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1章 這是妖術之摧枯拉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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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岩坎心中那不祥的預感達到頂點的千鈞一發之際——
    “轟隆隆隆——!!!”
    不是一聲!
    不是十聲!
    而是無數聲!
    是數百上千道震耳欲聾、撼天動地的巨響,在同一刹那,圍繞著整個唐軍宿營地外圍,猛地、毫無征兆地爆發開來!!!
    仿佛沉睡在地殼深處的熔岩巨神被同時驚醒,發出了滅世的怒吼!
    從高空俯瞰,一個直徑數裏、由無數個熾白光球瞬間串聯而成的巨大“火環”,在大地上驟然亮起!
    其光芒之熾烈、之耀目,甚至短暫地壓過了營盤內部燃燒的所有火焰,將方圓數裏照得亮如白晝!
    那正是征蜀大軍手中最隱秘、最致命的王牌——石地雷陣!
    這些其貌不揚、碗口大小的堅硬石雷,內藏裴徽集中帝國天工大匠之力、耗費無數心血改良出的烈性火藥與數以千計的尖銳鐵砂!
    石雷表麵留有細小孔洞,以堅韌無比、浸透了油脂的麻線巧妙串聯。
    它們被深埋於營地外圍淺層的浮土之下,位置精準,由隨軍的天工大匠們嘔心瀝血布置,將數百枚乃至近千枚石雷,通過精巧絕倫的“連發雷”裝置木匣內置精鋼齒輪與燧石,絆索觸發)連接成一個巨大無比、環環相扣的死亡陷阱!
    專為今夜這“熱情洋溢”的訪客,準備了一場來自地底的“盛宴”!
    驚天動地!真正的山崩地裂!大地在瘋狂地顫抖、呻吟!
    狂暴無匹的衝擊波裹挾著滾燙的鐵砂、鋒利的碎石、灼熱的泥土,如同無數把來自地獄的、無形的巨大鐮刀,以石雷為中心,呈扇形向四麵八方瘋狂橫掃!
    處於爆炸核心區域的聯軍士兵,無論是彪悍的藤甲兵、勇猛的步兵,還是精銳的騎兵,連同他們胯下的戰馬,在人類無法理解的偉力麵前,瞬間被撕碎!
    被氣化!被拋向半空!
    斷臂殘肢、破碎的甲胄碎片、燃燒的軀體、內髒的碎塊……如同被一場血腥風暴卷起的枯葉,在刺眼的白光和隨後騰起的巨大煙塵中,被高高拋灑向漆黑的夜空!
    濃烈刺鼻的硝煙味,混合著令人作嘔的、濃稠得化不開的血腥味,以及皮肉被瞬間燒焦碳化的惡臭,瞬間彌漫了整個戰場,鑽入每一個幸存者的鼻腔,直達靈魂深處!
    爆炸帶來的,不僅僅是物理層麵的毀滅性打擊,更是對精神意誌的徹底摧毀!
    五千多名聯軍士兵,在這地獄火環綻放的瞬間,便已斃命或遭受了不可挽回的重創。
    但這僅僅是這場“盛宴”的開胃菜。那遠超自然界雷霆的巨大聲響,在萬籟俱寂的深夜被無限放大、疊加、共鳴,形成恐怖的音爆,狠狠撞進每一個活著的聯軍士兵和戰馬的耳膜、顱腔!
    “嘶律律律——!!!”
    “啊——!我的耳朵!我聽不見了!我聽不見了!”
    “天啊!地龍翻身了!山神發怒了!我們觸怒了山神!”
    “佛祖!佛祖降罪了!饒命啊!”
    戰馬,這些訓練有素的戰爭機器,徹底瘋了!
    它們驚恐地人立而起,將背上的騎士狠狠甩落;
    它們發出淒厲到極致的嘶鳴,完全不顧方向地橫衝直撞,將身邊的同伴撞倒、踐踏成肉泥;
    它們拚命甩頭,試圖擺脫那鑽入腦髓的恐怖轟鳴,任何鞭打和嗬斥都失去了意義,隻剩下逃離這煉獄的本能。
    馬背上的士兵們,離爆炸點稍近的,七竅流血,耳膜徹底破裂,腦中隻剩下持續不斷的、毀滅性的嗡鳴,整個世界天旋地轉,如同喝醉了酒的泥塑木雕般東倒西歪;
    稍遠一些的,也被這毀天滅地的景象和那直擊靈魂深處的巨響震得魂飛魄散,臉上隻剩下極致的驚恐和一片空白的茫然。
    尤其是那些來自南詔、篤信萬物有靈和山神崇拜的少數民族士兵,眼前這如同神話中天罰降臨般的景象,徹底擊潰了他們所有的心理防線。
    許多士兵直接滾落下馬,不顧一切地匍匐在地,對著那仍在爆響、火光衝天的爆炸方向瘋狂磕頭,額頭撞在碎石上鮮血直流也渾然不覺,涕淚橫流地用土語嘶喊著祈求山神或佛祖)的寬恕,完全喪失了任何戰鬥意誌。
    恐慌,如同最致命的瘟疫,在幸存的聯軍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擴散、蔓延!
    就在爆炸的煙塵尚未散盡、刺鼻的硝煙與血腥味彌漫、聯軍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亂和恐懼深淵之時,唐軍營地內部,那之前看似“慌亂”奔跑的“人影”,突然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齊刷刷地靜止不動了!
    他們整齊地站在營內那些特意留出的寬闊主通道上,如同沉默的雕塑。
    火光搖曳,照亮了他們的“臉龐”——稻草!
    是穿著唐軍衣甲、戴著兜鍪的草人!
    原來,這竟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騙局!
    張巡布下的疑兵!
    真正的殺招,一直如同毒蛇般,隱藏在營地最核心的陰影裏!
    “拔塞!上馬!”一聲低沉、冰冷、卻如同金鐵交鳴般穿透所有嘈雜的命令,在營中核心區域驟然響起!
    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清晰地傳入每一個等待者的耳中。
    隻見在那些寬敞通道的陰影裏,在預先挖好、覆蓋著偽裝網的掩體後方,一支支沉默如萬年玄冰的騎兵方陣,霍然顯現!
    他們正是朱雀軍團麾下最鋒利的長矛、最堅固的盾牌——朱雀軍團一萬鐵騎!
    人人身披天工之城版的精良明光鎧,甲葉在火光下反射著幽冷的寒光,座下戰馬皆是萬裏挑一的河西駿馬,高大神駿,噴著灼熱的白氣。
    最奇特的是,此刻騎士們幾乎同時伸手,從自己以及戰馬的耳朵裏,取出了塞得嚴嚴實實的、浸透了油脂的布團!
    原來,他們早已做好了應對巨響的準備!
    中軍高台之上,張巡一身玄甲,如同戰神臨凡。
    火光在他冷峻如刀削斧鑿的麵容上跳躍,映照出他那雙深不見底、此刻卻燃燒著冰冷火焰的眼眸。
    他嘴角,勾起一絲極淡、卻屬於頂級獵手目睹獵物踏入陷阱時的殘酷弧度。
    他身邊,一位須發皆白、穿著沾滿油汙工匠服飾的老者——天工大匠張潤平,激動得渾身都在顫抖,枯瘦的手指緊緊抓著欄杆,指節發白,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爆炸的方向,口中語無倫次地喃喃:“成了!成了!裴帥!成了!這‘地火驚雷’之威……遠超老朽預期!鬼斧神工……鬼斧神工啊!陛下乃神人……”
    張巡微微頷首,目光如電掃過營外那一片狼藉、鬼哭狼嚎的敵軍,聲音斬釘截鐵:“傳令!朱雀出擊!拋石機陣地,‘霹靂’覆蓋!”
    “朱雀軍團!隨我——殺!!!”如同壓抑了萬年的火山終於噴發!
    震天的怒吼從唐營核心轟然炸響!
    一萬鐵騎瞬間啟動!
    鐵蹄踐踏著大地,發出沉悶而恐怖、足以讓大地共振的轟鳴,匯成一股無可阻擋、足以摧毀一切的鋼鐵洪流!
    如同浴火重生的朱雀神鳥,展開燃燒的羽翼,朝著營外那混亂不堪、肝膽俱裂的敵軍席卷而去!
    騎兵們手中的馬槊平端如林,雪亮的橫刀已然出鞘,反射著跳躍的火光與冰冷的月光,匯聚成一片死亡的寒芒之林!
    與此同時,“嗡——!嗖嗖嗖嗖——!”營地最中心,深藏在堅固土壘和巨盾之後的數百架經過特殊改良、加裝了扭力機構的拋石機,在同一指揮下同時發力!巨大的甩臂劃破硝煙彌漫的夜空,將一個個沉重的、包裹嚴密的布包拋射而出!
    這些死亡包裹在空中劃出長長的、致命的弧線,精準地越過燃燒的營柵,落入了正在爆炸邊緣掙紮求生、或少數頭目試圖重新集結的、更加密集的敵群核心之中!
    “轟!轟轟轟轟——!!!”
    第二輪更加集中、更加猛烈、更加精準的爆炸,在敵群最擁擠、最脆弱的心髒地帶猛烈綻放!
    那是包裹著更多烈性火藥、混合了毒煙和尖銳碎鐵的“霹靂彈”!
    恐怖的衝擊波再次肆虐,將剛剛從第一次爆炸地獄中僥幸生還、驚魂未定、甚至還在跪地祈禱的聯軍士兵,再次無情地卷入更加狂暴的死亡漩渦!
    火光衝天,血肉橫飛,毒煙彌漫!這徹底的、毀滅性的、精準的補刀,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也徹底粉碎了聯軍任何一絲殘存的反抗意誌!
    接下來的戰鬥,與其說是戰鬥,不如說是一場單方麵的、效率極高的屠殺與追擊。
    被地雷炸得魂飛魄散、被火藥包轟得七零八落、被受驚的戰馬踐踏得骨斷筋折、被深入骨髓的恐懼徹底支配、又被如狼似虎、養精蓄銳的朱雀鐵騎迎頭撞上的聯軍,崩潰了!
    徹底的、雪崩式的崩潰!
    他們賴以自豪的蠻勇、龐大的人數優勢,在裴徽精心設計的“請君入甕”戰術和超越時代認知的恐怖火器打擊麵前,土崩瓦解,顯得如此可笑和脆弱!
    “敗了!敗了!快跑啊!”
    “唐軍有妖法!有雷神相助!逃命啊!”
    “讓開!別擋老子的路!”
    驚恐萬狀、帶著哭腔的嘶喊徹底取代了之前狂熱的喊殺聲。
    南詔士兵最先喪失了所有鬥誌,他們甚至顧不上自己的頭領蒙舍龍他正被親兵拖著,在爆炸的煙塵中狼狽躲避橫飛的鐵砂),撥轉還能控製的馬頭,或者幹脆丟盔棄甲,連滾帶爬地朝著來時黑暗的山林方向亡命奔逃,隻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
    蜀地兵和利州人馬稍作抵抗,但在朱雀軍團鐵騎無情的鑿穿、分割、屠戮下,那點微弱的抵抗如同陽光下的露珠,瞬間蒸發,也迅速瓦解,加入了漫山遍野大潰逃的行列。
    唐軍騎兵如同猛虎衝入驚慌的羊群,盡情地收割著潰兵的生命。
    橫刀劈砍,帶起一蓬蓬溫熱的血雨;
    馬槊突刺,輕易洞穿脆弱的皮甲和肉體;
    戰馬的鐵蹄毫不留情地踏過倒地的軀體。
    潰兵們為了爭奪一條渺茫的生路,互相推搡、踐踏、甚至拔刀砍向擋路的“同伴”。
    黑夜成了逃亡者最大的夢魘,深一腳淺一腳,不斷有人摔倒被後來者淹沒;
    黑夜也成了追殺者最好的掩護,讓潰兵無法分辨方向,隻能在絕望中耗盡最後一絲力氣。
    僅僅一炷香的時間!
    從聯軍鼓角齊鳴、信心滿滿地發動總攻,到如今漫山遍野哭爹喊娘、丟盔棄甲的潰敗逃亡,僅僅過去了一炷香約30分鍾)的時間!
    戰場迅速安靜下來,隻剩下未熄的火焰在劈啪作響,傷兵撕心裂肺的呻吟哀嚎在夜風中飄蕩,以及那濃得化不開、令人作嘔的血腥味與硝煙氣息,如同實質般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幸存者的心頭。
    ……
    ……
    天光微熹,如同稀釋的淡墨,艱難地滲入被硝煙染黑的天空。戰場逐漸清晰。
    屍橫遍野,血流漂杵。
    殘破的旗幟浸泡在暗紅的血泊中,燃燒的車輛隻剩下焦黑的骨架,折斷的兵器隨處可見。
    唐軍士兵們開始沉默地打掃戰場,收斂袍澤的遺體,動作輕柔而莊重;
    清點著俘虜——那些大多眼神空洞、渾身顫抖、已然嚇破了膽的敗兵;撲滅著營地和戰場上的餘火。
    勝利的疲憊與目睹慘烈景象的沉重,交織在每一個士兵的臉上。
    一份沾染著硝煙和血跡的戰報,被迅速呈遞到張巡麵前:
    斬首一萬九千餘人其中超過七成死於石地雷陣和霹靂彈的直接殺傷,三成死於潰逃過程中的相互踐踏及唐軍騎兵追擊砍殺)。
    重傷被俘 四千五百餘人多數肢體殘缺,嚴重燒傷或內傷,基本喪失戰鬥力)。
    輕傷被俘約五百人多為驚嚇過度或輕微擦傷)。
    一萬餘南詔殘兵及部分蜀兵如同驚弓之鳥,慌不擇路地逃入利州周邊的莽莽山林。
    黑夜山林,毒蟲猛獸,斷崖深澗,缺糧少藥,等待他們的,凶多吉少。
    一萬餘利州人馬驚魂未定,在極度恐慌下策馬狂奔,朝著利州主城的方向狼狽逃竄。
    黑夜中道路難辨,這些亡命之徒為了逃命不顧一切,不斷有人馬失前蹄,慘叫著摔下陡坡、撞上岩石,筋斷骨折甚至當場斃命者不計其數。
    初步估算,僅逃亡路上墜馬摔死摔殘者,就高達數千人。
    而征蜀軍戰死六百四十二人多為火箭襲擊初期未能及時躲避者,及最後短兵相接階段與少數頑抗之敵搏殺時陣亡)。
    負傷一百餘人多為火箭灼傷、爆炸飛濺物造成的輕傷,少數為近戰輕傷)。
    一場輝煌的、近乎完美的反伏擊殲滅戰!戰損比之懸殊,足以載入史冊!
    ……
    張巡站在一處巨大的爆炸坑邊緣。
    這個坑直徑近三丈,深達五尺,邊緣的泥土被高溫灼燒得焦黑板結,如同陶器。
    坑底積著渾濁的血水和泥漿,散落著破碎的甲片、燒焦的布縷和難以辨認的殘骸。
    他俯下身,撚起一撮坑邊的泥土,那泥土混合著暗紅的血漬、黑色的火藥殘渣和細碎的鐵砂。
    指尖傳來殘留的灼熱感,刺鼻的硝煙味、血腥味和一種奇特的焦糊味那是被瞬間氣化的有機物)直衝鼻腔。
    他眉頭緊鎖,仔細感受著這來自地獄的“饋贈”。
    天工大匠張潤平,像個興奮的孩子,不顧年邁,深一腳淺一腳地在爆炸點附近穿梭。
    他拿著炭筆和小本子,飛快地記錄著:“坑徑三丈一尺……深五尺……衝擊波呈扇麵,有效殺傷半徑……嗯,五十步!鐵砂嵌入樹幹最深者達兩寸……連發裝置觸發率……完美!九十七枚啞火!還算好!”
    他激動地記錄著,連耳朵裏殘留的嗡鳴都顧不上了。
    但當他靠近一個炸點中心時,腳下被半截焦黑的藤甲絆了一下,差點摔倒。
    “張主管,”張巡低沉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金屬般的冷硬質感,打斷了張潤平的亢奮。
    他走到張潤平身邊,目光落在那本密密麻麻記錄著數據的本子上,又掃過眼前這片慘烈的焦土。
    “此物威力,已足可驚神泣鬼,屠城滅軍亦非難事。然其聲威,過於駭人,幾近‘天罰’。善用則為護國神兵,開疆辟土;濫用,恐傷天和,易引鬼神之忌,亦必招致天下恐慌,群起攻之。”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如刀,“後續改良,當思慮其隱秘性與可控性。聲光之威,能否收斂?觸發方式,可否更精妙、更防誤觸?”
    張潤平臉上的興奮稍斂,鄭重地點點頭:“大將軍所言極是!此物確乃雙刃之器。聲光之控……或可調整火藥配比,添加抑煙減聲之物?觸發……嗯,需更精巧的機括……”他陷入了技術性的沉思。
    張巡的目光,越過這片修羅場,投向遠方利州城模糊的輪廓。
    那裏,是潰兵逃去的終點——利州城。
    “此戰雖勝,斬敵兩萬多,潰敵數萬。然利州堅城未下,利質樸守軍主力尚存,此‘地火驚雷’之秘,” 他聲音壓得更低,帶著深深的憂慮,“能守多久?今日之敗,敵軍雖不知其詳,然此驚天動地之威,必已震動四方。異域番邦、江湖奇人……恐皆聞風而動。此物一出,天下……將再無寧日。”
    一絲凝重如山的隱憂,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沉沉閃過。
    他知道,這場酣暢淋漓的大勝,隻是征蜀之役的序幕。
    更殘酷的攻城戰,更狡猾的對手還在前方等著他和他的征蜀軍。
    營地的餘燼在微涼的晨風中明滅不定,映照著士兵們疲憊而堅毅的臉龐,也映照著遠方利州城頭隱約可見的、因潰兵湧入而顯得更加森嚴和慌亂的戒備。
    勝利的旗幟在晨風中獵獵作響,但那旗幟之下,暗流洶湧,新的風暴已在悄然匯聚。
    ……
    ……
    三月的尾巴尖兒,死死鉤住了利州城。
    山雨欲來的沉重,如同浸透了水的厚棉被,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寸空氣上,壓得人喘不過氣。
    白日裏,大軍調動掀起的黃龍早已塵埃落定,此刻的利州城,像一頭被抽幹了力氣的洪荒巨獸,匍匐在巍峨秦嶺投下的巨大陰影裏,陷入死寂的沉眠。
    梆子聲,零落得如同垂死之人的最後喘息,“梆——梆梆”,每一下都敲在緊繃的神經末梢上,反襯得周遭是更深、更廣、更令人心悸的沉寂。
    天幕低垂,濃得化不開的墨色裏,僅有的幾顆疏星掙紮著,吝嗇地透下慘淡微光,勉強勾勒出城郭屋宇黑沉沉的、如怪獸獠牙般的輪廓。
    街道巷陌,則徹底淪陷在深不見底的墨池之中,仿佛隨時會吞噬一切敢於踏入的光明。
    “梆——梆梆!三更天嘍……平安無事……”
    嘶啞的吆喝聲,被濃稠的夜色擠壓得變形、微弱。
    更夫老王佝僂著如同枯樹的脊背,左手提著一盞昏黃油紙燈籠,右手拄著磨得溜光的棗木梆子棍,步履蹣跚地趟過空曠得瘮人的朱雀大街。
    燈籠那點可憐的光暈,僅能在他腳下暈開一圈模糊、搖曳的橘黃,光圈之外,濃得發粘的黑暗迫不及待地合攏,仿佛那光不過是它皮膚上一道轉瞬即逝、微不足道的細小劃痕。
    初春夜裏的寒氣,帶著秦嶺深處冰雪的餘威,透過老王身上那件打滿補丁的舊棉襖,針紮似的刺入骨髓。
    他裹緊衣襟,每一次呼吸都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一團轉瞬即逝的白霧,帶著衰老肺葉特有的渾濁氣息。
    “這鬼天,這鬼城……”老王渾濁的眼珠不安地轉動著,警惕地掃過街角屋簷下那些仿佛會蠕動的陰影。
    自從征蜀大軍攻來的消息傳開之後,整座利州城就成了一隻驚弓之鳥。
    風聲鶴唳,連他這個敲了幾十年梆子,見慣了夜路百態的老骨頭,也覺得今夜的黑暗格外粘稠陰森,仿佛每一片陰影後都蟄伏著擇人而噬的凶獸。
    他總覺得,有什麽東西,就在這死寂之下,無聲地流動著。
    那點昏黃的光暈,伴隨著遲緩、拖遝的腳步聲,終於徹底消失在街角,如同被黑暗徹底消化、湮滅。
    就在光暈消失的刹那,仿佛得到了無聲的號令,十道蟄伏在瓦簷下、石縫間、牆角根的黑影,如同從地脈深處滲出的濃稠墨汁,悄無聲息地“活”了過來。
    他們並非莽撞地一擁而上,而是如同最精密的機括,分成三批,精確地利用著房屋的暗影、街角的凹陷、甚至地上殘破石板的紋路,以一種非人的、近乎滑行的姿態,“流”過空曠冰冷的石板街道。
    他們的目標,是深巷盡頭那座在慘淡星光下更顯巍峨、宛如巨獸盤踞的府邸——利州守將張玉祥的宅院。
    這些黑影,全身包裹在一種特製的黑色緊身短靠之中。
    布料並非尋常棉麻,而是用北地罕見的“墨蠶”絲混合著深海“黑鮫”皮鞣製而成,堅韌異常,更擁有極強的吸光特性,與濃重的夜色完美交融,仿佛他們本身就是黑暗的一部分。
    每人背後都負著一個同樣漆黑、毫無反光的皮質背囊,裏麵是今夜行動所需的各類精巧工具與應急補給。
    手中緊握的兵器,在黑暗中泛著啞光的幽澤——便於近身格鬥的雁翎短刀、專破內家罡氣的分水刺、淬了麻藥的無聲匕首……長短不一,卻都透著一股冰冷的殺伐之氣。
    最特別的,是他們腳上那雙看似不起眼的布鞋。
    厚軟的鞋底由七層上等棉麻浸透特製膠泥壓製而成,行走時如同狸貓踏雪,落地無聲,是潛入刺殺的無上利器。
    他們是黑夜的狩獵者,是唐軍浩蕩兵鋒之外,悄然刺向敵人心髒的致命毒牙。
    領頭一人,身形精悍如獵豹,動作簡潔高效,毫無冗餘,每一步都帶著精確的韻律感。
    正是利州不良府的實際掌控者——韓北風。
    他率先抵達高聳的院牆下,那牆由巨大的青條石壘砌,冰冷堅硬,投下巨大的陰影。
    他並未立刻動作,隻是舉手握拳,骨節在黑暗中微微泛白。
    身後九道黑影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瞬間同時矮身下蹲,緊貼冰冷潮濕的牆根,呼吸壓至幾不可聞的境地,整個人仿佛融化在了牆體的陰影裏,成為了黑暗本身的一部分,連心跳都似乎被強行抑製。
    院內,一陣窸窸窣窣的異響打破了短暫的死寂!
    是爪子踩踏枯葉發出的摩擦聲,接著是沉重而警惕的“呼哧呼哧”嗅探聲,帶著濃烈的警告意味——是護院惡犬!
    而且不止一隻!聽那動靜,體型絕對不小。
    韓北風眼神驟然一凝,銳利如鷹隼,黑暗中閃過一絲寒芒。
    他並未轉頭,隻是喉間發出一聲極輕微、如同蟲鳴般的“嘶”聲。
    身旁,一個身形瘦小、幾乎蜷縮成一團的人影立刻會意。
    他如同壁虎般貼著地麵移動半尺,極其緩慢地從腿側一個隱蔽的暗袋中摸出一塊深褐色、約莫嬰兒拳頭大小、散發著奇異濃鬱肉香的肉幹。
    那香氣甜膩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腥氣。
    他手腕以一種難以察覺的角度輕輕一抖,肉幹如同被無形的手托著,劃出一道低矮迅疾的拋物線,精準地越過高牆,無聲無息地落在院內靠近牆根的枯草叢中。
    “嗚……?”院內傳來一聲低沉、帶著巨大疑惑的嗚咽,緊接著是牙齒撕咬、咀嚼肉幹的“吧嗒吧嗒”聲,貪婪而急促。
    顯然,這突如其來的“天降美食”瞬間瓦解了惡犬的部分警惕。
    牆外,十餘條黑影如同凝固的玄武岩雕像,隻有緊盯著牆頭的眼睛在黑暗中反射著星點微光,冰冷而專注。
    時間仿佛被拉長了,每一息都像沙漏裏的細沙緩慢流淌,帶著令人窒息的沉重。
    韓北風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微弱聲響。
    終於,牆內傳來幾聲極其輕微的“噗通”、“噗通”悶響,像是重物接連軟倒在地,接著便是死一般的寂靜,連一絲鼾聲也無。
    特製的“醉閻羅”肉幹見效了——它能迅速麻痹大型犬隻的中樞神經,令其陷入深度昏迷,十二個時辰內形同死物。
    韓北風緊繃如弓弦的肩膀,極其細微地鬆弛了一絲。
    他朝身旁一個最為壯碩、蹲在那裏如同一塊磐石的人影代號“鐵塔”)打了個簡潔的手勢——食指中指並攏,向前一點。
    鐵塔立刻無聲地調整姿勢,背靠冰冷粗糙的石牆,雙腿如老樹盤根般紮下馬步,粗壯如鐵柱的雙臂交疊於小腹前,形成一個穩固的“人梯”。
    韓北風沒有絲毫猶豫,左腳尖在鐵塔厚實的手掌上輕輕一點,身體借力,如同靈猿般輕盈上竄,雙手穩穩扒住濕滑的牆頭。
    他沒有立刻翻越,而是極其謹慎地,隻將半張臉和一隻眼睛緩緩探出牆頭,目光如電,銳利而冰冷地掃視著牆內——正是張府西花園!
    不良府,作為大唐帝國陰影中的耳目與利刃,在各州本就有如同蛛網般的常駐據點。
    自權相楊國忠挾持李玢倉皇遁入蜀地,這張本就隱秘的網,便在裴徽的驅動下,以驚人的速度、不計代價地悄然擴張,力量激增數倍。
    而當那位以鐵腕和深不可測著稱的新任權相嚴莊接手統籌全局後,更是從精銳中的精銳——狼鷹衛與不良人總部中優中選優,如同撒豆成兵般將大量頂尖好手不計傷亡地滲透入蜀地,甚至在每個戰略要衝州府都設立了更具行動力、更獨立也更危險的分部。
    利州,這座扼守入蜀咽喉的重鎮,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掌控此地不良府的韓北風,肩上的擔子之重,如同背負著一座隨時可能噴發的火山。
    他深知,自己的每一個決策,都可能牽動千裏之外的戰局,影響無數人的生死。
    韓北風的目光在西花園中快速逡巡。
    星光吝嗇,園內景物影影綽綽。
    怪石嶙峋的假山投下猙獰的陰影,枯敗的花木枝條在夜風中鬼魅般搖曳,一座飛簷鬥拱的小亭子如同蹲伏的巨獸,輪廓模糊不清。
    除了風吹過枯葉發出的單調“沙沙”聲,四下寂靜得可怕。他迅速在腦海中對照著之前無數次踩點、步量繪製的精確宅邸布局草圖,如同展開一幅立體的地圖。
    張府格局坐南朝北,東西各帶花園,中間是官廳和主人居住的正屋院落。
    大門方向有精銳兵士持戟站崗,且緊鄰府內護衛營房,硬闖無異於自投羅網。東花園靠近營房,風險亦高。
    唯有這西花園,僻靜少人,是潛入的最佳選擇,也是唯一生機。
    確認牆內暫無危險,韓北風如同狸貓般無聲地翻上牆頭,從腰間解下一盤末端帶有精鋼鷹爪鉤的浸油牛筋索。
    他手腕微抖,鷹爪鉤劃破空氣,帶著輕微的破風聲,精準地鉤住牆內一株粗壯古槐的虯枝。
    他試了試力道,確認牢固,隨即身體如同失去重量般,沿著繩索滑落,腳尖在鬆軟的泥土上輕輕一點,如同羽毛落地,聲息全無。
    其餘黑影依次跟進,動作迅捷、流暢、精確,如同演練過千百遍。最後一人代號“影子”),如同真正的影子般貼在牆根最深的陰影裏,負責警戒並看守這條至關重要的生命線。
    當韓北風的雙腳切實踩在西花園冰冷的土地上時,心髒在胸腔內猛烈地撞擊著,那聲音在他耳中如同擂鼓。
    恐懼?不完全是。
    更多的是沉甸甸的壓力和孤注一擲的決絕。
    他並非懼怕眼前的刀光劍影,而是深知此行的後果,牽一發而動全身。
    於天豐和他,早已從蛛絲馬跡中嗅到了滅頂之災的氣息——蜀中腹地,大批精銳援兵正源源不斷北上集結!
    然而,利州守將張玉祥的反應快得驚人,竟不惜動用上萬最精銳的鐵騎,如同鐵桶般死死封鎖了所有通往唐軍大營的大小道路、山間秘徑。
    於天豐派出的四組探子,皆是經驗豐富、身手矯健的好手,卻如同泥牛入海,一去無回,連半點水花都未曾濺起。
    這背後,絕不僅僅是封鎖嚴密,更意味著敵人擁有極其高效的情報攔截和反製能力,甚至可能有內鬼作祟!
    情勢急如星火,容不得半分猶豫。
    就在昨日傍晚,韓北風與於天豐當機立斷,帶著這支精挑細選、堪稱利州不良府最強戰力的行動組,將兵刃藏在一輛雇傭來的、散發著牲口氣味的破舊牛車夾層裏。
    隻花了區區一百貫,就輕易買通了守城軍官那貪婪的嘴臉,再次混入了這座風聲鶴唳、盤查森嚴的利州城。
    此刻,他們已無退路,必須用手中這張精心準備的“牌”——張玉祥的獨子張誌明——撬開這該死的封鎖!
    在他們看來,這是最後的豪賭。
    眾人無聲地潛行至西花園通往內院的月洞門。
    沉重的木門緊閉著,門環上的獸首在微光下顯得猙獰。
    眾人屏息凝神,無人敢貿然去推——門軸哪怕發出一絲輕微的“吱呀”,在這死寂的夜裏也足以驚動整個府邸。
    “鼠須”如同幽靈般再次上前,將耳朵緊緊貼在冰涼的門縫上,凝神細聽。
    接著,他從腰間抽出一根細如發絲、柔韌無比的銅探針,小心翼翼地插入門縫,極其輕微地撥弄試探著裏麵的門閂位置。
    片刻後,他回頭,對著韓北風極其輕微地搖了搖頭——門閂是木製插銷,結構簡單,更重要的是,門內沒有大型犬隻那特有的沉重呼吸聲!
    為保險起見,“鼠須”又從門縫下方,極其緩慢地塞進去幾小塊同樣浸透了“醉閻羅”藥汁的肉幹。
    時間在無聲的等待中流逝,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門內,始終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韓北風懸著的心,又稍稍往下落了幾分。
    夜風吹過回廊,帶來一絲刺骨的涼意,也吹動了花園角落裏幾株早開的、不知名的野花,那香氣清冽卻帶著一絲甜膩,在此刻緊繃欲裂的氣氛中,顯得格外詭異而突兀。
    遠處,似乎又傳來幾聲模糊的更鼓,卻又像是緊繃神經產生的幻覺。
    所有人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極致,捕捉著空氣中任何一絲異樣的震動——風聲、蟲鳴、枯葉落地,甚至血液在耳膜中奔流的聲響。
    韓北風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決斷,對緊貼在自己左側的“鐵塔”和右側一個身形精幹、眼神銳利如鷹的弩手代號“鷂子”)低聲吩咐,聲音細若蚊蚋,卻字字清晰:“守住此門!若有變,開門接應,弩箭壓製,斷後!”
    “鐵塔”厚重地一點頭,如同沉默的山嶽;
    “鷂子”則咧了咧嘴角,露出一絲嗜血的興奮,無聲地比了個“明白”的手勢。
    兩人立刻如同壁虎般緊貼門洞兩側冰冷的牆壁,徹底融入陰影之中。
    “鷂子”和“鐵塔”各自從背後解下一具造型精巧、通體烏黑、閃爍著啞光的連發快弩。
    這弩比軍中製式弩小巧輕便得多,弓臂由數種特殊木材和堅韌獸筋疊壓複合而成,弩匣可容納十支三寸長的精鋼短矢。
    它犧牲了遠距離射程有效殺傷僅三十步),卻換來了無與倫比的隱蔽性、疾風般的上弦速度,以及在近距離內堪稱恐怖的精準度與穿透力。
    此乃天工之城專門給不良府核心行動人員打造特供的“夜鴉弩”,造價高昂,工藝繁複,是暗夜中的無聲死神。
    此刻,冰冷的弩箭在星光下泛著幽藍的淬毒微光,穩穩指向門內可能出現的任何危險方向,蓄勢待發。
    韓北風則深吸一口氣,帶著其餘五人包括擅長開鎖溜門、手指靈活得不可思議的“簧舌”;格鬥技藝狠辣刁鑽、眼神陰冷的“剃刀”;以及另外兩名眼神同樣銳利、手持“夜鴉弩”的弩手,其中一人代號“沙蠍”,透著一股關外荒漠的狠戾;另一人代號“夜梟”,沉默得如同岩石),如同五道真正的、沒有實體的影子,半蹲著身體,緊貼著月洞門旁回廊的木質廂房牆壁,向內院正屋方向快速潛行。
    其中三人“鷂子”的副手和另外兩人)在行進中迅速散開,如同水滴融入沙漠,各自占據回廊拐角、花壇陰影、假山凹陷等關鍵位置,手中的“夜鴉弩”呈交叉角度,警惕地覆蓋著前方燈火昏暗的大廳和通往正屋核心區域的路徑,為韓北風的核心小組提供無死角的遠程警戒與火力支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