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0章 裴徽的任前談話

字數:15026   加入書籤

A+A-


    陳岩精準地抓住了這稍縱即逝、由混亂、死亡和巨獸哀鳴創造出的絕佳戰機!
    “鏘啷啷——!!!”千把淬煉得幽藍、刃口閃爍著致命毒光的馬刀,在同一瞬間出鞘!
    帶起一片令人心悸的、仿佛能凍結靈魂的寒光之林!
    “唏律律——!”千匹披掛重甲、早已蓄勢待發的戰馬,在騎士精準的控製下同時啟動!
    沉重的鐵蹄猛烈地敲擊著堅硬的山石,發出沉悶而整齊、如同地獄喪鍾般的轟鳴!
    大地在鐵蹄下呻吟!
    如同兩道沉默的、帶著毀滅意誌的黑色閃電,黑騎陣列瞬間裂開,繞過中央那混亂哀嚎的象群屍堆和冰冷的鋼鐵拒馬荊棘,從兩側相對平坦的地域,以最簡潔、最高效的路線,冷酷無比地切入了已經徹底崩潰、如同無頭蒼蠅般的南詔軍陣!
    屠殺,開始了。
    這是一場單方麵的、高效到令人絕望的收割。
    失去了象兵開路的南詔士兵,在武裝到牙齒、訓練有素的黑騎麵前,脆弱得如同烈日下的薄冰。
    他們簡陋的藤甲、皮甲,甚至布衣,在淬毒的精鋼馬刀麵前如同無物。
    狹窄的山道讓他們擁擠不堪,避無可避,連轉身逃跑都成了奢望。
    黑騎的衝鋒路線刁鑽而致命,沉重的具裝戰馬本身就是恐怖的攻城錘,高速衝擊下,擋在正前方的南詔兵如同草人般被撞飛、踐踏,骨骼碎裂聲不絕於耳。
    冰冷的馬刀每一次揮起落下,都帶起一蓬蓬滾燙的、散發著腥氣的血雨和拋飛的殘肢斷臂。
    “噗嗤!”刀鋒精準地切入脖頸,頭顱飛起。
    “哢嚓!”刀刃斬斷臂骨,連帶藤盾劈成兩半。
    “呃啊——!”垂死的哀嚎剛剛出口,便被後續的鐵蹄無情踏滅。
    刀鋒撕裂皮肉、斬斷骨骼的聲音,傷者垂死的、短促的哀嚎,徹底崩潰士兵發出的絕望哭喊和求饒,混合著巨象的悲鳴、戰馬的嘶鳴,以及金屬撞擊的鏗鏘聲,匯聚成一曲令人靈魂顫栗的地獄交響曲,在這悶熱的山穀隘口瘋狂演奏。
    蒙舍龍如同一個破敗的草袋,被巨大的力量狠狠甩在冰冷堅硬、布滿碎石的山地上。
    “哇!”他猛地噴出一大口混著內髒碎塊的鮮血,劇烈的疼痛瞬間席卷全身——肋骨至少斷了三根,左臂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扭曲著,劇痛讓他眼前發黑。
    他掙紮著想用還能動的右手撐起身體,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
    然而,視線剛剛聚焦,就被一片巨大無比、沾滿了血肉泥漿和泥土的陰影完全籠罩——那是他心愛的“怒山”!劇痛、失明和徹底的瘋狂讓它完全喪失了理智,它不再認識任何人,憑著本能和毀滅一切的痛苦怒火,抬起了那隻沾滿自己人、敵人血肉和泥土的巨大前蹄,帶著碾碎一切的恐怖力量,朝著地上那個渺小的、曾經的主人——蒙舍龍,狠狠踩踏下來!
    “不——!!!”蒙舍龍眼中瞬間被無邊的、純粹的恐懼和難以置信的、刻骨的悔恨所填滿。
    他仿佛看到自己征服富庶漢地、稱霸南詔諸部的野心宏圖,如同陽光下的泡沫般在眼前炸裂、消散。
    他賴以橫行無忌的勇武、他虔誠供奉的山神圖騰,在這絕對的力量碾壓和冰冷的死亡麵前,顯得如此可笑而蒼白無力。
    最終,所有的野心、恐懼、悔恨,隻來得及化作一聲短促、淒厲到撕裂靈魂的慘嚎。
    “噗嗤——!!!!!!”
    一聲沉悶到令人牙酸、內髒翻騰的恐怖悶響!
    重達千斤的象蹄如同天罰之錘,帶著“怒山”所有的痛苦和重量,轟然砸落!
    南詔以勇猛殘暴著稱的蒙舍龍,連同他未盡的野心、滔天的恐懼和強健的軀體,瞬間化為地上那灘難以辨認的、混合著碎裂骨渣、糜爛內髒和粘稠血漿的模糊血肉!
    隻有他那柄鑲著妖異紅寶石的“飲血”彎刀,在巨力衝擊下被崩飛出去,“叮當”一聲脆響,斜斜地插在幾步外一灘濃稠的血泊之中,刀身兀自微微顫動,閃爍著令人心悸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紅光。
    主將慘死,死狀如此可怖!
    賴以生存的象兵要麽哀鳴待斃,要麽瘋狂失控!
    南詔軍殘存的最後一絲抵抗意誌,如同被狂風吹熄的最後一縷燭火,瞬間徹底熄滅。
    殘餘的士兵要麽徹底崩潰,丟下武器,哭喊著跪倒在地,不顧地上的血汙碎石,拚命磕頭求饒;
    要麽被極致的恐懼驅使,如同受驚的兔子,不顧一切地撲向兩側看似可以逃生的、幽暗深邃的原始密林。
    “按帥令,不留俘虜。”陳岩的聲音透過冰冷的麵甲傳出,沒有絲毫溫度,沒有絲毫猶豫,如同在陳述一條亙古不變的鐵律,宣告了這些潰兵最終的命運。
    “肅清戰場。找一下蒙舍龍。”他頓了頓,補充道,“收集能辨認的首級部分,妥善包裹。佩刀‘飲血’標記,一並送往帥帳。收集可用箭矢,仔細檢查所有裝備損耗!動作快!”
    命令即下,黑騎們沉默而高效地執行。
    如同最精準的殺戮機器再次啟動。
    連發快弩沉穩的“嘣嘣”聲響起,精準的弩箭無情地射殺著每一個試圖逃入林中的潰兵背影。
    戰場上,濃烈到令人作嘔的甜腥血氣、辛辣刺鼻的毒藥殘留氣味、尚未散盡的硝煙味、大量內髒破裂後散發的惡臭以及巨象糞便的騷臭,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足以烙印進靈魂深處、令人終生難忘的恐怖氣息。
    死亡,是這裏唯一的主旋律。
    陳岩策動戰馬,緩緩地巡視著這片由他親手設計、製造的修羅屠場。
    他冷漠的目光如同掃描的儀器,掃過堆積如山的屍體、痛苦抽搐的巨象、散落的殘破兵器。
    他的目光銳利地捕捉到了細節:幾名位於衝擊邊緣的黑騎士兵,他們那身引以為傲的漆黑新式複合板甲上,出現了深淺不一的凹痕,其中一處位於胸甲側翼連接處,甚至出現了細微的、蛛網般的裂痕!
    他們的戰馬,盡管是精挑細選的漠北良駒,在披掛重甲、經曆激烈衝鋒和長時間負重站立後,也顯露出了明顯的疲憊,口鼻噴著粗重的白氣,肌肉微微顫抖。
    陳岩心中默然記下:‘新式複合板甲防禦力驚人,普通刀劍箭矢幾乎無損,但麵對戰象衝擊、鈍器重擊或持續高強度作戰,關節連接處和胸腹要害的防禦仍有改進空間。
    需增加緩衝內襯,優化受力結構。
    戰馬負重下的耐力極限也需重新評估,漠北馬雖好,負重衝鋒後的恢複力是關鍵。
    或許需要更嚴格的篩選標準和特殊的耐力負重訓練科目。’
    他翻身下馬,沉重的鐵靴踏在粘稠的血泥上,發出“噗嘰”聲。
    他走到那處凹痕最深、帶有裂痕的甲胄旁,半蹲下來。
    戴著金屬護指的手套,仔細地、帶著一種近乎研究的態度,觸摸著那道細微的裂痕邊緣,感受著金屬的形變。
    他的眼神若有所思,這細微的損傷,在未來的某場惡戰中,可能就是生與死的界限。
    就在陳岩專注於檢查裝備損傷時,他那雙鷹隼般銳利的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過隘口側上方一處異常茂密的樹冠。
    那裏,幾片寬大的蕨類葉子似乎極其輕微地、不自然地晃動了一下,隨即恢複了靜止,仿佛隻是被微風拂過。
    陳岩麵甲下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但並未聲張,也沒有立刻抬頭凝視。
    他隻是將戴著鐵手套的右手,極其自然地、短暫地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指關節微微收緊,停頓了大約一次心跳的時間,才緩緩鬆開,仿佛隻是調整了一下姿勢。
    然而,他全身的肌肉在那一瞬間已然繃緊,如同蓄勢待發的獵豹。
    密林深處,距離陳岩視線落點不遠的一棵巨大榕樹的氣生根後,一雙充滿刻骨仇恨和極致驚懼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下方如同從地獄血池中走出的魔神般的陳岩,以及那些沉默高效地收割著生命的黑色鐵騎。
    這雙眼睛的主人,身體因恐懼和憤怒而微微顫抖,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口鼻,生怕發出一絲聲響。
    他看清了蒙舍龍被巨象踩死的全過程,看清了黑騎冷酷無情的屠殺。
    一滴渾濁的淚水混合著汗水滑落,他最後深深地、怨毒地看了一眼陳岩那標誌性的漆黑身影,然後如同最靈巧的猿猴,悄無聲息地鬆開緊抓樹藤的手,借助濃密的枝葉掩護,幾個縱躍,徹底消失在更深的、幽暗無光的林莽之中。
    隻有被輕微拂動的枝葉,無聲地記錄著這場隱秘的逃亡。
    ……
    ……
    當張小虎率領著朱雀軍團最精銳的重騎主力,如同真正的鋼鐵洪流般,終於衝破利州城內最後幾股負隅頑抗的南詔散兵,碾過燃燒的街道和倒塌的房屋,趕到西城門外的山道時,眼前的景象,讓這位身經百戰、以悍勇無畏著稱的悍將,也猛地勒緊韁繩,胯下神駿的戰馬人立而起,發出一聲長嘶。
    張小虎本人,更是倒吸了一口涼氣,那聲音在覆麵頭盔內回蕩,帶著難以置信的寒意。
    這哪裏還是山道?分明是通往地獄的血肉之門!
    狹窄的官道幾乎被徹底堵塞。
    屍體,層層疊疊,堆積如山。南詔士兵扭曲殘缺的屍骸、無主的戰馬屍體、以及最為觸目驚心的龐大巨象屍骸,相互枕藉,填滿了每一寸空間。
    粘稠的、暗紅色的血液匯聚成溪流,在低窪處形成了大片大片的血泊,在昏暗的光線下反射著詭異的微光,散發出令人窒息作嘔的濃烈腥氣。
    空氣中彌漫的味道複雜而恐怖:濃重的血腥味是主調,混合著那獨特的、辛辣刺鼻的殘留氣味,硝煙的焦糊味,以及大量內髒破裂、排泄物混合後發酵的惡臭。
    這氣味濃烈得如有實質,狠狠撞擊著每一個後來者的感官。
    唯有那千名漆黑如墨、如同從血池中撈出來卻依舊沉默肅立的特戰營騎兵,是這片地獄繪卷中唯一“有序”的存在。
    他們正沉默而高效地打掃著戰場,動作機械、冰冷,仿佛在清理無關緊要的雜物。
    割取首級、收集武器、檢查屍體…一切都在無聲中進行,隻有金屬摩擦和屍體拖動的沉悶聲響。
    這片死寂的忙碌,比任何喧囂的戰場更讓人心底發毛。
    張小虎的目光艱難地越過屍山血海,最終死死地定格在隘口處那個同樣漆黑、如同礁石般屹立的身影——王玉坤。
    他清晰地看到了王玉坤馬鞍旁那個用厚厚油布包裹、卻仍不斷滲出暗紅粘稠血跡的碩大物體。
    更旁邊,一顆用頭發係在鞍韉上的頭顱——須發戟張,怒目圓睜,凝固著無盡的驚駭、不甘和臨死前的劇痛,正是蜀軍主將楊成樂!
    張小虎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震撼和翻湧的胃液,策動同樣披掛重甲、口鼻噴著白氣的戰馬,緩緩靠近王玉坤。
    他的重甲上沾滿了城內的煙塵、血汙和汗漬,甲葉縫隙裏甚至卡著幾片碎木屑,呼吸也因為城內激烈的巷戰而顯得有些急促。
    他看著王玉坤,看著對方那身即使在屍山血海中依舊纖塵不染、閃爍著幽冷啞光的漆黑板甲,再低頭看看自己這身風塵仆仆、遍布戰鬥痕跡的鎧甲,眼中瞬間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
    有對如此短時間、高效率完成殺戮任務的震撼,有對特戰營那些前所未見、精良到令人咋舌的裝備和展現出的冷酷戰力的羨慕,但更深處的,是一絲難以言喻的忌憚和…難以驅散的寒意。
    這些被稱為“黑鴉”的特戰營士兵朱雀軍團私下流傳的稱呼,帶著敬畏與疏離),太可怕了。
    他們的存在,本身就代表著一種超越常規認知的、令人不安的毀滅力量。
    “王郎將…”張小虎的聲音有些幹澀,甚至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沙啞和滯澀,頭盔下的臉龐肌肉抽動了一下,“…好快的刀。”
    他的目光不受控製地再次瞟向楊成樂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又掃過王玉坤馬鞍旁那個滲血的包裹蒙舍龍的部分殘骸),意思不言而喻——你們不僅解決了堵截,還順手把最難啃的楊成樂也宰了?這速度…
    王玉坤緩緩轉過頭,冰冷的麵甲如同深淵的入口,毫無感情地朝向張小虎,隻露出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
    他的聲音透過麵甲傳出,沉悶、冰冷,沒有絲毫勝利的喜悅,也沒有殺戮後的疲憊,仿佛剛才那場高效到令人心寒的屠殺,隻是完成了一次日常的、微不足道的巡邏任務。
    “奉帥令行事。”簡單的五個字,如同冰冷的鐵塊砸在地上,堵住了張小虎所有可能的寒暄、讚歎或探究。
    王玉坤的目光甚至沒有在張小虎臉上多停留一秒,便越過他那魁梧的肩膀,投向遠方那座仍在燃燒、黑煙滾滾直衝天際的利州城,仿佛那裏的戰鬥、那裏的統帥,才是他唯一關注的焦點。
    “張將軍,”他的聲音依舊平淡無波,“城內肅清如何?可有成建製的頑抗?帥帳安危可曾確保?”
    張小虎被對方那冰冷到極致、公事公辦的態度噎了一下,心中那絲忌憚瞬間化為一股莫名的煩躁和憋悶。
    他握緊了手中的韁繩,包裹在鐵手套裏的指關節微微發白,臉上的橫肉在頭盔下抽動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火氣,甕聲回答,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硬邦邦:“負隅頑抗者,皆已伏誅!帥帳穩如泰山!張帥已坐鎮府衙,著手安民事宜!”
    他頓了頓,終究還是沒忍住,目光掃過眼前這片寂靜的屠宰場,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挑釁補充道,“倒是王郎將這裏…手腳當真幹淨利落,這麽快就肅清了?還…收獲頗豐?”
    他的目光再次掃過楊成樂的頭顱和那個滲血的包裹。
    王玉坤仿佛完全沒聽出他話裏的刺,或者聽出了也毫不在意。
    他隻是微微頷首,目光依舊凝視著利州城的方向,聲音平淡得沒有一絲漣漪:“職責所在。隘口已清,南詔殘兵伏誅。本將需即刻回營,向大帥複命,並補充箭矢裝備損耗。”
    說完,竟不再理會臉色有些尷尬的張小虎,徑直調轉馬頭,對部下發出極其簡短的命令:“收隊,回營!”
    沉默的黑色洪流瞬間停止打掃,動作迅捷無聲地集結。
    他們無視了張小虎和他身後同樣被這死寂戰場震撼得鴉雀無聲的重騎們,如同退潮的黑色海水,開始有序地、帶著濃重死亡氣息撤離這片被鮮血浸透的山穀隘口。
    唯有沉重的馬蹄踏在血泊中的“噗嘰”聲,以及甲葉摩擦的細碎聲響,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張小虎勒馬原地,臉色陰晴不定,頭盔下的眼神複雜難明。
    他身後的重騎們,看著那遠去的、沉默得令人心悸的黑色背影,再看看眼前這片屍橫遍野、宛如地獄的景象,一股寒意不由自主地從心底升起。
    ……
    ……
    翌日,天光掙紮著刺破東方的魚肚白,將稀薄的暖意投在巴蜀大地起伏的山巒之上。
    薄霧如乳白的輕紗,低低地纏繞著山穀、樹林和靜默的村落,將這方天地籠罩在一片朦朧的寂靜裏。
    然而,這寂靜被徹底撕裂了。
    征蜀大軍的六路雄兵,如同六條被激怒的惡蛟掙脫深淵的束縛,帶著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與大地為之震顫的沉悶步伐,撲向利州城下轄的六座縣城。
    濕冷的泥土氣息混雜著若有若無的鐵鏽腥味,沉沉地壓在清晨的空氣裏,那是戰爭逼近的不祥預兆。
    不出預料,抵抗微弱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隻激起幾圈微瀾便徹底沉寂。
    六座縣城,仿佛一夜之間被無形的巨手抽去了脊梁骨。
    象征性的零星箭矢軟綿綿地射出城頭,更像是絕望的歎息,隨即,沉重的城門便在守軍複雜難言的目光注視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呀”哀鳴,緩緩洞開。
    降旗升起,在微涼的晨風中無力地飄蕩,宣告著一場無聲的陷落。
    ……
    ……
    利州城。
    寬闊的街道上行人稀疏,幾乎所有的門戶都緊緊關閉著,木板門後偶爾傳來壓抑的啜泣或孩童驚懼的詢問。
    隻有零星幾個膽大的孩子,將眼睛死死貼在門板的縫隙上,窺視著這支沉默行進、盔甲鮮明、隊列森嚴得如同移動鐵壁的“天兵”。
    空氣中彌漫著灰燼、血腥和一種令人心悸的緊張。
    天工係的軍隊軍紀,在張巡近乎苛刻的鐵腕治理下,早已淬煉成鋼鐵。
    入城伊始,那染血的禁令便再次由傳令兵策馬狂奔,踏遍全城每一個角落,冰冷的聲音撞在緊閉的門板上,回蕩在空寂的街巷:“大將軍令!凡我征蜀將士,膽敢燒殺搶掠,禍害百姓者——立斬不赦!勿謂言之不預!”
    這不是空洞的恫嚇。
    就在昨日,利州剛剛易主之際,一名被眼前繁華迷了心竅的都頭,帶著四個同樣紅了眼的兵痞,撞開一家布莊,獰笑著將閃亮的綢緞和沉重的銅錢往懷裏猛塞。
    他們的狂笑和店主的哀嚎尚未散去,張巡的親衛如同索命的幽靈般出現。
    沒有審判,沒有辯解。
    五顆血淋淋的頭顱,被高高懸掛在剛剛升起朱雀旗的城門樓子上示眾。
    那刺目的猩紅和空氣中尚未散盡的血腥味,如同三九寒天最凜冽的冰錐,瞬間刺穿了所有蠢蠢欲動的貪婪和僥幸。
    士兵們目不斜視,巡邏的腳步聲整齊劃一,沉重而穩定,對路旁偶爾散落的財物視若無睹。
    這份迥異於亂世兵痞的“文明”,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那些躲在窗欞後、門縫裏窺視的利州百姓眼中,激起了難以置信的微光,死寂的心底,似乎有某種冰冷的東西開始悄然融化。
    刺史府,這座昔日利州權力的中心,如今成了征蜀大軍臨時的帥府。
    寬闊的正堂內,氣氛壓抑而微妙。
    張巡端坐於原本屬於刺史的主位之上,一身玄甲在透過高窗的微光下泛著幽冷的鐵色。
    他麵容沉靜,目光卻銳利如鷹隼,緩緩掃過被親兵引至堂前、垂首肅立的三位降將:原利州刺史張玉祥,官袍淩亂,麵色灰敗如土,眼神躲閃遊移,昔日一方大員的威儀蕩然無存,隻剩下英雄末路的頹唐與深深的恐懼。
    堂內落針可聞,隻有沉重的呼吸聲。
    空氣仿佛凝固的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
    張玉祥的額角,一滴冷汗無聲地滑落,砸在冰冷的青磚地麵上,發出微不可聞的輕響。
    “張刺史,”張巡的聲音終於打破了沉寂,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字字清晰地撞在張玉祥耳膜上,“蜀地糜爛,非你一人之過。”
    張玉祥身體猛地一顫,幾乎站立不穩。
    張巡的目光如同實質,落在他身上:“陛下仁德,念爾等尚存一念之明,臨危獻城,免於生靈塗炭。故,允爾戴罪立功。”
    “罪將……罪將……”張玉祥喉頭劇烈地滾動,聲音幹澀嘶啞,仿佛被砂紙磨過,“謝陛下天恩!謝大將軍不殺之恩!”他猛地跪伏下去,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磚地上,“隻是……隻是……”
    “隻是如何?”張巡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冰棱相擊。
    張玉祥抬起頭,臉上混雜著感激涕零和深重的憂慮:“這六千餘將士,皆是蜀中子弟,隨罪將多年……親如手足……如今……恐……恐……”
    他嘴唇哆嗦著,後麵的話堵在喉嚨裏,化為一片悲涼的空白。
    他不敢想象這些跟隨他多年的兄弟被當作炮灰,或者被無情地拆散、吞並。
    張巡的目光掃過張玉祥顫抖的肩膀,又掠過旁邊於天豐和韓北風,沉默了片刻。
    這沉默如同巨石壓在降將心頭。
    終於,他開口,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本帥已決意!此六千降卒,即日起,編入我征蜀大軍序列!仍由你,張玉祥統領!”
    “啊?!”張玉祥猛地抬起頭,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仿佛絕境中突見曙光,隨即這光芒又迅速被一種重逾千斤的感激與沉甸甸的責任感所取代,“末將……末將……”
    巨大的衝擊讓他語無倫次,隻能再次重重叩首,聲音哽咽,“張玉祥……定當肝腦塗地,效忠陛下!效忠大將軍!萬死不辭!”
    然而,張巡接下來的話,又如同兜頭一盆冰水:“然,利州城防,關係大軍後方安穩,至關重要,不再由你部駐守。”
    他目光倏地轉向侍立身旁右側的一位青年將領。
    那將領身形挺拔如鬆,麵容冷峻,線條如同刀削斧劈,尤其是一雙眼睛,銳利如鷹隼,正沉靜地注視著堂內一切。
    他一身玄甲擦得鋥亮,正是果毅都尉李銳。
    “李都尉!”
    “末將在!”李銳踏前一步,甲葉碰撞,發出清脆而有力的鏗鏘之聲。
    “命你率麾下一千精銳步兵,即刻接管利州城防!張刺史麾下降卒之中,擇其精壯者三千,暫歸你節製!”
    張巡的命令簡潔、清晰,每一個字都像砸下的鐵錘。
    “末將領命!”李銳抱拳,聲音沉穩如磐石,沒有絲毫猶豫。
    他那雙鷹目隨即掃過剛剛起身、臉上還殘留著激動與茫然交錯的張玉祥,目光中沒有輕視,沒有傲慢,隻有純粹到極致的職責審視——如同工匠在檢查即將使用的工具是否趁手。
    張玉祥接觸到這目光,心頭五味雜陳,既有卸下守城重擔、不必麵對故土複雜情愫的釋然,更有一股被剝離了核心兵權、命運徹底交予他人之手的空落與寒意。
    李銳的行動,如同他給人的感覺一樣,迅疾如雷霆,精準如機械。
    接管城防的第一刻,他便毫不遲疑地開始了整編。
    命令下達,朱雀軍團的老兵們像一張無形的大網散開,以什為單位,強硬地楔入那三千利州降卒混亂的隊伍。
    原有的營、隊、哨編製被徹底打碎,如同揉散了一盤沙礫。
    “你,歸入甲字營三隊!”
    “你們幾個,跟我來,丙字營!”
    “伍長?聽我的!看旗號!”
    不容置疑的命令聲此起彼伏。
    短暫的混亂和低聲的抱怨如同投入沸水的油花,瞬間冒起,但在李銳冷峻如冰的目光掃視下,在朱雀軍老兵沉默卻散發著無形壓迫感的威嚴前,迅速平息下去。
    城頭之上,那麵沾著昨日血汙的“張”字大旗被粗魯地扯下,象征天工軍團的朱雀戰旗被用力插上,迎著晨風,獵獵作響,如同一團燃燒的火焰,宣告著這座城市新的主宰。
    與此同時,另一種力量也在利州城的肌理中悄然滲透、擴散。長安朝廷的“征蜀檄文”和散發著新鮮墨香的《天工快報》,如同潤物無聲的春雨,早已通過各種隱秘或公開的渠道,撒遍了利州的大街小巷。
    略顯破敗的“悅來茶館”裏,臨窗的位置坐著幾個穿著半舊儒衫的讀書人。
    其中一位須發花白的老者,手指顫抖地指著攤開在油膩桌麵上的檄文抄件,聲音壓得極低,卻難掩激動:
    “列位請看,‘楊逆國忠,偽帝李玢,荼毒黎庶……’句句泣血,字字誅心啊!更言長安新政,輕徭薄賦,澄清吏治……這,這才是朝廷正朔!是撥亂反正之象啊!”
    旁邊一個年輕些的秀才,伸長脖子看著,眼中閃爍著希冀的光芒:“王老說的是!還有這快報,說長安東西二市,商旅雲集,百物豐盈,百姓安居……這才是煌煌大唐氣象!蜀地……唉,被楊賊禍害苦了!”
    不識字的百姓,則聚集在街頭巷尾的槐樹下、井台旁。
    一個走街串巷、消息靈通的說書人老劉頭,此刻成了焦點。
    他唾沫橫飛,揮舞著手臂:
    “……所以說啊,鄉親們!當今聖天子在長安坐穩了龍庭,沒忘咱蜀地的父老!派張巡張大將軍帶著天兵打回來啦!為啥?就為收拾那禍國殃民的楊國忠!為讓咱們蜀地的百姓,也能過長安人那樣的好日子!不用再交那沒完沒了的‘剿餉’、‘練餉’,不用再怕半夜三更被拉去修他那勞什子的行宮!”
    “真的假的?劉三爺,那長安……真有那麽好?”一個滿臉皺紋的老農,攥著汗漬的衣角,怯生生地問。
    “嘿,李老蔫,我老劉頭走南闖北,還能蒙你?快報上都寫著呢!”老劉頭拍著胸脯,隨即又壓低聲音,“再說了,你們自己個兒瞧瞧,這進城的兵老爺,跟以前那些丘八一樣嗎?你們誰家被搶了?誰家閨女被禍害了?沒有吧?這就叫王師!懂嗎?”
    竊竊私語在人群中蔓延開來。
    先前緊閉的門窗,悄悄推開了一條縫。
    當親眼看到那些目不斜視、隊列整齊的士兵,看到他們對散落街角的財物視若無睹,看到昨日那五個血淋淋的頭顱帶來的威懾,再結合這些日複一日聽到的“長安新政”、“王師仁義”的消息,五萬戶利州百姓心中最後的不安與疑慮,如同曝曬在烈日下的薄冰,迅速消融。
    一種近乎久旱逢甘霖般的歸屬感,悄然滋生。
    街頭巷尾的議論聲明顯多了起來,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好奇和對未來的微小期盼:
    “聽說了嗎?長安城現在不收進城稅了!”
    “這兵老爺看著……真不一樣,眼神都正……”
    “要是真能像老劉頭說的那樣,這日子……興許還能有盼頭?”
    驛道上,急促的馬蹄聲踏碎了山間的寧靜。
    八百裏加急的快馬,背負著張巡報捷的奏章,如同一支離弦之箭,卷起一路滾滾煙塵,向著西北的長安方向飛馳而去。
    而在長安巍峨的宮闕深處,帝國內閣的廳堂內,燈火徹夜未熄。
    顏真卿、元載、王維等幾名宰相並未等待利州的捷報,早已未雨綢繆。
    吏部精心挑選的、足以重建利州秩序的官員名單,厚厚一疊攤開在紫檀木大案上,上麵布滿了內閣宰相激烈的討論痕跡和裴徽最終朱筆圈定的姓名。
    ……
    ……
    興慶宮內。
    新任利州刺史周文清,一位年約四旬、麵容清臒、目光沉穩中透著幹練的中年官員,正垂手肅立在殿中。
    裴徽正在親自對他進行任前談話。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