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2章 楊子釗的自負和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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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
利州城西,一片被高大林木環抱、遠離喧囂軍營的僻靜校場。這裏已被劃為特戰營的集結地。冰冷的晨霧如同流動的寒水,彌漫在空氣中,浸透了衣衫,帶來刺骨的涼意。
五百名特戰營銳士,如同五百尊沉默的黑鐵雕像,已經列隊完畢。他們卸去了標誌性的沉重鐵甲,隻穿著輕便的黑色軟皮甲,背負著強弩、箭囊和捆紮整齊的攀援器械包裹。臉上塗著深色的油彩,隻露出一雙雙在黑暗中閃爍著幽冷光芒的眼睛。沒有喧嘩,沒有交談,隻有一種近乎凝固的肅殺之氣彌漫在隊列上空,比這深秋的晨霧更加冰冷沉重。
王玉坤如同一柄出鞘半寸的利刃,站在隊列最前方。他同樣輕裝,腰懸狹長的橫刀,背後是一張造型奇特的勁弩。他正逐一檢查著身前幾名士兵的裝備。動作精準、迅捷、一絲不苟。他拿起一個士兵的飛爪,手指用力摩挲著爪尖的鋒利程度和繩索連接處的牢固,冰冷的目光掃過士兵的臉:“繩結,浸油?”聲音毫無溫度。
“回郎將!浸足三遍桐油,火烤收緊!”士兵的聲音同樣冰冷短促。
“幹糧?”
“十日份,鹽炒米,肉幹,分裝油布囊!”
“火油罐?”
“泥封三重,裹軟草防撞!”
王玉坤微微頷首,不再言語,走向下一個。他的檢查,如同最精密的機械在運轉,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壓迫感。
校場邊緣,趙小營帶著幾個人匆匆趕來。為首的是一個身形佝僂、穿著破舊葛衣、滿臉刀刻般皺紋的老者,背著一個碩大的竹簍,裏麵塞滿了繩索、砍刀和一些奇特的草藥。老者眼神渾濁,卻帶著山民特有的銳利和一絲難以掩飾的驚惶。他身後跟著三個精悍的漢子,同樣背負裝備,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四周。
“王郎將!”趙小營快步上前,壓低聲音,“向導帶到!這位是陳老把頭,在這大巴山裏鑽了一輩子,年輕時采藥走過陰平老路幾次,方圓幾百裏,沒有比他更熟的!這三個,是不良府最擅攀援的好手,開路先鋒!”
王玉坤冰冷的目光落在陳老把頭身上,如同兩道冰錐。陳老把頭接觸到這目光,身體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渾濁的眼中恐懼更深。
“路,認得?”王玉坤隻吐出三個字。
陳老把頭喉結滾動,聲音幹澀發顫:“認……認得是認得……郎將大人……可……可那路,幾十年沒人走了!棧道爛得跟豆腐渣一樣,風一吹就掉渣!崖壁上全是苔蘚,滑不留手!毒蟲多得像沙子!還有瘴氣……那深澗,看一眼魂都要嚇飛……”他越說聲音越小,在王玉坤那毫無波動的注視下,後麵的話生生咽了回去。
“帶路。”王玉坤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仿佛對方說的隻是晴天下雨般尋常,“活著,重賞。死了,厚恤。”
陳老把頭嘴唇哆嗦著,看著眼前這群沉默如同岩石、眼神卻比野獸更凶悍的士兵,最終認命般地點了點頭,佝僂的背似乎更彎了。
趙小營又遞上一卷更小的、繪製在薄絹上的地圖,上麵用細密的線條標注著一些符號:“郎將,這是根據陳把頭口述和老檔卷宗補繪的陰平道詳圖,還有我們預估的幾個最險要節點標記。開路組會在這些地方提前設置主索和標記。聯絡方式,響箭三短一長,為遇險求援;兩長一短,為路徑安全。煙火信號不到薑維城絕不可用!”
王玉坤接過絹圖,迅速掃了一眼,便將其仔細疊好,塞入懷中貼身處。他不再看任何人,轉身麵向五百銳士。
沒有慷慨激昂的動員,沒有熱血沸騰的口號。隻有一句冰冷到骨髓裏的命令,在黎明的寒霧中清晰回蕩:
“目標,薑維城。十日。走。”
聲音不大,卻如同寒鐵鑄就的律令,砸進每一個士兵的心底。
五百個黑色的身影,如同融入黑暗的幽靈,在陳老把頭戰戰兢兢的帶領下,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校場,迅速消失在利州城西濃重的山林陰影之中。他們所攜帶的,除了冰冷的武器,便是沉重的幹糧袋,以及……那足以焚毀萬石的致命火油。
東方天際,終於泛起了第一抹微弱的魚肚白,艱難地刺破厚重的雲層和黑暗。
利州城頭,朱雀軍旗在漸強的晨風中獵獵作響。張巡的身影出現在最高的箭樓上,玄甲在微熹的晨光中泛著冷硬的色澤。他極目遠眺西方,目光仿佛穿透了層巒疊嶂,追隨著那支消失在莽莽群山中的黑色利箭。
風,帶著深秋的寒意,卷動他猩紅的披風。
……
……
凜冽的罡風,仿佛自九幽深淵刮來,帶著刺耳的嗚咽,自群峰夾峙的隘口處呼嘯而過。
那聲音,時而如鬼哭,時而似狼嚎,撕扯著鉛灰色的厚重天幕,卷動著城樓上無數麵獵獵作響的旌旗,發出沉悶而巨大的“劈啪”聲,如同無形的巨鞭在抽打著虛空。
劍門關!
這座被曆代兵家譽為“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千古雄關,此刻正如一頭蟄伏了萬年的上古巨獸,用它那由億萬年山岩淬煉而成的獠牙,深深嵌入在兩側壁立千仞、猿猱愁攀的險峰之間。
關城巍峨,全由巨大的、未經打磨的堅硬青石壘砌而成,牆體在陰鬱的天光下泛著一種冷硬、沉重、近乎死寂的鐵青色。
巨石上布滿了風霜侵蝕的溝壑和深淺不一的凹痕,那是歲月與無數次戰爭硝煙共同鐫刻的勳章,無聲訴說著過往的血雨腥風。
關前,那條蜿蜒如蛇、九曲回腸的金牛道,緊貼著幾乎垂直的峭壁,在狹窄幽深的穀底掙紮而過,最窄處僅容數人並行,其險峻令人望之膽寒,仿佛深淵張開的一道細小裂口。
視線越過關隘,投向更遠方,連綿起伏的群山在濃得化不開、仿佛凝固般的雲霧中若隱若現,山巒的輪廓模糊而猙獰,如同無數頭蟄伏的洪荒巨獸,正貪婪地窺視著關內富庶的蜀中平原。
守將楊子釗,身披一領精心保養、光可鑒人的山文甲。
甲葉細密如魚鱗,層層相扣,每一片都打磨得鋥亮,即使在如此陰沉的天氣裏,依然透著一股森然刺骨的寒意,仿佛甲胄本身也在散發著殺氣。
他腰懸一口裝飾極其華麗的佩劍,劍鞘以名貴紫檀木為底,通體鑲嵌著溫潤的昆侖白玉,在灰暗的天色下流轉著內斂的光華。
他身形挺拔如鬆,一手按在劍柄上,一手扶住冰冷的雉堞,立於城樓最高處,俯瞰著腳下這片他引以為傲的天險。
山風猛烈異常,帶著濕冷的寒意,吹拂著他頜下修剪得一絲不苟、根根如鐵的短須,也肆意撩動著他身後那襲象征著高階將領身份的玄色織錦披風。
披風邊緣用金線繡著繁複的猛虎紋樣,此刻在風中翻卷,如同活物般咆哮。
他麵容方正,顴骨微突,線條剛硬如斧鑿,一雙濃密如墨染的眉毛下,是深潭般沉穩的眼眸,此刻映照著腳下鬼斧神工般的險要地勢,卻流露出一絲難以掩飾的倨傲與誌得意滿。
他的指節此刻正無意識地、反複摩挲著身下雉堞那冰涼刺骨的青石表麵,感受著那份亙古不變的堅硬與永恒。
這份堅硬,似乎也給了他無窮的底氣。
‘張巡?朱雀軍團?哼。’楊子釗心中暗自冷笑,那絲倨傲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眼底悄然放大,激起一圈圈名為輕蔑的漣漪。
‘不過是在關中僥幸贏了叛軍的無名之輩罷了。也配稱大將軍?楊相也太過謹小慎微了!’
心中暗忖不已,他再次俯瞰腳下那條近乎垂直、令人頭暈目眩的金牛道,目光掃過兩側飛鳥難渡、插翅難飛的萬仞絕壁,一股強大到近乎膨脹的自信油然而生,充塞胸臆:‘有此天塹為憑,莫說是張巡的朱雀軍團,便是傳說中天兵天將真個下凡,又能奈我何?’
想到楊國忠為了對付這所謂朱雀軍團,竟將蜀中五萬最精銳的健兒盡數交予自己,隻為扼守這在他看來本就固若金湯、牢不可破的劍門關,他更覺得這是一種巨大的資源浪費,一種對他這位宿將能力的嚴重低估。
‘簡直是殺雞用牛刀!暴殄天物!相爺終究是文臣,不通兵事,過於惜身了。一絲對楊國忠決策的不滿,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他的思緒飄向利州方方。
利州城,那是蜀中的北大門,地理位置同樣極其重要。
如今有他的族兄楊成樂支援。
楊成樂其人,老成持重,用兵穩健,深得楊相信任。
更令人安心的是,南詔王派了蒙舍龍帶領一萬多人馬助陣!
這樣一來,利州城總計駐紮著四萬精銳大軍,糧草充足,城防堅固,穩如磐石,堅不可摧,他估計張巡別說打他劍門關了,連利州城都難以攻克。
‘隻要利州不失,劍門便永無憂慮。’他盤算著,緊繃的嘴角甚至微微上翹,露出一絲篤定的笑意。
‘我在此地,不過是以泰山壓頂之勢,防住那幾乎不可能發生的、愚蠢至極的正麵強攻罷了。今日巡查,重點還是督促士兵勤加操練,莫要因這關隘險峻、後方安穩而生出懈怠之心。’
想到此,他甚至覺得今日這凜冽的山風中,都帶著一絲令人愉悅的閑適氣息。
他深吸一口氣,冰涼的空氣灌入肺腑,驅散了最後一絲因久立而產生的微末疲憊。
“大將軍,”身後傳來親兵統領沉穩的聲音,他同樣身披重甲,顯得彪悍而忠誠,“已近午時,是否按例巡查關防?”
楊子釗沒有回頭,隻是從鼻子裏發出一聲沉穩的“嗯”,算是應允。
他正準備收回按在雉堞上的手,轉身走下城樓。
就在這一刻!
就在楊子釗的指尖剛剛離開那冰冷青石的刹那!
關城下方,那狹窄得如同巨獸咽喉般的金牛道深處,毫無征兆地爆發出一陣騷動和驚呼,瞬間刺破了關隘上空原本肅殺而“平靜”的假象!
城樓上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所有士兵,無論是正在值守的弓箭手,還是搬運滾木的力夫,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愕然、驚疑地望向關下那幽深曲折、被山影遮蔽的來路。
“下麵怎麽回事?!”楊子釗眉頭猛地擰成一個死結,心中掠過一絲被打擾的不悅和本能的警惕。
他以為是士兵嘩變或者不知死活的山民滋擾。
他猛地回身,動作迅捷如豹,銳利的目光如鷹隕捕食般投向關下那一片混亂的源頭,濃眉下的深潭瞬間結冰。
眼前的景象,讓這位見慣了沙場慘烈的宿將,瞳孔也不由自主地驟然收縮!
隻見在崎嶇陡峭、布滿鋒利碎石的山道上,十幾個如同從血池地獄裏爬出來的身影,正連滾帶爬、跌跌撞撞地向著緊閉的關門方向亡命奔逃!
他們已不成人形。
身上的衣甲早已被撕扯成襤褸的布條,勉強掛在身上,沾滿了暗紅發黑、早已凝固的血汙、濕滑粘稠的泥漿以及大片大片煙熏火燎的焦黑色痕跡。
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和皮肉焦糊的惡臭,似乎隔著數十丈高的距離,就順著凜冽的山風直衝城頭,鑽進每個人的鼻腔,令人聞之欲嘔。
有人相互攙扶著,每一步都踉蹌欲倒,仿佛隨時會散架;
有人拖著一條明顯扭曲變形、森森白骨刺破皮肉暴露在外的斷腿,用雙手和僅存的一條腿在冰冷尖銳的石礫上艱難爬行,身後拖曳出長長一道粘稠、暗紅的血痕,在灰白的山石上顯得格外刺目;
更多的人眼神空洞,失去了焦距,臉上交織著深入骨髓的驚恐、劫後餘生的茫然,以及一種精神被徹底摧毀後的麻木和死寂。
一麵殘破不堪、幾乎隻剩下光禿禿旗杆和幾縷染血布條的蜀軍旗幟,被其中一個還算肢體“完整”的士兵死死攥在手中,那點可憐的旗麵早已被血漿浸透,凝結成塊,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和圖案,在風中無力地飄蕩、抽打著,如同一麵招引亡魂的慘白喪幡,散發著不祥的氣息。
“關下何人?!立刻止步!再近一步,格殺勿論!”城樓上負責警戒的守軍校尉最先反應過來,厲聲咆哮,聲音因為極度的緊張和警惕而微微變調。
瞬間,城垛後響起一片令人牙酸的“嘎吱——嗡!”聲,那是數百張強弓硬弩被同時絞緊弓弦、扣上弩機的死亡協奏!
無數閃爍著冰冷寒光的箭鏃如同毒蛇的獠牙,齊刷刷地指向了下方那群如同剛從十八層地獄最底層掙紮出來的潰兵。
陽光偶爾刺破雲層,在箭簇上反射出點點致命的寒星。
“別放箭!別放箭!是自己人!自己人啊!”為首一個斷了左臂、僅用肮髒破布草草包裹著斷茬、鮮血仍在不斷滲出的校尉猛地撲倒在地,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嘶聲哭喊。
他的聲音幹裂沙啞,如同破鑼刮過鐵皮,帶著哭腔和絕望的顫抖。
“我們是……是利州楊成樂將軍麾下的兵!從利州來的!自己人……自己人啊!”他涕淚橫流,混雜著臉上的血汙泥垢,糊滿了整張臉,狼狽淒慘得如同惡鬼。
他掙紮著想舉起僅存的右臂以示身份,卻牽動了傷口,疼得一陣抽搐。
“利州……利州沒了!大軍全死光了啊!!”他身後一個滿臉血汙、幾乎看不清五官,隻剩一雙因極度恐懼而瞪得幾乎裂開的眼睛的士兵,緊接著發出絕望的哀嚎,那聲音淒厲得如同夜梟在墳場啼哭,直透雲霄,“朱雀軍……殺進來了!那黑騎魔鬼……都是魔鬼!擋不住!根本擋不住啊!”
他的話語破碎,卻帶著摧毀一切信心的力量。
“什麽?!”城樓上的楊子釗如遭九天雷霆貫頂!全身劇震!仿佛被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胸口!
他猛地向前一大步,雙手死死抓住身前冰冷的雉堞邊緣,十指因極度用力而深深陷入石縫,堅硬的青石棱角硌得指骨生疼,指關節瞬間因為缺血而變得慘白,仿佛要生生將這塊見證了無數興亡的石頭捏碎!
他下意識地猛烈搖頭,濃密的短須隨之劇烈抖動,他懷疑自己聽錯了,或者下麵那群潰兵在極度恐懼下瘋了!
利州?!
固若金湯、有四萬大軍鎮守的利州?!
穩如磐石的堡壘?!
怎麽可能?!
這才幾天?他甚至沒有收到任何一封來自利州的正式軍情急報!
沒有預警!沒有求援!什麽都沒有!怎麽可能就……沒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