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9章 特戰小隊的風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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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十裏外,蜀地特有的潮濕悶熱仿佛凝固成了實體,沉沉地壓在這片植被濃密得幾乎不透光的小山丘上。
參天古木的枝葉在頭頂交織成一片暗綠色的穹頂,僅有幾縷吝嗇的光線,艱難地穿透厚重的葉幕,化作慘淡的光斑,無力地灑落在堆積了不知多少年、散發著強烈腐敗氣息的腐葉層上。
空氣粘稠得如同浸了水的棉絮,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腐殖質的腥甜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動物屍體悄然分解的微酸。
就在這片濃得化不開的綠意與腐朽之中,特戰營第一小隊隊正朱狗娃,像一塊被歲月和青苔徹底侵蝕的岩石,紋絲不動地趴伏著。
他身下是厚達數寸、鬆軟而濕滑的腐葉和茂盛的蕨類植物,冰冷的濕氣透過偽裝布和軍服,絲絲縷縷地滲入骨髓。
一塊巨大、厚重、浸染了深綠草汁、赭黃泥漿和斑駁樹汁的偽裝布,如同變色龍的皮膚,將他和他身邊五名同樣凝固如雕像的戰士完全覆蓋。
隻有幾個微小的破綻暴露了他們的存在:一個黑洞洞的、精鋼打造的望遠鏡鏡筒,小心翼翼地探出偽裝布的邊緣,指向山丘下方;
以及幾雙銳利如鷹隼、不帶絲毫人類情感的眼睛,在陰影的掩護下,閃爍著冰冷、專注、如同捕食者鎖定獵物般的幽光。
他們頭上戴著的特製軟帽,此刻成了最好的偽裝帽,上麵插滿了精心挑選、現場折斷的帶葉枝條,嫩綠、深綠、枯黃交織,與周圍搖曳的灌木叢完美融合,若非事先知曉,哪怕近在咫尺也難以察覺。
濃重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混合著泥土的土腥、植物腐敗的酸腐氣息,頑固地彌漫在小小的藏身點周圍,像一層無形的、令人窒息的膜。
這股味道的來源,就在朱狗娃腳邊不到三步遠的濕地上——一具身穿利州騎兵製式皮甲、仰麵朝天的屍體。
那屍體雙目圓睜,瞳孔因臨死前承受的極致痛苦和恐懼而徹底渙散,凝固在臉上的表情扭曲得不成人形,嘴巴微張,似乎想發出最後的嘶吼卻被永遠扼住。
他的右手以一種極其詭異、刺目的姿態攤開著——除了大拇指,其餘四根手指齊根而斷,像幾截被隨意丟棄的慘白枯枝,散落在被濃稠血液浸透、呈現出詭異暗紅色的落葉間。
手腕和腳踝處,皮肉被利器精準而殘忍地翻卷開來,深可見骨,白森森的筋絡被徹底挑斷,斷口處凝結著紫黑色的血痂。
每一處傷口都在無聲地控訴著死者生前經曆的漫長而酷烈的折磨,空氣中仿佛還殘留著他絕望的嗚咽。
朱狗娃對此視若無睹,甚至連眼角的餘光都未曾掃過那具觸目驚心的屍體。
他的全部心神、意誌乃至生命,都牢牢地吸附在手中那冰冷的望遠鏡鏡筒上。
視野穿過層層疊疊的枝葉縫隙,聚焦在遠處那條蜿蜒的官道上。
一隊約莫二十人的利州偵騎正懶洋洋地行進著,馬匹打著響鼻,蹄聲在寂靜的山林邊緣顯得格外清晰。
他們的隊列確實鬆散,甚至有些拖遝,馬背上的騎手姿態也顯得隨意。
然而,朱狗娃——這個從屍山血海裏摸爬滾打出來、無數次與死亡擦肩而過的老兵油子——卻從他們看似不經意的細節裏,嗅到了令人心悸的危險氣息。
他看到那些騎手偶爾挺直的腰背,那不是刻意為之的軍姿,而是一種長期警惕、隨時準備暴起搏殺形成的肌肉記憶;
他看到他們控韁時,小臂肌肉在鬆弛狀態下依舊保持著微妙的律動,隨時能爆發出精確的力量;
他更看到他們掃視周圍山林時,那種看似漫不經心、實則如同剃刀般銳利的眼神——那不是新兵的緊張張望,而是百戰老卒近乎本能的、對危險源頭的瞬間鎖定和評估。
一股濃烈到實質化的血腥味和百戰餘生的凶悍氣息,隔著遙遠的距離,透過冰冷的鏡片,狠狠地撞在朱狗娃的心口。
“他娘的,一群披著羊皮的狼崽子!”朱狗娃心中暗罵,喉結不易察覺地滾動了一下,咽下因緊張而分泌的唾液。
“可惜了,”一個低沉沙啞、如同砂紙摩擦鐵鏽的聲音在他身旁響起,帶著一絲意猶未盡的殘忍和施虐後的饜足。
說話的是副隊正“沙子”。
他正慢條斯理地用沾滿了暗紅血漬和泥汙的枯葉,一遍遍擦拭著自己骨節粗大、布滿老繭的雙手。那雙手的指縫裏似乎還殘留著某種粘稠的觸感。
他那張飽經風霜、被一道從眉骨斜劃至下頜的猙獰刀疤貫穿的臉上,此刻沒有任何表情,如同一塊風化的岩石。
隻有眼底深處,跳躍著兩簇幽暗而興奮的火苗,那是沉浸於施加痛苦、聆聽哀嚎後殘留的快感餘燼。
他舔了舔幹裂起皮的嘴唇,聲音帶著一絲鄙夷:“這個‘舌頭’骨頭軟得像爛泥,嚎得倒是挺響,可惜隻是個跑腿傳令的小卒。”
“就知道利州城最近幾天人喊馬嘶,營盤都他娘的擠爆了,連馬糞味都濃了好幾倍。”
“但具體來了多少條腿?藏在哪個耗子洞裏?領頭的又是哪路神仙?”
他啐了一口,濃痰精準地落在屍體圓睜的眼球旁,“一問三不知,廢物點心一個!白費老子一番手腳!”
朱狗娃的視線依舊牢牢鎖定在遠處的官道上,仿佛沙子的抱怨隻是耳邊的蚊蚋嗡鳴。
他布滿血絲的右眼緊貼著冰冷的目鏡,左眼緊閉,臉頰的肌肉因高度專注而微微繃緊。
幾息之後,一個幹澀沙啞、卻帶著磐石般不容置疑權威的聲音,從他那緊抿的唇縫裏擠出來:“沙子,地圖。”
這簡短的命令像冰冷的鐵條,瞬間壓下了沙子眼底的躁動。
這支小隊,是特戰營的魂魄,是郭襄陽親口讚譽的“尖刀上的鋒刃”。
去年與叛軍大戰中,他們第一小隊曾經硬是用血肉之軀和鋼鐵意誌,住了數倍叛軍如潮水般的猛攻。
當時,箭矢如蝗,滾石如雨,身邊的兄弟一個接一個倒下,城牆磚石被鮮血浸透又凍結。
是朱狗娃,在隊副戰死後,嘶吼著接替指揮,帶著僅存的十餘人,用刀砍、用牙咬、用身體堵缺口,硬生生守到了援兵反攻的號角吹響。
那一戰,他們小隊幾乎打光,活下來的個個重傷,卻也掙下了集體一等戰功的殊榮。
朱狗娃的名字,更是被郭襄陽親自提筆,寫進了晉升的名單,隻待年底便可擢升為從八品下的成都尉,從此鯉魚躍龍門,脫下大頭兵的皮,披上軍官的袍。
此次入蜀平叛,事關國運,郭襄陽親自點將,將最精銳的特戰營配屬給張巡。
而特戰營的郎將王玉坤,毫不猶豫地將這把最鋒利、最堅韌的尖刀——朱狗娃的第一小隊,派到了最前方,如同孤狼般深入敵後腹地,執行這關乎四萬大軍生死存亡的絕密偵察任務。
沙子對朱狗娃的命令沒有絲毫遲疑,立刻收斂了所有情緒。
他動作麻利地從懷裏最貼身的暗袋中,掏出一卷用多層防水油布嚴密包裹的物件。
解開係繩,展開油布,裏麵露出一張繪製極其精細的蜀地輿圖,山川河流、城鎮隘口,纖毫畢現。
他粗糙的手指異常穩定,憑借朱狗娃低沉指示的參照物——遠處那座形似巨大臥牛的山峰輪廓、下方一條在密林中若隱若現、反射著微光的蜿蜒小溪的獨特拐角——迅速在地圖上找到了他們此刻如同針尖般微小的精確位置。
他用一根特製的、炭芯極細的短筆,在圖上做了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微小標記。
接著,他又憑借出發前強記的軍情和沿途零星斥候的回報,在地圖上快速勾勒出張巡大軍目前可能的行軍路線,並在一個名為“黑石村”的地方,重重地點了一個小點,那是大軍預定的、至關重要的宿營地和補給點。
做完這一切,沙子小心翼翼地將地圖重新卷好,塞回懷中那最貼身、最安全、體溫能焐熱的位置,仿佛那不是一張紙,而是數萬袍澤的性命。
他再次舔了舔幹裂的嘴唇,這一次,眼中閃爍的不再是施虐的快意,而是焦躁和一種嗜血的衝動:“隊正,這樣慢悠悠地跟下去,萬一前麵這隊兔崽子不是回他們老窩,而是他娘的吃飽了撐的瞎溜達呢?咱們豈不是白費力氣,像傻子一樣在林子裏喂蚊子?更耽誤了向大將軍報信的時辰!大將軍可等著咱們的準信兒排兵布陣呢!”
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毒蛇吐信般的誘惑和興奮,“依我看……不如咱們再‘請’一兩個舌頭回來?挑個看著像頭目的!我親自伺候!沙子我的手段您知道,保證把他們腸子裏有幾條蛔蟲、昨晚上吃的啥都掏出來!比跟著他們磨磨唧唧強多了!又快又準!”
他話音落下,周圍另外三名如同磐石般趴伏著的戰士,呼吸聲都瞬間粗重了幾分。
雖然身體依舊紋絲不動,但那雙雙銳利的眼睛裏,原本冰冷的殺意瞬間被點燃,如同餓狼嗅到了血腥,流露出一種赤裸裸的、渴望撕咬和釋放的野性光芒。
特戰營的訓練,是真正的地獄熔爐,將人性中最後一點柔軟和猶豫徹底鍛打、磨滅,隻剩下對殺戮技巧的本能掌握和絕對服從命令的鋼鐵神經。
平日裏營內殘酷的對抗演習和極限訓練,根本無法完全宣泄他們體內日積月累、幾乎要撐破血管的暴戾與殺意。
此刻,深入這危機四伏的敵後叢林,鼻端是濃重的血腥,身下是同伴剛剛製造的屍體,遠處是遊弋的敵軍精銳,那份被軍紀強行壓製的躁動和嗜血渴望,早已在每一個毛孔裏蠢蠢欲動。沙子的提議,像火星掉進了幹草堆。
朱狗娃的目光,終於從望遠鏡的目鏡上緩緩移開。
他轉過頭,冰冷、銳利、如同淬了萬年寒冰的刀鋒般的視線,一寸寸地掃過沙子那張布滿刀疤、寫滿暴戾的臉,然後掃過另外三名戰士眼中那幾乎要噴薄而出的火焰。
那目光所及之處,空氣仿佛都凝固凍結了。
沙礫摩擦般的呼吸聲瞬間消失,隻剩下遠處模糊的鳥鳴和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朱狗娃沉默了僅僅幾息的時間,但這短暫的沉默,卻像一塊千斤巨石,重重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髒上,幾乎讓人窒息。
他似乎在權衡,在掙紮,在內心某個深淵的邊緣徘徊。
最終,那深淵被冰冷的理智封死。
“不行。”朱狗娃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令人骨髓都感到寒意的冷酷決絕,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砸在地上,“我們是在狼窩裏掏食!是在閻王殿門口打轉!不是在自家後院抓雞摸狗!出手一次,是斬斷尾巴;出手兩次、三次,留下的氣味、痕跡就足以引來一群餓狼!”
他猛地伸手指了指腳下那具觸目驚心的屍體,又指向遠處官道上若隱若現的偵騎,“看看這個!想想他們!一旦驚動,被圍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深山老林裏,四麵皆敵,插翅難飛!到時候,別說完成任務,天王老子來了也救不了我們!”
他頓了頓,目光如最鋒利的鉤子,死死釘在沙子那雙猶有不甘的眼睛深處,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靈魂拷問般的重量:
“更何況,大軍藏身之處這種要命的情報,是能靠撬開幾張爛嘴就輕信的嗎?!沙子!!”他低吼著副隊正的名字,“你敢不敢用你脖子上的這顆腦袋擔保,你撬出來的每一個字,都是鐵打的真話?!你敢不敢拿張巡大將軍的性命,拿咱們身後四萬多同生共死的袍澤弟兄的性命,去賭你‘沙子’的手段夠不夠狠,去賭敵人的骨頭夠不夠硬嗎?!嗯?!”
一連串如同重錘擂鼓般的質問,狠狠砸在沙子的心頭。
他那布滿凶悍之氣的臉上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尤其是當朱狗娃提到“四萬多袍澤弟兄”時,他眼底深處那最後一絲躁動的火苗,終於被徹底澆熄,化為一片陰鷙的死寂和不甘,最終隻剩下對命令的絕對服從。
周圍的戰士更是連粗氣都不敢喘,仿佛被無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嚨,眼中的嗜血渴望瞬間褪去,隻剩下冰冷的後怕和敬畏。
“好了!”朱狗娃收回那幾乎要洞穿靈魂的目光,重新將眼睛貼回望遠鏡那冰冷堅硬的目鏡上,仿佛剛才那番雷霆之怒從未發生過。
他的聲音恢複了之前的幹澀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沙子,你即刻帶兩人,原路返回!記住,隻走最隱蔽的獸道,避開所有開闊地!用最快的速度,把我們的發現——利州有大批援軍抵達,營盤爆滿,以及這隊精銳偵騎的蹤跡和方向,一字不漏地報告給郎將和大將軍!”
他特意加重了“發現”二字,如同烙鐵般刻入沙子的腦海,“記住,是‘發現’,不是‘確認’!其他任何推測、任何廢話,一句不要多說!明白嗎?!”
“其他人,”朱狗娃的聲音陡然轉厲,如同鋼鞭抽打在空氣中,“跟著我!繼續盯死前麵那隊人!把你們的爪子都給我收進肉裏!把你們的舌頭都給我咬斷了咽下去!沒有我的命令,誰敢擅自行動,誰敢暴露一絲一毫的行蹤……”
他停頓了一下,那冰冷的殺意幾乎凝成實質,“老子親手剁了他!屍體扔進山澗喂狼!聽清楚沒有?!”
“喏!”沙子猛地低吼一聲,再無半句廢話。
眼中所有的情緒都已斂去,隻剩下任務。
他迅速而無聲地用手點了點身邊兩名戰士——一個綽號“山貓”,身形瘦小卻異常靈活;
另一個叫“鐵砧”,耐力驚人,負重如常。
三人如同得到了指令的幽靈,身體貼著濕滑的地麵,悄無聲息地滑下土坡,瞬間便融入了下方茂密得如同墨綠色幕布、光線昏暗得如同黃昏的叢林深處。
幾片被帶動的寬大蕨類葉子微微晃動了幾下,隨即恢複了靜止,仿佛從未有人經過。
朱狗娃的視線再次鎖定官道。
那隊偵騎似乎並未察覺到數裏外山丘上剛剛發生的生死抉擇,依舊保持著那種外鬆內緊的姿態行進。
望遠鏡的視野裏,為首那名騎士似乎不經意地回頭望了一眼他們來時的方向,動作自然,卻讓朱狗娃的心弦猛地繃緊了一瞬。
身邊隻剩下了兩名戰士,空氣仿佛更加粘稠壓抑。
腳下那具屍體散發出的血腥味似乎也變得更加濃鬱。
朱狗娃的眼角餘光掃過屍體那斷裂的手指——斷口異常整齊,顯示出下手者非凡的腕力和精準度。
一絲難以察覺的憂慮,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纏上了朱狗娃的心頭:利州增兵,精銳偵騎……這平靜的蜀道山林之下,究竟隱藏著怎樣的驚濤駭浪?張巡大將軍的黑石村……真的安全嗎?
他深吸了一口帶著濃重血腥和腐殖質氣息的空氣,強迫自己將所有的雜念排除,隻剩下眼前移動的目標和耳中放大了無數倍的風吹草動聲。
狩獵,才剛剛開始。
而他們,既是獵人,也可能在下一刻,成為獵物。
寂靜重新籠罩了這片小小的、充滿死亡氣息的藏身點,隻有遠處官道上,那單調而危險的馬蹄聲,如同催命的鼓點,一下,又一下,敲在每個人的神經末梢上。
……
……
午後的陽光艱難地刺破層層疊疊的濃密樹冠,在崎嶇濕滑的險道上投下破碎而搖曳的光斑。
空氣中彌漫著腐朽落葉、潮濕苔蘚和士兵汗水的混合氣味,沉重得令人窒息。
兩側陡峭的山崖如同沉默的巨人,投下巨大的陰影,將狹窄的穀道擠壓得更加逼仄。
山風嗚咽著穿過岩縫,卷起細微的塵土,吹在士兵汗濕的脖頸上,帶來一絲涼意,卻驅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壓抑。
張巡身披玄色重甲,腰懸古樸長劍,立於一塊突出的巨岩之上。
他身形挺拔如鬆,飽經風霜的臉上刻著堅毅的線條,尤其那雙深邃的眼眸,此刻正銳利如鷹隼般凝視著下方蜿蜒曲折的穀道。
每一次前方傳來的撬石聲、號子聲,都像重錘敲打在他緊繃的心弦上。
他能清晰地看到開路部隊——那五百名最剽悍的步卒——正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動。
沉重的原木、嶙峋的巨石,被工兵用撬棍、繩索,配合著士兵們的血肉之軀艱難地挪開或破碎。
士兵們粗重的喘息聲、軍官短促而沙啞的喝令聲,在死寂的山穀中被無限放大,每一次停頓都顯得格外漫長。
“太慢了……”張巡心中無聲低語,指節因用力握著劍柄而微微發白。
一絲難以察覺的焦躁,如同藤蔓般悄然爬上他的心頭。
這已是今日第三次遭遇如此徹底的阻塞了。
利州軍隊顯然是有備而來,意圖遲滯他這支四萬精銳的朱雀軍團。
時間,這個無形的敵人,正隨著西斜的日頭,步步緊逼。
“傳令兵!”張巡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沉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間穿透了山穀的雜音。
“屬下在!”一名年輕的傳令兵單膝跪地,頭盔下的眼睛炯炯有神。
“令前鋒李都尉:增調五百步卒上去!告訴他,本將不要快,隻要穩!每一步都要踩實了,每一塊石頭都要看清了再動!眼睛都給本將放亮點,林子裏、崖壁上,一絲異動都不能放過!若有閃失,軍法從事!”張巡的指令清晰而冷冽。
“遵令!”傳令兵抱拳領命,轉身如狸貓般敏捷地竄下岩石,奔向混亂的前方。
張巡的目光並未收回,他微微側首,對緊隨其後的另一名傳令官沉聲道:“再傳令各軍探馬!偵騎數量,即刻加倍!搜索範圍,再向外延伸五裏!無論是飛鳥驚林,還是走獸異動,哪怕是一縷不尋常的炊煙,都必須立刻回報!延誤者,斬!”
“是!”傳令官凜然應諾,迅速策馬向後軍奔去。
張巡深吸一口氣,那混合著泥土與汗水的空氣,此刻卻像冰冷的鐵塊壓在他的肺腑。
心中的弦,隨著道路的反複被阻和日影的飛速流逝,繃得幾乎要斷裂。
這反常的遲滯背後,究竟藏著怎樣的殺機?
利州城,真的如情報所言那般空虛嗎?一個巨大的問號,沉甸甸地懸在他心頭。
……
……
當朱雀軍團龐大的隊伍終於如同一條疲憊的巨蟒,蠕動著通過了那令人窒息的最後一段險道時,整個隊伍都仿佛鬆了一口氣。
壓抑的沉默被稍稍打破,行軍的節奏明顯加快。
原本嚴絲合縫、如同鐵壁般的密集隊形,在相對開闊的地形下,自然地變得鬆散了一些。
士兵們得以稍稍活動一下因長時間緊張而僵硬酸痛的脖頸和肩膀,沉重的行囊似乎也輕了幾分。
密集的馬蹄聲和腳步聲取代了撬石的沉悶撞擊,匯成一片急促的潮音,在山穀間回蕩。
然而,這短暫的“輕鬆”並未持續多久。
張巡抬眼望去,心頭猛地一沉——西邊的天際,已被夕陽那如血般刺目的紅光徹底點燃,像一幅巨大的、正在燃燒的綢緞。
那血色殘陽無情地提醒著他:寶貴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被耽誤得太多了!
“報——!!!”一聲嘶啞而帶著極度焦慮的呼喊撕裂了行軍的喧囂。
一名斥候策馬狂奔而來,塵土滿麵,戰馬口鼻噴著白沫,顯然是以極限速度衝刺。
斥候幾乎是從馬背上滾落下來,單膝跪地,聲音因急促而變調:“稟……稟大將軍!前方五裏,黑風埡口……道路……道路又被堵死了!全是……全是合抱粗的巨木和磨盤大的亂石!堆得……堆得比之前兩處加起來還高!根本看不到頭!”
張巡如同一尊怒目金剛般端坐在戰馬上。
他身材魁梧壯碩,滿臉虯髯戟張,濃眉幾乎倒豎起來,一雙虎目圓睜,仿佛要噴出火來。
聽聞此報,他猛地一拳砸在馬鞍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胯下戰馬不安地打了個響鼻。
“他娘的!狗入的雜碎!沒完沒了了是吧?!”張巡的怒吼如同炸雷,震得周圍士兵耳膜嗡嗡作響,瞬間驅散了剛剛浮起的一絲鬆懈。“王猛!”
“末將在!”一名同樣身材魁梧、麵容剛毅的都尉應聲而出,眼神銳利如刀。
他是王忠嗣一手提拔的心腹愛將,以悍勇和關鍵時刻的冷靜著稱。
“帶上你的一千步卒,給老子衝上去!砸!砍!燒!老子不管你用什麽法子,用牙啃也給老子把路啃開!動作要快!耽誤了大軍行程,老子先砍了你的腦袋!”張巡的聲音震得空氣都在發顫。
王猛重重抱拳:“末將遵命!”
就在王猛轉身欲行之際,張巡卻又猛地探身,一把抓住王猛的臂甲,虯髯幾乎貼到王猛臉上,聲音陡然壓得極低,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狠厲:“猛子!聽著!給老子把隊伍拉開!前後隊至少隔開五十步!眼睛瞪圓了!耳朵豎起來!感覺有一丁點兒不對勁,哪怕隻是一隻鳥飛歪了,立刻給老子結圓陣!把工兵護在中間!寧可慢得像烏龜爬,也絕不能給敵人半點可乘之機!記住沒有?!”
王猛感受到手臂上傳來的巨大力量和張巡眼中深沉的憂慮,心頭一凜,眼神更加凝重:“大將軍放心!末將明白!寧可慢,不可亂!”
“好!快去!”張巡猛地一推。
一千名精銳步兵在王猛的帶領下,如同出閘的猛虎,跑步衝向黑風埡口,沉重的腳步聲踏起滾滾煙塵,迅速消失在昏暗的暮色中。
……
……
黑風埡口前,砍斫聲、號子聲震天動地。
巨大的原木被澆上火油點燃,化作衝天的火柱,映照著士兵們奮力揮動斧鑿、汗流浹背的臉龐。
煙塵滾滾,遮蔽了小半天空。
王猛身先士卒,一邊大聲指揮,一邊警惕如獵豹般掃視著兩側越來越昏暗、如同巨獸張開大口般的山林。
然而,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除了己方士兵製造的喧囂和那山風穿過埡口時發出的、如同鬼哭般的“嗚嗚”怪響,預想中的箭雨、滾木礌石、伏兵衝殺……一樣都沒有出現。
“太順利了……”王猛心中警鈴大作。
這種死寂般的“順利”,比明刀明槍的廝殺更讓人心頭發毛。他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的橫刀刀柄,手心全是冷汗。
這詭異的平靜,像是在醞釀一場毀滅性的風暴。
每一次斧頭砍在木頭上的悶響,都像是在敲打著死亡的倒計時。
就在那如血的殘陽幾乎完全沉入地平線,僅剩下一抹淒豔詭異的暗紅塗抹在天際,將疲憊的行軍隊伍拉出長長的、扭曲的陰影時,中軍大旗下突然傳來一陣小小的騷動。
隻見特戰營尖刀小隊的副隊正沙子,帶著兩名同樣狼狽不堪的戰士,如同三道從地獄裏爬出的鬼影,跌跌撞撞地衝破了外圍警戒,直撲到張巡、趙小營和特戰營郎將王玉坤麵前。
三人渾身濕透,沾滿了泥漿、草屑和不知名的汙穢,臉色蒼白如紙,嘴唇幹裂出血,深深凹陷的眼窩裏布滿了駭人的血絲,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破風箱般的嘶鳴。
他們顯然是以燃燒生命的代價,進行了極限的亡命奔襲。
“大……大將軍!郎……郎將!”沙子甚至來不及完全站穩,猛地單膝跪地,膝蓋砸在碎石上發出悶響也渾然不覺。
他竭力壓製著幾乎要衝破喉嚨的喘息,語速快得像連珠炮,卻又因極度疲憊而帶著顫抖:
“稟報!我等隨朱隊正……追蹤一隊約二十人的利州偵騎……皆是百裏挑一的老卒,馬快弓強!其行進方向極其詭異……完全偏離主道,直插東南深山!途中……途中設伏,擒獲一名落單敵騎!”
沙子頓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厲色,隱去了那場發生在密林深處、短暫而殘酷的無聲拷問。“經……盤問,其供稱:利州城內……近日確有大批援軍秘密抵達!人數不少於三萬……具體不詳!來源不明!統兵將領身份……更是諱莫如深!城內營盤早已人滿為患,喧囂異常,絕非先前情報所言的空虛!”
他深吸一口氣,用盡最後的力氣清晰地說道:“朱隊正據此判斷……敵軍主力絕非龜縮城內!極可能就藏匿於東南方那片地形極其複雜的山地之中!意圖……意圖不明!”
“隊正已率其餘兄弟……繼續深入追蹤,拚死也要鎖定其確切藏身位置!命我等三人……不惜一切代價…火速回報此訊!”
最後一個字吐出,沙子身體晃了晃,幾乎要癱倒在地,被旁邊的王玉坤一把扶住。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