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3章 楊子釗的恐慌?

字數:15947   加入書籤

A+A-


    “大將軍!是真的!千真萬確啊!!”又一個潰兵撲倒在關門前布滿碎石的地上,額頭重重磕在尖銳的石子上,頓時血流如注,他卻渾然不覺,隻是歇斯底裏地嚎啕大哭,話語顛三倒四,每一個字都帶著無法抑製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顫音。
    “叛徒!張玉祥……張玉祥那個狗賊!他……他開城投降了!就在最要命的時候!城門……城門是從裏麵打開的!南詔王的象兵……那些刀槍不入的大象……全完了!全被砍翻了!腸子流了一地……堆得……堆得像小山……楊將軍……楊將軍他……”
    士兵說到這裏,仿佛又親眼目睹了那恐怖絕倫、足以摧毀心智的一幕,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怪響,身體篩糠般劇烈抖動,“被那些穿黑甲的魔鬼……一個照麵……就一刀……劈成了……劈成了兩半啊!”
    他雙手瘋狂地比劃著下劈的動作,動作幅度之大,幾乎要將自己甩出去。
    潰兵們如同打開了地獄記憶的閘門,七嘴八舌,語無倫次地哭訴、尖叫,互相補充著那場地獄般的景象,每一個破碎的詞匯都帶著刺骨的寒意和濃鬱的血腥味:
    “黑甲魔鬼!全身都包著鐵!刀槍不入!我們的箭射上去……叮當響……火星子直冒……連個印子都沒有!”
    “象兵都擋不住啊!一腳下去……能踩扁好幾個……可那黑甲魔鬼的刀……太邪門了!閃著藍光……一刀下去……碗口粗的象腿……哢嚓……就斷了!像切豆腐!大象……叫得那個慘啊……”
    “他們……他們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四麵八方……到處都是!還有火……好大的火!燒紅了半邊天!煙熏得人睜不開眼……”
    “跑啊!快跑啊!擋不住!根本擋不住!留在城裏就是等死!他們……他們不是人!是閻王派來的索命鬼!”
    這些破碎、混亂、誇張的卻飽含極致恐懼的詞匯,像一把把淬了萬年寒冰的尖刀,狠狠地、反複地捅進楊子釗的心窩,再用力攪動!
    將他片刻前還充盈著自信和傲慢的心房,瞬間攪得血肉模糊,冰冷刺骨!
    楊子釗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盡了所有血色,變得慘白如剛刷過的金紙!
    額角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根根暴跳,仿佛要掙脫皮膚的束縛。
    嘴唇不受控製地劇烈哆嗦著,幾次想開口,卻發不出任何清晰的聲音,隻有牙齒碰撞的“咯咯”輕響。
    一股前所未有的、刺骨的寒意,猛地從尾椎骨炸開,瞬間沿著脊椎瘋狂上竄,如同一條冰冷的毒蛇,蔓延至四肢百骸,讓他如墜冰窟,渾身發冷!
    他感覺自己的心髒被一隻無形、冰冷、布滿鱗片的巨手死死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每一次微弱的搏動都帶來窒息般的絞痛。
    利州……
    四萬人馬駐守!
    依托堅城高牆!糧草充足!
    竟然……竟然在如此短的時間內——短到他這位近在咫尺的劍門關守將甚至沒收到任何正式的預警或求援烽火——就陷落了?!
    兩軍主將,一位是經驗豐富、深得相爺器重的蜀中宿將楊成樂,一位是南詔國勇冠三軍、正值壯年的大將蒙舍龍,雙雙授首?!
    被楊相視為心腹的利州守將張玉祥,竟然臨陣倒戈,親手打開了城門?!
    這……這簡直顛覆了他所有的軍事常識和人生認知!
    張巡的朱雀軍團難道是鐵打銅鑄、不知疲倦的怪物?
    那些士兵口口聲聲、充滿了無邊恐懼和絕望的“黑甲魔鬼”又是什麽東西?!
    是張巡秘密訓練的死士?還是……某種超越常理的存在?!
    巨大的震驚、難以置信的荒謬感、以及排山倒海般襲來的恐慌和沉重的、名為“滅頂之災”的壓力,瞬間攫住了他,扼住了他的咽喉,幾乎讓他窒息。
    僅僅片刻之前,那份對楊國忠“小題大做”的腹誹和駐守天險的輕鬆心態,如同陽光照射下的脆弱薄冰,在殘酷到令人發指的現實麵前,瞬間粉碎得無影無蹤,連一點殘渣都沒剩下。
    一股冰冷的、名為“死亡”的預感,如同毒藤般死死地纏住了他的心髒,越收越緊。
    他猛地意識到,自己將要麵對的,絕非什麽尋常的、可以被天險阻擋的軍隊,而是一頭擁有超乎想象攻堅能力、恐怖絕倫戰力的洪荒猛獸!
    而他所倚仗的、視為生命線的劍門天險,再也不是安逸穩固的後方壁壘,而是即將直麵這頭猛獸最鋒利獠牙的、血淋淋的最前線!
    他仿佛已經能聞到那黑騎鐵蹄帶來的血腥風暴的氣息!
    “快!打開關門!把他們全都放進來!快!!”楊子釗的聲音陡然拔高,尖銳而嘶啞,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劇烈顫抖和一種瀕臨失控的狂躁,如同受傷野獸的咆哮,“本將要親自問話!立刻!馬上!!”
    他幾乎是用盡全力吼出最後一個字,脖頸上的青筋如同虯龍般暴起。
    沉重的絞盤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巨大的吊籃帶著鐵鏈摩擦的刺耳噪音,緩緩放下。
    幾個傷勢稍輕、神誌相對清楚或者說,被恐懼支配得尚能表達)的潰兵包括那斷臂校尉)被帶了過來。
    濃重的血腥味、汗臭味、焦糊味和深入骨髓的恐懼氣息,瞬間彌漫在劍門關的城頭,仿佛帶來了一片地獄的縮影。
    楊子釗一把推開試圖阻攔、擔心潰兵身上不潔或有詐的親衛統領,幾步衝到剛被拉上城頭、癱軟在地的斷臂校尉麵前。
    他高大的身影帶著巨大的壓迫感,居高臨下,雙目赤紅如欲噬人,死死盯著校尉那雙因失血和恐懼而渾濁的眼睛,厲聲喝問,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裏鑿出來的:“說!給本將一字不漏地說清楚!利州到底怎麽回事?!從頭到尾!若有半句虛言,本將立斬不赦,將你挫骨揚灰!”
    他的手已經按在了那柄鑲玉佩劍的劍柄上,骨節因用力而發白。
    斷臂校尉被楊子釗身上散發出的狂暴殺氣和上位者的威壓所懾,身體抖得更厲害,如同秋風中的落葉。
    但強烈的求生欲和對那支黑騎深入骨髓的恐懼,壓倒了對眼前這位將軍的畏懼。
    他強忍著斷臂處鑽心的劇痛和靈魂深處未曾散去的驚悸,斷斷續續,卻努力清晰地複述起來,聲音依舊嘶啞難聽,但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戰錘,狠狠地敲打在周圍所有守軍的心上,將他們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敲得褪盡。
    “將……將軍……朱雀軍……太……太邪門了!他們……他們攻城……根本不是……不是我們想的……那種硬打……”
    他眼中閃爍著恐懼的餘燼,仿佛那衝天的大火仍在眼前燃燒。
    “城裏……城裏早幾天……就不對勁了……先是最大的糧倉……莫名其妙……半夜起火……火勢衝天……燒掉……燒掉大半存糧!救都救不及!然後……好幾個負責城防的軍官……夜裏在營房……在自家……被人無聲無息地割了喉嚨……死狀極慘……人心……人心一下子就亂了……接著……是城裏幾口主要的水井……被人……被人投了毒……雖不致命……但好多兄弟……上吐下瀉……拉得脫了力……站都站不穩……”
    校尉的聲音帶著哭腔,那是被無形之手扼住喉嚨的絕望。
    “攻城那天……天還沒亮透……正是人最困乏的時候……城裏……城裏好幾個地方……同時……同時燃起了大火!火勢衝天!風又大……像是老天爺也在幫他們……根本……根本救不過來!尤其是……是靠近北門軍營和象兵營的地方……燒得最旺……存放草料的地方全著了……火借風勢……一下子……就燒到了象兵營那邊……”
    校尉的呼吸變得急促,仿佛再次被濃煙嗆到,“亂了……全亂了!百姓哭爹喊娘……到處亂跑……士兵找不到自己的長官……建製全散了……象兵的大象……被衝天的大火和濃煙……驚了!發狂了!在城裏……橫衝直撞……見人就踩……見牆就撞……踩死踩傷無數……自己人!都是自己人啊!慘……太慘了……”
    他閉上眼睛,似乎不忍回憶那人間地獄般的景象。
    “就在這最亂的時候……北門……北門突然……從裏麵被打開了!!”
    校尉猛地睜開眼,眼中充滿了刻骨的仇恨和恐懼,“是……是張玉祥那個天殺的狗賊!帶著他的心腹親兵……砍殺了守門的弟兄!朱雀軍……朱雀軍的主力……就像……像決了堤的洪水……又像……像地底下冒出來的鬼兵……一下子就……就湧了進來!黑壓壓一片……他們根本不列陣……分成無數小隊……十人一夥……五人一群……專往混亂的地方鑽……見人就殺……見火就放……配合得……像一個人!我們的人……被大火分割……被驚象衝散……被毒藥削弱……根本……根本組織不起來像樣的抵抗……像沒頭的蒼蠅……一群群地倒下……像……像被割倒的麥子……”
    “巷戰……慘啊……將軍……太慘了……”校尉的聲音帶上了無法抑製的悲慟,眼淚混合著血汙流下,“朱雀軍那些步兵……三五一組……配合得天衣無縫……前麵的人舉著大盾……擋箭擋刀……後麵長矛毒蛇一樣刺出來……專捅要害……再後麵……還有弩手……躲在暗處……嗖嗖地放冷箭……百步穿楊……專射我們的軍官和旗手……我們的人……一群群地倒下……根本近不了身……”
    “楊將軍和南詔蒙舍龍……見勢不妙……知道城守不住了……想帶著親衛精銳……從西門突圍……想退往……退往咱們劍門關這邊……起初……起初還算順利……仗著親衛悍勇……衝出了城……可是……可是剛出城不到三裏……剛進一片林子邊的開闊地……”
    校尉的瞳孔驟然放大,仿佛再次被那超越想象的恐怖景象攫住,聲音陡然變得尖銳、扭曲,充滿了非人的恐懼,“就……就撞上了……那支……那支黑騎!!”
    他全身劇烈地痙攣起來,僅存的右手死死抓住地麵,指甲在石板上刮出刺耳的聲音。
    “他們……他們就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又像是……從林子的陰影裏……直接流出來的黑水!人數……人數不算特別多……可能……可能就幾百……最多一千?但……太可怕了!!”
    他語無倫次地比劃著,試圖描述那無法形容的恐怖,“全身……全身都包裹在……漆黑漆黑……沒有一點反光的鐵甲裏!厚重得像鐵棺材!連……連戰馬都披著甲!隻露出……隻露出眼睛……那眼睛……透過麵甲……是紅的!像……像墳地裏的鬼火一樣!一點聲音都沒有……沉默得……讓人……讓人發瘋!連馬……馬蹄聲都像裹了布……隻有……隻有鐵甲摩擦的……沙沙聲……像毒蛇在爬……”
    他打了個寒噤,聲音低了下去,仿佛怕被那“黑騎”聽到。
    “我們的箭……射上去……叮叮當當……全彈開了……根本……根本射不穿!連個白點都留不下!刀砍上去……最多……最多一道淺淺的白印!他們……他們根本不在乎!南詔王的象兵……想衝過去……用大象撞開一條路……那些黑騎……根本不怕!他們的馬……又高又壯……比我們的馬大一圈……速度……快得像鬼影!手裏的刀……又長又彎……閃著……閃著藍汪汪的光……一刀下去……碗口粗的象腿……哢嚓……就斷了!幹淨利落!大象……慘叫著倒下……轟隆一聲……把背上的南詔勇士……都壓成了……肉泥……”
    校尉的聲音充滿了絕望的麻木。
    “他們……他們衝進我們的人群裏……就像……就像燒紅的刀子……切進牛油!不!比那還快!擋不住……什麽都擋不住!刀槍不入……力大無窮……那淬毒的馬刀……沾著就死!擦著就亡!楊將軍……楊將軍他……”
    校尉說到這裏,聲音哽咽,巨大的悲痛和恐懼讓他幾乎窒息,“他騎在馬上……穿著明光鎧……想組織親衛……結陣抵擋……一個……一個特別高大的黑騎……像座移動的黑鐵塔一樣……衝了過來……馬快得……像一道黑色閃電……隻一刀……就……就把楊將軍……連人帶馬……劈……劈開了啊!!”
    他猛地捂住臉,失聲痛哭,身體蜷縮成一團,劇烈的顫抖如同風中殘燭,仿佛那恐怖絕倫的一刀,也同時劈碎了他的魂魄和所有的勇氣。
    旁邊一個滿臉是傷、一隻眼睛糊著血痂的潰兵,用嘶啞的聲音補充道,語調空洞麻木,仿佛在說別人的故事:“我們……我們離得遠……隻能……隻能看著……連喊都喊不出來……然後……然後就是……逃命……拚命地逃……他們……他們也不追……就……就像割完了麥子……靜靜地……立在那裏……看著我們逃……那眼神……透過麵甲……比三九天的刀子還冷……還利……看一眼……就讓人……渾身血液都凍住了……”
    他下意識地抱緊了雙臂,牙齒咯咯作響。
    “黑甲……全身覆甲……刀槍不入……淬毒馬刀……沉默……鬼眼……”
    楊子釗如同夢囈般喃喃自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冰渣,帶著徹骨的寒意。
    他的手心早已被冰冷的汗水浸透,滑膩異常。
    他猛地轉身,目光如同淬了劇毒的箭矢,死死投向關外那看似平靜、實則幽暗深邃、林莽叢生的群山。
    濃密的原始森林在鉛灰色的天空下顯得格外陰森,每一片搖曳的樹影,每一塊嶙峋的怪石,此刻在他眼中,都仿佛潛伏著那支帶來死亡與絕望的黑色鐵流,隨時會無聲無息地湧出,如同黑色的死亡潮水,將這座千年雄關徹底淹沒吞噬。
    山風呼嘯著掠過林梢,發出嗚咽般的聲響,此刻聽在楊子釗耳中,卻像是黑騎鐵甲摩擦的低語和淬毒馬刀出鞘的輕吟,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鐵鏽味。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腳下這座被曆代視為不可逾越、堅不可摧的雄關沒有想象中那麽堅固。
    “傳令——!!”楊子釗的聲音陡然拔高到極致,瞬間穿透了城頭上呼嘯的寒風,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近乎歇斯底裏的緊迫感!那份守關大將的從容氣度蕩然無存,隻剩下被逼到懸崖邊的瘋狂。
    “全軍——!最高戰備!立刻!馬上!違令者——斬!!”
    一連串急促、嚴厲、帶著血腥味的命令,如同冰雹般從他口中狠狠砸出,砸向身邊臉色同樣煞白的傳令官和親兵隊長:
    “所有床弩!即刻上弦!弩匣填滿!三弓床弩對準山道入口!單弓弩覆蓋兩側緩坡!射界內所有樹木、灌木、亂石,統統給本將清除幹淨!一棵草都不準留!我要視野開闊,一覽無餘!立刻執行!!”
    士兵們瘋狂地推動沉重的床弩,清除障礙,弩臂絞緊的“嘎吱”聲刺耳。
    “滾木!礌石!數量翻倍!不!翻三倍!給本將堆滿每一個垛口!把倉庫搬空!不夠就去後山采石!征調所有民夫!日夜不停!立刻!!延誤一刻,提頭來見!”
    滾木礌石被粗暴拖拽的摩擦聲、民夫號子聲帶著哭腔、石匠鑿石的叮當聲密集如雨。
    “火油!金汁!有多少備多少!大鍋給本將日夜不停地燒!要滾燙!要能燙掉三層皮!潑下去就要聽到鬼哭狼嚎!火油罐全部檢查!引火物備足!靠近關牆三十步內,本將要它變成一片火海煉獄!!”
    火油刺鼻的氣味、金汁煮沸的糞便混合毒藥)難以形容的惡臭開始在空氣中彌漫,令人作嘔。
    “各段城牆!山腰壁壘!山道上七道關卡!十二時辰輪值!兩班倒!不!三班倒!眼睛都給本將睜到最大!耳朵豎到最尖!任何風吹草動,鳥獸異動,哪怕是一塊石頭滾落,一聲狼嚎不對勁,立刻敲鑼示警!最高級別!懈怠者,玩忽職守者,斬立決!株連什長!”
    “斥候隊!全體出動!前出——五十裏?不!一百裏!給本將像梳子一樣撒出去!覆蓋金牛道及兩側所有山嶺、峽穀、密林、溪澗!晝伏夜出也好,攀岩涉水也罷!我要知道每一片葉子下麵有沒有藏著人!每一處山洞有沒有煙火氣!飛鴿!快馬!雙線並行!隨時待命!發現任何異動,哪怕是一隻鳥飛得不對勁,一片林子的鳥突然不叫了,也要立刻回報!延誤軍情者,斬!!”
    斥候隊快馬衝出關門的轟隆蹄聲、尖銳的呼哨聲迅速遠去,消失在幽深的山道中。
    “還有!!”楊子釗幾乎是吼叫著,腳步急促而沉重地衝下城樓,沉重的戰靴踏在古老的石階上發出“咚咚咚”的悶響,如同催命的鼓點,敲在每一個士兵的心頭。
    “立刻!加固關後通往薑維城的道路!所有險要隘口,狹窄處,給本將壘起石牆!設置三重鹿砦!挖斷所有可能通行的小路!加派一營……不!兩營!最精銳的親兵營去駐守!死也要釘在那裏!沒有本將軍令,擅退一步者,殺無赦!!”
    他深知,一旦劍門有失,薑維城就是最後的屏障,這條退路絕不能斷!更不能讓黑騎無聲無息地摸到背後!
    “來人!”他猛地停住腳步,對緊跟在後的親兵隊長吼道,聲音因急促而有些破音,“立刻飛鴿傳書薑維城守將李煥!用最緊急的紅色翎羽!告訴他,利州已失!楊成樂將軍、南詔蒙舍龍殉國!張玉祥叛變!朱雀軍主力已入蜀!利州堅城半日即陷!”
    “讓他給本將提高百倍戒備!枕戈待旦!城門緊閉!嚴查一切出入!特別是形跡可疑的小股人員!商隊、流民、僧道,一個都不準輕易放過!給本將掘地三尺,嚴防朱雀軍斥候或奇兵滲透!若有閃失,提頭來見!快去!都他娘的給本將動起來!!”
    他最後的咆哮在關城內狹小的空間裏反複震蕩,充滿了末日臨頭的狂躁和不容置疑的暴戾。
    整個劍門關,如同被投入滾油的冷水,瞬間炸開了鍋!
    士兵們臉上僅存的一絲輕鬆和慵懶被徹底碾碎,取而代之的是死灰般的凝重和如臨大敵。
    搬運滾木礌石的號子聲變得短促而嘶啞;
    金鐵交鳴的檢查裝備聲密集得如同驟雨,叮叮當當敲打在每個人緊繃欲斷的神經上;
    軍官粗暴的嗬斥聲、傳令兵嘶啞的奔跑呼喊聲、火頭軍拚命拉風箱燒火油的呼呼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片混亂而壓抑的死亡交響曲。
    斥候隊的快馬如同離弦之箭,帶著淒厲的呼哨聲衝出沉重的關門,馬蹄鐵在青石山道上濺起點點火星,迅速消失在幽深險峻、仿佛巨獸之口的山道盡頭,帶去的是生的希望,還是死的訊息?
    楊子釗站在關城的城樓上,俯瞰著下方如同巨大蟻巢般在死亡威脅下瘋狂運轉的關隘。
    士兵們像被鞭子抽打的陀螺一樣奔跑、呼喊,將堆積如山的滾木、礌石、火油罐、成捆的箭矢拚命運上城牆和關前七道關口牆後。
    空氣中彌漫著汗臭、火油刺鼻的異味、金汁難以形容的惡臭、金屬的冰冷氣息以及……無處不在的恐慌。
    沉重的腳步聲、粗重的喘息聲、物資碰撞的悶響,匯聚成一片壓抑的噪音。
    看著這一切熱火朝天、枕戈待旦的景象,再看七道關口和劍門關高聳入雲的城牆,楊子釗心中稍定,細想之後,感覺自己剛才有些應激反應了。
    利州城失陷,主要是張玉祥叛變,從城內打開了城門。
    劍門關隻要內部不出問題,張巡絕不可能攻上城頭,甚至連那七道關口都攻不下。
    心頭放鬆下來之後,楊子釗開始想張巡會怎麽對付這座以天險著稱、如今已被武裝到牙齒的劍門關?
    正麵強攻?張巡沒有那麽傻,四萬多人全部死在金牛道上都不夠。
    多半還是要施展詭計,像對付利州一樣,從內部瓦解?
    “大將軍,”親兵統領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那幾個潰兵……傷勢很重,尤其是斷臂那個,軍醫說失血過多,又受了極大的驚嚇,恐怕……撐不了多久了。要不要……”
    楊子釗猛地回神,眼中厲色一閃:“帶那個斷臂校尉來見我!單獨帶來!就在……就在我的簽押房旁的小耳房!快!”
    他不關心這幾個人的死活,他需要一個相對安靜的環境,榨取最後一點有價值的信息。
    昏暗的耳房內,彌漫著劣質金瘡藥和血腥混合的氣味。
    斷臂校尉被半扶半架著弄進來,靠在冰冷的牆壁上,臉色灰敗,氣息奄奄。
    “本將再問你,”楊子釗的聲音低沉而緊迫,如同毒蛇吐信,“那黑騎,除了刀槍不入,可還有其他特異之處?比如……鎧甲可有接縫弱點?行動是否笨重?戰馬耐力如何?”
    他緊緊盯著校尉的眼睛,試圖抓住一絲求生的本能。
    校尉的瞳孔似乎聚焦了一下,又渙散開,他艱難地喘息著,聲音微弱如蚊蚋:“弱點……沒……沒看到……他們……像鐵疙瘩……接縫……好像……焊死了……行動……不笨……快……快得嚇人……馬……耐力……不知道……他們……好像……沒追多遠……”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嘴角溢出帶血的泡沫,“好像不屬於張巡的朱雀軍團,是特戰大隊的……主將是一個姓王的郎將……”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眼神開始渙散。
    “特戰大隊?”楊子釗心中劇震,緊接著神色恍然,“原來是郭襄陽的特戰大隊,怪得不戰力如此強悍。”
    他還想問什麽,但校尉的頭已經無力地歪向一邊,眼神徹底失去了光彩,隻剩下無邊的空洞和凝固的恐懼。
    他死了。帶著關於黑騎最後一點模糊的信息,永遠地閉上了嘴。
    “廢物!” 楊子釗低聲咒罵了一句,不知是罵死去的校尉,還是罵丟失利州城的人。
    “聽說特戰大隊的人會飛簷走壁,擅長跋山涉水……”他煩躁地起身,走出耳房,恰好看到親兵統領匆匆走來,臉色凝重。
    “將軍,剛收到斥候第一波飛鴿傳書!”趙鐵柱壓低聲音,遞上一根細小的竹管,“前出三十裏,金牛道及兩側山嶺,未發現大隊人馬蹤跡。但是……”
    “但是什麽?”楊子釗心頭一緊,一把奪過紙條。
    “但是……在幾處隱秘的山坳和林間空地,發現了大量新鮮的馬糞和人的排泄物!規模不小!還有……一些被刻意掩埋但沒完全蓋住的……埋鍋造飯的痕跡!時間……應該就在一天之內!而且……斥候隊報告,山中的鳥獸……異常安靜!像是被什麽嚇住了!”
    趙鐵柱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
    沒有發現大軍?卻有大量近期活動的痕跡?鳥獸異常安靜?
    楊子釗的瞳孔微微收縮,咬牙道:“看來是對方特戰精兵已經出動。”
    他們在哪裏?他們想幹什麽?
    是在休整?還是在……等待時機?
    他猛地抬頭,望向關外那在暮色中更顯幽暗深邃、仿佛潛藏著無盡凶險的群山。
    山風嗚咽,吹過林梢,如同無數冤魂在哭泣。
    那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地纏繞在他的心頭,揮之不去。
    劍門關的每一塊石頭,似乎都在無聲地戰栗。
    真正的風暴,或許就在下一個瞬間降臨。
    他握緊了腰間的鑲玉佩劍,冰冷的劍柄也無法給他帶來絲毫暖意。
    隻有無邊的黑暗和沉重的壓力,如同實質般擠壓著他。
    夜色,正悄然吞噬著這座千年雄關。
    ……
    ……
    八百裏加急的快馬,蹄鐵裹著腥風,踏碎了蜀道千年沉寂的迷霧。
    那急促如鼓點、連綿不絕的馬蹄聲,在山巒疊嶂間瘋狂回響,不像是傳遞軍情,倒像是地獄無常催命的腳步。
    馬背上的騎士,早已脫了人形,更像一隻被死亡陰影驅趕、筋疲力盡的報喪烏鴉。
    他的眼窩深陷,布滿血絲,嘴唇幹裂滲出的血珠被疾風吹成一道道暗褐色的細線,凝固在下巴上。
    塵土、汗水、血汙混合著,將他那張年輕卻寫滿恐懼的臉塗抹得如同厲鬼。
    他死死攥著那份被汗水浸透、邊緣卷起的染血軍報,仿佛攥著自己早已斷氣的魂魄。
    利州陷落、主將陣亡、南詔軍全軍覆沒的驚天噩耗,如同劇毒,正隨著這匹口吐白沫的奔馬,直撲偽朝“都城”——成都府的心髒。
    成都府,這座被強行披上“帝都”外衣的千年古城,此刻正沉浸在一種病態的、醉生夢死的繁華裏。
    絲竹管弦之聲從高門大戶的朱門繡戶中飄溢而出,酒香脂粉氣在濕潤的空氣中發酵。
    然而,在偽帝李玢的“行宮”——那原本屬於威嚴西川節度使的府邸深處,奢靡的帷幕卻掩蓋不住根基的虛浮。
    偽帝李玢的“宣政殿”,燭火搖曳,刻意營造出一種虛假的皇家輝煌。
    三十六支手臂粗的蟠龍金燭在巨大的鎏金燭台上熊熊燃燒,將殿內照耀得亮如白晝,卻驅不散角落裏的陰影。
    輕如蟬翼的鮫綃紗幔從高高的穹頂垂下,無風自動,拂過描金繪彩的梁柱,也拂過殿內彌漫的、價值千金的龍涎香。
    那馥鬱奇異的香氣,絲絲縷縷,纏繞著殿內每一個角落,試圖掩蓋權力深處散發的腐朽氣息。
    絲竹靡靡,音調纏綿悱惻,帶著蜀地特有的軟糯。
    一隊精心挑選的舞姬,身著幾乎透明的薄紗宮裝,正隨著樂師的節奏,如風中弱柳般扭動著水蛇般的腰肢。
    她們的玉足赤裸,踏在光可鑒人、冰冷堅硬的金磚地麵上,足踝上係著的金鈴隨著舞步發出細碎悅耳的聲響。
    媚眼如絲,紅唇微啟,每一個眼波流轉,每一個腰肢輕旋,都在竭盡全力取悅高坐於丹陛之上的兩位主宰。
    偽帝李玢,身披明黃色龍袍,那袍子遠看威嚴,近看卻暴露了倉促與粗糙——金線繡的五爪蟠龍略顯呆板,龍睛處的寶珠甚至有些歪斜。
    他強撐著“帝王”的架子,端坐在寬大的、鋪著明黃錦緞的“龍椅”上,下巴微抬,努力讓眼神顯得深邃。
    然而,脂粉掩蓋不住他眼下的青黑,酒意又讓這份強裝的威嚴浮誇得可笑。
    他端起一隻掐絲琺琅禦杯,抿了一口西域進貢的葡萄美酒,甜膩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麻痹感。
    他目光掃過殿下妖嬈的舞姿,卻有些失焦,仿佛在透過她們,看著某個遙遠而不確定的未來。
    權相楊國忠,才是這殿內真正的主宰。
    他斜倚在一張鋪著厚厚波斯絨毯的矮榻上,一身華貴的深紫色蟒袍,腰間玉帶嵌著鴿卵大小的明珠。
    他肥胖的身軀幾乎占據了半個榻麵,一隻保養得宜、戴著碩大翡翠扳指的手,正漫不經心地撚動著一串碧綠欲滴、價值連城的翡翠念珠。
    另一隻手則隨意搭在屈起的膝蓋上,指尖在細膩的錦緞上無意識地畫著圈。
    他微眯著那雙被肥肉擠壓得有些狹長的眼睛,看似在欣賞歌舞,實則眼神深處一片沉靜,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厭倦。
    他在等待,等待前方確切的消息,也在計算著朝堂上下一盤錯綜複雜的棋局。
    殿內侍立的兩排偽朝官員,個個屏息凝神,目光低垂,不敢直視這位權傾朝野的“亞父”,偶爾偷眼望向舞姬,也帶著小心翼翼的貪婪。
    突然!
    “報——!!!八百裏加急!利州軍報!!!”
    一聲淒厲到變調、破了音的嘶吼,如同燒紅的烙鐵,猛地捅破了殿內精心編織的奢靡幻境!
    那聲音帶著風塵仆仆的沙啞和深入骨髓的恐懼,穿透厚重的宮門,如同喪鍾的第一聲鳴響,狠狠砸在每一個人的耳膜上!
    “錚——!”一聲刺耳的裂帛之音,一位彈奏箜篌的樂師指尖一抖,琴弦應聲而斷!
    絲竹之聲戛然而止,如同被一隻無形巨手瞬間扼住了咽喉。
    舞姬們花容失色,驚惶失措地停下動作,像一群受驚的雀鳥,茫然四顧,薄紗下的身軀瑟瑟發抖。
    殿內的暖意仿佛瞬間被抽空,一股莫名的寒氣從金磚地麵升騰而起。
    楊國忠撚動念珠的手指猛地一頓!
    那顆溫潤的翡翠珠子在他指間凝固。
    他眉頭微不可察地一蹙,被打擾的不悅迅速掠過眼底。
    他剛想習慣性地嗬斥“慌什麽!成何體統!”,但“利州”二字如同冰錐,精準地刺入了他心底最深處那根緊繃的弦,讓他心頭猛地一跳!
    一股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纏繞上他的心髒。
    他下意識地直起身,帶著一種強作鎮定的姿態,伸手去端旁邊矮幾上那隻通體無瑕、溫潤如凝脂的和田白玉茶盞。
    他想用這溫熱的、琥珀色的頂級蒙頂甘露,壓下那絲驟然升起的寒意。
    就在他的指尖剛剛觸碰到冰涼的玉璧時——
    “砰!”沉重的殿門被一股蠻力撞開!
    一個渾身裹挾著塵土、血腥和死亡氣息的身影,如同破麻袋般連滾帶爬地撲入大殿!
    他身上的驛卒號衣早已被血汙和泥土染得看不出顏色,頭盔歪斜,露出下麵一張灰敗如死人、布滿塵土和幹涸淚痕的臉,嘴唇幹裂翻卷,滲著黑紅的血。
    他幾乎是手腳並用地爬到丹陛之下,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那份染血的軍報高高舉過頭頂,喉嚨裏發出如同野獸瀕死的、撕裂般的哭嚎:
    “陛下!宰相大人!利州……利州城丟了!楊成樂將軍……他……他戰死殉國了!南詔蒙舍龍也……也陣亡了!我們……我們的四萬聯軍……全軍……全軍覆沒啊——!!!”
    “啪嚓——!!!”
    一聲清脆到令人心悸的碎裂聲,如同驚雷般在死寂的大殿中炸響!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