闊的向陽坡地。
張巡召集了所有都尉以上的將領,圍成一個凝重的半圓。
氣氛肅殺,陽光透過稀疏的樹葉,在地麵投下斑駁跳躍的光影,也照亮了將領們臉上或凝重、或疑慮、或焦躁的神情。
趙小營被張巡示意站在中央。
他深吸一口氣,快速而清晰地複述了利州方向情報鏈徹底中斷的異常情況,以及他基於專業經驗做出的判斷:“……信號斷絕,道路封鎖。此等規模的靜默與封鎖,絕非利州區區一州之力所能為,更非其慣常堅壁清野、據城死守的保守作風!其中必有重大變故!”
話音未落,那位身材魁梧如鐵塔、臉上帶著一道猙獰刀疤的騎軍都尉王鐵山便忍不住開口,聲若洪鍾,帶著毫不掩飾的疑惑:“趙將軍!你這話俺老王聽著就有點玄乎!利州滿打滿算兵力不過萬,還多是兩條腿的步卒,騎軍攏共也就那麽小貓三兩隻!就算他們吃了熊心豹子膽,傾巢而出,在野外,怎敢與我征蜀鐵騎正麵抗衡?小股賊兵襲擾劫糧,俺信!大軍伏擊?哈!那不是老壽星上吊——嫌命長嗎?拿雞蛋碰石頭!”
他粗獷的話語引起周圍幾位同樣以勇猛著稱的將領低聲附和,空氣中彌漫開一絲對利州守軍根深蒂固的輕蔑。
張巡並未立刻反駁,隻是微微頷首,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緩緩掃過在場的每一張麵孔,將眾人的反應盡收眼底。
他沉默片刻,讓王鐵山的話語在空氣中發酵,也讓那份輕敵的情緒暴露得更徹底。
然後,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洞穿迷霧的力量,瞬間壓下了所有的雜音:“王都尉所言,正是此事的詭異之處。除非…”
他刻意停頓了一下,目光變得更加銳利,仿佛要刺破眼前的虛空,“除非利州並非孤軍奮戰!他們有了我們尚未知曉的強援!所以才有膽量,也有能力出動大軍,徹底封鎖通往我軍的要道,意圖隱匿行蹤,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而不良府每日必報平安的硬性規定,恰恰如同警鈴,暴露了他們的封鎖動作,暴露了這欲蓋彌彰的陰謀!”
“強援?!”王鐵山等將領臉色微變,互相交換著驚疑的眼神。
趙小營眼中卻是精光爆射,思路瞬間被點通,仿佛一道閃電劃破迷霧!
他猛地抬頭,脫口而出:“大將軍英明!卑職愚鈍,此刻豁然開朗!您的意思是,前方某處精心選擇的險要之地——很可能就在利州軍認為我們必經之路上——正埋伏著利州守軍與其援兵的主力!”
“他們封鎖道路,一箭雙雕:一是為了徹底斷絕我軍情報來源,讓我們變成瞎子聾子;二是為了確保我軍按他們預想的路線和時間,毫無防備地踏入那個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這靜默,本身就是進攻的號角!”
張巡讚許地看了趙小營一眼,這個年輕人的思維敏捷和情報素養確實不凡,一點即透。
然而,他臉上的讚賞之色瞬間被更深的凝重取代,如同烏雲重新遮蔽了陽光。
他環視眾將,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嚴肅和提醒:“然則!諸位切記,這一切推斷,都建立在一個極其關鍵的前提之上——那就是不良府的每日百裏報信鐵律,絕無錯漏!”
“利州的探子們確實是因為道路被大軍封鎖、無法送出消息而‘失聲’,而非其他原因,比如被一網打盡、或是內部出了叛徒!更重要的是,”
張巡加重了語氣,目光掃過王鐵山等人,“截至目前,我們派出的所有明哨探馬,反複搜索,並未發現任何敵軍大部隊的蹤跡!這‘空城計’的背後,究竟是暗藏殺機的埋伏,還是故弄玄虛的疑兵之計?尚需實證!沒有鐵證之前,任何輕舉妄動都可能是致命的!”
將領們麵麵相覷,神情複雜。
李固等謹慎派點頭認同張巡的分析,覺得這才是老成謀國之道。
而王鐵山等勇將派則眉頭緊鎖,覺得大將軍未免過於謹慎,甚至有些多慮了,利州哪來的強援?
就算有,又怎敢在野戰中挑戰朝廷精銳?疑慮的種子,伴隨著遠方山巒投下的越來越長的陰影,在部分將領心中悄然滋生、蔓延。
……
……
與此同時,在利州主城北麵約十裏處,一座地勢險峻、視野極其開闊的山頂密林中。
不良府蜀地方向分部主管於天豐,正伏在一塊冰冷、長滿青苔的巨石之後。
他年約四旬,麵容原本就因常年勞心而顯得瘦削,此刻卻因極度的焦慮、憤怒和巨大的壓力而扭曲得近乎猙獰。
汗水如同小溪般從他額角、鬢邊滾落,浸透了他深色的勁裝,緊貼在冰涼的後背上,帶來一陣陣寒意。
他手中緊握著一支單筒黃銅望遠鏡,指節因過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顯得蒼白而僵硬。
透過那冰涼的鏡片,他清晰地看到山腳下那處隱蔽的山坳中,四名穿著平民粗布衣裳、但動作矯健如狸貓的信使,正利用岩石和灌木的掩護,小心翼翼地潛行。
他們是於天豐手下最後的、也是最有經驗的信鴿。
然而,噩夢再次重演!
一隊身著利州軍服、披著輕甲、剽悍異常的騎兵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餓狼,毫無征兆地從側翼密林中旋風般衝出!
馬蹄踏碎枯枝敗葉,發出死亡的鼓點!雪亮的馬刀在陽光下劃出刺目的寒光,精準而狠辣!
幾支勁矢帶著淒厲的破空聲,瞬息即至!
“不…!”於天豐喉嚨裏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嘶吼。
山坳下,四名信使雖反應極快,拔刀格擋、翻滾躲避,展現出精湛的搏殺技巧,但在絕對的數量和騎兵的衝擊力麵前,個人的勇武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刀光劍影交錯,慘叫聲被呼嘯的山風瞬間撕碎、湮滅。
僅僅幾個呼吸間,四條鮮活的生命便如同被踩死的螻蟻,淹沒在騎兵冷酷的洪流中,隻剩下幾灘刺目的猩紅在枯草上迅速洇開。
“該死!該死!該死!”於天豐一拳狠狠砸在身下冰冷的岩石上,“砰”的一聲悶響,指關節瞬間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他卻渾然不覺。臉色鐵青得能滴下水來,胸膛劇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炸開。絕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心髒,越收越緊。
這已經是短短兩天內,他派出去的第四組信使了!
無一例外,全部在試圖穿越封鎖線時被利州這支突然變得異常活躍和精銳的騎兵無情截殺!如同飛蛾撲火,有去無回!
一切的源頭在前天下午。
利州城內有數千精銳騎軍,突然傾巢而出!
他們像一張精心編織的、無形的死亡大網,憑借對地形的無比熟悉,牢牢封鎖了所有通往順州方向、可能接近征蜀大軍的道路、隘口、甚至人跡罕至的小徑!
任何試圖強行闖關者,不問身份,格殺勿論!
若想繞行更遠的、更為隱秘的深山老路,即使是最好的戰馬,日夜兼程、不吃不喝,也至少需要三天才能抵達大軍位置!而軍情如火,三天?黃花菜都涼透了!
更讓於天豐肝膽俱裂的是,就在道路被封死的同一時間,他手下最得力、潛伏能力最強的探子韓北風,幾乎拚著暴露的風險,傳遞回一個足以讓整個征蜀軍陷入滅頂之災的情報——來自西邊劍門關方向,一支打著不明旗號、人數約在三萬左右的精銳大軍,如同鬼魅般晝夜急行軍,已經抵達了利州附近!
目標直指東進的征蜀軍!
韓北風的情報精準而致命。
然而,通往張巡大軍的咽喉要道,已被利州軍死死扼住!
這份用生命換來的、價值連城的情報,成了燙手的山芋、致命的毒藥,硬生生憋在於天豐手裏,送!不!出!去!
“主管…我們…我們真的盡力了。”韓北風的聲音在於天豐身後響起,同樣充滿了日夜煎熬的疲憊和深入骨髓的挫敗感。
他年歲稍輕,不過二十五六,但眼神卻透著遠超年齡的老練與此刻深重的憂色。
他臉上也沾著泥土和草屑,嘴唇幹裂。
“趙將軍一天收不到消息,以他的經驗和警覺,必會有所猜測。他再報給張巡大將軍…張巡用兵素來以穩健著稱,或許…或許大軍能提高警惕,避開陷阱?”
他的話語帶著一絲渺茫的希望,試圖安慰自己,也安慰瀕臨崩潰的主管。
“‘或許’?!”於天豐猛地轉過身,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瀕死的野獸,死死盯著韓北風,聲音嘶啞、絕望,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韓北風!你我身負何責?!這是戰時!是關乎數萬同袍兄弟生死的軍情延誤!是關乎征蜀大業成敗的滔天幹係!”
“若張巡將軍未能及時警覺,或者判斷稍有偏差,大軍真的一頭撞進那三萬伏兵的包圍圈,損失慘重,甚至全軍…你我二人,就洗幹淨脖子等著吧!”
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冰渣,帶著冰冷的恐懼和滔天的壓力,“輕則你我二人這身用命換來的官袍被一捋到底,打回原形,永不敘用!重則…下獄問斬,以儆效尤!家人受牽連!你我的腦袋,就是平息天子之怒的祭品!”
韓北風聞言,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冷汗如同瀑布般涔涔而下,瞬間浸透了內衫。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讓他幾乎喘不過氣。
他沉默了片刻,眼神在絕望的深淵中劇烈掙紮,如同困獸。
最終,一絲近乎瘋狂的狠厲和破釜沉舟的決絕光芒,在他眼底深處猛地燃起!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搏一線生機!
他舔了舔幹裂出血的嘴唇,湊近於天豐,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顫抖:“主管…坐以待斃,不如放手一搏!卑職…卑職有一計,或可…或可將功折罪!隻是…”
他艱難地咽了口唾沫,“風險極大!一旦失敗,我利州分部多年苦心經營的所有據點、人手,包括卑職手下那些埋名隱姓、如同親兄弟般的暗樁,恐怕…十不存一!多年心血,毀於一旦!”
於天豐的目光如同鷹隼般攫住韓北風,直接忽略了那巨大的、令人心顫的風險代價。
他現在隻求一線生機,隻求一個能讓他和韓北風以及利州分部眾人活下去的機會!“說!如何將功贖罪?”他的聲音急促而沙啞。
韓北風眼中閃過悲壯,語速飛快:“利州精銳騎兵盡出封鎖道路,城內如今守軍空虛到了極點!據我們在守軍中的最高級內線冒死傳出消息,城內如今僅剩兩千老弱病殘!且為防我軍細作趁虛而入,利州守將嚴令,這兩千人十二個時辰輪值,全都像釘子一樣死死釘在城牆之上!”
“城內…此刻就是一座幾乎不設防的空殼!我們隻要……”
他做了一個極其利落、帶著血腥氣的割喉手勢,眼中閃爍著近乎癲狂的光芒,“鬧出足夠大的動靜!製造恐慌!最好能…燒掉他們的糧草或軍械庫!隻要城內火起,濃煙衝天!封鎖道路的騎兵必然軍心動搖,甚至可能被迫回援!這就是我們傳遞消息的唯一機會!也是我們唯一的活路!”
於天豐聽著,臉上的絕望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破釜沉舟、燃燒生命的決然!他深吸一口氣,山間冰冷刺骨的空氣灌入肺腑,讓他混亂灼熱的頭腦清醒了一些。
他死死盯著韓北風的眼睛,仿佛要將自己的決絕注入對方體內。
“好!很好!置之死地而後生!”於天豐重重地、幾乎是用盡全力拍了拍韓北風的肩膀,眼神銳利如淬毒的匕首,“就按你說的辦!本官將身邊最後四名最頂尖的好手全部調撥給你!‘夜梟’、‘影蛇’、‘鐵手’、‘穿山甲’!他們熟悉城內每一寸土地!不惜一切代價,務必成功!記住,我們的目標是製造混亂,引敵回援,不是殺敵多少!若事成,你我或許還有一線生機;若敗…”
於天豐的聲音陡然低沉下去,帶著無盡的蒼涼,“黃泉路上,也算有個伴!我於天豐,絕不獨活!”
韓北風眼中決絕交織,重重抱拳,指甲幾乎嵌進掌心:“卑職領命!定不負主管所托!兄弟們,跟我走!”
他不再多言,轉身迅速消失在密林深處,開始集結他手下那些同樣在絕望中等待命令的“利州部”暗探。
一場極其危險、以命搏命、勝算渺茫的奇襲火攻計劃,在絕望的深淵邊緣,悄然拉開了序幕。
征蜀軍繼續在高度戒備中緩緩前行。
張巡派出的數倍探馬如同巨大的梳篦,反複梳理著大軍前方二十裏內的每一片區域。
一組組回報的消息如同流水般傳遞回來,內容卻單調得令人心頭發毛:“前方五裏,未見異常。”
“左翼山林,鳥獸安詳,無驚飛跡象。”
“右翼河穀,水流正常,無伏兵痕跡。”
……
然而,這種異乎尋常的、死寂般的“平靜”,反而像不斷收緊的絞索,讓張巡和趙小營的心越懸越高,幾乎提到了嗓子眼。
更令人不安的是,特戰營派出的那兩隊深入敵後的精銳探子,如同石沉大海,杳無音信。
沒有信號,沒有標記,沒有任何預定的聯絡方式被觸發。這種徹底的沉默,本身就是最不祥的信號——要麽他們遭遇了不測,要麽,他們被封鎖得根本無法傳遞任何消息!
無論是哪種,都指向一個可怕的結論:利州方向的封鎖,嚴密得超乎想象!
臨近正午時分,前方探馬終於帶回了一個打破表麵平靜的“異常”消息,但這消息非但沒能緩解緊張,反而讓疑雲更加濃重——
“報——!”一名探馬飛馳而至,臉上帶著長途奔波的塵土和凝重,“啟稟大將軍!前方五裏,鷹愁峽穀道,發現人為破壞!大量滾落的巨石和砍伐的巨木徹底堵塞了道路!更嚴重的是,道路表麵被密密麻麻布滿了削尖的木釘陷阱,覆蓋範圍長達一裏以上!”
張巡眼神一凜:“可曾發現敵軍伏兵?”
探馬隸屬於特戰大隊,精銳中的精銳,臉上塗著厚厚的偽裝油彩,眼神冷靜如冰)立刻回答:“回稟大將軍!卑職及同組五人,反複搜索了穀道兩旁兩裏之內所有可能藏兵之處!包括茂密樹林深處、巨大岩石縫隙、深澗溪流沿岸,甚至利用鉤索攀上陡崖查看!確未發現敵軍任何蹤跡!若有疏漏,卑職甘領軍法!”他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專業斥候的絕對自信。
“‘確信’不曾發覺?”趙小營眉頭緊鎖,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職業性的質疑,再次追問。這太幹淨了,幹淨得反常!
探馬心中雖因被質疑而略有不快,但軍紀森嚴,他依舊保持著絕對的恭敬和冷靜:“回稟趙將軍!卑職等以性命擔保!兩裏之內,絕無成建製伏兵!除非…除非他們能鑽到地底下去!”他補充了一句,語氣篤定。
“知道了。再探!範圍擴大至五裏!尤其注意高地、反斜麵!有任何蛛絲馬跡,即刻來報!”
張巡沉聲道,揮手讓探馬退下。探馬敬禮後,如狸貓般敏捷地消失在來路的方向。
趙小營轉向張巡,分析道:“大將軍,下官以為,此乃敵軍滯敵之計無疑!若真有伏兵,豈會隻壞道路而按兵不動,任由我們從容探查?目的無非有二:要麽拖延時間,好讓他們在利州城頭多堆幾塊石頭,加固城防;要麽…就是想精確控製我軍行進速度,讓我們在他們選定的時間、選定的地點出現!先鋒營披甲持盾,小心清理路障便是。此等伎倆,不足為懼。”他的分析合乎邏輯,也代表了軍中相當一部分將領的想法。
“滯敵?”張巡目光銳利如電,直視趙小營,反問如刀,“若隻為拖延時間守城,為何選在此處?鷹愁峽雖險,但並非不可繞行,也並非利州外圍最險要之處。破壞此處,對我軍造成的延遲有限。若為伏擊控速,那伏兵何在?我們的精銳斥候為何在方圓兩裏內一無所獲?這說不通!”
他拋出的問題直指核心矛盾,讓簡單的“滯敵”之說顯得蒼白無力。
趙小營一時語塞,眉頭皺得更緊,隨即補充道:“正因如此,才更顯其狡詐。虛虛實實,實實虛虛。此處無埋伏,或許正是為了麻痹我們,讓我們對後續真正險地放鬆警惕!下官判斷,其核心目的仍是拖延和控製我軍節奏,為他們的伏擊或城防爭取時間。”
他堅持自己的判斷,但也承認了敵人策略的複雜性。
張巡默然,目光緩緩掃過身邊一眾將領。
王鐵山等將領連連點頭,深以為然,覺得趙小營分析得透徹,利州守軍黔驢技窮,隻會耍些上不得台麵的小把戲,堂堂征蜀精銳,豈能被這點路障嚇退三十裏繞行?
簡直是笑話!這種對利州守軍根深蒂固的輕蔑和身為朝廷精銳的驕傲,彌漫在大多數將領心頭。
連素來謹慎的張巡,麵對眼前“確鑿”的無伏兵證據和同僚的“輕敵”氛圍,內心那根緊繃的弦也受到了一絲影響,產生了一絲動搖——或許真是自己多慮了?
但那份源自無數次生死邊緣磨礪出的警兆,卻如同附骨之疽,越來越強烈地在他心頭嘶鳴!
“傳令!”張巡最終做出決斷,聲音沉穩有力,壓下心頭的疑慮,“全軍緩行!前鋒營著雙層甲,持大盾,謹慎清理路障,特別注意腳下木釘陷阱!工兵營協助!其餘各部,保持戰鬥隊形,刀出鞘,弓上弦,加強戒備!哨探範圍維持五裏!同時,”
他語氣陡然加重,“務必等待特戰營深入敵後的探子回報!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他們的情報,至關重要!”
他深知特戰營在敵後偵察的能力,那是經過無數次血與火淬煉出來的、帝國最鋒利的暗刃,他們的沉默或回報,將是解開眼前迷霧的關鍵鑰匙。
大軍緩緩前壓至被破壞的鷹愁峽穀道口。
沉悶的氣氛中,士兵們能清晰地感受到主將們身上散發出的凝重。張巡特意點了趙小營隨行,親自前往查看。
現場一片觸目驚心的狼藉。
巨大的、棱角分明的石塊和需要數人合抱的粗壯樹幹,如同被巨人隨意丟棄的玩具,雜亂無章地堆砌在狹窄的穀道中央,形成一道高達數丈、幾乎無法攀越的壁壘,徹底堵死了去路。
道路表麵,密密麻麻插滿了手臂粗細、頂端削得極其尖銳的木樁,在正午的陽光下泛著森冷的、不祥的幽光,如同從地獄探出的惡獸獠牙,猙獰地等待著吞噬血肉。
空氣中彌漫著新鮮木屑的苦澀味道、岩石粉末的土腥氣,還有一種…淡淡的、若有若無的桐油味?趙小營敏銳地抽了抽鼻子。
“下馬!仔細搜!”張巡下令。
趙小營率先翻身下馬,親自帶領一隊由不良人好手和軍中精銳斥候組成的搜索隊,展開地毯式、近乎掘地三尺的搜查。
他目光如炬,不放過任何一處可疑的草叢、石堆、樹影、土包。
他用手撥開茂密的、帶著尖刺的荊棘叢,不顧手掌被劃破;用腳試探鬆軟的泥土,看是否有新翻動的痕跡;甚至親自攀上陡峭的石壁,查看是否有繩索摩擦或人員攀爬留下的微小印記。
汗水浸濕了他的鬢角和後背,緊張的氣氛讓隨行的士兵都屏住了呼吸,隻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聲。
如此細致地搜索了約兩刻鍾半小時),除了幾隻被驚飛的野鳥和幾隻倉皇逃竄的野兔,依然一無所獲。現場幹淨得…令人心悸。
“大將軍,”趙小營回到張巡馬前,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和塵土混合的汙跡,神色凝重中帶著深深的困惑,“卑職仔細查勘,確無近期大軍埋伏或活動的痕跡。但這平靜…這‘幹淨’…反而令人極度不安。還有那淡淡的桐油味…”
他欲言又止。
張巡端坐馬上,如同石雕。
他的目光越過那猙獰的路障,投向峽穀更深處那幽暗曲折的路徑。
陽光隻能照亮穀口,更深處仿佛隱藏著無盡的黑暗與未知的殺機。
前鋒營的士兵已經開始在盾牌掩護下,小心翼翼地清理那些致命的木釘,叮叮當當的敲擊聲在寂靜的峽穀中回蕩,顯得格外刺耳。
工兵們則吆喝著,試圖用繩索和撬棍移動那些巨大的石塊和樹幹,進展緩慢。
張巡沒有立刻回應趙小營。
他心中那根名為“謹慎”的弦和名為“戰機”的弦,正繃緊到了極限,進行著無聲而激烈的角力。
繞行三十裏崎嶇山路,耗時費力,士氣受損,還可能正中敵人下懷?
強行清理路障快速通過,萬一這“平靜”本身就是陷阱的一部分呢?
特戰營的人,你們到底在哪裏?
利州城內,又會發生什麽?
他緩緩抬起手,似乎想下達某個命令,卻又在空中停頓,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兩側那沉默的、仿佛隱藏著無數眼睛的山崖峭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