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3章 死亡的信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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濕冷的夜風,如同飽蘸了血水的巨蟒,貼著焦黑冒煙的大地蜿蜒爬行。
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與皮肉焦糊的氣息交織在一起,鑽進每一個幸存者的鼻腔,在舌根留下苦澀的鐵鏽味。
殘肢斷戟、破碎的旗幟、倒斃的戰馬與無聲的士兵,勾勒出一幅地獄圖景。
張巡勒住胯下同樣沾染血汙的“烏雲踏雪”,戰馬不安地打了個響鼻,噴出的白氣在寒夜中迅速消散。
他那雙深邃如古井的眼眸,穿透沉沉夜幕,望向潰兵遁逃的南方——那裏,山林輪廓在暗影中蠕動,模糊不清,宛如一頭蟄伏的巨獸,正發出低沉而悠長的喘息那是風穿過林隙的嗚咽)。
這喘息聲中,夾雜著傷兵斷續、微若遊絲的呻吟,以及散落各處戰馬因恐懼和傷痛發出的悲鳴,更添幾分淒厲。
“大將軍!”一聲略帶沙啞卻中氣十足的呼喚自身側傳來。
趙小營策動他那匹靈巧的黃驃馬靠近,甲葉碰撞發出清脆而富有節奏的“嘩啦”聲,在這死寂的戰場上異常清晰。
火光映照下,這位年輕的不良副將臉上同樣沾滿煙塵,但眼神卻亮得驚人,帶著血戰餘生的亢奮與銳利。
“潰兵已不成建製,四散奔逃如喪家之犬!但……前方地形不明,斥候回報,溝壑縱橫,林木異常茂密,極似天然陷坑。下官恐有伏兵暗藏其中,伺機反噬!”
張巡的目光緩緩掃過身後。
火光跳躍,映亮了一張張疲憊卻因勝利而燃燒著火焰的臉龐。
士兵們盔甲染血,有的拄著長矛喘息,有的興奮地擦拭著新繳獲的兵器,眼神中充滿了對追擊的渴望,仿佛下一刻就能將殘餘敵人徹底碾碎。
這股高昂的士氣,如同一把燒紅的利刃,灼熱燙手。
張巡何嚐不想順應軍心,一鼓作氣,追亡逐北,直搗利州?
那將是何等酣暢淋漓!
然而,一股冰冷的、浸透骨髓的警覺,如同無形的鐵鉗,瞬間扼住了這沸騰的衝動。
他仿佛能嗅到前方黑暗森林裏隱藏的陷阱氣息,能感受到夜戰特有的、難以掌控的混亂與凶險。
“窮寇莫追,夜戰凶險!”張巡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沉穩有力,每一個字都清晰地穿透嗚咽的風聲,砸在每一個豎起耳朵的將士心頭,像重錘敲擊在鐵砧上。
“此地非我軍熟稔之境,黑暗中,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複。優勢在我,不必行險!傳令:鳴金!收攏部隊,清點戰損,全力救治傷員!一個活著的弟兄,比十個敵軍的首級更珍貴!”
“得——令!”旁邊副將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遺憾,但軍人的天職讓他毫不猶豫地抱拳領命。
旋即,“鐺——鐺——鐺——!”清脆卻又帶著一絲不甘落寞的金鐵交鳴聲,驟然撕裂了夜的沉寂,在空曠的焦土戰場上急促回蕩,如同冰冷的雨點砸在滾燙的烙鐵上。
這聲音仿佛有魔力。
正欲催馬前衝的騎兵們聞聲猛地勒緊韁繩,戰馬人立而起,發出嘶鳴。
他們如同被無形絲線牽引的倦鳥,帶著斬獲的旌旗,押解著垂頭喪氣的俘虜,調轉馬頭,緩緩匯入本陣。
馬蹄踏過被血水浸透、泥濘不堪的土地,發出沉重而黏膩的“噗嗤、噗嗤”聲,每一步都像踩在浸飽血的沼澤裏。
張巡端坐馬上,目光如炬,注視著這支雖疲憊卻依舊保持著嚴整隊形、有序歸攏的鋼鐵之師。
火光在他冷硬的玄鐵麵甲上跳躍,勾勒出堅毅的輪廓。
他心中飛速盤算:此役雖重創敵主力,斬獲頗豐,但利州城高池深,守軍根基未損,尤其那守將張玉祥,絕非庸碌之輩。
倉促之下,強攻堅城,無異以卵擊石。
他抬起頭,望向那黑沉沉、厚重得不見一絲星月微光的天幕,仿佛能感受到即將到來的濕冷。時機,稍縱即逝!
“全軍聽令!”張巡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劍,斬斷所有雜音,“就地休整半個時辰!埋鍋造飯,速速補充體力!救治傷員者,優先分配熱食!”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一張張期待的臉,“之後,拔營啟程!目標——利州城!務必在破曉前,兵臨城下!讓張玉祥,睜開眼就看到我軍的旌旗!”
“諾——!”山呼海嘯般的應和聲衝天而起,驅散了些許寒意。
軍令如山!疲憊不堪的士兵們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力量,立刻高效地行動起來。
一簇簇篝火被點燃,橘紅色的火苗貪婪地舔舐著潮濕的空氣,驅散著黑暗與寒冷。
行軍鍋被迅速架起,清冽的水注入鍋中,與珍貴的米糧混合。
很快,空氣中那股令人作嘔的血腥焦糊氣,被一股溫暖、樸實、帶著生命希望的粥米香氣所取代。
士兵們圍坐在火堆旁,火光跳躍著,映亮了他們沾滿煙塵、血跡斑斑的臉龐——有初經戰陣後難掩興奮的青澀,有老兵劫後餘生的沉穩,也有對逝去袍澤無聲的哀慟與慶幸自己還活著的複雜情緒。
短暫的休憩,是喘息,更是為了下一場更猛烈的風暴積蓄力量。
……
……
三月二十四日,黎明將至未至,天地間被一種壓抑的灰白色所籠罩。
細密的雨絲悄無聲息地落下,如牛毛,如花針,輕柔卻又連綿不絕,浸潤著飽經戰火蹂躪的利州城。
雨水順著冰冷的青灰色牆磚流淌,衝刷著昨夜激戰留下的暗紅血汙與焦黑煙痕,匯成一道道渾濁的溪流,淌入同樣被染紅的護城河中。
冰冷的雨水打在城頭守軍厚重的甲胄上,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寒意透過甲葉縫隙,直往骨頭縫裏鑽,讓本就疲憊不堪的士兵們更添幾分瑟縮與麻木。
“下雨了……”一個年輕的南詔士兵倚在冰冷的垛口後,喃喃低語,帶著濃重的異族口音。
他伸出布滿老繭的手,接住幾滴清涼的雨水,臉上緊繃的肌肉竟奇異地鬆弛了一瞬,露出一絲近乎天真的舒緩。
這潮濕微涼的空氣,讓他恍惚間嗅到了家鄉瀾滄江畔雨季的氣息,一絲微弱的慰藉暫時壓下了心中昨夜那如同噩夢般的恐懼——那撕裂夜空的巨響,那吞噬生命的熾熱火光,那同伴在眼前瞬間化為焦炭的景象……
然而,這淅淅瀝瀝、本該帶來寧靜的雨聲,聽在利州守將張玉祥耳中,卻如同千萬麵催命的戰鼓,密集地敲打在他緊繃欲裂的神經上。
他獨自佇立在北城樓箭樓的陰影裏,透過迷蒙的雨幕,死死盯著城外那片被夜色和雨水模糊的原野。
那裏,曾是昨夜他雄心萬丈、率精銳傾巢出擊的戰場,如今,卻成了埋葬他麾下兩萬多大好男兒的巨大墳場!
一夜之間,利州軍主力折損過半!
連同馳援的南詔猛士和蜀中楊國忠派來的楊成樂部,總計超過兩萬具屍體永遠留在了那片焦土上!
冰冷的悔恨與滅頂的恐懼,如同兩條交纏的毒蛇,狠狠噬咬著他的心髒,幾乎讓他窒息。
他扶著冰冷的石牆,手指因用力而指節發白,微微顫抖。
“將軍,”親兵統領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刻意壓低了音量,卻難掩憂慮,“城中守軍,加上昨夜陸續逃回的潰兵,尚有一萬三千餘人。糧倉充盈,足支一年有餘;滾木擂石、火油箭矢等守城器械齊備。利州城高五丈,池闊三丈,乃蜀北雄關!隻要我等上下一心,據城死守,憑險而戰,敵軍縱有十萬之眾,短期內也休想撼動分毫!”
他試圖用這些冰冷的數字和堅固的現實,為張玉祥注入一絲力量。
張玉祥猛地吸了一口帶著雨腥和硝煙餘燼味道的冰冷空氣,強行將翻湧的絕望壓下喉嚨。
是啊,城還在!人還有!糧草軍械充足!還有希望!
他必須穩住,必須撐住!
然而,昨夜逃回後,在臨時帥府內那場充斥著硝煙與絕望氣息的“會商”,如同浸透冰水的鞭子,再次狠狠抽打在他的心上。
南詔主將蒙舍龍,身形如鐵塔,裹著一件濕漉漉、散發著濃重野獸膻味的黑色獸皮大氅。
他臉上那道從眉骨斜劈至嘴角的猙獰刀疤,在昏黃油燈下如同活過來的蜈蚣,更顯凶悍暴戾。
他毫不客氣地一腳踏在胡凳上,蒲扇般的大手“砰”地一聲重重拍在硬木桌案上,震得杯盞亂跳,操著生硬而粗嘎的官話咆哮:“張將軍!我蒙舍龍帶著南詔最勇猛的戰士,翻山越嶺來幫你打仗!昨夜一戰,我的勇士折損過半!屍骨都找不回來!這賬,怎麽算?!”
他布滿血絲的銅鈴大眼死死盯住張玉祥,貪婪而強硬,如同盯上了獵物的餓虎,“糧!立刻!雙倍的糧草!還有撫恤的金子!要足!要快!不然,我的勇士們餓著肚子,可沒力氣替你守城!他們的鬼魂,會回來找你!”
話音剛落,另一個冰冷刺骨、帶著濃濃譏誚的聲音響起:“哼!”
蜀將楊成樂,身著一套明光鋥亮、裝飾繁複的華麗明光鎧,那是楊國忠親軍的標誌。
他麵色蒼白陰鷙,狹長的眼睛微微上挑,眼神裏充滿了倨傲與毫不掩飾的鄙夷。
他慢條斯理地踱到張玉祥麵前,聲音尖細,如同毒蛇吐信:“張玉祥!昨夜大好局麵,穩守即可,你偏要貪功冒進,葬送全局!若非你指揮失當,急於求成,何至於此?楊相爺命我率精兵前來助你,是信任!是恩典!如今損兵折將,叫我如何向相爺交代?!”
他微微俯身,一股陰冷的氣息壓迫著張玉祥,“識相的,立刻修書一封,言明此敗全因你剛愎自用、輕敵冒進,與我楊成樂和蒙舍龍將軍毫無幹係!字裏行間,要寫清楚你的罪責!”
他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否則……哼,待相爺降罪下來,莫怪本將……不講情麵!到時,隻怕你這刺史之位,連同項上人頭,都未必保得住!”
張玉祥隻覺得一股灼熱的血氣“轟”地一聲直衝頂門,眼前陣陣發黑。
雙手在寬大的袍袖下緊握成拳,指甲深深嵌進掌心皮肉裏,幾乎要摳出血來!
他堂堂朝廷正印刺史,封疆大吏,竟被楊國忠的一條鷹犬和一個化外蠻夷如此當眾羞辱逼迫!
奇恥大辱!
然而,楊國忠那張權傾朝野、睚眥必報的臉龐清晰地浮現在腦海,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
再想到如今城中這風雨飄搖、人心離散的局麵,自己已是孤立無援……滿腔的怒火和殺意,隻能被他用盡全身力氣,生生咽下!喉間一股濃烈的腥甜湧上,又被他強行壓回腹中。
“糧草……”張玉祥的聲音幹澀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裏艱難擠出,“本官……自會……盡力籌措。撫恤金……數目巨大,容……容後再議。”
他艱難地抬起頭,目光掃過蒙舍龍和楊成樂,最後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掩蓋住那深不見底的怨毒與殺機,“至於楊相那裏……本官……自會……具實上奏,說明……情況。”
妥協,是此刻唯一的生路。
但這刻骨銘心的屈辱,如同最惡毒的種子,已在他心底最黑暗的角落深深紮根,瘋狂滋長,隻待破土而出的時機。
就在這帥府內烏煙瘴氣、三方各懷鬼胎、空氣凝重得幾乎要滴下水來之時,天色終於艱難地透出一絲灰白。
“報——!!!將軍!大事不好!”一個渾身泥水、連滾帶爬的斥候如同喪家之犬般衝上北城樓,聲音因極致的恐懼而扭曲變調,瞬間撕裂了黎明前的死寂,“敵軍……敵軍主力!已至城外!黑壓壓……無邊無際!”
張玉祥、蒙舍龍、楊成樂以及一眾將佐聞訊,臉色劇變,再也顧不得彼此間的齟齬,慌忙湧上北城樓的最高處。
冰冷的雨絲依舊連綿不絕地飄灑,天地間一片灰蒙蒙的霧氣,視線不甚清晰。
然而,當他們的目光投向城北那片廣袤的原野時,一股透骨的寒意瞬間攫住了所有人的心髒!
隻見利州城北方的地平線上,一支沉默的軍隊如同從地獄深淵湧出的黑色鐵流,無邊無際,肅殺森嚴。
他們踏著被雨水浸潤的泥濘大地,以無可阻擋的氣勢,在迷蒙的雨幕中緩緩展開陣型,最終凝固成一片令人絕望的鋼鐵森林。
最前方,是如銅牆鐵壁般推進的重甲步兵方陣。士兵們身披厚重的劄甲,頭戴隻露出冰冷目光的鐵盔,手中的長柄戰斧或斬馬刀斜指地麵,寒光在雨水中若隱若現,每一步踏下,都仿佛讓大地微微震顫。
其後,是密密麻麻、如同鋼鐵刺蝟般的長矛方陣。
密集如林的長矛斜指向天,鋒銳的矛尖在灰暗的天光下閃爍著致命的寒星,構成一片死亡荊棘。
長矛方陣之後,是引弓待發的強弩手。
冰冷的弩機已經上弦,閃著幽光的弩箭對準了城頭,那沉默的張力比任何嘶吼都更令人心悸。
兩翼,剽悍的輕騎兵如同幽靈般在雨霧中無聲地遊弋,馬蹄裹著濕泥,動作迅捷而詭秘,封鎖著一切可能的縫隙。
一麵巨大的、玄黑色的“張”字帥旗,在風雨中獵獵狂舞,如同宣示勝利與死亡的圖騰。
旗下,一身玄甲、身姿挺拔如鬆的張巡,正凝望著這座他誌在必得的堅城。
他並未刻意散發氣勢,但整個數萬人的龐大軍陣,卻散發著一種經曆過無數次血與火淬煉後的、冰冷到極致的殺意,以及一種磐石般不可動搖的必勝信念。
這股無形的重壓,沉甸甸地、無孔不入地滲透過雨幕,狠狠地壓在每一個城頭守軍的心口!
城上守軍,無論是本地的利州兵、蜀中楊成樂的驕兵,還是南詔蒙舍龍的悍卒,無不倒吸一口涼氣,臉色煞白。
昨夜那如同天崩地裂般的恐怖爆炸聲,那瞬間撕裂黑暗、將無數勇猛同伴化為焦炭的刺目強光,再次無比清晰地浮現在每個人的腦海,帶來深入骨髓的戰栗。
他們下意識地互相張望,眼神中充滿了難以掩飾的、源自未知的深深恐懼和茫然——那到底是什麽?
是天神的震怒?是妖道的邪法?裴徽的軍隊,怎會掌握如此超越常理、如同鬼神般的力量?!
張玉祥強行壓下幾乎要衝破喉嚨的驚悸和翻騰的氣血,他知道,此刻若不能穩住軍心,萬事皆休!
他猛地踏前一步,雙手死死抓住冰冷的垛口邊緣,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他深吸一口飽含雨腥和恐懼味道的空氣,用盡全身力氣,聲音洪亮如鍾,卻難以抑製地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對著城頭密密麻麻、眼神驚恐的將士們吼道:
“將士們!休要被城外敵軍的虛張聲勢所懾!看看我們腳下!”他用力跺了跺堅實的城牆,“利州城!牆高五丈,池闊三丈!城磚皆用米漿混合石灰夯實,堅不可摧!糧倉充盈,足支一年!軍械堆積如山!此城之固,縱有十萬大軍,一年半載也休想撼動分毫!城外敵軍,不過區區四萬餘眾,遠道而來,已是強弩之末,能奈我何?!”
他的聲音在風雨中傳播,試圖點燃守軍心中那搖搖欲墜的希望之火:
“我等隻需上下一心,據城死守!堅守一月?不!隻需堅守半月!僅僅半月!成都府楊相爺必會派遣精銳援軍,星夜兼程,火速來救!到時,我等裏應外合,夾擊之下,城下之敵,便是甕中之鱉,插翅難飛!功勳!富貴!唾手可得!挺住!為了家國,為了生路,挺住——!”
他的話語激昂,帶著煽動性,城頭上一些士兵的眼神似乎亮起了一點微光,握緊了手中的兵器。
然而,就在他慷慨激昂的陳詞餘音未絕,眾人心弦稍鬆未緊的刹那——
“呱——!!!”
一聲嘶啞、淒厲、仿佛飽含著不祥與死亡的烏鴉啼鳴,如同淬毒的匕首,毫無預兆地、極其突兀地劃破了迷蒙的雨幕!
所有人悚然一驚,循聲望去。
隻見一隻通體漆黑、羽毛濕漉漉緊貼在身上的碩大烏鴉,如同從城樓陰影深處鑽出的幽靈,撲棱著沉重的翅膀,帶著一股陰冷的氣息,從眾人頭頂極低地、幾乎是擦著張玉祥的兜鍪一掠而過!
它那猩紅、毫無感情的眼珠似乎掃過了城頭一張張驚愕的臉,然後竟沒有絲毫停留,徑直朝著城外那旌旗如林、殺機衝霄的森嚴軍陣方向,奮力飛去!很快,它的身影便融入了灰蒙蒙的雨霧之中,消失不見,隻留下那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啼叫在空氣中回蕩。
城頭之上,瞬間陷入一片死寂!仿佛連冰冷的雨絲都凝固了。
尤其是那些本就信奉鬼神巫術、敬畏自然征兆的南詔士兵,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如紙,眼神中充滿了無法言喻的驚惶與絕望。
幾個士兵甚至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嘴唇哆嗦著,用本族語言低聲念叨著驅邪的咒語。
“烏……烏鴉……死亡的信使……”
“它飛向了敵人那邊……它……它選擇了他們……”
“天意……這是天意啊!神明拋棄了我們……”
恐懼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無聲蔓延。
張玉祥的心也如同被一隻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沉!一股刺骨的寒意從腳底板直竄天靈蓋,連握著垛口的手指都僵硬了。
這該死的扁毛畜生!早不飛晚不飛,偏偏在此時!
他卻不知道,這烏鴉是城內不良人提前抓進籠子裏麵,剛才特意放飛出來的。
楊成樂更是臉色鐵青,陰沉得幾乎要滴下水來,從牙縫裏狠狠擠出兩個字:“晦氣!”
城頭上,張玉祥剛剛費盡心力、用現實和未來鼓動起來的那一點點微弱的士氣,在這聲突如其來的、充滿象征意義的鴉啼中,如同被狂風卷走的燭火,悄然熄滅,消散了大半。
絕望與猜疑的陰霾,比鉛灰色的雨雲更加沉重地籠罩在利州城的上空。
冰冷的雨水順著甲胄滑落,帶走的不止是體溫,還有僅存的勇氣。
……
……
利州城北十裏,征蜀大軍中軍大營。
鉛灰色的天幕低垂,仿佛要壓垮連綿的營帳。
冰冷的秋雨淅淅瀝瀝,無休無止,將泥濘的道路和森嚴的壁壘浸泡在一片濕冷的死寂中。
空氣中彌漫著鐵鏽、濕木頭和一種大戰將至的壓抑氣息。
中軍帥帳內,鬆油火把劈啪作響,光影在帳壁上跳躍,映照著中央那座用泥土、碎石和簡陋木簽拚湊成的利州城沙盤。
張巡身披半舊的明光鎧,並未戴盔。
他眉頭緊鎖,指節分明的手指重重地點在沙盤上代表利州城的土丘上,指尖沾滿了濕泥。
他身旁站著不良副將趙小營,年輕的臉龐線條硬朗,眼神銳利如鷹,正凝神細看沙盤上的每一處起伏。
“將軍,這雨再下下去,攻城器械難行,士卒也易生倦怠。”趙小營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憂慮,目光掃過沙盤上代表護城河的那道淺淺水痕,仿佛能聽到城外真實的泥濘掙紮。
張巡的目光像淬火的鐵,紋絲不動地釘在“利州城”上。
“雨是麻煩,也是機會。困獸猶鬥,最易自噬。城內那三位,怕是比我們更焦躁。”他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穿透雨幕的篤定。
就在這時,帳簾被猛地掀開,帶進一股刺骨的寒風和雨絲。
一名跟隨趙小營隨行大軍的不良人像幽靈般閃入,他渾身濕透,泥漿裹到小腿,但動作依舊迅捷無聲,眼中閃爍著精悍的光芒。
他單膝跪地,雙手恭敬地呈上一枚不起眼的蠟丸,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啟稟大將軍、趙將軍,城內不良人密報!”
張巡眼神一凝,不等趙小營上前,親自快步上前迅速接過蠟丸。
指尖微一用力,蠟殼碎裂,露出裏麵卷成細條的薄絹。
他展開,目光如炬,迅速掃過上麵的蠅頭小楷。
隨著閱讀,他緊抿的嘴角竟緩緩向上勾起,勾勒出一個冰冷而洞察一切的笑意,仿佛獵人終於確認了陷阱中獵物的動向。
“果然不出所料。”張巡將密報遞給趙小營,聲音裏帶著一絲嘲諷的意味,“楊國忠那條老狗派來的人,楊成樂,怎會甘心替別人擦屁股,背這損兵折將的黑鍋?至於那個南詔蠻子蒙舍龍,貪婪成性,趁火打劫正是其本性。”
“張玉祥昨夜,怕是已被這兩頭惡狼啃得骨頭都不剩,滿肚子的怨毒,無處傾瀉!”他手指再次點在沙盤上,這次是西麵的城牆,“看這裏,趙將軍,你看出什麽了?”
趙小營接過密報快速瀏覽,眼睛驟然亮起,如同黑暗中點燃的火星:“三方嫌隙已深!將軍的意思是……火上澆油,再撬開一道縫?”
“正是!”張巡的聲音斬釘截鐵,“‘圍三缺一’,兵法常理。但缺的那一‘口’,要讓他們自己覺得是生路,更要讓他們自己把這‘生路’變成死路!攻心,才是上策。”
他猛地轉身,對帳外沉聲下令:“來人!把昨夜的俘虜帶上來!挑那些看上去有幾分機靈勁兒,眼神裏對張玉祥還有那麽點忠心的利州兵,尤其是……那個叫王老五的都尉,我認得他,張玉祥的老部下。”
很快,幾十名衣衫襤褸、神情萎頓的利州軍俘虜被押解進帳。
冰冷的雨水順著他們襤褸的衣衫滴落,在幹燥的帳內地麵洇開深色的水痕。
恐懼和絕望像實質般纏繞著他們,空氣中彌漫著汗臭、血腥和泥土的混合氣味。
張巡鷹隼般的目光掃過人群,最後落在一個雖然狼狽但體格還算健壯、眼神中尚存一絲不屈的中年漢子身上——正是王老五。
張巡走到他麵前,高大的身影帶來強烈的壓迫感。“王都尉?”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認得本帥?”
王老五身體微顫,努力挺直脊背,嘶啞地回應:“敗軍之將……認得張帥。”
眼神中既有恐懼,也有一絲被認出身份的複雜情緒。
“本帥給你們一條活路。”張巡的聲音清晰地在寂靜的帳內回蕩,如同重錘敲在每一個俘虜心上,“現在,放你們走。”
俘虜們猛地抬頭,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懷疑、驚喜、恐懼交織在一起。
王老五喉結滾動,艱難地開口:“張帥……大帥此言……當真?”
“自然當真。”張巡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刺穿他的靈魂,“不過,能不能活著回到利州城,看你們的造化,也看你們夠不夠機靈。”
他微微停頓,加重了語氣:“我軍會在後麵‘追’你們。記住,隻有西門——沒有重兵圍困!想活命,就往西門跑!聽明白了?”
“明……明白!”王老五和幾個反應快的俘虜下意識地回答,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顫抖。
俘虜們被驅趕出營,冰冷的雨點立刻劈頭蓋臉地砸下。
他們茫然地站在泥濘中,對突如其來的“生機”半信半疑。
突然,身後大營方向爆發出震天的喊殺聲!
緊接著,稀疏卻尖銳刺耳的箭矢破空聲“嗖嗖”掠過他們頭頂,深深紮進前方泥地,箭羽兀自顫動!
這突如其來的“追殺”,瞬間點燃了所有俘虜求生的本能!所有的疑慮煙消雲散,隻剩下刻骨的恐懼!
“跑啊!往西門!”王老五嘶吼一聲,帶頭衝向雨幕深處。
幾十個潰兵如同驚弓之鳥,炸窩的兔子,在泥濘不堪的雨地裏亡命狂奔!泥水飛濺,沉重的喘息和驚恐的尖叫混在一起。
他們根本顧不上辨別方向,腦海中隻有一個被死亡恐懼烙印下的指令:西門!隻有西門有活路!
身後象征性的追兵喊殺聲如同催命符,驅趕著他們跌跌撞撞地撲向那唯一的希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