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0章 第五號宿營之法和敵軍夜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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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巡的臉色,在火把跳動的光芒下,瞬間變得如同深潭寒冰。他沒有絲毫猶豫,厲聲喝道:“擊鼓!聚將!果毅都尉以上,即刻來見!”
急促而沉悶的聚將鼓聲在暮色中驟然響起,如同敲在所有人心頭的警鍾。
不到半盞茶功夫,十餘名身披甲胄、神色凝重的將官已聚集在路邊一處稍顯開闊的石灘上。
火把的光暈在他們冷硬的甲片上跳躍,氣氛凝重得幾乎要滴出水來。
張巡站在一塊大石上,目光如電,掃過每一位將領的臉龐。
趙小營迅速在他身旁攤開一張簡易的行軍地圖。
特戰營郎將王玉坤則沉默地擦拭著腰間的短刃,眼神銳利如鷹。
“情況有變!”張巡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穿透寒夜的冷冽,“特戰營探子帶回的消息,印證了我們之前的疑慮。利州絕非空虛!大批敵軍援兵已至,藏於暗處,行蹤詭秘。其意圖,絕非僅僅遲滯我軍!”
他指向地圖上東南方那片被特別標注為複雜山地的區域:“敵在暗,我在明。其反複阻塞道路,非為死守,實為亂我軍心,誘我急躁冒進!或圖……引我入其預設之死地!”
他猛地提高了聲調,每一個字都如同冰珠砸落:
“傳令!”
“一,全軍行軍速度、隊列要求,維持現狀不變!各級軍官嚴加約束部屬,不得慌亂喧嘩,違令者,立斬!”
“二,探馬偵騎,按先前加倍之數,繼續執行!重點向東南方向滲透偵察!不惜代價,務必摸清敵情!若有發現,即刻烽火示警!”
“三,各軍即刻加強戒備!弓弩上弦,刀劍出鞘,甲不離身!斥候回報頻率,加倍!各營輪值哨位,加倍!”
“四,按原定路線,目標不變,向黑石村方向前進!天黑前若無法抵達,就地擇險要、近水源處宿營!按《第五號宿營條例》最高警戒標準執行!營盤構築,必須在天黑透前完成!”
張巡的目光再次掃過眾將,帶著一種無形的、沉重的壓力:“諸將謹記:外鬆內緊!靜觀其變!未得本將軍令,擅動者——斬!”
“末將遵令!”眾將齊聲低吼,抱拳領命,眼中再無半分僥幸,隻剩下凜冽的殺氣和決絕。
當最後一縷如血的殘陽徹底被墨藍色的厚重夜幕吞噬,征蜀大軍距離預定的宿營地黑石村仍有十幾裏之遙。
眼前的山穀,在濃重的夜色中顯得空曠而荒涼。
一條冰冷刺骨、清澈見底的小溪在穀底潺潺流過,發出細微的叮咚聲,是這片死寂中唯一帶著生氣的聲響。
兩側的山坡雖不陡峭,但林木茂密,足以阻擋大部分寒風。
“傳令!全軍停止前進!就地宿營!按第五號條例,最高警戒,立刻執行!”張巡的命令在空曠的山穀中回蕩,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刹那間,龐大而疲憊的隊伍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一種高度緊張的、臨戰狀態下的活力。
無數火把次第點燃,如同從九天墜落的星鬥,瞬間將山穀照亮。
士兵們如同精密齒輪般高速運轉起來。
按照《第五號宿營條例》的最高標準:手持大櫓的重步兵迅速在外圍依托地形構築簡易拒馬和矮牆;
弓弩手在製高點搶占位置,箭囊打開,弩機上弦;長槍兵結成緊密的防禦陣型;
工兵則揮舞著工具,砍伐樹木,挖掘壕溝,搭建營帳。
口令聲、金屬碰撞聲、砍伐聲、挖掘聲交織在一起,緊張而有序。一股無形的、凜冽的肅殺之氣,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彌漫了整個營地,壓過了行軍的疲憊。
每一個士兵緊握兵器的手都更加用力,眼角的餘光警惕地掃視著四周被火把光芒推向更遠處、顯得更加深邃莫測的黑暗山林。
空氣仿佛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硝煙的味道。
……
……
與此同時,在利州城東南方三十餘裏,那片如同被巨斧劈砍過、溝壑縱橫、怪石嶙峋的複雜山地深處。
一個被數座高大險峻山峰和原始密林嚴密環抱的巨大山穀,如同沉睡巨獸的腹腔,隱藏在這片荒涼之中。
通往山穀的唯一入口,被天然崩塌的巨大岩塊和千年古藤形成的帷幕巧妙地遮蔽,若非有心且極其熟悉地形之人,絕難發現。
一條早已幹涸龜裂、鋪滿細沙和鵝卵石的寬闊古河道,如同一條隱秘的死亡之徑,從這個山穀的腹部悄然延伸出來。
這條幹涸的河床平坦少阻,極其適合大隊騎兵隱蔽而快速地機動!
而它的終點,距離此刻唐軍正在緊張紮營的那個山穀,直線距離竟不足二十裏!
就在這隱秘山穀東側,一座樹木相對稀疏、視野稍好的光禿禿的小山包背陰麵,三塊與山體顏色幾乎融為一體的岩石縫隙中。
朱狗娃,特戰營的資深隊正,一個身形精瘦、皮膚黝黑如鐵、眼神卻銳利如隼的漢子,和他的兩名同樣經驗豐富的戰士,如同三塊沒有生命的頑石,已經在此處紋絲不動地潛伏了將近一個時辰。
冰冷的山石汲取著他們本已不多的體溫,汗水混合著泥汙在臉上幹涸結痂,每一次微小的呼吸都牽扯著全身肌肉撕裂般的酸痛。
眼皮沉重得像掛上了鉛塊,幹渴的喉嚨如同火燒。
但朱狗娃布滿血絲的雙眼,如同被焊死般,死死地貼在繳獲自吐穀渾貴族的那架單筒黃銅望遠鏡冰冷的鏡筒上。
他的世界,此刻隻剩下鏡筒內那片被暮色籠罩的山穀。
夕陽的餘暉徹底消失,山穀中如同呼應般,“噗噗噗”地燃起了無數堆篝火!
跳躍的火焰瞬間驅散了穀底的黑暗,也映照出了令朱狗娃頭皮瞬間炸裂的景象!
鏡筒的視野裏:人影幢幢,密密麻麻,如同蟻群!
成千上萬的士兵圍坐在火堆旁,身影在火光中拉長、扭曲,傳遞著食物和水囊。
穀地中央,是臨時用粗大原木圍起來的巨大馬欄,裏麵擠滿了躁動的戰馬!
鬃毛在火光下閃著油光,粗略一掃,數量絕對不下一萬匹!雖然敵軍顯然也做了分散布置,營帳並非完全集中,但憑借特戰大隊嚴苛訓練出的特殊估算法——觀察營區占地範圍、篝火分布的密度、馬匹的集中程度、各處升起的炊煙規模——朱狗娃的心髒如同被一隻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
“嘶——”他喉嚨裏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倒吸冷氣,牙關緊咬,幾乎要滲出血來。
“至少……五萬!騎兵近半!”
這個沉重的數字像一塊巨石砸進他的腦海。
汗水混合著恐懼的寒意,從他緊繃如岩石的臉頰滑落。
連續一天一夜毫不停歇的極限追蹤、攀爬、潛伏,早已榨幹了他和同伴們最後一絲體力。
每一次心跳都像重錘敲擊著胸腔,提醒他瀕臨極限的身體。
不能再等了!多等一刻,身後那四萬多袍澤兄弟的大營,就多一分被這黑暗山穀中湧出的鐵騎洪流吞噬的危險!
“撤!”朱狗娃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從齒縫裏擠出一個短促到幾乎聽不見的音節。
聲音微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三人如同真正的壁虎,將身體緊緊貼在地麵,利用岩石和灌木的掩護,一點點、極其緩慢地向後蠕動,退入身後那片更加濃密、如同墨汁般化不開的黑暗叢林。
直到確認完全脫離可能被發現的區域,三人才猛地彈起身,如同離弦之箭,向著唐軍大營的方向,開始了最後的、壓榨生命潛能的亡命狂奔!
他們帶來的情報,如同即將點燃烽火的火種,將決定四萬多條生命的存亡,以及這場征蜀之戰的走向!
黑夜,如同巨大的幕布,徹底籠罩了大地。
隻有那隱秘山穀中的點點篝火,如同魔鬼窺視人間的眼睛,在深山中無聲地閃爍著。
……
……
利州郊外,群山如墨。
唐軍宿營的山穀,像一頭蟄伏的巨獸,在濃重的夜色中屏住呼吸。
第五號宿營條例——裴徽以鐵血手腕鑄就的戰場生存法則——正被一絲不苟地執行著,將整個營盤打造成一個致命的陷阱。
輜重車被粗大的鐵鏈首尾相連,車轅上斜插著削尖的巨大木樁,寒光在稀疏火把下閃爍。
車陣之外,是匆忙挖掘的淺壕溝,雖不深,但溝底密布著倒刺鐵蒺藜。
鹿砦——那些猙獰的帶刺拒馬——並非整齊排列,而是如同巨獸散落的獠牙,看似雜亂無章地散布著,巧妙地留出一些僅容數人並行的“縫隙”。
這些縫隙蜿蜒曲折,盡頭消失在更深的黑暗裏。經驗豐富的老兵都知道,那後麵等待闖入者的,是深達丈許、底部插滿尖木的陷馬坑,以及橫七豎八、塗滿毒液的絆索區。
“老王頭,這鬼地方,連個兔子都鑽不進來吧?”新兵李二狗縮著脖子,聲音壓得極低,眼睛緊張地掃視著營柵外的無邊黑暗。
他身旁的老兵王五,臉上刻著風霜的溝壑,背靠一輛輜重車,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橫刀的鯊魚皮鞘。
他鼻腔裏哼了一聲,低沉沙啞:“哼,鑽進來的,就不是兔子了。是豺狼!看好你負責的那段柵欄,耳朵豎起來,眼睛給我瞪圓了!風裏要是帶點腥味…那就不對頭。”
他抬頭望了望高處哨塔上模糊的身影,那裏視野雖被障礙物遮擋,但足以俯瞰外圍大片區域,發現大規模敵蹤。
死寂,死一般的寂靜籠罩著外圍防線,隻有火把燃燒的劈啪聲和遠處山林間不知名夜梟的啼叫,更添壓抑。
越過外層障礙,營盤的主體豁然開朗,卻又透著詭異的布局。
帳篷並非規整的行列,而是錯落有致,如同星鬥散落。
帳篷之間,留出了異常寬闊的空地,地麵被反複踩踏夯得堅實。
此刻,這片片空地空蕩無人,在朦朧月色和營地中心稀疏火光的映照下,泛著冷硬的土灰色。
“劉校尉,這空地……也太浪費了吧?擠擠能多睡不少人呢。”一個年輕的隊正,看著手下士兵在空地上操演著快速集結的隊形,忍不住小聲嘀咕。
負責中層防務的劉校尉,身材魁梧如鐵塔,眼神銳利如鷹。他重重拍了拍隊正的肩甲,發出沉悶的響聲:“糊塗!這是命!是陌刀方陣展開的命!是騎兵衝鋒的命!火起之時,敵人撲來之際,這裏就是絞肉場!讓兄弟們把集結的路線刻進骨頭裏,閉著眼也得給我衝到位!”
他指了指營地中心相對明亮的區域,那裏是集中設置的篝火和炊事點,而外圍則刻意保持了昏暗。
“光在明處,人在暗處。敵人想看清我們的虛實?做夢!”士兵們在沉默中進食、磨刀、檢查甲胄的每一片甲葉,篝火映照著他們年輕或滄桑的臉龐,汗味、皮革的鞣製味、馬匹的膻味,混合著一種無形卻沉重如鉛的壓抑感,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
營盤最核心處,地勢稍高。
中軍大帳如同沉默的巨人矗立,帳頂的帥旗在微風中紋絲不動。
周圍拱衛著醫療所和重兵把守的軍械庫。
這裏燈火最為通明,巡邏的親衛營士兵身披最精良的明光鎧,步履沉穩,眼神警惕地掃視著每一個角落,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幾分。
一隊隊機動兵力隱藏在暗影中,如同蓄勢待發的獵豹。
中軍帳外的高地上,一個身影如標槍般挺立。
特戰營中郎將王玉坤一雙眼睛在夜色中亮得驚人,仿佛能穿透黑暗。
他左手習慣性地按在腰間的劍柄上,那冰涼的觸感傳來,卻無法平息心中那越來越強烈、如同毒蛇般纏繞的警兆。
他眺望著如同盤踞巨獸般的營盤,燈火稀疏而不規則,大部分區域沉入濃墨般的黑暗,虛實難辨。
營區間的寬闊地帶,在刻意製造的陰影下,宛如通往幽冥的裂口。
他的目光,最終死死釘向東南方——那片吞噬了朱狗娃和他的斥候小隊的、深不見底的墨色群山。
耳邊仿佛還能聽到朱狗娃出發前拍著胸脯的保證:“將軍放心,俺們鑽山溝跟回家一樣,定把鮮於老賊的卵蛋摸清楚!”
如今,音容猶在,人卻杳無音信。
“狗娃……”王玉坤喉結滾動了一下,無聲地默念,按著劍柄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危機,已迫在眉睫!
利州城就像一頭蟄伏的巨獸,而群山之中,無數雙貪婪的眼睛,正窺伺著這支孤軍。
……
……
另一處更為隱秘的山穀中,同樣篝火點點,但氣氛卻截然不同。
一股濃烈得化不開的肅殺之氣在空氣中凝結、發酵。
南詔藤甲兵用粗糲的磨刀石打磨著彎刀,發出刺耳的刮擦聲;蜀地藩鎮兵低聲交流著,眼神閃爍;鮮於仲通的叛軍騎兵則默默檢查著馬具,戰馬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安,焦躁地刨著蹄子,偶爾從鼻腔裏噴出低沉的白氣,打著不安的響鼻。
一個身材矮壯、滿臉虯髯南詔軍大將蒙舍龍——狠狠灌了一口烈酒,抹了抹嘴,對著身邊一個穿著鐵甲的蜀軍大將楊成樂和利州城主將張玉祥吼道:“時辰快到了!那什麽張巡的四萬多人馬,全擠在那個破山穀裏!等咱們的火雨落下,燒他個哭爹喊娘,再衝進去砍瓜切菜!哈哈哈!”
他眼中閃爍著嗜血的光芒。
楊成樂冷硬地點點頭,撫摸著馬鞍旁掛著的長柄戰斧,眼神陰鷙:“按照情報所說,那張巡治軍嚴謹,不可小覷。”
張玉祥則撚著胡須,故作高深地笑道:“蒙舍將軍勇猛,楊將軍神機妙算,此戰必成!張巡主力盡喪於此,蜀地……嗬嗬……”
笑聲裏充滿了算計。
黑暗,如同無形的大網,不僅籠罩著蜀地群山,更將沉重的陰影,壓在了征蜀軍每一個將士緊繃的心弦上。
朱狗娃帶回的消息,張巡的決斷,即將引爆這場致命的暗夜博弈。
……
……
夜色,濃稠如化不開的墨汁,徹底吞噬了利州郊外的一切。
正是“人定”時分約晚上911點),天地歸於沉寂,萬物收斂聲息,凡人酣眠入夢之際。
然而,大唐征蜀軍四萬餘眾的龐大宿營地,卻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近乎死寂的靜謐。
萬籟俱寂。
唯有營寨四周插著的火把,在夜風中頑強地燃燒,發出單調而清晰的“劈啪”聲,如同垂死者的心跳。
巡夜士兵沉重而規律的腳步聲,在夯實的土地上踏出空洞的回響,“咚…咚…咚…”,每一步都像敲在人心坎上,將這無邊黑夜襯得更加深沉如淵。
白日裏人喧馬嘶、金鐵交鳴的喧囂早已褪盡,連一聲壓抑的咳嗽都顯得格外刺耳,瞬間引來附近軍官嚴厲目光的掃視。
私語?那是懸在頭頂的利劍!
《軍隊宿營律法》第五條:夜宿喧嘩私語者,立斬不赦!
這條染血的鐵律,如同無形的枷鎖,死死扼住每一個士兵的喉嚨,震懾著任何可能引發“營嘯”的微小火星。
營嘯——那如同地獄惡鬼掙脫束縛般的集體瘋狂與自相殘殺,是所有經曆過戰場的老兵最深沉的噩夢。
天工一係治軍,在裴徽的大力推動下,以鐵腕著稱,無人敢以身試法,用性命去試探那柄懸頂之劍的鋒利。
輜重車旁,老兵王五像一尊沉默的石像,背靠著冰冷的車身。
他微微眯著眼,鷹隼般的目光穿透黑暗,掃視著營柵外風吹草動的每一絲異常。
他身旁的新兵李二狗,臉色在搖曳火光的映照下,蒼白得如同糊窗的桑皮紙。
冷汗順著他的鬢角滑下,在下頜處匯聚,滴落在冰冷的皮甲護頸上。
他的喉結緊張地上下滾動,發出輕微的“咕嚕”聲,手指無意識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腰間橫刀的刀柄,感受著那粗糙的纏繩和冰冷的金屬帶來的唯一一絲“實在”感。
空氣仿佛凝固成了鉛塊,沉甸甸地壓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變得艱難。
亥時一刻約晚上915),遠處傳來梆子聲的餘韻,模糊而遙遠,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
就在這死水般的寂靜達到頂點,緊繃的神經幾乎要斷裂的刹那——
“嗚——————嗚——————嗚——————!”
“咚!咚!咚!咚!咚!”
淒厲!尖銳!如同地獄惡鬼的哭嚎!沉重!狂暴!
如同天神擂動的戰鼓!兩種截然不同卻同樣撕心裂肺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從四麵八方同時炸響!
它們像無數把無形的冰錐,狠狠刺入營中每一個人的耳膜,貫穿心髒!
“呃啊!”李二狗渾身劇震,像被毒蠍蜇中,猛地從地上彈起,驚恐的尖叫幾乎要衝破喉嚨!
一隻布滿老繭、鐵鉗般的大手瞬間捂住了他的嘴,將他所有的驚駭死死堵了回去,隻剩下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如同瀕死小獸般的嗚咽。
是王五!老兵的眼中此刻也充滿了血絲,但更多的是刻骨的寒意和一種“終於來了”的決絕。
緊接著,比這恐怖的鼓角聲更令人魂飛魄散的一幕,撕裂了黑暗的天穹!
隻見營地外的無盡墨色夜空,驟然被點燃!不是一顆兩顆,而是成千上萬!
無數道拖著赤紅尾焰的“流星”,從營地周圍的山坡上、密林深處、溝壑陰影裏,尖嘯著騰空而起!
它們密密麻麻,遮天蔽日,瞬間交織成一片燃燒的、翻滾的“火雲”!
這片死亡的雲朵,帶著毀滅一切的尖嘯,如同末日審判的火雨,朝著下方看似毫無防備的唐軍營盤,狠狠傾瀉而下!
“敵襲——!!!火箭!!!快躲——!!!”
淒厲到變調的示警聲終於撕裂了營地的死寂,如同垂死的哀鳴。
然而,太遲了!
“噗噗噗噗噗……!”
“轟!轟!轟!轟!”
火雨降臨人間!燃燒的箭矢帶著死神的親吻,精準而殘忍地釘入目標!
幹燥的牛皮帳篷瞬間被洞穿、引燃,化作巨大的火炬;
堆積如山的草料堆爆發出衝天的烈焰,火星四濺;
滿載糧秣的大車被火箭射中,熊熊燃燒;甚至連外圍的木質營柵也劈啪作響地燃燒起來!
火借風勢,風助火威!
幾乎是眨眼之間,龐大的唐軍營盤多處騰起衝天的火柱,濃煙滾滾,如同巨大的黑色惡龍直衝雲霄!
刺眼的火光將士兵們驚恐萬狀的臉龐映照得如同厲鬼,人影在翻騰的火海中瘋狂地奔逃、徒勞地撲打,絕望的慘叫聲、戰馬驚恐欲絕的嘶鳴聲、木料燃燒的爆裂聲、金屬受熱扭曲的呻吟聲……匯成一曲地獄的狂歡樂章,將之前的死寂徹底碾得粉碎!
“穩住!不要亂!各隊按預案歸位!盾牌手!舉盾!”中下級軍官們扯破了嗓子嘶吼,試圖在毀滅的浪潮中重建秩序。
但在這天崩地裂般的打擊下,恐慌如同瘟疫般炸開,迅速蔓延。
營地裏一片混亂,人影憧憧,在跳躍的火光下拉出扭曲、狂亂、變形的影子。
他們看似在奮力救火、抵抗,但動作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僵硬感和……詭異的“配合”?
毀滅性的火雨尚未停歇,那震耳欲聾的喊殺聲便如同積蓄了萬年的火山熔岩,從黑暗的深淵中猛烈爆發!
“殺啊——!!!踏平唐營!活捉裴徽!”
“南詔的勇士!為了山神的榮耀!衝啊!”
“蜀地的兒郎!報仇雪恨的時候到了!殺光唐狗!”
在持續不斷的箭雨掩護下,密密麻麻的身影如同從地獄最底層湧出的汙濁潮水,從四麵八方傾瀉而下!
山坡上,密林中,溝壑裏,無數猙獰的麵孔在衝天火光的映照下清晰可見。
衝在最前麵的是南詔特有的、身披堅韌藤甲、手持彎刀和毒箭的山地步兵,他們發出野獸般的嚎叫;
緊隨其後的是打著蜀地藩鎮旗號、裝備混雜但人數眾多的步卒。
而側翼,利州城的精銳騎兵,如同出閘的猛虎,馬蹄聲匯成悶雷,寒光閃閃的長矛直指混亂的唐營!
“哈哈哈!痛快!殺光他們!”蒙舍龍揮舞著沉重的、鑲著獸牙的彎刀,興奮得滿臉虯髯都在抖動,唾沫橫飛地咆哮,“兒郎們!看見了嗎?唐狗嚇破膽了!像沒頭的蒼蠅!衝進去!殺光!搶光!女人財帛,任爾取用!”
他座下的戰馬也感受到主人的狂躁,人立而起,發出暴烈的嘶鳴。
聯軍士兵們被這“順利”的景象刺激得雙眼血紅,士氣如虹,嘶吼著將衝鋒的速度提升到極致!
火光中,唐營裏那些“慌亂”奔跑的人影似乎更加“配合”了,他們隻顧著“抱頭鼠竄”,竟真的沒有組織起任何像樣的箭雨攔截!
隻有零星幾支軟弱無力的羽箭,如同醉漢投出的石子,歪歪斜斜地從營內射出,落在洶湧的衝鋒洪流中,瞬間被淹沒,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激起。
這異常的“順利”,讓聯軍上下狂喜不已,最後的疑慮也煙消雲散:征蜀大軍完了!
徹底被這雷霆火攻打垮了!勝利唾手可得!
然而,在狂熱的洪流邊緣,一個跟在蒙舍龍側後方、臉上帶著一道從額角劃至下巴的陳舊刀疤的老兵,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營內那些晃動的人影。
他名叫岩坎,是蒙舍龍的一名親兵,外號“山貓”,經曆過無數次生死搏殺。
他總覺得哪裏不對勁——那些“慌亂”奔跑的人,步伐似乎……過於一致?
跌跌撞撞的樣子有點假?
那些被火箭“射中”的身影,為何沒有發出淒厲的哀嚎,反而像被砍斷繩子的木偶般直挺挺地倒下?
更詭異的是,那些在火堆邊“奮力撲救”的士兵,身上似乎……並沒有被火焰真正舔舐到的痕跡?
一股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般驟然爬上岩坎的脊椎骨!
他想張嘴大喊提醒,但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周圍同伴狂熱的咆哮、以及蒙舍龍誌得意滿的狂笑,瞬間將他微弱的聲音徹底吞沒。
他隻能死死攥緊了手中的長矛,指節發白,硬著頭皮跟著衝鋒的浪潮向前湧去。
數萬聯軍形成的狂暴洪流,如同數條張開血盆大口的惡龍,狠狠撞擊向唐軍營盤的邊緣!
最前方的藤甲兵和輕步兵,眼看就要衝破那燃燒著的、象征性的營柵障礙,殺入營內展開期待已久的屠戮!
就在衝在最前麵的士兵,甚至能看清營內“逃竄”士兵臉上“驚恐”表情的刹那!
就在蒙舍龍的彎刀高高舉起,即將發出致命劈砍的瞬間!
驚天動地的異變突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