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1章 攻破劍門關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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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徽的聲音低沉而有力,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千鈞重量:
    “……周刺史,利州已複,此乃征蜀首捷之地!其意義,非僅一城之得失,實為大軍深入蜀地之根基,咽喉命脈之所係!穩定民心、恢複生產、保障大軍糧秣輜重源源供給——此三事,重於泰山!萬不可有絲毫差池!勿負朕與朝廷厚望!”
    周文清大禮參拜,聲音清晰而堅定:“陛下教誨,微臣銘記五內!文清此去,必殫精竭慮,鞠躬盡瘁,不負陛下、不負朝廷利州百姓之托!”
    他的眼神裏,沒有絲毫升遷的喜悅,隻有沉甸甸的責任和破釜沉舟的決心。
    很快,一支由周文清為首,輔以精通刑名、錢穀、農桑的幹練屬官組成的小小隊伍,在精銳府兵的保護下,悄然離開了長安。
    他們肩負著治理與重建的千斤重擔,踏上了通往利州、通往那戰火初熄之地的漫漫長路。
    ……
    ……
    夕陽的餘暉如同熔化的赤金,慷慨地潑灑在利州城頭、街巷、以及那座已變作征蜀大軍臨時帥府的原刺史府邸。
    白日的喧囂與躁動漸漸沉澱下去,一種大戰前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凝重開始彌漫。
    帥府議事廳堂內,巨大的牛油蠟燭被一一點燃,橘黃色的火焰跳躍著,發出輕微的劈啪聲響。
    濃烈的蠟油氣味混合著皮革、金屬和男性體汗的味道,充斥在空氣中。
    跳動的火光將牆壁上懸掛的那幅巨大蜀地輿圖映照得光影斑駁,詭譎莫測。
    輿圖中央,劍門關的位置被特意用濃稠如血的朱砂重重圈出,在搖曳的光影中,如同一隻猙獰的血眼,冰冷地俯視著廳內每一個人。
    張巡端坐主位,玄甲在燭光下反射著幽暗深邃的光澤。
    他麵容沉靜如水,目光卻如同深潭,手指無意識地、極有規律地輕叩著鋪有厚實獸皮的硬木桌麵,發出低沉而單調的“篤、篤”聲。
    這聲音,在寂靜的大廳裏,仿佛敲擊在每個人的心鼓之上。
    下方,果毅都尉以上的將領們按品階分列左右,甲胄在身,如同鋼鐵的雕像般肅然而立。
    空氣凝重得仿佛凝固的鉛塊,隻有壓抑的呼吸聲和甲葉偶爾因細微動作摩擦發出的、令人心悸的“嚓嚓”輕響。
    會議伊始,便是對利州之戰的總結。
    當行軍司馬用平板無波的語調念到“各部傷亡合計,損失不過千餘人”時,一名老將再也按捺不住胸中澎湃的激蕩,猛地一拍自己粗壯的大腿!
    “啪!”
    一聲脆響,如同驚堂木拍案,在寂靜中格外刺耳,震得旁邊將領耳朵嗡嗡作響。
    “大將軍!了不得啊!真真了不得!”老將聲若洪鍾,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落下,他環視眾人,臉上那道疤因興奮而微微發紅,“咱們這仗打的,簡直神了!損失千把人,就拿下了利州這等堅城!嘿嘿,照這麽下去,蜀地那些慫包軟蛋,怕不是望見咱天工軍團的旗號,就要尿了褲子,望風而降?那咱們這些提著腦袋、憋足了勁兒來的兄弟,豈不是要英雄無用武之地,隻能幹瞪眼看著,等著領功勞啦?哈哈哈……”
    他粗獷的笑聲在廳內肆無忌憚地回蕩,帶著一股毫不掩飾的得意和暢快,衝淡了幾分凝重的氣氛。
    右軍郎將張小虎——張巡的族侄,性格沉穩,心思縝密,是其最倚重的臂膀之一——聞言,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絲溫和卻含蓄的笑意。
    他輕輕咳了一聲,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老將的笑聲:
    “劉老將軍,切莫輕敵。”
    他目光轉向輿圖上那刺目的朱砂紅圈,“利州之所以易得,非戰之功,實乃謀定而後動之功。不良府密探,還有特戰營的諸位勇士,才是此戰首功!”
    他語氣誠摯,帶著敬意,“若非他們料敵於先,識破楊成樂夜襲之奸計,更以雷霆手段,於萬軍之中奪門、放吊橋……以利州城垣之堅,蜀軍、南詔援軍之眾,我軍若強攻……”
    他微微一頓,聲音轉沉,仿佛看到了那慘烈的景象,“損失何止十倍?隻怕此時你我,仍在城下與敵苦戰,屍橫遍野,血流漂杵!”
    他目光掃過對麵角落。
    那裏坐著一人,仿佛自帶一片陰影。
    一身毫無紋飾的黑色輕甲,包裹著精悍的身軀,麵容冷峻如同萬年不化的玄冰,幾乎沒有任何表情,正是特戰營統領王玉坤。
    他安靜地坐在那裏,像一柄收入鞘中的絕世凶刃,隻有那雙偶爾抬起的眸子,銳利如刀鋒,能割裂空氣。
    張小虎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一瞬,語氣更加凝重:“接下來的劍門關……那才是真正的龍潭虎穴,插翅難飛之地!楊國忠必傾力死守,絕不會再如此輕易了。”
    “張將軍所言極是!”
    “正是此理!”
    “劍門天險,非比尋常!”
    幾位老成持重的將領紛紛點頭附和,廳內因劉姓老將而起的短暫輕鬆瞬間被更加深沉的肅殺取代。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磁石吸引,不由自主地投向輿圖上那隻猙獰的“血眼”——劍門關。
    絕望的陰雲,仿佛隨著那朱砂的色澤,無聲地彌漫開來,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張巡微微頷首,臉上並無絲毫因利州大捷而生的得色,反而因提及劍門關而更加嚴肅,眉宇間凝聚著揮之不去的凝重。
    他的聲音洪亮而穩定,帶著不容置疑的肯定:
    “諸位將軍所言,切中要害。此次利州克複,特戰營偵察小隊與不良府利州分部的弟兄們,深入虎穴,臨危不懼,居功至偉!本帥已將其首功,隨捷報星夜馳送長安,呈於陛下禦前!朝廷必有厚賜!此乃他們應得之榮!”
    趙小營和王玉坤立刻起身。
    趙小營抱拳,聲如洪鍾,臉上帶著自豪:“謝大將軍抬愛!都是分內之事!不良府的兄弟,沒一個孬種!”
    王玉坤則隻是微微一躬身,幅度小到幾乎難以察覺。
    麵甲下的嘴唇似乎極其細微地動了一下,吐出兩個冰冷堅硬、毫無溫度的字眼:“職責。”
    隨即,他便重新落座,恢複成那尊沉默的黑色雕像,仿佛剛才起身的隻是一道無關緊要的幻影。
    張巡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幅巨大的輿圖,手指緩緩劃過代表利州的位置,最終,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重重地、帶著千鈞之力,按在了劍門關那片刺目的朱砂之上。
    他深吸一口氣,那氣息仿佛吸入了廳內所有的凝重,再開口時,聲音沉鬱如悶雷,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冷厲:
    “利州入手,我軍便有了立足之地,進可攻,退可守,於征蜀大業,意義非凡!然……”
    他話鋒陡然一轉,如同出鞘的利刃,帶著凜冽的殺意,“可惜那楊成樂,困獸猶鬥,突圍前竟喪心病狂,縱火焚毀了利州囤積的大批糧草!”
    他端起旁邊案幾上那粗陶大碗,抿了一口早已冰涼的苦茶,強行壓下翻騰的怒意,繼續道:“至於治理利州,安撫民心,恢複秩序,陛下早有聖斷,已選派幹員赴任。我等武人,當謹遵陛下旨意行事,不得僭越。”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鞭子,掃過廳內每一位將領的臉龐,“征蜀檄文與天工快報,已如春風化雨,使蜀地民心漸向長安。我軍所過之處,便是朝廷的臉麵,陛下的恩澤!故,本帥再次嚴令三軍!”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無論官兵,凡有騷擾百姓、劫掠財物、奸淫婦女者——斬立決!此乃鐵律,絕無寬貸!昨日那五顆頭顱,便是明證!”
    廳內眾將心頭劇震,一股寒意從脊椎升起。
    他們仿佛又聞到了城門上那濃烈的血腥氣,看到了那死不瞑目的慘狀。
    齊刷刷的甲葉摩擦聲中,眾人霍然起身,抱拳怒吼,聲音匯聚成一股鋼鐵洪流,在廳堂內隆隆回蕩:“謹遵帥令!吾等必約束部屬,秋毫無犯!”
    “此外,”張巡放下茶碗,手指如同重錘,再一次狠狠敲在輿圖劍門關的位置,發出沉悶的“咚”的一聲,“後方糧秣輜重,正日夜兼程,加緊調運利州!以此為樞紐,供給大軍,事半功倍。當下之急,便是這——”
    他手指用力戳著那朱砂紅圈,“劍門天險!欲破此關,必先知彼。趙將軍,不良府探得的情報,你且詳細道來!”
    “遵命!”趙小營早已準備多時,聞聲大步走到輿圖前。
    他展開手中一卷更為精細、邊角磨損的羊皮地圖,上麵用濃淡不同的墨線精心勾勒出山川河流、關隘路徑,並用細小的朱砂點標注著蜀軍駐防要點。
    他的神情瞬間變得無比鄭重,手指精準地點向地圖中央那醒目的關隘標記,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揭示重大秘密的凝重:
    “大將軍,諸位將軍。據不良府兄弟舍命探得,劍門關守將,乃楊逆國忠之心腹大將,楊子釗!”
    他頓了頓,目光如電,環視眾人,確保這個名字被牢牢記住,“此獠出身楊氏旁支,性情刻板陰鷙,心胸狹隘,睚眥必報,尤以治軍嚴苛酷烈、擅守城而聞名蜀中,有‘鐵壁楊’之號!深得楊國忠信重!楊逆對此關視為命門所係,不惜血本,傾力撥付精兵五萬!糧草軍械堆積如山,據細作密報,足夠其堅守一年有餘!”
    他手指沿著輿圖上那陡峭密集的等高線滑動,仿佛能感受到那山勢的險惡:“劍門關之險,名副其實的‘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關城依山就勢而建,兩側絕壁千仞,猿猴難攀,飛鳥愁渡!主關城牆高四丈有餘約合今十三米),基厚近三丈約十米),皆以丈許見方的堅硬青石壘砌,糯米灰漿灌縫,堅固異常!”
    “其上,大型三弓床弩不下五十架,射程極遠,力道足以洞穿三層重甲!至於滾木礌石,更是在關牆兩側堆積如山,望之令人心膽俱裂!”
    趙小營的手指移動到關前那條細如發絲、蜿蜒扭曲的墨線:“關前唯一通道,便是這‘金牛道’。此道狹窄崎嶇,最窄處僅容三騎並行!”
    “兩側皆是深不見底的懸崖絕澗,雲霧繚繞,一旦失足墜下,屍骨無存!”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那險峻吸入肺腑,“楊子釗的布防,堪稱滴水不漏:三萬最精銳的主力,布防於主關城及兩側山腰依險構築的壁壘之中,居高臨下,視野覆蓋整個金牛道,弓弩射界無死角!”
    “另有一萬精兵,駐守關後要地‘薑維城’,既為預備隊,亦護衛糧道,前後呼應。”
    “最後五千人,分作數股,扼守附近幾處可能通行的小道隘口,如七盤關、明月峽等處,以防我軍奇兵繞行。”
    隨著趙小營低沉而清晰的講述,廳內的氣氛驟然降至冰點。
    燭火不安地跳躍著,將領們的臉色在光影中明暗不定,凝重得如同生鐵鑄就。
    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實體,每一次呼吸都變得異常艱難。
    那巍峨的劍門雄關,那五萬嚴陣以待的守軍,那狹窄如鬼門關的金牛道,仿佛化作了巨大的、無形的磨盤,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碾磨著剛剛因利州大捷而升起的信心。
    張小虎的眉頭早已擰成了一個深刻的“川”字,他無意識地用指節用力敲擊著堅硬的桌麵,發出沉悶而急促的“篤篤”聲,仿佛在叩問著無解的難題:“五萬精兵……守這等天造地設的險關……”
    他的眼前仿佛出現了幻象:狹窄如腸的金牛道上,進攻的士兵在漫天傾瀉而下的箭雨和巨大滾木礌石的碾壓下,如同被鐮刀割倒的麥草般層層仆倒,鮮血瞬間染紅了冰冷的石階,慘嚎聲淹沒在巨石滾落的轟鳴裏。
    “強攻?”他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血絲,聲音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嘶啞,“無異於驅趕羊群去填虎口!縱有十萬大軍前仆後繼,恐怕也難以撼動其分毫!那滾木礌石砸下來……那強弩攢射之下……金牛道,便是活生生的人間煉獄!屍山血海,亦難填平!”
    他最後的話語,幾乎是吼出來的,帶著絕望的憤怒。
    老將劉誌群,須發已見斑白,他是軍中宿將,經驗豐富。
    此刻他緩緩捋著花白的胡須,沉吟良久,才沉重地開口,聲音帶著歲月的滄桑:“楊國忠這次是押上了全部的血本。楊子釗此人,老夫昔年略有耳聞。雖無甚奇謀妙策,但勝在謹慎紮實,守城布防極有章法,一絲不苟,最擅以堂堂之陣磨殺敵軍銳氣。看他這布防,關前主守,關後策應,兩側隘口封堵,層層疊疊,主次分明,相互呼應,互為犄角。想從正麵硬啃……”
    他搖了搖頭,長長歎息一聲,花白的胡須微微顫抖,“難!難如登天啊!”
    主管後勤轉運的郎將柳敬傑緊鎖眉頭,接口道:“於將軍、劉老將軍所言,句句在理,切中要害。我軍雖有利州新勝,士氣可用,然長途奔襲,翻越秦嶺棧道,將士已是人困馬乏。”
    “後續糧草輜重轉運,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翻山越嶺,耗時費力,損耗巨大。”
    “若大軍被阻於劍門關下,遷延日久,師老兵疲,銳氣盡失。屆時,”他加重了語氣,目光掃過眾人,“成都方麵必能調集援軍,甚至驅使蜀中豪強私兵。南詔、鮮於仲通若再趁機響應,南北夾擊,斷我歸路……我軍危矣!此非危言聳聽!”
    他的話語,像冰冷的鐵錐,刺破了最後一絲幻想,點出了更深層次的、足以致命的隱憂。
    廳內陷入一片死寂,沉重得令人窒息。
    隻有牛油蠟燭燃燒時發出的輕微“劈啪”爆響,以及眾人壓抑粗重的呼吸聲。
    劍門關,這座橫亙在征途上的巨獸,投下的陰影似乎已化作了實質的牢籠,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看不見一絲光亮。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幾乎要將所有人的意誌壓垮之時,張巡的目光卻依舊如同最銳利的鷹隼,牢牢地釘在輿圖上。
    他的手指,沒有停留在那刺目如血、象征著死亡和絕望的劍門關紅圈,而是緩緩地、異常堅定地沿著關隘兩側那代表千仞絕壁的密集等高線,向西移動,如同在絕境中固執地尋找著一條生路。
    最終,他的指尖停在了一片被特意用濃墨渲染、標注著無數代表陡峭懸崖符號的區域——那裏地形之複雜險惡,僅僅在地圖上看一眼,就足以讓人頭暈目眩。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如同實質的探照燈,掃過眾將寫滿焦慮、凝重乃至絕望的麵孔。
    他的臉上,沒有半分動搖。一個冷峻而充滿自信的弧度,悄然在他嘴角勾起。
    這笑容,如同陰霾天空下驟然劈開的一道閃電!
    “諸位將軍所言,皆乃實情。劍門天險,強攻實乃下下之策,徒耗我精銳,空折我銳氣,智者不為!”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金石、斬斷絕望的力量,瞬間撕裂了廳內凝固的死寂!
    眾將精神猛然一振,瀕臨熄滅的火焰在眼底重新點燃!
    所有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齊刷刷聚焦在張巡臉上,屏息凝神,心髒狂跳,等待著那石破天驚的下文。
    張巡的嘴角,那抹冷峻自信的弧度愈發明顯,他手指猛地抬起,帶著千鈞之力,重重敲在那片濃墨渲染的死亡區域:“然!天險非不可破!楊子釗布防雖嚴,看似無懈可擊,實則……仍有破綻可尋!而且,是致命的破綻!”
    “其一,”他手指倏地移回金牛道,聲音斬釘截鐵,“楊子釗倚仗地利,必料定我軍主攻方向,非此金牛道莫屬!他將重兵囤積於此,滾木礌石堆積如山,用意昭然若揭:便是要利用這狹窄絕地,大量消耗我軍有生力量,挫我鋒芒,待我師老兵疲,銳氣盡失,成都援軍再至,便可內外夾擊,一舉功成!”
    他冷笑一聲,帶著洞悉一切的輕蔑,“我軍何不……遂了他的願?”
    張小虎愕然,忍不住失聲驚呼:“大將軍!這……明知是死地,還要驅使將士去填?這……這如何使得?”他無法理解,這豈不是自尋死路?
    “非是用命去填!”張巡斷然截住他的話,眼中精光暴漲,如同利劍出鞘,“乃是‘疲敵’、‘惑敵’!此乃疑兵之計!”他語速加快,每一個字都蘊含著強大的力量,“本帥欲遣一支偏師,多為新附之利州降卒,再輔以少量朱雀軍團步卒,多備旌旗、號角、戰鼓,甚至紮製草人疑兵!”
    “白日裏,於金牛道前列開浩大陣勢,輪番鼓噪呐喊,搖旗擂鼓,佯裝主力,作勢強攻!聲勢務求浩大,讓楊子釗確信我主力在此!”
    “夜間,則廣布火把,製造大軍調動、頻繁夜襲試探之假象!同時,”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森森殺氣,“再挑選軍中神射手百人,配備最強弓勁弩,利用夜色或山間霧靄掩護,抵近關牆之下!不攻城牆,專射其暴露的哨位、弩手操作處、甚至是點燃火把、照亮城頭的守軍!不求殺傷多少,但求使其日夜不得安寧,精神高度緊繃,消耗其箭矢滾木,疲憊其士卒!使其草木皆兵,疑神疑鬼!”
    趙小營猛地一拍大腿,眼中爆發出熾熱的光芒,臉上那道疤興奮得幾乎要跳起來:“妙啊!大將軍此計大妙!以虛兵示形於前,牢牢牽製其主力,耗其物力,疲其精神!更妙的是,使其深信我軍主力意圖就在金牛道正麵,從而將目光死死釘在此處,無暇他顧!此乃疑兵惑敵之上策!楊子釗那廝,定會被牢牢釘死在這‘鐵壁’之後!”
    他仿佛看到了楊子釗被騷擾得焦頭爛額、疑神疑鬼的模樣。
    張巡對趙小營的領悟投去讚許的一瞥,隨即,他的手指如同最鋒利的矛尖,再次猛地刺向輿圖西側那片濃墨渲染的絕域!
    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石破天驚、一往無前的決斷:
    “其二!真正的破局之刃,在於奇兵!趙將軍方才情報中提及,不良府探得,此關以西百裏,群山深處,人跡罕至、飛鳥絕跡之地,尚存一條古道遺跡,名曰——‘陰平道’!”
    “陰平道?!”這個名字如同一個來自遠古的恐怖魔咒,瞬間在廳內炸開!張小虎倒吸一口涼氣,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失聲驚呼:“陰平道?!末將……末將也曾聽聞!相傳乃是三國時魏將鄧艾偷渡陰平、奇襲滅蜀所行之路!可……可那地方……”
    他仿佛看到了什麽地獄般的景象,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驚悸,“棧道朽爛,深澗斷崖,毒蟲瘴氣彌漫,更有猛獸盤踞!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屍骨無存!大軍……大軍如何通行?那根本就是一條死路!”
    他作為張巡的族侄,負責前鋒斥候,對蜀道艱難有切膚之痛,此刻聽聞要走陰平道,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頭頂。
    一直沉默如萬年玄冰的王玉坤,此刻終於緩緩抬起頭。
    麵甲下那雙幽深冰冷的眸子,如同兩點寒星,精準地投向輿圖上那片代表死亡絕域的濃墨標記。
    他的身體微微前傾,一股無形的、令人骨髓發寒的決絕和冰冷如鐵的自信彌漫開來。
    他的聲音依舊毫無波瀾,卻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在堅硬的石板上:
    “非大軍。精兵。輕裝。攀援。”每一個字都像是用最堅硬的鋼鐵鍛打而成,簡潔,冰冷,不容置疑。
    張巡讚許地看了王玉坤一眼,眼中是毫不掩飾的信任與期許,仿佛在看著一柄即將刺入敵人心髒的絕世利刃:“王郎將所言,正是關鍵!此路,非你麾下特戰營之精銳,莫屬!爾等訓練有素,攀援越險之能,遠超尋常步卒十倍!本帥意:由王玉坤郎將親自統領,精選五百特戰營銳士!”
    他語氣斬釘截鐵,“卸下重甲,隻著輕便護身軟甲!攜帶最精良的攀援器械飛爪、堅韌繩索、鑿釘)、強弩、毒箭、火油罐及十日幹糧!趙小營!”
    “末將在!”趙小營挺直腰板,如同繃緊的弓弦。
    “命你不良府,即刻抽調最熟悉此間山路的得力向導!並派出精幹人手,提前秘密清理部分險段,設置牢固繩索與隱秘標記!務必確保奇兵路線隱秘暢通!”張巡的聲音如同重錘砸下,不容絲毫差池。
    隨即,他銳利如刀的目光再次鎖定王玉坤,一字一句,重若千鈞,仿佛要將每一個字刻進對方的骨血:“王郎將,本帥予你十五日之期!十五日內,神不知,鬼不覺,翻越陰平險徑,如神兵天降,直抵——薑維城附近!不得有誤!”
    “五百?!”降將張玉祥忍不住失聲驚呼,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和深深的恐懼,“大將軍!五百人……縱是特戰營兄弟神勇無敵,可那薑維城內,駐守的是三千精銳守軍,又有城池可依啊!這……這如何能成?”
    他仿佛看到了五百勇士被三千守軍淹沒的慘烈景象。
    張巡眼中精光爆射,仿佛有實質的火焰在燃燒!
    他猛地一拍桌案,“砰”的一聲巨響,震得案上筆架跳動,燭火劇烈搖曳!他的聲音如同九天驚雷,帶著摧枯拉朽的意誌,斬釘截鐵:
    “兵貴精,不貴多!薑維城守軍,其防備重心,全在劍門主關方向!他們做夢也想不到,會有奇兵,自那飛鳥難渡的絕壁之上,如鷹隼般撲下!特戰營之悍勇,諸位今日在利州城外,已然目睹!五百精兵,出其不意,攻其無備,突襲之下,隻是焚毀其囤積如山的糧草,斷其劍門關守軍退路與糧道……”
    張巡的聲音如同巨錘,狠狠敲在每個人心上,“劍門主關守軍聞此噩耗,腹背受敵,軍心必亂!頃刻瓦解!屆時……”
    他手臂猛地一揮,帶著橫掃千軍的氣勢,直指金牛道:“我正麵佯攻之軍,立刻轉為實攻!張小虎!”
    “末將在!”張小虎霍然起身,熱血瞬間衝上頭頂,眼中燃燒著狂熱的戰意!
    “命你率朱雀重甲鐵騎為先鋒!待薑維城火起,濃煙衝天,信號傳來!”張巡的目光如同燒紅的烙鐵,死死釘在張小虎臉上,“便不惜一切代價,給本帥強衝金牛道!以雷霆萬鈞之勢,砸開劍門關的大門!將楊子釗的‘鐵壁’,碾為齏粉!”
    張巡的目光如同熊熊燃燒的火炬,掃過廳內每一位將領震驚、激動、熱血沸騰的麵孔,聲音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威嚴與必勝的信念,在燭光搖曳的大廳內隆隆回蕩:
    “此戰關鍵,在於三字:‘快’、‘奇’、‘狠’!正麵佯攻,務必逼真慘烈,聲勢浩大,讓楊子釗無暇他顧,心神俱疲!使其深信不疑!”
    “奇兵攀援,務必隱秘如鬼魅,迅捷如疾風!克服萬難,如期抵達!而一旦兵臨薑維城下,則需如雷霆霹靂,一擊必殺!務必做到‘狠’!奪城!焚糧!製造最大混亂!”
    “待薑維城火起,濃煙衝天,便是全軍總攻之信號!內外夾擊,前後交攻,劍門天險,必破無疑!”
    這驚天動地的奇謀,如同在絕望的死水中投入萬鈞巨石,瞬間激起了滔天巨浪!
    廳內壓抑到極致的絕望陰霾被這狂飆般的氣勢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沸騰如岩漿的戰意和躍躍欲試的、近乎狂暴的興奮!
    張小虎第一個抱拳,聲如洪鍾,震得屋頂灰塵簌簌落下:“末將領命!定將那金牛道攪他個天翻地覆,日夜不寧!讓楊子釗那龜兒子寢食難安,睜著眼睛睡覺!讓他嚐嚐什麽叫‘鐵壁’難安!”
    他眼中燃燒著好戰的光芒,仿佛已經看到自己在金牛道上衝鋒陷陣。
    王玉坤微微頷首,幅度依舊小到極致。
    麵甲下,那冰冷的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隨即恢複平直。
    唯有那雙眸子,銳利如淬毒的刀鋒,一股凜冽到令人窒息的殺意無聲地彌漫開來,整個角落的溫度仿佛都下降了幾分。
    無需言語,行動便是他唯一的回答。
    趙小營肅然抱拳,聲音沉穩有力,帶著破釜沉舟的決心:“大將軍放心!不良府必竭盡全力,確保奇兵路線暢通無阻,絕無差池!明日卯時,向導與開路精銳必至特戰營報到!”
    他深知肩上擔子重逾千斤,但眼中沒有絲毫退縮。
    戰略已定,廳內的氣氛陡然轉為極致的專注。
    燭火被撥得更亮,將領們圍攏到巨大的輿圖前,每一個細節在搖曳的光影下被反複推敲、研磨、確認。
    正麵佯攻部隊的組成利州降卒與朱雀步卒的比例)、鼓噪的節奏何時擂鼓,何時呐喊,旗號如何變換)、襲擾的頻率每日幾次佯攻,夜間火把如何布置,神射手輪換批次);
    奇兵的行軍序列誰開路,誰斷後)、裝備細節繩索長度、幹糧配給、火油罐密封)、聯絡方式煙火信號、響箭暗號)、遇險預案墜崖、遭遇毒蟲猛獸、被小股敵軍發現);
    總攻的時機把握如何確認薑維城火起信號)、各部的銜接配合張小虎鐵騎如何快速通過佯攻部隊讓出的通道)……每一個環節都被掰開揉碎,力求萬無一失。
    燭火將將領們的身影長長地、扭曲地投在牆壁上,如同即將出征的、蓄勢待發的巨靈。
    一場針對“天下第一險關”劍門關的驚天奇謀,在這利州城的深沉夜色中,如同蟄伏已久的巨龍,悄然張開了它森冷鋒利的爪牙。
    廳堂之外,夜風嗚咽著掠過屋簷,卷起哨音,仿佛在預示著即將到來的腥風血雨與……那在絕境中奮力搏出的一線破天曙光。
    無人注意,張巡在布置完所有細節、眾將領命魚貫而出後,並未立刻起身。
    他獨自一人,依舊端坐在主位,目光再次投向輿圖上那片濃墨渲染的陰平道區域。
    指尖無意識地、極其緩慢地在粗糙的羊皮地圖上摩挲著,仿佛要感受那懸崖的陡峭與深澗的冰冷。
    一絲極其隱晦、難以捕捉的憂慮,如同深潭底部的暗流,在他深邃如古井的眼眸深處,一閃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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