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9章 敵倉惶,大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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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同傾倒的濃墨,徹底吞沒了大地。
偽朝龐大的輜重大營,此刻卻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然而,這明亮非但不能驅散恐慌,反而將一種令人窒息的壓抑和死寂映照得更加清晰。
空氣沉重得如同灌了鉛,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絕望的味道。
營門處,氣氛緊張到了極點。
火把劈啪作響,映照著守衛士兵慘白而惶恐的臉。
白天從各個襲擊點潰敗下來的殘兵,如同喪家之犬,陸陸續續、跌跌撞撞地逃回營地。
他們丟盔棄甲,滿身血汙,眼神渙散,帶來的消息更是如同一個個重錘,狠狠砸在留守人員的心上:
“……黑衣鬼騎……又是他們……”
“糧……全燒光了……趙魁將軍……戰死了……”
“太……太可怕了……他們不是人!是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
每一個逃兵帶來的隻言片語,都像毒液一樣注入大營恐慌的血管。
營地主事官——劉侍郎,一個腦滿腸肥、平日裏養尊處優的官員,此刻正癱坐在他那張鋪著虎皮的寬大座椅上。
他那張原本紅光滿麵的胖臉,此刻煞白如紙,豆大的汗珠不斷從油膩的額頭上滾落,浸濕了華貴的絲綢衣領。
他肥胖的身體不受控製地篩糠般抖動著,手裏緊緊攥著一份剛剛送到的、墨跡未幹的報告,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廢物!一群廢物!一天!就一天之內!三支!整整三支糧隊啊!全他娘喂了火神爺了!”劉侍郎猛地將報告狠狠摔在地上,如同困獸般爆發出一聲歇斯底裏的咆哮。
他抄起手邊一個精致的青瓷茶杯,用盡全身力氣砸向地麵!“啪嚓!”一聲脆響,碎片混合著茶水四濺,如同他此刻崩潰的神經。
“劍門關!劍門關四萬大軍!四萬張嘴等著吃飯!楊帥要是知道了……楊帥要是怪罪下來……”他猛地打了個寒顫,仿佛已經看到自己九族人頭落地的慘景,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我們都得掉腦袋!都得死!”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帥帳內蔓延。
幾個幕僚和低級軍官垂手而立,大氣都不敢喘,個個麵如土色,額頭冷汗涔涔。
沒有人敢接劉侍郎的話茬,帥帳內隻剩下劉侍郎粗重的喘息和火把燃燒的劈啪聲,氣氛壓抑得令人發瘋。
就在這時,帳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通稟聲:“報——!劍門關楊帥手令!”
一名風塵仆仆、幾乎累脫了形的信使被帶了進來,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雙手顫抖著高舉一封密封的文書,上麵蓋著猩紅而猙獰的楊子釗帥印。
劉侍郎像被針紮了一樣從椅子上彈起來,幾乎是撲過去搶過文書。
他顫抖著撕開封泥,借著跳動的火光,看清了上麵的內容。那字跡鐵畫銀鉤,力透紙背,卻透著一股森然的殺意:
“……糧秣遲誤,軍心浮動!爾等督糧不力,罪無可赦!即刻起,傾盡所有,押送最後一批糧草,星夜兼程,限兩日內運抵劍門關!若有差池……主事者,軍法從事,斬立決!累及三族!”
“嗡”的一聲,劉侍郎隻覺得天旋地轉,眼前陣陣發黑。文書上那“斬立決”、“累及三族”幾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上。
他肥胖的身體晃了晃,差點栽倒,幸虧旁邊的親兵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後頸處傳來陣陣冰涼刺骨的寒意,那是死亡的氣息。
“快!快想辦法!快啊!”劉侍郎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死死抓住離他最近的一個幕僚的胳膊,指甲幾乎嵌進對方的肉裏,聲音因為極致的恐懼而變得尖銳刺耳,“營裏還有多少存糧?還有多少能戰的騎兵?!說!快說!”
被抓住的幕僚疼得齜牙咧嘴,卻不敢掙脫,戰戰兢兢地回稟:“回……回侍郎大人,緊急清點……尚能湊出一支……一支規模的車隊,約……約之前一隊之量。騎兵……騎兵……”
他艱難地咽了口唾沫,“除去之前派出護送前幾隊折損的,還有……還有今日趙魁將軍帶出去又……又折損的……營中能立刻調動的精騎……還有兩千之數。”
“兩千?!”劉侍郎尖聲叫道,仿佛聽到了世上最荒謬的數字,“不夠!絕對不夠!那支黑衣鬼騎,百十人就能攪得天翻地覆,連劫三隊!兩千人?兩千人夠幹什麽?!給他們塞牙縫嗎?!”
他神經質地在帥帳裏來回踱步,沉重的腳步聲如同喪鍾,敲打在每個人的心頭。
汗水浸透了他的後背,絲綢官服緊緊貼在肥肉上,勾勒出狼狽的輪廓。
突然,他猛地停下腳步,眼中閃過一絲瘋狂而孤注一擲的狠厲光芒,如同輸紅了眼的賭徒押上了全部身家性命:“派!必須派!把能動用的騎兵都給我派出去!營裏所有能騎馬的,都給老子頂上!湊足三千!不,三千五百!湊足三千五百精騎!護送最後一支糧隊,現在就出發!連夜出發!馬不停蹄!告訴他們,糧在人在,糧失……提頭來見!不,提頭來也沒用!他們死,老子也活不成,大家一起去見閻王!”
他幾乎是咆哮著吼出了最後的命令,唾沫星子噴了幕僚一臉。
“三……三千五百騎?!”幕僚和軍官們全都倒吸一口涼氣,臉上血色盡褪。“侍郎大人!這……這幾乎是抽空了整個大營的騎兵主力啊!大營守備怎麽辦?萬一……”
“顧不上了!都他娘的顧不上了!”劉侍郎猛地揮手打斷,狀若瘋魔,“劍門關!劍門關要是因為斷糧出了事,丟了關隘,別說你我,就是九族!九族都不夠楊帥砍的!立刻!馬上!去辦!糧車一刻鍾內必須出發!騎兵立刻集結!延誤者,軍法從事!”
他最後的吼聲帶著破音,在帥帳內回蕩,充滿了末日來臨前的瘋狂。
沉重的營門在令人心悸的夜色中,伴隨著刺耳的絞盤聲,轟然打開。
一支規模空前的護送隊伍在混亂和高壓下倉促集結。
三千五百名盔甲鮮明、神情卻無比凝重甚至帶著一絲悲壯的偽朝精騎,如同鋼鐵叢林,拱衛著最後一批、承載著無數人性命的寶貴糧草。
火把的光芒在他們冰冷的甲胄上跳躍,映照出一張張寫滿焦慮、恐懼和決絕的臉龐。
這支臃腫而焦慮的長蛇,帶著一種近乎殉道般的沉重,火急火燎地衝出了大營,沉重的馬蹄聲如同密集的鼓點,敲打著大地,也敲打著每一個留守士兵脆弱的心髒,迅速消失在通往劍門關的、漆黑如墨的道路盡頭。
輜重大營的防禦力量,瞬間被抽空了大半!
原本還算嚴密的營盤,此刻隻剩下不到兩千名惶惶不安、士氣低落到穀底的騎兵。
整個大營,仿佛一個被抽掉了脊梁的巨人,徒留一個龐大而空虛的軀殼,在夜風中瑟瑟發抖。
就在那支龐大而絕望的糧隊剛剛消失在營門外的黑暗中,營地邊緣,一處堆放雜物、陰影最濃重的角落。
幾個如同壁虎般緊貼著冰冷營帳、幾乎與黑暗完全融為一體的身影,將營門洞開、騎兵傾巢而出的全過程盡收眼底。
他們身上的夜行衣似乎經過特殊處理,吸走了所有光線,連呼吸都微弱得幾不可聞。
為首一人,身材精瘦矮小,動作間卻透著豹子般的敏捷和力量。
他正是王玉坤麾下最頂尖的斥候,潛入小隊的頭目,綽號朱狗娃。
他那雙在黑暗中依舊銳利如鷹隼的眼睛,此刻正死死盯著洞開的營門和營地內明顯變得稀疏的巡邏隊,嘴角難以抑製地勾起了一抹冰冷而鋒利的弧度。
“頭兒,大魚……真的全遊出去了?”旁邊一個幾乎和他融為一體的影子,用極低的氣聲問道,聲音裏帶著壓抑的興奮。
朱狗娃沒有回頭,隻是微微點了下頭,動作細微得如同風吹草動。
他對著身邊的同伴做了幾個極其複雜、迅捷而隱蔽的手勢,那是特戰營特有的暗語。
手勢做完,朱狗娃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再次掃過燈火通明卻掩不住內部空虛的大營。
他的視線在幾個關鍵的糧囤、輜重庫房以及中軍帥帳的位置短暫停留,最後,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營地西側——那裏是馬廄的方向,也是他們預設的退路之一。
他的眼神裏,閃爍著獵人看到獵物踏入陷阱時的殘酷光芒。行動,就在今夜!
這隻支撐著偽朝劍門關四萬大軍的“糧草巨獸”,終於徹底暴露出了它最柔軟、最致命的咽喉!
與此同時,在遠離輜重大營三十裏之外,一處隱秘的山穀中。
王玉坤帶領特戰營精兵臨時駐地,卻籠罩在一片刻意壓抑的寂靜之中。
沒有通明的燈火,隻有零星幾點必須的篝火,大部分士兵都在抓緊時間休息,養精蓄銳。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凝重。
王玉坤獨自一人站在臨時搭建的、簡陋卻視野開闊的了望台上。
突然,夜空中傳來一陣輕微的、異於山風的撲棱聲。
一隻灰撲撲、毫不起眼的信鴿,如同融入夜色的精靈,精準地穿過山穀的縫隙,盤旋了兩圈,然後如同一道灰色閃電,俯衝而下,穩穩地落入了了望台下方一個專門搭建的鴿籠旁。
早已等候在此的一名戰士,一個動作矯健、眼神銳利的漢子,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解下鴿子腿上綁著的細小竹管。
他快步登上了望台,單膝跪地,雙手將竹管呈上,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將軍!‘灰羽’回來了!”
王玉坤古井無波的眼神終於動了一下。
他緩緩轉過身,接過竹管。
動作沉穩,手指卻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緊繃。
他拔掉封蠟,從中抽出一卷薄如蟬翼的紙條。
借著旁邊親兵適時遞上的火把光芒,王玉坤的目光落在了那寥寥數行、卻足以決定蜀地戰局的密碼文字上。
當他看清譯出的內容時,那深邃如淵的眼底,仿佛沉睡的火山驟然蘇醒!
一道如同寶劍出鞘般的、足以刺破蒼穹的銳利精光,猛地迸射出來!
三路皆焚,敵倉惶,傾巢護糧,大營空。
十幾個字!字字千鈞!如同九道驚雷在他心中炸響!
他等待多時,殫精竭慮,甚至不惜以精銳特戰營為餌,反複襲擾、疲敵擾敵,所謀求的,正是這足以撬動整個蜀地戰局、給予偽朝致命一擊的戰機!
這一刻,終於降臨了!
王玉坤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右手,那是一隻布滿老繭、骨節粗大、曾握刀持劍數十載的手。
他緊緊握住了腰間的劍柄!
營火跳躍的光芒,在他堅毅如同磐石的臉龐上明滅不定,勾勒出那如同刀鋒般銳利的輪廓。
那眼神中,再無半分疑慮,隻剩下必勝的信念和破釜沉舟的決絕!
夜風更疾,卷起地上的塵土,發出嗚咽般的聲響,仿佛在為即將到來的大戰奏響序曲。
一場足以決定戰局走向、席卷一切的更大風暴,已然在王玉坤緊握的劍柄上凝聚成型,即將以雷霆萬鈞之勢,轟然降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