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6章 快、準、狠、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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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地群山,在四月的濕氣裏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的巨獸皮毛。
山巒層層疊疊,沒有盡頭地向四麵八方蔓延,被終年不散的濃霧纏繞著、吞吐著。
莽莽蒼蒼的原始森林覆蓋著陡峭的山體,古木參天,枝葉交錯,遮蔽了本就吝嗇的天光,隻在厚厚的腐殖層上投下斑駁、遊移不定的幽暗。
一股濃烈的、混合著腐爛枝葉、濕冷泥土和某種不知名瘴氣的獨特氣息,頑固地鑽入每一個毛孔,帶著令人不安的陰森感。
在這片壓抑的綠色迷宮裏,一條沉默的“墨龍”正悄然穿行於陡峭的山脊與深不見底的穀壑之間。
王玉坤走在隊伍的最前端,身形挺拔如崖壁間的孤鬆,無聲地分開前方濕漉漉、低垂下來的藤蔓和蕨類。
他身後,五百名特戰營的精銳緊緊相隨。
他們精挑細選,個個都是百戰餘生的悍卒,動作矯健如豹,落地無聲。
沉重的皮甲上濺滿了沿途的泥點與冰冷的露水,在昏暗中泛著油膩的光澤。
靴底早已被嶙峋的山石磨得起了毛邊,甚至露出了內襯,但每一步踏在濕滑的苔蘚或鬆軟的腐葉上,都異常沉穩,帶著千錘百煉的力量感。
銳利的眼神,如同鷹隼在濃霧中搜尋獵物,警惕地掃視著周圍每一片可疑的陰影、每一處可能藏匿危險的岩縫。
汗水混著林間的濕氣,沿著他們年輕或布滿風霜痕跡的臉頰不斷滑落,在下頜處匯聚成滴,無聲地砸落在腳下的腐葉上,濺起微不可察的塵埃。
粗重的喘息聲,在這片死寂得隻剩下水滴聲和偶爾鳥獸怪鳴的山林裏,顯得格外清晰,如同沉悶的鼓點,敲打著緊繃的神經。
他們已經在這片死亡之地連續跋涉了七天七夜,翻越了數座足以令尋常旅人望而卻步、摔得粉身碎骨的險峰,穿越了一片傳說中彌漫著致命瘴氣、連本地獵戶都不敢輕易深入的原始莽林。
當最後一道如同巨獸脊骨般猙獰陡峭的山梁終於被拋在身後時,眼前的世界豁然開朗!
壓抑的、令人窒息的墨綠色驟然褪去。
一片廣袤無垠的山地草原,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巨手鋪展開的、巨大無比的綠色絨毯,一直延伸到視野盡頭,與更遠處淡青色的山影相接。
久違的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帶著令人皮膚微微刺痛的暖意,瞬間驅散了骨髓裏沉積的濕寒。
空氣陡然變得清新而富有生機,充盈著青草被陽光曬暖的芬芳、濕潤泥土的微腥,還有無數不知名野花悄然綻放的淡淡甜香。
這與身後那陰冷、壓抑、危機四伏的莽林形成了極其強烈的反差,仿佛一步之間,從幽冥踏入了人間。
一條不知名的清澈小河,宛如一條閃亮的銀帶,自西向東,在碧綠的草原上蜿蜒流淌。
河水清冽見底,撞擊著河床的鵝卵石,發出淙淙悅耳的聲響。
河水的源頭隱沒在西邊更遠的、被薄霧籠罩的黛色山影之中,而它的下遊,則消失在東北方向草原升騰起的淡淡氤氳裏,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靜謐與神秘。
暖陽毫無保留地灑在身上,驅趕著深入骨髓的寒意。
然而,王玉坤的心沒有絲毫放鬆,反而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攥得更緊。
他眯起那雙深邃銳利的眼睛,目光如兩柄淬火的利劍,刺破草原上稀薄的霧氣,死死鎖定了東北方向——根據不良府探子用生命傳回的情報,輔以星象定位,那座扼守著蜀道咽喉、號稱“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劍門雄關,就在這條無名小河下遊僅僅一百多裏之外!
長途跋涉的疲憊和山風刻下的冷峻線條,讓他顯得遠超年齡的沉穩。
他習慣性地抿著薄而堅韌的嘴唇,仿佛在壓抑著內心的波瀾。
陽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側臉輪廓,幾縷被汗水浸濕的烏發粘在額角,更添幾分冷硬。
他的視線緩緩掃過這片充滿生機的草原,最終,帶著冰冷的審視,落向了無名小河南岸那片喧囂之地——蜀地偽朝的輜重大營。
營盤!目之所及,一片巨大的、醜陋的灰白色斑塊,粗暴地撕裂了草原的碧綠。
它占地之廣,足有八百餘畝,密密麻麻的帳篷如同雨後瘋狂滋生的灰白色毒蘑菇,沿著河岸的走向,連綿不絕地延伸出去,足足鋪開了五六裏地!
簡陋的木柵欄和拒馬環繞在營寨外圍,像一道粗糙的傷疤。轅門處,幾麵旗幟在風中懶洋洋地飄蕩著,顏色暗淡。
營內,人影綽綽,隱約傳來鼎沸的人聲、馬匹煩躁的嘶鳴、以及沉重車輛滾動的轆轆聲。
一道道炊煙從各處嫋嫋升起,扭曲著融入天空,昭示著營盤內旺盛的生命力,也暴露著它的要害所在。
“將軍!”一個刻意壓低的沙啞聲音,帶著急促的喘息,突兀地從王玉坤身側不遠處的茂密灌木叢中響起。
聲音未落,一個瘦小精悍的身影已如同狸貓般敏捷地鑽出。
正是斥候隊正朱狗娃。
他單膝跪地,身上精心塗抹的用以偽裝的深綠與土褐相間的油彩,被洶湧的汗水衝刷出道道溝壑,露出底下年輕卻飽經風霜的黝黑皮膚。
一身緊束的勁裝沾滿了草屑和濕泥,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精幹的線條。
他胸口劇烈起伏,努力平複著幾乎要跳出喉嚨的心髒,抬頭望向王玉坤時,那雙因長期警惕而布滿血絲的眼睛裏,閃爍著完成任務後的巨大興奮,以及一絲深入敵營核心後殘留的驚悸。
“卑職……卑職已親自帶人,抵近偵察,摸清了!”朱狗娃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聲音平穩下來,但尾音仍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這偽朝輜重大營裏,住著兩萬多隨軍民夫和工匠,守軍是五千人整!”
“糧草……糧草堆積如山!卑職冒險摸到近處估算,光是上好的精米細糧,就不下一百萬石!幹草垛子更是多得數不清,堆得像小山包似的!這些糧秣,足夠劍門關上那四萬偽軍敞開肚皮,吃上兩個月綽綽有餘!”
王玉坤聽著朱狗娃的匯報,臉上如同覆蓋著一層寒冰,沒有絲毫情緒的波瀾。
他隻是緩緩轉身,走向身後一塊被親兵迅速清理出來的、相對平整的大青石。
石麵上,早已鋪開一張由數塊硝製過的羊皮拚接而成的巨大地圖。
羊皮略顯陳舊,邊角磨損,但上麵的線條卻異常清晰,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隻有王玉坤及其核心親信才能完全解讀的符號標記——這正是不良府探子以生命為代價,數月來潛入測繪的寶貴成果。
王玉坤一邊聽著朱狗娃的稟報,一邊迅速拿起一塊磨尖的炭筆。
炭筆在他修長而穩定的手指間,如同有了生命,在地圖上飛快地勾勒、標注。
河流的精確走向、營寨大致的輪廓範圍、木柵與轅門的方位、斥候觀測到的幾處兵力集中點、朱狗娃描述的糧草堆積區……他使用的,正是裴徽親授的、後世軍隊才有的精密作戰標圖之法。
線條清晰,符號精準,敵我態勢瞬間在地圖上變得一目了然。
炭筆劃過粗糲的羊皮紙麵,發出輕微而持續的“沙沙”聲,在這片因緊張而顯得格外寂靜的草坡上,清晰可聞,仿佛死神的低語在勾勒著未來的戰場。
標繪完畢,王玉坤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刃,在地圖上迅速掃過。
他骨節分明的手指,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沉穩,輕輕敲擊著地圖上代表輜重大營的那片被炭筆加深的區域,聲音低沉而極具穿透力:“狗娃,運送糧草的路線、沿途兵力配置、時間規律,可打探清楚了?”
朱狗娃心頭猛地一凜,後背瞬間滲出一層新的冷汗。
這位年輕的將軍,對情報細節的苛求簡直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遠超他之前跟隨過的任何一位將領。
他甚至要求精確到帶隊軍官日常的脾氣習慣、沿途每一處可能利用的地形細節及其距離、換崗時士兵常用的口令和鬆懈狀態……這些近乎變態的要求,讓朱狗娃和他手下那群經驗豐富的斥候,在過去幾天裏吃盡了苦頭,數次與死神擦肩而過。
但也正因如此,他們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理解,這些細節在接下來的行動中,就是自己乃至整個特戰營五百條人命的保障!
他不敢有絲毫怠慢,連忙收斂心神,語速極快卻異常清晰地回答,每一個字都力求準確:
“稟將軍!打探清楚了!劍門關地勢險峻異常,關城狹小,根本無法囤積所有糧草,所以才有了下遊這個大營。偽朝軍隊分成了四隊人馬,輪番往關上運糧。”
“每隊由五百兵卒押送,其中騎兵一百,步卒四百,配備弓弩和長槍。”
“運送間隔固定,每兩個時辰必有一隊滿載出發,路線基本固定,就是沿著河岸這條還算平坦的官道走。”
他頓了頓,補充了一個關鍵的細節,“帶隊的總是個姓李的校尉,嗓門奇大,性子極其急躁,稍有不順就破口大罵,鞭打士卒是常事。”
王玉坤微微頷首,神色依舊冷峻如鐵。
炭筆再次落下,將朱狗娃所述的關鍵信息——運糧路線、時間節點、兵力構成、帶隊軍官特點——一一精準地標注在地圖之上,為那條無形的“生命線”增添了致命的注腳。
他們此行原本的目標,是如同鬼魅般繞過劍門關的後麵,潛入薑維城,攻占薑維城,斷了劍門關後路。
然而,精妙的行軍路線選擇,加上幾分天賜的運氣,讓他們比原定計劃整整提前了七天抵達目標區域,更在命運的巧妙安排下,意外地撞上了偽朝大軍真正的命脈所在——這個龐大的輜重心髒!
這簡直是上天送到嘴邊的肥肉!
王玉坤深潭般的眼底,一絲熾熱的火焰驟然亮起,隨即又被更深的冷靜壓了下去。
他太清楚糧草對於一支據守雄關的大軍意味著什麽。
摧毀它,遠比直接以卵擊石般衝擊那固若金湯的關隘,更能從根本上動搖敵軍軍心,瓦解其頑抗的意誌!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王玉坤果斷地將原計劃拋之腦後,所有的殺機,都牢牢鎖定在地圖上那塊巨大的、標注著“糧草”的區域。
他沉默片刻,仿佛在無聲地咀嚼消化著每一個信息的分量。
隨即,他抬起頭,目光如兩道冰冷的閃電,掃過周圍如同雕塑般肅立的親兵:“傳令!所有都尉、隊正,速來軍議!”
“喏!”幾名親兵抱拳低喝,聲音短促有力。
話音未落,身影已如離弦之箭,分頭沒入坡下的茂密山林,動作迅捷如風,無聲無息。
山風帶著草原特有的青草芬芳和小河濕潤的水汽拂過,帶來一絲涼意,也吹動著王玉坤額前幾縷被汗水浸濕的烏發。
他再次低下頭,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儀器,審視著地圖上每一道線條,每一個符號。
指節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截被握得溫熱的炭筆,大腦則如同最精密的機械般飛速運轉,反複權衡著每一個行動細節可能帶來的風險與收益,計算著成功的砝碼與失敗的代價。
陽光透過雲層稀疏的縫隙,在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上投下變幻不定的光影,明暗交錯,一如他心中翻湧的殺機與隱憂。
沒過多久,坡下的密林中傳來極其細微的、幾乎被風聲掩蓋的枝葉摩擦聲,以及靴底踩踏腐葉的輕微窸窣。
五個都尉和十幾名隊正,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從各自隱蔽的位置迅速匯聚而來。
他們個個身形剽悍,氣息沉凝,眼神銳利如刀,盡管臉上都帶著長途奔襲的疲憊之色,但精神卻高度集中,如同上緊了弦的弓弩。
都尉劉三彪,身材高大壯碩,雙臂肌肉虯結,站在那裏宛如一尊鐵塔,沉默寡言,眼神卻沉穩如經驗豐富的老獵手,習慣性地捏著自己粗大的指關節,發出輕微的哢吧聲。
都尉許鐵山,臉上那道從顴骨斜劈到嘴角的深疤讓他看起來如同地獄惡鬼,眼神卻異常冷靜,甚至帶著一絲殘忍的玩味,像在欣賞即將開始的殺戮盛宴。
還有十幾位年輕些的隊正,臉上雖帶著風霜,眼神卻銳利逼人,閃爍著年輕人特有的、無所畏懼的銳氣和初生牛犢的興奮。
他們無聲地向王玉坤抱拳行禮,動作整齊劃一,帶著軍旅特有的肅殺。
隨即安靜地圍攏到鋪著地圖的大青石旁,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磁石吸引,聚焦在那張承載著他們下一步命運、也散發著濃烈血腥氣息的羊皮地圖上。
王玉坤站直身體,目光緩緩掃過每一張或堅毅、或凶狠、或略帶緊張的臉龐。
他深知自己手下這五百人都是郭襄陽大統領從屍山血海中遴選出的真正精銳,個人勇武和臨陣搏殺的執行力毋庸置疑。
但論及謀略策劃、運籌帷幄,他們大多是大字不識一籮筐的粗豪漢子,習慣於服從明確的命令,揮刀向前。
他清了清嗓子,聲音不高,卻像冰冷的金屬摩擦,清晰地穿透了林間的風聲:“諸位請看!”
他“唰”的一聲抽出腰間的橫刀,刀鞘並未離身,隻是用堅硬冰冷的鞘尖代替指揮棒,精準無比地點在地圖上那個被他用粗重的炭線勾勒出的巨大長條形區域。
鞘尖與羊皮地圖接觸,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
“這便是偽朝劍門關守軍的心窩子,他們的命根子——輜重大營!”王玉坤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解剖獵物的冷酷,“東西長逾五裏,帳篷千餘頂!守軍四千,步騎混雜,分三處駐紮:東西兩翼,靠近外圍木柵處,兵力各約一千,多為步卒,警惕性相對較高;中間靠河岸區域,兵力最強,約兩千人,當有騎兵駐守!唯有臨河一麵……”
王玉坤的刀鞘沿著地圖上代表河流的藍色曲線劃過,最終停在南岸營盤邊緣,“因有河水天然阻隔,水流湍急,渡河不易,敵軍防禦最為鬆懈!朱隊正他們,便是從下遊潛水而上,藏身於河岸茂密的蘆葦蕩與水柳叢中,才得以窺清敵營虛實!”
隨著王玉坤清晰透徹、如同庖丁解牛般的敵情分析,軍官們眼中最初的茫然和麵對十倍之敵時本能的凝重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對敵情的清晰把握和熊熊燃燒的、近乎狂熱的戰意!
十倍之敵?這個數字聽起來足以讓懦夫肝膽俱裂。
但當敵人被如此清晰地拆解、弱點被無情地暴露在眼前時,那點恐懼瞬間便化作了強烈的挑戰欲和嗜血的興奮!
幾個年輕的隊正呼吸變得粗重,眼中燃起火焰,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的刀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仿佛下一秒就要拔刀衝向那五裏外的敵營。
王玉坤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心中卻並無多少喜悅,反而湧起一股強烈的憂慮,如同冰冷的蛇纏繞上心髒。
輕敵冒進,乃兵家大忌!
這些驕兵悍將,一旦頭腦發熱,五百精銳頃刻間就會葬送在這片看似開闊的草原上!
他臉色驟然一沉,如同寒霜覆蓋,從鼻子裏重重哼出一聲:“哼!看你們的樣子,是覺得這營裏四千守軍都是泥捏的紙糊的,等著你們去砍瓜切菜了?”
冰冷的聲音如同數九寒天的冰水,兜頭澆下,讓那幾個躍躍欲試的年輕軍官瞬間一個激靈,臉上興奮的紅潮迅速褪去,換上了尷尬和一絲後怕的蒼白。
王玉坤手中的刀鞘帶著風聲,重重頓在代表敵營的地圖區域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震得羊皮紙都微微顫動:“我五百精銳,固然能以一當十!但敵軍依托營寨,防禦森嚴,兵力更是我十倍!強攻?”
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與警告,“那是送死!是莽夫所為!白白浪費大好兒郎的性命!諸位,”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針,刺向每一個人,“可有什麽良策妙計,既能重創敵軍,燒毀糧草,又能保全我部,讓兄弟們活著回去領賞?!”
一席話,如同無形的巨錘,將剛剛升騰起的火熱氣氛瞬間砸得粉碎凝固。
眾軍官麵麵相覷,臉上露出尷尬、窘迫和絞盡腦汁的思索神色。
劉三彪煩躁地撓了撓自己滿是胡茬的下巴,粗壯的手指幾乎要把那道刀疤摳開,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趁天黑摸進去放把火”之類的老套路,但目光一接觸到王玉坤那張毫無表情、冷得能刮下霜來的臉,還有地圖上密密麻麻、精確到令人頭皮發麻的標記,話到了喉嚨口又硬生生咽了回去,隻發出一聲粗重的、帶著沮喪的鼻息。
都尉趙鐵柱眉頭擰成了疙瘩,死死盯著地圖上那條蜿蜒的河流,厚實的嘴唇無聲地嚅動著,似乎在琢磨能不能利用水流搞點什麽名堂,但看看河道的寬度和營盤離岸的距離,又沮喪地搖了搖頭。
其他人也大多抓耳撓腮,或低頭盯著自己的靴尖仿佛上麵有絕世兵法,或仰頭望著天空的流雲尋求靈感。
林間隻剩下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遠處小河潺潺的水聲,以及一片壓抑的、令人難堪的沉默。
他們習慣了聽從明確的命令衝鋒陷陣,在血肉橫飛的短兵相接中隨機應變、以命搏命。
但讓他們在這種層麵、在計劃製定之初就貢獻所謂的“妙計”,實在超出了他們的經驗和表達能力。
裴徽定下的軍議條例初衷是好,講究集思廣益,但真正執行起來,對這些習慣了“上頭指哪打哪”的悍卒而言,無異於讓猛虎去繡花,有力無處使。
王玉坤心中暗歎一聲,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掠過眼底。
他是跟隨裴徽最久的親傳士子之一,深知“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的道理,也完全理解裴徽在軍中建立參謀製度、打破將領一言堂的深遠苦心。
但冰冷的現實擺在眼前,他麾下這些“臭皮匠”們,勇則勇矣,在戰略戰術的構思層麵,暫時還難堪大任。
人才的培養,非一日之功。
他迅速壓下心中翻騰的情緒,眼神重新變得冰冷銳利。
既然無人獻策,那就自己來!
他需要的,是他們接下來無與倫比的執行力,是令行禁止、如臂使指的絕對服從!
王玉坤不再等待,刀鞘再次抬起,這一次,精準地點在了地圖上那條代表糧道的、被特意加粗的墨線上:“既然強攻不可取,那我們就退而求其次,先斷其糧道!打蛇打七寸,糧草就是偽朝大軍的七寸!掐斷了它,劍門關上的四萬大軍,就是甕中之鱉,餓也能餓垮他們!”
他的聲音斬釘截鐵,重新將所有人的注意力牢牢抓住。
“朱狗娃!”他目光轉向肅立的斥候隊正,“你再將敵軍運糧隊伍的詳情,對著地圖,給諸位都尉隊正仔細講一遍!每一個細節,都關乎兄弟們的生死!”
朱狗娃精神猛地一振,感受到將軍話語中的分量和信任。
他連忙上前一步,接過王玉坤遞來的一根細長樹枝代替刀鞘),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心頭的激動,讓自己顯得更加沉穩可靠:
“是!將軍,各位請看,”他用樹枝的尖端指著地圖上被特意加粗標注的路線,“這就是偽軍的糧道,基本沿河岸官道,較為平坦。他們每兩個時辰,必發一隊,每隊糧車約百輛,由五百兵卒押送。路線固定,沿途多是開闊草地,視野極好,極難設伏!唯有這三處!”
樹枝的尖端精準地敲擊在地圖上的三個被紅色小圈標記的點位,發出篤篤的輕響,“這裏!”
他指向離營地約十五裏處,“是一段狹窄的‘一線天’峽穀,兩側石壁陡峭,官道穿行其中,長約半裏,光線昏暗;這裏!”
樹枝移向更下遊約三十裏處,“官道需穿過一片年代久遠、極為茂密的鬆林,林深樹密,枝葉遮天蔽日;還有這裏!”
最後一點落在離營地約四十裏、靠近一片山巒餘脈的地方,“河道在此處急轉向北,官道則緊貼著一片陡峭的、布滿碎石和矮樹叢的山崖而行。這三處,地形複雜,視野受阻,利於我軍隱蔽設伏,發動突襲!”
他一口氣說完,額角微微見汗,但眼神卻比之前更加明亮自信,感覺自己真正參與到了這場關乎五百人生死的謀劃核心。
王玉坤接過樹枝,目光銳利如刀鋒,緩緩掃過全場一張張屏息凝神的臉:
“地形、時機、目標,皆已明晰。諸位,可有異議或補充?”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軍官們互相交換著眼色,最終,所有的目光都匯聚到王玉坤臉上,帶著一種近乎狂熱的信任。
眾人齊聲低吼,聲浪雖被刻意壓製,卻凝聚著破釜沉舟的決心:“沒有!謹遵將軍號令!”
王玉坤神色陡然變得無比肅殺,一股凜冽的殺氣以他為中心彌漫開來。
他厲聲喝道,每一個字都如同冰珠砸落:“許鐵山都尉!”
“卑職在!”那個身材敦實如鐵塔、臉上帶著猙獰刀疤的漢子猛地踏前一步,抱拳應諾,聲若洪鍾,震得近旁的草葉簌簌作響。他眼中閃爍著嗜血的光芒,如同聞到了血腥味的鯊魚。
“著你本部一百精銳,專司襲殺偽朝糧道!務必做到四字要訣:快、準、狠、絕!”
王玉坤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首要目標,是燒毀糧草!殺敵次之!每一次出手,必須攜帶充足的火油、火鐮!記住,”
他向前逼近半步,聲音壓低,卻帶著更刺骨的寒意和一種冷酷的算計,“絕不能讓任何一個活口逃脫,乃至留下一具能讓偽軍辨認出我們身份的屍體!明白嗎?我要他們死得不明不白,疑神疑鬼!”
“卑職明白!燒糧為先,不留痕跡!毀屍滅跡,不留後患!”許鐵山大聲應諾,嘴角咧開一個殘酷的弧度,那道傷疤隨之扭曲,更顯猙獰。
他麾下的一百人,本就是特戰營裏最擅長長途奔襲、潛伏暗殺和幹各種“髒活”的尖刀,是王玉坤手中淬毒的匕首。
“很好!”王玉坤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讚許,再次壓低聲音,話語裏充滿了狡詐的智慧,“敵軍護糧,必然投鼠忌器,首要任務是保住糧車,絕不敢遠離車隊追擊。”
“你部要充分利用此點,化整為零,以三至五人的精幹小隊分散行動,輪番襲擾,打了就跑!讓其疲於奔命,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此乃‘群狼噬牛’之術!記住,多選夜間,或大霧、陰雨等惡劣天氣動手,事半功倍!另外,”他補充道,指向地圖上一個預設的隱蔽點,“帶上鴿奴,成功襲擊三隊糧草後,無論戰果如何,立刻在此處放飛信鴿回報!我要第一時間知道結果!”
“群狼噬牛…夜間動手…輪番襲擾…”許鐵山眼中凶光爆射,如同即將撲食的餓狼,猛地抱拳,力道之大,骨節都發出輕響:“將軍妙計!卑職定不負所托!這就去準備!”
他猛地轉身,像一頭被徹底點燃了殺戮欲望的猛虎,大步流星地衝下草坡,沉重的腳步聲迅速遠去。
很快,坡下的密林中便傳來他低沉、短促卻極具穿透力的命令聲,以及士兵們快速集結、檢查裝備時發出的金屬碰撞和皮甲摩擦的聲響,一股肅殺之氣在林間彌漫開來。
王玉坤的目光轉向如同釘子般釘在原地的朱狗娃:
“朱隊正!”
“卑職在!”朱狗娃挺直腰板,心髒因即將到來的重任而怦怦直跳。
“你的擔子更重了!”王玉坤的目光銳利如鉤,仿佛要刺入朱狗娃的靈魂深處,“許都尉一動,敵營必有反應!風聲鶴唳之下,任何細微的調動都可能是致命的信號。”
“你的斥候隊,要像釘子一樣,死死釘住敵軍輜重大營!營內兵力如何調動?守備有無增強?尤其是,他們是否會因糧道被襲而增派護送兵力?或者,懷疑附近有我軍活動,派兵出來搜山?”
“任何風吹草動,哪怕是一支巡邏隊改變了路線,都必須立刻報我!不得有絲毫延誤!明白嗎?”
最後三個字,帶著千鈞之力。
“喏!將軍放心!”朱狗娃感到一股熱血直衝頭頂,胸膛劇烈起伏,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卻又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卑職親自帶最精幹的老手盯著!一隻鳥飛進去,卑職都給您數清楚羽毛有幾根!”
“其餘各部!”王玉坤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探照燈,掃過剩下的軍官們,“立刻尋找隱蔽處休整!抓緊時間恢複體力!檢查武器,保養弓弩,備足箭矢、火油!人不解甲,馬不卸鞍!刀出鞘,弓上弦!隨時待命出擊!”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煽動人心的力量,刀鞘再次重重戳在地圖上那個巨大的營寨標記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記住,我們的目標,不僅僅是那幾隊糧車!最終,我們要掏了它的老窩!燒光偽朝大軍的命根子!”
“喏!!!”眾軍官轟然應諾,聲浪如同平地驚雷,震得林間樹葉簌簌落下。
一股壓抑了許久的狂暴戰意瞬間被點燃,在每個人眼中熊熊燃燒。
他們迅速散開,身影矯健地沒入坡下的密林,各自歸隊。
林間的氣氛瞬間從緊張謀劃的死寂,轉向了大戰前壓抑的寧靜和蓄勢待發的、如同火山熔岩般的躁動。
低沉的喝令聲、武器檢查的鏗鏘聲、弓弦被反複拉動的嗡嗡聲、火油罐被小心安置的碰撞聲……交織成一首血腥的前奏曲。
看著部下們如同精密的齒輪般迅速而有序地行動起來,王玉坤緊繃如弓弦的神經稍稍放鬆了一絲。
他獨自站在大青石旁,山風拂動他染著風塵的衣袍。
他再次低下頭,目光如同最專注的工匠,凝視著地圖上那個代表敵營核心的、被炭筆重重圈出的標記。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經過他這番抽絲剝繭般的敵情剖析和環環相扣的戰術部署,軍官們心中那因敵眾我寡而產生的本能畏懼,已被清晰的行動目標、具體的戰術手段和由此帶來的強烈自信所取代。
一股無形的、鐵血鑄就的士氣,如同林間悄然彌漫升騰的冰冷霧氣,在沉默中凝聚、壓縮,等待著爆發的那一刻。
山風帶著草原的芬芳和無名小河的濕潤氣息,也隱隱送來了二十裏外那片巨大營盤中模糊的喧囂——那是他們即將摧毀的目標。
王玉坤的目光越過地圖,仿佛穿透了空間的距離,落在那片連綿的灰白色帳篷上。
他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勾起一抹冷峻到極致的弧度,如同寒刃出鞘時閃過的一線幽光。
火燒糧道隻是序曲,是逼迫敵人方寸大亂、暴露出致命要害的毒餌。
他真正的殺招,那足以致命的一擊,正耐心地潛伏在陰影裏,等待著獵物最慌亂、最虛弱的那一刻。
許鐵山那群凶殘的“惡狼”已經出動,獠牙在暗處閃著寒光;
朱狗娃的“鷹眼”如同最精密的鎖鏈,死死鎖定了目標。
這片看似平靜祥和、充滿生機的山地草原,即將被鐵與火、血與煙徹底撕裂。
然而,一絲難以言喻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隱憂,卻如同河麵下潛藏的冰冷暗流,悄然劃過王玉坤的心底——偽朝守將,真的會如他所料那般,僅僅被動地加強糧道防護或龜縮營中嗎?
那看似空虛的、可以利用的河岸防禦,是否隱藏著某種致命的陷阱?
尤其朱狗娃提到中間區域那兩千重兵,他們真正的任務是什麽?
是拱衛核心,還是……隨時可以撲出來的反擊鐵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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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道蜿蜒,像一條被烈日曬得褪色的枯黃巨蟒,盤踞在層巒疊嶂之間。
正午的驕陽,懸在毫無雲翳的靛藍穹頂,無情地傾瀉著白熾的光芒,將萬物都置於其殘酷的熔爐之中。
空氣不再是流動的風,而是凝固、滾燙的實體,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燒紅的沙礫,灼燙著鼻腔和肺葉。
聒噪的蟬鳴是這死寂世界裏唯一的喧囂,單調、刺耳、永無止境,敲打著每一個疲憊不堪的神經,更添幾分令人窒息的煩躁。
路旁稀疏的草木,葉片早已卷曲、焦黃,蔫頭耷腦地垂著,用盡最後的生命力抵抗著陽光的毒鞭。
幾棵歪脖子老樹的陰影,稀薄得如同水漬,根本無法提供實質的庇護。
這裏是偽朝龐大輜重大營東北七十多裏外的一處“休息點”,扼守著通往劍門關——那條維係劍門關四萬大軍存亡的“糧草生命線”——的咽喉要道。
一支龐大的隊伍,如同擱淺的魚群,癱軟在路邊可憐的樹蔭下。
五百名偽朝騎兵,他們身上沉重的皮甲在烈日的烘烤下蒸騰著汗水和皮革混合的、令人作嘔的悶熱氣味。
大多數人解開了係帶,敞著甲胄,露出裏麵被汗水反複浸透、緊貼在皮膚上的灰褐色裏衣,顏色深一塊淺一塊。
他們的臉上,除了長途跋涉刻下的深深疲憊,更籠罩著一層近乎麻木的灰敗。
眼神空洞,映不出周遭的景物,隻有無盡的塵土和灼熱。
與他們同行的,是一千多名被強征來的平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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