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4章 恐懼的楊國忠和首攻劍門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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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國忠手中的和田白玉茶盞,失手墜落,狠狠砸在堅硬冰冷的金磚地麵上,瞬間粉身碎骨!
    溫熱的、琥珀色的茶湯如同小股噴泉般四濺開來,洇濕了他華貴紫袍的下擺,留下大片深褐色的、難看的汙漬。
    飛濺的碎片和茶水甚至波及到旁邊一個來不及躲閃的舞姬,滾燙的液體濺在她雪白纖細的小腿上,引起一聲壓抑不住的、痛苦的驚呼。
    然而,權傾天下的楊國忠卻渾然不覺!
    他肥胖的身軀如同被一柄無形的、萬鈞重錘狠狠砸中,猛地向後一晃,臉色在刹那間褪盡了所有的血色,變得如同刷了白堊的牆壁!
    那雙因長期酒色而略顯渾濁的眼睛,此刻瞪得滾圓,眼白上瞬間布滿了蛛網般猙獰的血絲,死死地、難以置信地盯著地上那個如同從地獄深淵爬出來的信使。
    巨大的驚駭如同冰水,將他從頭澆到腳,凍結了他的血液,麻痹了他的神經。
    他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的聲音,如同戰鼓在耳邊轟鳴。
    “你……你說什麽?”楊國忠的聲音尖利得完全變了調,不再是平日裏那種沉穩威嚴的腔調,而是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嘶啞和破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裏硬生生摳出來的,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利州……丟了?楊成樂……戰死?蒙舍龍……也死了?”
    他像是在重複,又像是在確認一個絕不可能的噩夢。
    苦心經營的前線重鎮,集結了四萬精銳的利州堅城,號稱固若金湯,竟然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就……易主了?
    這消息本身就是一個晴天霹靂!
    更可怕的是,他倚重的族侄楊成樂,還有那個桀驁不馴卻實力強大的盟軍蒙舍龍,竟然同時……陣亡了?!
    這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他楊國忠在蜀地的根基,被張巡那把名為“朱雀”的利刃,狠狠地、連根斬斷了一條腿!
    坐在龍椅上的李玢,反應更為不堪。
    那張強裝威嚴的臉龐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變得比他那件粗製濫造的龍袍還要慘白如紙。
    嘴唇劇烈地哆嗦著,牙齒不受控製地上下磕碰,發出“咯咯咯咯”的細微聲響,如同寒冬裏凍僵的鳥雀。
    他喉嚨裏像是堵著一團浸透了恐懼的棉花,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眼神裏充滿了巨大的、純粹的、幾乎將他吞噬的恐懼,以及一片空白的茫然。
    利州!利州一失,劍門關便如同被剝去了最後一件衣服的少女,直接暴露在張巡那無堅不摧的兵鋒之下!
    而劍門關……是他李玢登基以來,賴以安眠的最後一道心理屏障!
    他無數次在噩夢中驚醒,但隻要想到劍門天險,便能勉強說服自己繼續沉淪。
    如果……如果劍門再失……一馬平川的成都平原將再無險可守!
    張巡的鐵騎將如同洪流般席卷而來,直抵這“皇城”之下!
    他不敢想下去,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間攫住了他的心髒,讓他幾乎窒息,肥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後癱軟,全靠龍椅的靠背支撐著才沒有滑落下去。
    “是……是的,宰相大人!陛下!千真萬確啊!!”報信使者伏地痛哭,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磚上,發出沉悶而絕望的“咚咚”聲,仿佛在為自己的命運敲響喪鍾。
    他抬起頭,涕淚橫流,與臉上的塵土混合成泥濘的溝壑,眼中充滿了極致的恐懼,仿佛那慘烈的景象就在眼前燃燒:“朱雀軍團……攻勢凶猛……前所未見!詭異……詭異絕倫啊!”
    使者喘息著,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顫抖:“三天前,天剛擦黑……城內……城內多處要害……糧倉、軍營、馬廄……幾乎是同時……莫名燃起衝天大火!那火……邪性得很!遇水不滅,反而更旺!濃煙滾滾,遮天蔽日!整個利州城……瞬間成了煉獄!”
    “軍民……軍民大亂,像沒頭的蒼蠅一樣亂撞……自相踐踏,死傷無數!哭喊聲……慘叫聲……震得人耳朵都要聾了!”
    他描述的景象讓殿內一些膽小的官員和舞姬忍不住捂住了嘴,胃裏一陣翻騰。
    “更……更可恨的是!”使者猛地提高了音量,充滿了刻骨的仇恨和絕望,“守將張玉祥……那個狼心狗肺的逆賊!他……他竟然臨陣倒戈!是他!是他親手打開了北門!朱雀軍的主力……像黑色的潮水……不,像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趁著城內大亂,蜂擁而入啊!!”
    使者眼中血絲密布,似乎又回到了那血腥的修羅場:“巷戰……慘烈無比!朱雀軍……他們……他們不是人!他們配合精妙,三五成群,像……像鬼魅一樣在火光和濃煙裏穿行!他們用鉤索翻牆,用強弩壓製,分割包圍……我們的兄弟……被堵在一條條街巷裏……成了待宰的羔羊!刀砍卷了刃,槍折斷了杆……血……到處都是血……流成了河……”
    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夢囈般的恐懼。
    “楊將軍和南詔蒙舍龍……見大勢已去……收攏了身邊最精銳的親衛……拚死從西門殺出一條血路……想……想退往劍門關,依托天險再圖後舉……”
    使者的聲音到這裏陡然拔高,變得淒厲無比,充滿了非人的恐懼,“可是……可是剛出城不久……還沒跑出十裏地……就……就遭遇了一支……一支魔鬼般的軍隊!”
    “魔鬼!真的是魔鬼!”他猛地抱住頭,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全身……覆蓋著漆黑的重甲!連……連戰馬……都披著厚厚的鐵甲!刀……刀槍不入!箭矢射上去……就像……就像撞在鐵山上……‘叮叮當當’全彈開了!他們……他們沉默得……像石頭!像從墳墓裏爬出來的石像鬼!沒有呐喊,沒有號令……隻有……隻有馬蹄踏碎骨頭的聲音……還有……還有他們手裏彎刀揮動時……那‘嗚嗚’的風聲……那刀……閃著藍汪汪的光……沾著就死!挨著就亡!見血封喉啊!”
    使者描述的“黑甲魔鬼”讓殿內所有侍立的偽朝官員們齊刷刷地倒吸一口冷氣!
    死一般的寂靜被徹底打破,瞬間被一片壓抑不住的、充滿了極致恐慌的竊竊私語所淹沒。
    空氣仿佛凝固了,帶著鐵鏽般的血腥味。
    那些舞姬更是嚇得魂飛魄散,擠作一團,臉色慘白如紙,互相抓著對方的手臂,指甲深陷進皮肉也渾然不覺,如同暴風雨中等待傾覆的脆弱小舟。
    “南詔王的象兵……那些巨大的戰象……平時何等威風……它們……它們試圖衝鋒……想撞開一條生路……”
    使者痛苦地閉上眼睛,仿佛不願回憶那恐怖的場景,“可是……可是那些黑騎……他們……他們根本不怕!像砍瓜切菜一樣……巨大的彎刀……專門砍象腿!一刀下去……碗口粗的象腿……就……就斷了!連人帶象……被砍成了碎片!血肉橫飛……象的哀鳴……人的慘叫……震得地動山搖……”
    他猛地睜開眼,瞳孔放大,直勾勾地盯著虛空,仿佛看到了那煉獄景象,“楊將軍……楊將軍他……武藝高強……想攔住那個衝在最前麵的黑騎頭領……可是……那個魔鬼……隻……隻揮了一刀!快!太快了!像一道黑色的閃電!楊將軍的寶刀……連刀帶人……就……就被劈成了兩半啊——!!!”
    使者說完最後一個字,仿佛耗盡了全身的力氣,再次“咚”地一聲重重伏倒在地,嚎啕大哭,身體劇烈地抽搐著,如同離水的魚。
    殿內,隻剩下他撕心裂肺的哭聲、官員們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以及燭火燃燒時偶爾發出的“劈啪”輕響。
    那描繪出的地獄畫卷,讓整個富麗堂皇的大殿變成了冰冷的墳墓,死亡的陰影籠罩在每一個人心頭。
    那支沉默的、刀槍不入的、屠戮象兵如砍瓜切菜的“黑騎”,如同最深的夢魘,深深烙印在所有人的靈魂深處。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持續了仿佛一個世紀那麽漫長。
    “廢——物!!!”
    一聲歇斯底裏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咆哮猛地炸裂開來!
    楊國忠像一頭被徹底激怒、逼入絕境的瘋虎,猛地從矮榻上彈起!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虛空,仿佛要將那戰死的楊成樂和敗亡的蒙舍龍從地獄裏揪出來鞭屍!
    巨大的憤怒和深入骨髓的恐懼交織在一起,讓他的麵容扭曲得猙獰可怖。
    “楊成樂這個廢物!蠢材!庸才!!”他狂怒地咆哮著,唾沫星子飛濺,“本相將利州重鎮交予他手,四萬大軍!竟……竟守不住一座堅城!守城不利!死有餘辜!!死一萬次都不足以贖其罪!!”
    他猛地一腳踹翻身前的矮幾!
    那張鑲嵌著螺鈿、描繪著精美花鳥的矮幾轟然翻倒,上麵盛放的西域琉璃果盤、精致的蜀中糕點、盛滿琥珀美酒的玉壺,“嘩啦啦”滾落一地,碎裂的瓷片、飛濺的果汁酒液和滾落的瓜果,在金磚地麵上狼藉一片,如同此刻偽朝小朝廷混亂不堪的局麵。
    他紫袍的下擺沾滿了茶漬和果酒的汙穢,顯得狼狽不堪,但他毫不在意,像一頭失控的蠻牛在殿內來回暴走,沉重的腳步震得地麵嗡嗡作響,殿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還有張玉祥那個狼心狗肺、豬狗不如的逆賊!!”楊國忠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劈裂變調,他猛地指向虛空,仿佛那個叛將就在眼前,“本相待他不薄!讓他繼續擔任利州刺史!賜他金銀美妾!他竟敢背叛!竟敢開門揖盜!該千刀萬剮!淩遲處死!誅滅九族!不!十族!本相要將他挫骨揚灰!!”
    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的殺意。
    “還有蒙舍龍那個南詔蠻子!!”他的怒火又轉向了死去的盟友,充滿了遷怒和鄙夷,“牛皮吹得震天響!說什麽南詔精兵悍不畏死,戰象所向披靡!‘南詔勇士,可敵唐軍十萬!’呸!結果呢?!不堪一擊!廢物!統統都是廢物!!什麽狗屁象兵,在人家黑騎麵前,就是一堆等著被宰的肉!白白浪費了本相的錢糧!!”
    他的咆哮聲浪在殿內回蕩,震得人耳膜生疼。
    恐懼,如同冰冷粘稠的黑色石油,瞬間淹沒了整個富麗堂皇的“宣政殿”。
    偽朝的官員們麵無人色,人人臉上都失去了最後一絲血色,眼中充滿了末日降臨的、無法掩飾的絕望。
    利州的陷落,不僅意味著失去了一座至關重要的戰略支點和數萬精銳大軍,更意味著張巡那恐怖的朱雀軍團,已經徹底撕碎了蜀地的北部屏障,其兵鋒已然直指蜀中最後的關門——劍門關!
    這無異於在他們這個沐猴而冠的偽政權頭頂,敲響了第一聲沉重而清晰的喪鍾!
    朱雀軍團展現出的那種詭異莫測的縱火戰術、精準致命的攻堅能力,尤其是那支被使者描述得如同地獄使者般沉默而恐怖的“黑騎”傳說,像致命的瘟疫一樣,在每一個人的心頭瘋狂蔓延滋生,啃噬著他們僅存的勇氣。
    楊國忠猛地停下暴走的腳步,胸膛劇烈起伏,如同破舊的風箱。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裏,那狂怒漸漸被一種困獸猶鬥的、孤注一擲的凶戾光芒所取代。
    他不再看癱軟在龍椅上、如同泥塑木偶般的李玢——這個廢物皇帝此刻已經毫無價值。
    他直接對著殿外,用盡全身力氣,嘶聲力竭地咆哮,聲音因為過度用力而劈裂沙啞:
    “來人!!快!八百裏加急!給劍南道節度使鮮於仲通傳令!!” 他的吼聲在空曠的大殿中激起回音,“讓他立刻!馬上!停止一切征糧征稅!傾其所有!所有能拿得動刀槍的男丁!府庫裏的家丁護院!衙門的差役捕快!哪怕是牢裏的獄卒!街上的潑皮混混!都給本相征調起來!告訴他們,城破了,誰都活不了!至少……再派三萬人!不!五萬!越多越好!火速增援劍門關!!”
    吼完這一通,他仿佛耗盡了力氣,肥胖的身軀晃了晃,額頭上滲出大顆大顆的冷汗。
    但他知道,此刻絕不能倒下!他目光如同鷹隼般掃過殿下噤若寒蟬的官員,猛地定格在一個穿著深緋色官袍、身形幹瘦、眼神卻透著精明的中年官員身上——那是他的心腹,戶部侍郎崔圓。
    “崔圓!!”楊國忠的聲音急促而嘶啞,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立刻!以陛下和本相的名義,挑選最得力、最機敏的使者!要熟悉南詔路徑、精通蠻語的!備上……備上最重的禮!!”
    他語速極快,仿佛慢一點,這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就會沉沒:
    “蜀錦一千匹!要最上等的‘陵陽公樣’!黃金……黃金一萬兩!明珠十斛!要渾圓無瑕的南海走盤珠!還有……把本相府庫裏那尊三尺高的羊脂玉觀音也帶上!那是前朝宮廷舊物,價值連城!快馬加鞭!晝夜兼程!給本相趕往南詔!去見南詔王皮邏閣!”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組織更具蠱惑性的語言:“告訴南詔王!蒙舍龍沒有辱沒南詔勇士的威名!他是英勇戰死的!是戰死在唐軍卑鄙無恥的陷阱之下!死在了那些如同魔鬼般刀槍不入的‘黑甲’騎兵之手!”
    他刻意強調了“黑甲魔鬼”的恐怖,聲音帶著煽動性的悲憤,“裴徽其誌絕不止於蜀中!他們要徹底滅亡南詔!奴役南詔的子民!搶占南詔的土地、鹽井和銅礦!蒙舍龍的血,就是裴徽向南詔宣戰的信號!”
    “請南詔王速速再發援兵!要更多、更精銳的勇士!象兵!藤甲兵!山中的毒箭手!什麽都要!為蒙舍龍報仇雪恨!為南詔的未來而戰!”楊國忠的聲音充滿了蠱惑和赤裸裸的利益許諾。
    “隻要他肯出兵,要多少金銀財帛,盡管開口!成都府庫,任他索取!本相還可以做主,割讓姚州今雲南姚安)以西,包括鹽井、銅礦在內的三處膏腴之地!隻要守住劍門,打退張巡,一切好商量!本相以項上人頭擔保!!”
    他幾乎是吼出了最後一個字,手指用力地指向崔圓,指甲因為用力而發白,“快去!立刻!馬上!耽誤一刻,提頭來見!!”
    崔圓渾身一顫,連滾爬爬地叩首領命,連官帽歪了都顧不上扶正,跌跌撞撞地衝出大殿,背影倉皇如同喪家之犬。
    殿內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這一次的寂靜,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絕望。
    空氣中彌漫著打翻的酒水果香、龍涎香、汗臭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名為“末日”的腐朽氣味。
    楊國忠頹然跌坐在侍從慌忙搬來的紫檀木太師椅上,沉重的身軀仿佛瞬間被抽幹了所有力氣,連那身象征權力的紫袍也顯得空蕩而累贅。
    他眼神空洞地望著殿頂那描繪著祥雲仙鶴的華麗藻井,額頭上細密的冷汗匯聚成珠,沿著他鬆弛的臉頰滾落,滴在紫袍前襟的茶漬上,暈開更深的一片汙痕。
    他撚著翡翠念珠的手指,此刻卻神經質地、無意識地顫抖著。
    利州慘敗的景象和那支恐怖黑騎的傳說,如同跗骨之蛆,在他腦海中反複閃現。
    鮮於仲通那個貪婪又怯懦的家夥,真能頂住壓力,湊出五萬兵嗎?
    就算湊出來,那些烏合之眾,能擋住朱雀軍團和那支魔鬼黑騎?
    南詔王皮邏閣,是會被憤怒衝昏頭腦,還是因恐懼而退縮自保?
    那尊玉觀音和割地的許諾,能打動那個老狐狸嗎?
    無數的疑問和冰冷的現實,如同冰錐,一下下刺穿著他最後的僥幸。
    他感到一陣陣眩暈,仿佛坐在一艘正在沉沒的破船上,四周是無邊的、冰冷的海水。
    龍椅上的李玢,依舊癱軟在那裏,像一尊被抽走了骨架的泥胎。
    他空洞的眼神越過匍匐在地的使者,越過狼藉的地麵,茫然地投向殿外那片被高大宮牆圍起來的、四四方方的天空。
    那片虛假的天空,此刻在他眼中,仿佛也染上了利州城衝天的血色。
    他肥短的手指無意識地、神經質地摳著龍椅扶手上冰冷的鎏金蟠龍紋飾,指甲因為用力過猛而翻折,滲出細小的血珠,他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隻有無邊無際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沒了他,讓他無法呼吸,無法思考。
    他仿佛看到了張巡那麵獵獵作響的朱雀戰旗,已經插在了劍門關的城頭,正向著成都,向著他的“皇座”,席卷而來……他肥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開始篩糠般顫抖。
    殿內的官員們,個個如喪考妣。
    有人麵如死灰,眼神渙散,仿佛魂靈已經離體;有人冷汗涔涔,不斷用袖口擦拭著額頭;有人嘴唇翕動,無聲地念著佛號;還有人眼神閃爍,偷偷打量著同僚,又偷偷望向殿門的方向,似乎在盤算著退路。
    那個被茶湯燙傷的舞姬,蜷縮在角落,抱著自己受傷的小腿,低聲啜泣,無人理會。
    她嬌豔的臉龐上,除了痛苦,更多的是對未來的茫然和恐懼。繁華喧囂的成都城上空,此刻仿佛籠罩了一層厚厚的、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名為絕望的陰雲。
    利州陷落的消息,如同一口千鈞巨鍾,在偽燕小朝廷每一個人的靈魂深處轟然鳴響,餘音不絕,震得他們肝膽俱裂。
    他們所能做的,隻剩下將最後一絲渺茫的希望,如同溺水者抓住稻草般,瘋狂地投向遠方的援軍和那座寄托了全部幻想與恐懼的劍門天險。
    然而,遠在成都以南的鮮於仲通,麵對早已被橫征暴斂掏空、怨聲載道的劍南道,倉促間能集結多少烏合之眾?
    那些被強行驅趕上戰場的農夫、家丁、囚徒,麵對如狼似虎的朱雀軍團,能有多少戰意?
    遠在西南邊陲的南詔國,在痛失兩萬精銳和一位愛將之後,國內必然震動,主和派的聲音必然高漲,皮邏閣在滅國之危的權衡下,是選擇傾國複仇,還是選擇忍痛自保?
    而那座看似不可逾越的雄關——劍門,在已經接連創造戰爭奇跡、擁有詭異戰術和恐怖“黑騎”的朱雀軍團麵前,又能支撐多久?
    恐懼的陰影,如同冰冷滑膩的毒蛇,在成都偽帝“行宮”那金碧輝煌的宮闕梁柱間無聲地遊走、纏繞,貪婪地吞噬著最後一絲虛假的暖意和奢靡的幻夢。
    殿內破碎的玉盞碎片,在燭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芒,如同散落的淚滴。那份染血的軍報,靜靜地躺在冰冷的地麵上,像一個無聲的嘲笑。
    喪鍾,已然敲響。那沉重而悠長的餘音,穿透宮牆,在成都府的上空回蕩。
    隻是不知,這喪鍾最終,會為誰而鳴?
    是為這曇花一現的偽燕王朝?
    是為這殿內惶惶不可終日的袞袞諸公?
    還是為這蜀中大地,即將被戰火再次蹂躪的萬千生靈?
    ……
    ……
    利州,征蜀大軍帥府。
    夜色如墨,沉甸甸地壓著利州城頭,仿佛連星辰都被這無邊的黑暗吞噬殆盡。
    厚重的烏雲低垂翻滾,帶著山雨欲來的濕冷氣息,舔舐著青石城牆的縫隙。
    整座城池陷入一片死寂,唯有城中心的征蜀大軍帥府,燈火通明,如同黑暗汪洋中孤懸的燈塔,散發出一種近乎慘烈的光芒。
    帥府正堂,巨大的蜀地輿圖占據了整麵牆壁,在搖曳不定的數十盞牛油巨燭映照下,山川河流、關隘城郭纖毫畢現。
    燭火跳動,光影在輿圖上流淌、扭曲,仿佛這張承載著無數將士性命與王朝氣運的圖卷本身,正承受著無形的重壓,在痛苦地呼吸。
    長案上,輿圖的中心位置,劍門關所在,一個巨大的朱砂紅圈刺目異常。
    那紅色在燭光下並非靜止的顏料,更像是剛剛從心髒剜出、滾燙而粘稠的鮮血,正沿著無形的脈絡緩緩滲出,無聲地宣告著一場即將到來的、無比殘酷的絞殺。
    張巡,這位征蜀大將軍,身披玄鐵重甲,宛如一尊從地獄熔爐中鍛造出的魔神雕像,紋絲不動地矗立在輿圖前。
    冰冷的甲葉吸收了燭火的暖意,隻反射出幽暗、流動的金屬光澤,將他周身籠罩在一層肅殺的氣場中。
    他粗糙、布滿老繭的手指,曆經無數戰場風霜的磨礪,此刻卻如最精密的刻刀,沿著金牛道那狹窄如腸、蜿蜒曲折、兩側壁立千仞的軌跡,緩慢而極其有力地劃過。
    指尖每一次移動,都仿佛能聽到山風在峽穀中淒厲的呼嘯,聽到碎石滾落的驚悚,聽到兵刃在石壁上刮擦出的刺耳銳鳴。
    最終,那根飽經滄桑、仿佛蘊含著千鈞之力的手指,帶著一種決絕的意誌,重重地、幾乎要戳穿那堅韌的牛皮輿圖般,敲擊在代表劍門關城的標記之上。
    “咚!”指關節叩擊桌麵的悶響,如同戰鼓擂動的前奏,瞬間刺破了帥府內幾乎令人窒息的凝重。空氣仿佛凝固的鉛塊,沉重地壓在每一位將領的胸口。
    “明日卯時三刻,”張巡的聲音終於響起,不高亢,不激昂,卻如同淬火千遍的精鋼,冰冷、堅硬、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像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在場將領的心坎上,“第一波佯攻,開始!”
    “張小虎!”
    “末將在!”一聲炸雷般的應答應聲而起!
    側列中,一員年輕驍將猛地踏前一步,全身披掛的精鋼魚鱗甲葉因這劇烈的動作鏗鏘作響,如同猛虎出柙時低沉的咆哮。
    正是前鋒營主將張小虎。
    他身姿挺拔如槍,年輕的臉龐棱角分明,一雙虎目在燭光下燃燒著熾熱的戰意,那是渴望在屍山血海中搏取功名、證明自己的熊熊烈焰。
    然而,就在這火焰深處,一絲難以察覺的陰影在劇烈地跳躍、掙紮——大將軍方才的部署清晰地烙印在他腦中:統領兩千利州降卒打頭陣!
    那些昨日還與他們同鍋造飯、同壕禦敵的蜀軍同袍,今日便要由他驅趕著,去執行一項幾乎是十死無生的任務。
    張巡的目光銳利如鷹隼,聲音沉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千鈞之力:“命你統領前軍。利州降卒兩千,打頭陣!”
    他刻意停頓了一下,語速陡然加快,如同連珠箭發:“朱雀營步卒一千,卸重甲,著蜀軍舊衣,混入降卒之中!”
    他猛地抬手,五指箕張,仿佛要將無形的聲勢攥在掌心,“他們的任務是:擂鼓!搖旗!呐喊!務必給本帥造出萬軍壓境之勢!旌旗要多,多到遮天蔽日!號角要響,響得震碎山巒!戰鼓要密,密得如同暴雨傾盆!聲勢,給本帥造足!要讓那‘鐵壁楊’楊子釗,隔著十裏地,都能被你們揚起的煙塵嗆到,被你們的喧囂震聾!”
    張巡身體微微前傾,沉重的甲葉發出細微的摩擦聲,目光如兩把淬了寒冰的匕首,直刺張小虎的眼底深處:“張小虎,給本帥記死了!你的任務是‘演’,不是‘攻’!抵近至守軍強弩射程邊緣——”
    他手指再次重重戳在輿圖上劍門關的位置,“就是他們能把弩箭射到你們腳下,但絕夠不著要害的位置——立刻停下!搖旗呐喊,鼓噪不休!給本帥演得像一群餓瘋了的野狼撲食,卻又必須給本帥停在陷阱的邊緣!隻準咆哮,不準撕咬!”
    “若關口有零星箭矢飛來……”張巡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冷酷到極致的弧度,那並非笑容,而是猛獸看到獵物踏入圈套時的本能反應,“準你麾下埋伏的神射手零星反擊。
    記住,隻射關口暴露之人,要讓他們緊張,讓他們疑神疑鬼,卻摸不清我們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此乃‘驚鳥’之計,重點是為王玉坤那邊打掩護,可懂?”
    張小虎胸膛劇烈起伏,猛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所有的猶豫和沉重都壓下去。
    他挺直腰杆,抱拳的雙手因用力而微微顫抖,聲音卻洪亮如撞響的銅鍾:“末將明白!定讓劍門關前的幾道關口今夜睡不安枕,明日食不知味!末將定將這出大戲,唱得震天動地,真假難辨!”
    他心中默念:那些降卒……我會盡量讓他們活著回來……至少,多活幾個回來。
    這念頭,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微弱救贖。
    張巡微不可察地點了下頭,目光如電般掃過堂下,瞬間鎖定在另一名老將身上。
    “劉誌群!”
    “末將在!”老將略有些低沉、沙啞,如同砂紙摩擦鐵器般的聲音響起。
    他的眼神與張小虎截然不同,沒有半分複雜情緒,隻有最純粹的、如同獵豹鎖定垂死羚羊般的興奮與嗜血的狠厲。
    “你,今夜就動身。”張巡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夜行特有的寒意,如同毒蛇吐信,“挑你麾下‘夜不收’中最頂尖的百名神射手,由你親自率領,秘密前出!給本帥像山魈一樣,隱入金牛道兩側山崖的石頭縫裏、荊棘叢中、枯木腐葉之下!白日,待張小虎的戲開場,鑼鼓喧天之時,就是你們動手的時候!”
    劉誌群眼中精光爆閃,如同黑暗中點燃的磷火,他下意識地抬手,用指腹摩挲了一下臉上那道凸起的疤痕,聲音因興奮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請大將軍示下!末將這把刀,早已饑渴難耐!”
    “擇機冷射!”張巡的手掌猛地攥緊成拳,骨節發出輕微的爆響,“專打冒頭的哨兵、操作床弩的士卒、敢在城頭點燃火把暴露位置的蠢貨!記住,不求你們射殺多少,但求驚擾其心神,消耗其箭矢,讓他們人人自危,不敢探頭!此乃‘疲敵’之計,要像跗骨之蛆,日夜啃噬他們的神經!”
    他身體前傾,目光灼灼地盯著劉誌群,一字一句地加重語氣:“入夜後,輪番襲擾!虛點火把、佯裝呐喊、冷箭突襲……把你們在敵後摸爬滾打、裝神弄鬼的本事,都給本帥用上!花樣玩起來!要讓劍門關上,日夜不得片刻安寧!要讓楊子釗和他手下的兵卒,草木皆兵,風聲鶴唳!要讓他們將你們誤認為特戰精兵,不會想到王玉坤帶人已經繞往劍門關後麵。”
    “得令!”劉誌群臉上那道蜈蚣般的疤痕因激動而微微抽動,扭曲成一個近乎獰笑的表情,沙啞的聲音裏充滿了嗜血的快意,“大將軍放心!末將定叫那楊子釗變成驚弓之鳥!讓他夜夜難眠,疑神疑鬼!”
    他仿佛已經看到城頭守軍因恐懼而扭曲的臉龐,這讓他渾身的血液都在沸騰。
    張巡的目光最後落在一位麵容清臒、眼神沉穩、氣質與周圍殺氣騰騰的武將截然不同的文士型將領身上。
    “柳敬傑!”
    “末將在!”主管後勤轉運的郎將柳敬傑肅然出列,抱拳躬身。
    他身上沒有甲胄,隻著一身洗得發白的青灰色軍服,顯得幹練而務實。
    “糧秣轉運,一刻不得鬆懈!”張巡盯著他,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利州新下,民心如驚弓之鳥,蜀道艱險,糧道就是我十萬大軍的命脈!若有半分差池,唯你是問!”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指向輿圖上金牛道後方,“同時,為正麵佯攻部隊準備草人疑兵,多多益善!三日後夜間,配合趙小營的襲擾部隊行動,一並推出!聲勢,要造得比白日更大!要讓他們以為,我們夜襲主力來了!”
    柳敬傑深吸一口氣,清臒的臉上寫滿凝重與壓力。他深知這擔子有多重。
    利州倉促而下,存糧幾何?民心如何?蜀道轉運損耗多少?
    草人需要多少稻草、布匹?如何在短時間內籌措、製作、運輸?無數難題瞬間湧入腦海。
    他沉聲應道:“遵命!末將即刻統籌安排,晝夜督運!定保糧道暢通無阻,疑兵堆積如山!絕不讓前線將士腹中空空,手中無器!”
    他心中已經開始飛速盤算:需立刻盤查利州府庫,征召民夫,加固沿途糧站守衛……
    帥府內,空氣仿佛被這一個個殺氣騰騰的命令點燃,又被巨大的壓力壓縮回近乎凝固的狀態。
    巨大的戰略齒輪,在張巡冰冷而精確的意誌下,開始精密而冷酷地咬合運轉。
    燈火徹夜不熄,跳動的火焰在將領們或剛毅如鐵、或興奮嗜血、或凝重如山、或精打細算的臉龐上投下變幻的光影。快馬帶著滾燙的、墨跡未幹的軍令,蹄聲如密集的鼓點,撕裂沉重的夜幕,奔向各個營壘。
    沉重的城門在夜色中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放出一騎又一騎背負使命的信使,旋即又緊緊關閉,將利州城重新鎖入一片充滿山雨欲來氣息的寂靜之中。
    一場針對楊子釗的龐大心理戰與消耗戰,一張由佯攻、驚擾、疲敵、疑兵、後勤絞殺共同編織的致命巨網,已然在劍門關外的崇山峻嶺間,無聲無息地張開。
    燭火搖曳,將張巡映在輿圖上的巨大身影拉得忽長忽短,如同蟄伏的巨獸。
    他凝視著劍門關那點刺目的朱紅,眼神深邃如淵,無人能窺探其中翻騰的思緒。
    這僅僅是開始,楊子釗會如何應對?
    ……
    ……
    夜色尚未完全褪去,濃墨般的黑暗緊緊包裹著巍峨的秦嶺。
    寒氣,並非僅僅是清晨的涼意,而是如同活物般從濕漉漉的岩石縫隙、腐敗的落葉層裏鑽出來,帶著刺骨的陰濕和草木朽爛的腥甜氣息,無聲無息地纏繞、滲透進每一寸裸露的肌膚,鑽進骨髓深處。
    山間的濃霧濃得化不開,仿佛凝固的灰白色棉絮,吞噬了星光,也吞噬了聲音,隻留下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
    張小虎高大的身軀矗立在一塊突出的巨岩陰影下,玄鐵重甲上凝結了一層細密的水珠,在極其微弱的、從厚重雲層縫隙中艱難擠出的天光下,閃爍著冰冷堅硬的光澤。
    他像一尊沉默的山嶽雕像,隻有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穿透濃霧,死死盯著下方金牛道東口那片被黑暗和霧氣籠罩的開闊地。
    “將軍,”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是副將趙鐵柱,同樣身披重甲,臉上有一道猙獰的舊疤,從眉骨斜劈到嘴角,讓他本就粗獷的麵容更添幾分凶悍,“時辰差不多了。降卒……都趕到了。”
    張小虎沒有回頭,隻是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
    他緩緩抬起帶著鐵手套的右手,指關節發出輕微的“哢噠”聲,指向下方:“看。”
    順著他的手指方向,在濃霧的縫隙間,隱約可見一片蠕動的黑影。
    那是兩千名利州降卒。
    他們被粗暴地從臨時關押的穀地驅趕出來,像一群被趕上屠宰場的羔羊,跌跌撞撞地聚集在冰冷濕滑的山道上。
    大多數人衣衫襤褸,甚至衣不蔽體,身上僅存的蜀軍製式皮甲破破爛爛,沾滿泥汙和暗褐色的血跡。
    一張張臉在朦朧的微光下清晰起來:刻滿了長途奔逃的疲憊、家園淪陷的絕望、以及此刻麵對未知命運的茫然與深入骨髓的恐懼。
    他們手中握著剛剛被強行塞進來的武器——鏽跡斑斑的環首刀、豁了口的矛頭、甚至隻是削尖的木棍。
    冰冷的鐵器觸感透過掌心直抵心髒,讓他們握著兵器的手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著,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
    “昨天……昨天我們還在利州城頭……”一個年輕的降卒牙齒咯咯作響,聲音帶著哭腔,對身邊一個胡子拉碴的老兵低語,“今天……今天就要對著劍門關……那是我們的關隘啊!”
    老兵渾濁的眼睛裏隻有一片死灰,他麻木地緊了緊身上單薄的、被露水打濕的布衣,啞聲道:“活命……能活命就行……張將軍……不是說了嗎?搖旗,呐喊……不用真拚命……”
    “可……可城上射下來怎麽辦?”年輕人聲音抖得更厲害了,仿佛已經看到漫天箭雨落下。
    老兵沒再說話,隻是把手中的破刀攥得更緊了些,目光呆滯地望著前方濃霧中那若隱若現、如同洪荒巨獸般蟄伏的劍門關輪廓。
    “都他娘的給老子站直了!別跟死了娘似的!”一聲粗暴的吼叫撕裂了壓抑的寂靜。
    一個身材魁梧、滿臉橫肉的朱雀軍百夫長,帶著幾名殺氣騰騰的甲士,像驅趕牲口一樣在降卒隊伍中穿行,手中的鞭子不時在空中爆出脆響,抽打在反應遲鈍的降卒背上,留下刺目的紅痕。
    “想想利州城是怎麽破的!想想你們的婆娘娃兒!想活命,就按張將軍的令行事!”
    降卒隊伍裏響起一片壓抑的抽泣和痛苦的呻吟,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所有人。
    但在鞭撻和身後那些如同鐵塔般矗立、全身籠罩在沉重板甲之下、隻從麵甲縫隙中透出冰冷目光的朱雀軍重步兵的逼視下,騷動被強行鎮壓下去。
    他們被推搡著,像一堆散亂的零件,勉強拚湊成一個歪歪扭扭、鬆鬆垮垮的方陣。
    在降卒隊伍中,混雜著一千名“特殊”的士兵。
    他們正是朱雀軍中最精銳的步卒。
    此刻,他們卸下了標誌性的、令人望而生畏的沉重板甲,換上了普通蜀軍降卒的皮甲,甚至更破舊的布衣。
    然而,無論穿著如何,他們挺直的脊梁、沉穩如磐石的下盤、銳利如刀鋒的眼神,以及行動間無聲的默契,都與周圍惶恐不安的降卒形成了鮮明對比。
    他們或兩人一組扛著需要合抱的巨大戰鼓,或獨自舉著卷起的、顏色各異甚至有些破爛的旌旗,如同冰冷堅硬的礁石,無聲無息地沉入了混亂的泥沙之中。
    張小虎的目光緩緩掃過下方這支“雜牌軍”,最終停留在那些精銳步卒身上。
    他微微側頭,對趙鐵柱低語,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金鐵般的質感:“‘釘子’都釘牢了?”
    “將軍放心,”趙鐵柱咧嘴一笑,牽動臉上的傷疤,顯得更加猙獰,“都混在最前排和中間緊要位置。
    鼓手和旗手也都是咱們的老兵油子,知道輕重。
    隻要鼓點一響,旗子一搖,保管讓姓楊的以為十萬天兵下凡!”
    張小虎嘴角勾起一絲冷酷的弧度,這弧度轉瞬即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他抬頭望了望天色,東方天際的雲層邊緣,終於透出一線極其微弱的魚肚白,艱難地試圖暈染開濃墨般的黑暗。
    “時辰到了。”他低聲道,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猛地一夾馬腹,披著厚重馬鎧的戰馬發出一聲低沉的嘶鳴,馱著他高大的身軀,如同從山岩陰影中驟然撲出的猛獸,衝下了山坡,蹄鐵踏在碎石上,濺起點點火星。
    張小虎策馬疾馳,玄甲在熹微的晨光中反射出冷硬的光澤,高大的身影帶著一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瞬間成為所有目光的焦點。
    他勒馬停在陣前,戰馬人立而起,發出一聲長嘶,前蹄重重踏落,激起一片塵土。
    “都聽好了!”張小虎的聲音如同平地炸響的驚雷,在狹窄、壓抑、被濃霧籠罩的山穀間轟然回蕩,震得前排降卒耳膜嗡嗡作響,連霧氣似乎都為之震顫。
    “今日爾等任務,非是去撞那銅牆鐵壁,搏命廝殺!”他聲若洪鍾,每一個字都像鐵錘砸在眾人心頭。
    他手中的精鋼戰刀猛地向前一指,刀尖劃破霧氣,帶著淩厲的破風聲:“隻需給老子前行列陣!把你們手裏的破旗子,給老子搖得山響!把你們的破鑼嗓子,給老子吼破天!擂鼓!助威!懂了嗎?!”
    他刀尖一轉,精準地點向混雜在降卒隊伍中那些眼神銳利、動作沉穩的“釘子”:“看到沒?這些!都是老子朱雀軍裏百戰餘生的好兄弟!他們會護著你們!待本將號令,便停下腳步,隻管鼓噪!把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
    他的目光陡然變得無比森寒,如同實質的冰錐,掃過下麵一片瑟縮的人頭。
    “膽敢畏縮不前,臨陣脫逃者——”話音未落,隻聽“噌!”一聲刺耳的金屬摩擦聲,他腰間的佩刀已如毒蛇出洞,瞬間出鞘!
    冰冷的刀鋒在微光下劃出一道刺目的寒芒,直指身後一排如同鋼鐵叢林般肅立、全身籠罩在重甲之下、隻露出森然目光的朱雀重甲步兵!
    “軍法無情!立斬陣前!血濺當場!”八個字,字字如冰珠砸落,帶著濃烈的血腥味。
    陣前一片死寂,連呼吸聲都仿佛消失了。
    降卒們臉色慘白如紙,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每個人的脖頸,幾乎要將他們勒斃。
    張小虎的目光緩緩掃過,那冰冷的壓力讓所有與他對視的人都下意識地低下頭。
    他忽然話鋒一轉,聲音拔高,帶著一種近乎蠱惑的激昂:“若能依令行事,活著回來——記功!賞錢!大碗酒肉管夠!吃到你們撐破肚皮!”
    他猛地一揮手,“是死是活,是賞是罰,全在爾等一念之間!給老子打起精神來!像個爺們兒!”
    降卒隊伍中又是一陣劇烈的騷動。
    絕望的冰冷與一絲渺茫生機的灼熱,在每個人心中激烈交戰。
    有人眼神中燃起一絲微弱的火光,但更多的依舊是深不見底的恐懼和麻木。
    “列——陣!”張小虎不再多言,戰刀高舉,厲聲喝道。
    在軍官們粗暴的嗬斥和身後朱雀重步兵透過麵甲射出的、如同實質般的冰冷目光逼視下,降卒們再次被驅趕著,勉強排成了更加密集但依舊歪歪扭扭的隊列。
    那些扛著巨鼓的朱雀老兵,穩穩地將鼓槌握在手中;舉旗的精銳,手指緩緩摩挲著粗糙的旗杆,眼神銳利地望向關城方向。
    關樓內,僅有一盞殘燈如豆,昏黃的光線勉強驅散一小片黑暗,卻將陰影拉扯得更加扭曲漫長。
    空氣裏彌漫著潮濕的黴味、燈油的焦糊味,還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如同鐵鏽般的緊張氣息。
    楊子釗枯坐在一張硬木胡凳上,麵前案幾上放著一碗早已冰涼的粟米粥,上麵凝著一層令人毫無食欲的油脂。
    他幾乎一夜未眠,眼窩深陷,布滿了蛛網般密布的血絲,蠟黃憔悴的臉上,顴骨高高凸起,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神經質地敲擊著冰冷的桌麵,發出單調而壓抑的“篤篤”聲。
    利州潰兵帶回來的消息,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在他腦中反複盤旋、發酵:“堅固的利州城牆,在傳說中“黑騎”那雷霆萬鈞的衝擊下,是如何如同朽木般呻吟、碎裂!”
    潰兵們眼中殘留的、深入骨髓的恐懼,那是一種超越了死亡的絕望!
    還有那支被描繪得如同地獄使者的“黑騎”——刀槍不入,人馬俱披玄甲,衝鋒時地動山搖,所向披靡,蹄聲如悶雷滾滾,所過之處隻留下遍地殘肢斷臂……
    這些畫麵交織在一起,啃噬著他的神經,讓他握著冰冷茶杯的手,都在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
    他剛勉強囫圇咽下幾口冰涼的粥,味同嚼蠟,甚至帶著一股腥氣。
    親兵統領身披精良的鎖子甲,手按刀柄,如同一尊守護神般佇立在他身後陰影裏,目光警惕地掃視著門窗的縫隙。
    他能感受到主將身上散發出的那種焦灼不安的氣息,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
    “陳平,”楊子釗的聲音嘶啞幹澀,打破了壓抑的寂靜,“斥候……還沒有新的消息?張巡……到底在打什麽主意?”
    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陳平,那眼神裏充滿了疲憊、猜疑和一種深藏的恐懼。
    “大將軍,”陳平躬身,聲音沉穩有力,試圖安撫,“關前道路狹窄險峻,霧氣又如此濃重,斥候難以遠探。
    但請大將軍寬心,劍門天險,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張巡縱有黑騎,難道還能插翅飛上這絕壁不成?
    他若敢強攻,必讓他撞得頭破血流!”
    “黑騎……黑騎……”楊子釗喃喃自語,仿佛沒聽到陳平的勸慰,目光失焦地望著跳動的燈火。
    突然!
    毫無征兆!
    咚!咚!咚!咚——!
    嗚——嗚——嗚嗚嗚——!
    那聲音!如同沉睡在地心深處的洪荒巨獸被徹底激怒,發出的第一聲撼天動地的咆哮!
    沉悶、巨大、帶著摧毀一切意誌的恐怖鼓聲,毫無征兆地炸響!
    瞬間撕裂了山穀黎明死寂的偽裝!
    緊接著,數十支粗壯的牛角號被同時奮力吹響!那聲音蒼涼、嗚咽、如同鬼哭,帶著撕裂布帛般的尖銳,在陡峭的崖壁間瘋狂地碰撞、反彈、疊加!
    無數回聲匯聚成一股肉眼可見的、令人心膽俱裂的聲浪狂潮,卷起地上的枯葉碎石,形成一道無形的衝擊波,狠狠拍打著兩側陡峭的崖壁,也狠狠撞進了劍門關厚重的關牆!
    “噗——!”楊子釗驚得一口冷粥嗆在喉中,劇烈地咳嗽起來,臉色瞬間憋得紫紅!
    他霍然起身,帶翻了身下的胡凳,發出一聲刺耳的刮擦聲!
    他幾步衝到麵向金牛道的雉堞前,一把粗暴地推開試圖上前攙扶的陳平。
    “報——!!大將軍!敵襲!敵軍主力!敵軍主力出現了!”一名斥候衝上城樓,頭盔歪斜,“正沿金牛道大舉進逼!聲勢……聲勢極其浩大!鋪天蓋地!塵土漫天,旌旗蔽日,鼓號震天啊!前鋒……前鋒距離第一道關口已不足五裏了!”
    楊子釗的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鐵手猛地攥緊,狠狠一縮,幾乎要從喉嚨裏直接跳出來!
    他雙手死死抓住冰冷的、帶著露水的雉堞邊緣,青筋暴起,指甲幾乎要摳進堅硬的石頭裏。
    他瞪圓了布滿血絲的雙眼,極目向濃霧和煙塵彌漫的金牛道深處望去。
    濃霧和煙塵的交織處,仿佛地獄之門洞開!
    一條由無數晃動模糊的人影、瘋狂舞動的彩色旌旗紅的像血,黃的如沙,藍的似鬼火,綠的如瘴氣)和遮天蔽日的、如同黃龍般翻滾的煙塵組成的恐怖“洪流”,正挾裹著排山倒海、仿佛能碾碎一切、將山巒都震塌的聲浪,緩緩地、卻帶著無可阻擋的毀滅性壓迫感,向關城滾滾壓來!
    那震天的鼓點,每一下都像沉重的鐵錘,狠狠砸在他的心口,讓他胸悶欲嘔;那瘋狂的、如同千萬惡鬼齊聲咆哮的呐喊,如同魔音貫耳,瘋狂地攪動著他本已混亂不堪的腦仁!
    “有沒有看到特戰黑騎?!看到黑騎沒有?!黑騎在哪裏?!”楊子釗猛地扭頭,如同擇人而噬的困獸,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那個癱軟在地的斥候,聲音嘶啞尖銳,帶著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劇烈顫抖和變調。
    他思來想去,正常的軍隊根本不可能攻破他帶領四萬大軍駐守的劍門關,唯有不能以常理度支的那支兩千人的特戰精兵存在變數。
    而眼下,正麵強攻?張巡真的瘋了,要用這血肉之軀填平這飛鳥難度的天塹?
    還是說……那支特戰黑騎,就隱藏在這喧囂的煙塵風暴之後,如同毒蛇潛伏在草叢,隻等待著這聲勢吸引住所有目光的刹那,發出致命的一擊?
    “未……未見到!未見到黑騎蹤跡!全是步卒!全是步卒!”斥候牙齒劇烈地打著顫,上下磕碰發出咯咯的響聲,他惶恐地指著下方,“但……但人數太多了!根本看不清!旗……旗子多得嚇死人!漫山遍野都是!聲音……聲音像打雷一樣!”
    他語無倫次,顯然已被那浩大的聲勢嚇破了膽。
    楊子釗眼睛眯了眯。
    張巡真的想要強攻?!
    張巡真的要正麵強攻這插翅難飛的金牛道?!他瘋了嗎?!他哪裏來的自信?!
    還是說……他有什麽陰謀!
    “給前線前口傳令!!”楊子釗故作鎮定的下令,“七個關口都作好準備!準備接敵!快!快!快——!!”
    “關城上的床弩!所有床弩!給老子全部上弦!瞄準!瞄準那煙塵最濃處!!”
    “礌石滾木!堆到垛口!有多少堆多少!快搬!”
    “弓弩手!所有弓弩手!就位!就位!弓給老子拉滿!弩給老子上箭!瞄準了!聽老子號令再放!沒有老子命令,誰敢亂射一支箭,老子先砍了他的腦袋!快!快!快——!!”
    整個劍門關城頭和金牛道上的七個關口,瞬間如同被投入滾水的油鍋,徹底炸開了鍋!
    尖銳的哨音、軍官變調的嘶吼、沉重的腳步聲、金屬甲片碰撞的嘩啦聲、滾木礌石在粗糙石板上拖拽發出的刺耳摩擦聲……各種聲音交織成一片末日般的喧囂!
    士兵們像被捅了窩的馬蜂,在狹窄的城道上奔跑、推搡、吼叫。
    沉重的滾木礌石被數十人喊著號子,七手八腳、手忙腳亂地推上垛口。
    巨大的三弓床弩旁,十幾個士卒赤膊上陣,肌肉虯結,喊著震天的號子,奮力轉動沉重的絞盤,粗如兒臂的弓弦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呻吟聲,緩緩張開到極致,散發著令人心悸的致命壓迫感,粗大的弩箭如同毒龍的獠牙,對準了下方翻騰的煙塵。
    弓弩手們密密麻麻地擠在垛口後,冰冷的箭鏃在稀薄而慘淡的晨光下閃爍著死亡幽冷的寒光,如同密密麻麻的毒蜂尾針,對準了下方那越來越近、喧囂聲浪幾乎要掀翻城頭的恐怖“洪流”。
    空氣仿佛被徹底抽幹了,凝固成了極度易燃易爆的火藥桶。每一個士兵粗重如同風箱般的喘息,每一根弓弦繃緊到極限發出的細微呻吟,每一滴順著冰冷雉堞滑落的冰冷露珠,都像是引信燃燒時那令人窒息的“嗤嗤”聲。
    隻待一點火星,便會將整個關城炸得粉碎!
    ……
    ……
    金牛道,“洪流”中後方。
    張小虎騎在披甲戰馬上,高大的身軀在喧囂的聲浪核心穩如磐石。
    他銳利的目光如同穿透迷霧的鷹隼,穿透自家隊伍揚起的部分煙塵,死死盯著劍門關城頭的反應。
    看到城頭瞬間如同受驚的刺蝟般豎起密密麻麻的人影,看到那陽光下閃爍的、如同死亡森林般的箭簇弩尖,看到巨大的床弩絞盤轉動帶起的煙塵,他緊抿的、線條剛硬的嘴角,終於勾起一絲冷酷而滿意的、近乎殘忍的弧度。
    “距離。”他低聲吐出兩個字,聲音低沉卻清晰地傳入身旁傳令官耳中。
    傳令官是一個眼神機敏、動作幹練的年輕人,立刻舉起一麵小旗,對著後方高處一個觀察哨揮動了幾下。
    片刻,觀察哨用旗語回應。
    “稟將軍,前鋒距關城約三百二十步!正快速接近!”傳令官迅速回報。
    張小虎心中默數著步伐,腦中精確地計算著守軍最強力的三弓床弩的極限射程。
    他深知,這種恐怖的武器,在三百步內威力驚人,但超過二百五十步,精度和殺傷力都會急劇下降。
    他需要把這場戲,演到最逼真,也演到最安全的邊緣!
    戰鼓在咆哮!號角在嗚咽!旌旗在瘋狂翻卷!煙塵巨龍裹挾著聲浪,滾滾向前!
    降卒們被這震耳欲聾的聲響和身後朱雀軍士兵有意無意的推搡驅趕著,像一群被無形的鞭子抽打的木偶,茫然地、跌跌撞撞地向前湧動。
    冰冷的露水混著汗水,浸透了他們破舊的衣衫,粘膩地貼在皮膚上,帶來刺骨的寒意和絕望的黏稠感。
    濃霧被這龐大的隊伍攪動,翻滾得更加劇烈。
    “殺!殺!殺!破劍門!擒楊賊!!”混在降卒中的朱雀步卒精銳們齊聲怒吼,聲音整齊劃一,帶著金鐵交鳴般的穿透力和一種刻骨的仇恨,瞬間壓過了混亂的鼓號聲!
    同時,數百麵各色旌旗被他們用盡全力瘋狂地舞動起來!
    紅的像潑灑的鮮血,黃的如翻騰的沙暴,藍的似飄忽的鬼火,綠的如致命的瘴氣!
    無數旗幟在狹窄的山穀中劇烈翻湧、碰撞、交織,形成一片令人眼花繚亂、心神俱震的彩色怒濤!
    再加上數千雙腳踐踏地麵激起的漫天黃塵,視線被徹底遮蔽!
    從關城上望去,隻見一片瘋狂扭動的旗海和遮天蔽日的煙塵,根本無從分辨旗幟之下有多少人馬,隻覺那聲勢如同海嘯山崩,要將整個劍門關徹底吞沒!
    “二百八十步!”傳令官的聲音帶著一絲緊張響起。
    張小虎眼中精光爆射,如同出鞘的利劍!時機已到!他猛地將手中一直高舉的紅色三角令旗,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向下一壓!動作幹脆利落,帶著千鈞之力!
    “停——!列陣!搖旗!呐喊!!”命令通過他身邊中氣十足、喉嚨幾乎要喊破的傳令兵,用盡洪荒之力嘶吼出來!
    緊接著,數名手持不同顏色令旗的傳令兵同時揮動旗幟,命令如同水波般迅速傳遞到整個前鋒隊伍!
    咚!咚!咚!
    戰鼓的節奏陡然一變!從急促狂暴、如同心髒狂跳的衝鋒鼓點,瞬間轉為沉重、緩慢、如同巨獸喘息般的悶響!
    一下,又一下,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仿佛在宣告著某種蓄勢待發的毀滅!
    奔騰向前的“洪流”,在令旗的指揮和鼓點變化的強力控製下,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堅韌無比的牆壁,轟然停止!
    巨大的慣性讓最前排的降卒們像被狂風刮倒的麥子一樣,驚呼著向前撲倒,又被後麵的人勉強拉扯住,頓時亂成一團。
    他們驚恐萬狀地抬頭,第一道關口的垛口後那一張張模糊卻充滿猙獰殺氣的臉,那一片片密密麻麻、閃著幽冷寒光的箭簇,近在咫尺!
    濃烈的、帶著鐵鏽和死亡氣息的味道撲麵而來!
    許多人腿一軟,直接癱倒在地,發出絕望的嗚咽,屎尿失禁的惡臭瞬間彌漫開來。
    立刻被混在其中的朱雀軍士兵粗暴地架起來,連踢帶打地推搡著,勉強排成一道更加歪歪扭扭、瑟瑟發抖、仿佛隨時會崩潰的人牆。
    “殺啊——!破劍門——!活捉楊子釗——!!”震耳欲聾、更加整齊、更加瘋狂、帶著歇斯底裏和刻骨怨毒意味的呐喊聲,再次衝天而起!
    這一次,在朱雀軍士兵有組織的、如同合唱指揮般的帶領下,聲浪更加集中,更加狂暴!
    數千個喉嚨聲嘶力竭地吼叫著同一個目標,匯聚成一股肉眼可見的、如同實質般的音波狂潮,帶著無比的怨毒和赤裸裸的挑釁,狠狠撞向巍峨冰冷、沉默矗立的關牆!
    似乎要將那曆經千年的巨石都震得粉碎!
    與此同時,那數百麵旌旗被舞動得更加瘋狂!幅度更大,速度更快!
    如同著了魔的彩蝶,又像是群魔亂舞的手臂,卷起更大的、更加渾濁的黃色煙塵!
    旗幟、煙塵、聲浪徹底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片遮天蔽日、色彩迷離、喧囂震天的混沌風暴!
    將整個前鋒部隊徹底籠罩其中,從關城上看去,隻剩下那片瘋狂扭動的混沌和震耳欲聾的咆哮!
    “放箭!射死他們!快射啊!他們停下來了!”第一道關城上,一個年輕氣盛的校尉看著下方停步不前、隻是瘋狂鼓噪叫罵、如同跳梁小醜般的敵軍,一股被戲耍的羞辱感和莫名的怒火瞬間衝昏了他的頭腦。
    他拔出佩劍,指向下方那片混亂的煙塵,厲聲嘶吼下令,“弓弩手!給我放箭!射死這幫雜碎!”
    一小部分神經早已繃緊到極限的弓弩手,幾乎是下意識地服從了命令。
    一片稀稀拉拉、毫無章法的箭雨,帶著守軍士兵的驚惶和校尉的憤怒,軟弱無力地拋射下去。
    大部分箭矢如同醉漢般歪歪扭扭地飛行了一段,便頹然無力地插在陣前數十步外的泥土裏,徒勞地顫抖著尾羽,像一片突兀長出的枯草。
    隻有零星幾支,憑借著運氣和風勢,歪斜著射入了混亂的降卒人群邊緣,但也因距離過遠、力道衰竭,隻引起幾聲驚恐的尖叫和微不足道的擦傷,如同投入沸水中的幾滴冷水,瞬間被更大的喧囂淹沒。
    “混賬東西!沒長眼睛嗎?!豬腦子!白費箭矢。”後方數裏外關城上,楊子釗氣得破口大罵,“他們停在強弩射程之外!這是在誘我消耗箭矢!是張巡的詭計!給第一道關口傳令,不要提前射箭。”
    他突然發現,自己麾下的軍隊恐怕稱不上精銳。
    楊子釗心中莫名的越加猶豫,再次撲到雉堞前,雙手死死抓住冰冷的石頭。
    “這是佯攻?”他遠遠看著山道中煙塵旌旗中,那鋪天蓋地的聲勢,那煙塵之後可能隱藏的、隨時會撲出來的黑色死神,又像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心髒,勒得他喘不過氣。
    萬一……萬一是佯攻掩護呢?
    萬一那黑騎真的在等待機會?萬一這喧囂是為了掩蓋真正的殺招?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著那混亂軍陣之後翻湧的煙塵,仿佛想用目光穿透那混沌的帷幕,看清張巡那張冷酷麵孔上隱藏的真正意圖。
    焦躁、憤怒、猜疑、恐懼……種種情緒如同沸水般在他心中激烈翻滾、交戰,幾乎要將他的理智撕碎。
    他下意識地抬手,用力揉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
    就在楊子釗心神不寧、怒火攻心,全部注意力都被正麵那片喧囂混沌的煙塵旌旗所牢牢吸引的刹那!
    咻——噗!
    一聲極其輕微、短促、卻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瞬間炸開、脊椎骨發涼的尖銳破空聲,仿佛毒蛇在耳邊吐信,在城頭嘈雜的喧囂聲中微不可聞,卻又無比清晰地刺入了某些感官敏銳者的耳中!
    第一道關口左側,一架由十名士卒奮力絞弦、弓弦已張開到極致、散發著恐怖氣息的三弓床弩旁。
    那名負責通過望山類似瞄準具)緊張地調整方向、尋找目標的弩手,身體猛地一僵!
    他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瞳孔瞬間放大,充滿了極致的驚駭和茫然。
    他雙手徒勞地、顫抖著抓向自己的咽喉——一支通體黝黑無光、尾羽極短、造型異常簡潔流暢的弩箭,如同死神的吻,精準無比地貫穿了他脆弱的脖頸!
    箭頭甚至帶著一絲微弱的寒氣。
    鮮血,並非噴湧,而是瞬間從指縫和冰冷的箭杆周圍汩汩湧出,迅速染紅了他粗糙的皮甲前襟。
    他喉嚨裏發出“嗬嗬……嗬……”的、如同破舊風箱般的怪異響聲,身體像被抽掉了骨頭,軟軟地癱倒在冰冷的、帶著木頭和桐油氣味的弩床上,四肢劇烈地抽搐了幾下,便徹底不動了。
    那雙瞪大的眼睛裏,還凝固著死前的驚駭和茫然。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緊接著!
    “啊——!!”旁邊一個正在轉動絞盤的年輕士卒,看到同伴脖子上的黑箭和汩汩冒出的鮮血,嚇得魂飛魄散,發出一聲淒厲到變調的尖叫!
    “敵襲!冷箭!有冷箭——!!”淒厲得如同夜梟悲鳴的警報聲,瞬間撕裂了城頭所有喧囂,如同最冰冷的寒流席卷而過,讓所有守軍士兵的血液都在這一刹那為之凍結!
    咻咻咻——!
    仿佛是對這警報的回應,又是數支同樣黝黑、刁鑽、致命的弩箭,如同來自地獄的黑色閃電,毫無征兆地、從下方金牛道兩側陡峭山崖的陰影裏,從那些嶙峋怪石犬牙交錯的縫隙中,從茂密灌木濃密葉片的掩護下,激射而出!
    角度詭異,速度驚人!
    目標精準得令人膽寒,每一次破空聲都伴隨著一聲慘叫:
    一個垛口後,正探出半個身子、伸長脖子試圖看清下麵“洪流”虛實的什長,被一支黑箭精準地貫入眼窩!
    箭頭從後腦透出少許,帶出紅白的漿液!他甚至來不及哼一聲,便直挺挺地向後倒下。
    另一架床弩旁,一名身材壯碩、剛剛舉起沉重木槌準備敲擊弩機釋放致命一擊的士卒,胸口皮甲猛地向內一凹,隨即爆開一蓬刺目的血花!
    他難以置信地低頭看著胸前突然出現的血洞,木槌脫手砸在腳上,他張了張嘴,卻隻湧出一股血沫,龐大的身軀轟然倒地。
    一個負責傳遞火把的士兵,剛用火鐮點燃火把舉起,試圖看清下方,一支黑箭如同長了眼睛般,“噗”地穿透了他持火把的手腕!
    火把和半截斷手一起跌落城頭,火星四濺!士兵抱著斷腕,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嚎,在地上瘋狂翻滾。
    一支箭甚至擦著楊子釗的頭盔邊緣飛過,“叮”的一聲脆響,濺起幾點火星,深深釘入他身後的關牆木柱上,箭尾兀自劇烈顫動!
    “怎麽可能,他們床弩射得如此遠,關口兩側山上三百步內樹木早就被砍伐一空。”楊子釗眉頭緊蹙,“是了……據說天工之城生產了一種巨型床弩,卻是沒有想到對方能夠送到山上。”
    這般喃喃自語,楊子釗已經派了四千人馬從劍門關兩側城頭爬上山體,順著山坡往藏在巨型床弩的地方衝去。
    箭矢又快!射得又遠,又狠!角度刁鑽至極!仿佛每一支都長了眼睛,專門尋找守軍暴露的瞬間!防不勝防!瞬間又有數名士兵慘叫著倒下,城頭一片大亂!驚恐如同瘟疫般蔓延!
    “隱蔽!快隱蔽!都縮回來!別露頭!!”軍官們聲嘶力竭地吼叫著,聲音都變了調,帶著無法掩飾的恐懼。
    他們自己也第一時間縮回了垛口後麵,背靠著冰冷的石牆,大口喘著粗氣,臉色煞白。
    守軍士兵們如同受驚的烏龜,連滾爬爬、手腳並用地縮回垛口之後,恨不得把整個身體都擠進石頭的縫隙裏。
    再也不敢輕易探頭張望。
    剛才還因為正麵敵軍停步鼓噪而稍緩的緊張氣氛,此刻被這無聲無息、卻又精準致命、如同鬼魅般的冷箭徹底擊碎、凍結!
    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無法言喻的、對無形死神的恐懼。
    這看不見、摸不著、不知藏在哪片陰影裏的敵人,比那正麵鼓噪的千軍萬馬更讓人心膽俱裂!
    他們藏在哪?下一個目標會是誰?誰會是下一個喉嚨被洞穿、眼窩被射爆的人?
    劍門關“鐵壁”所帶來的那點可憐的堅固感和安全感,在這一刻,悄然出現了一絲冰冷而致命的裂痕。
    第一道關口的守軍上下,除了那依舊在瘋狂鼓噪、仿佛不知疲倦的聲浪,陷入了一片死寂的恐懼之中。
    一塊被茂密苔蘚和低矮灌木覆蓋的嶙峋怪石之後。
    五名士兵在一名工匠的配合下,將巨型床弩組裝好之後,操控著弩機上的望山清晰地對準著混亂的第一道關口。
    此時,射擊手緩緩鬆開扣著懸刀扳機)的食指,指關節因為剛才的發力而微微發白。
    他眼神銳利如電,飛快地掃過自己剛才射擊的幾個目標點,確認戰果。
    嘴角勾起一絲冰冷而滿意的弧度,快得如同幻覺。
    他沒有絲毫停留,動作輕盈迅捷如同狸貓,悄無聲息地向後縮入更深的陰影中,從腰後的箭囊裏再次抽出一支通體黝黑的無光弩箭,動作流暢地搭上弩臂,絞弦上膛。
    弩弦發出一聲低微到幾乎聽不見的“嘣”聲。
    他像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再次隱沒在岩石和植被的陰影裏,隻有那雙銳利的眼睛,透過縫隙,如同最耐心的獵人,繼續搜尋著下一個暴露的目標。
    他肩頭一處被荊棘劃破的傷口,在剛才發力時微微滲出血絲,染紅了偽裝衣,他卻渾然未覺。
    他的世界,此刻隻剩下冰冷的弩機、致命的箭矢,和城頭上那些在死亡邊緣不自知的獵物。
    這時,旁邊拿著望遠鏡負責警戒的士兵突然喊道:“關城上來人了,很多,我們要立刻拆了床弩撤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