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9章 求生的本能壓倒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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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那裹挾著死亡氣息的濃煙,如同被地獄巨獸噴吐出的墨色浪潮,自西北方向洶湧灌入劍門關城時,楊子釗正屹立在城樓最高處的了望台上,試圖在這片人間煉獄中重建秩序。
寒風不再是單純的凜冽,它化身惡魔的爪牙,卷著滾燙的灰燼和猩紅的火星,像億萬隻細小的、淬了毒的火蟻,瘋狂撲打在他冰冷的玄鐵山文甲上,發出令人牙酸的“沙沙”聲,仿佛無數饑餓的蟲豸在啃噬著金屬。
關城之下,那片曾經如同蟻群般井然有序、象征著防禦力量的營盤,此刻已徹底化作一片翻騰咆哮的火海。
絕望的嚎哭撕心裂肺,木材在烈焰中爆裂的巨響震耳欲聾,戰馬的垂死嘶鳴,兵器墜地的鏗鏘,所有聲音混合、扭曲、發酵,最終釀成一首屬於地獄最深層的、令人靈魂顫栗的死亡交響樂。
“穩住!都給老子穩住!”楊子釗的聲音早已嘶啞得如同破鑼,每一個字都帶著鐵鏽般的血腥氣,他試圖用意誌穿透這片吞噬一切的混亂喧囂,但等他看清楚關城及四周山林情景後,卻是臉色巨變,瞬間絕望。
“火?!西北山林…怎麽可能?!”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吼從他喉嚨深處迸發出來,瞬間被狂風的尖嘯與遠處那如同洪荒巨獸咆哮般的“劈啪!轟隆!”爆燃聲徹底吞沒。
那火勢之猛,蔓延之快,超越了任何兵書戰策的記載,超越了任何百戰老卒的經驗認知!
那絕非尋常的山火!
它像是一道從天而降的、燃燒著硫磺與岩漿的瀑布,又像是地脈深處噴湧而出的毀滅洪流!
僅僅幾個呼吸間,衝天的烈焰便已映紅了半邊蒼穹,將翻滾的濃煙染成詭異妖豔的紫紅色,如同潑灑了巨量的鮮血。
熱浪不再是無形無質的空氣流動,它仿佛凝聚成了一隻燒得通紅的巨大無形鐵砧,隔著數百步的距離,帶著足以融化鋼鐵、焚毀靈魂的毀滅性高溫,“轟”地一聲,蠻橫地、毫無保留地砸在他的臉上!
劇痛!那是皮肉瞬間被炙烤的劇痛!
他感到自己虯結的須發在高溫中“滋滋”作響,瞬間焦黑蜷曲,散發出刺鼻的焦糊氣味。
濃煙更是化身無孔不入的毒蛇,帶著滾燙的顆粒,瘋狂鑽入他的鼻腔,灼燒著脆弱的氣管,嗆得他眼球凸出,布滿血絲,劇烈地咳嗽起來,滾燙的淚水混合著煙灰,在他剛毅卻此刻寫滿驚魂未定與巨大驚駭的臉上衝刷出道道汙濁的黑痕。
城樓之上,最後一絲名為“紀律”的弦,在這天罰般的景象麵前,徹底崩斷了!
恐慌如同瘟疫,以燎原之勢席卷了每一個角落。
“火!火從後麵燒上來了!後路斷了!”
“老天爺啊!我們被包圍了!是甕中之鱉!”
“救命!救命啊!我不想被活活燒死!娘——!”
士兵們不再是軍人,他們退化成了被投入滾油中的螻蟻,被巨大的恐懼徹底支配。
哭喊、尖叫、歇斯底裏的咒罵、慌不擇路的推搡、毫無憐憫的踐踏……所有的秩序蕩然無存。
一個臉上稚氣未脫的年輕士兵,徒勞地試圖將一桶渾濁的水潑向正沿著城磚縫隙蔓延過來的、貪婪舔舐的火舌。
水桶剛舉過頭頂,就被一股席卷而來的、足以蒸幹血液的熱浪迎麵撞上!
大半桶水在空中便化作滾燙的白汽,剩下的水“嘩啦”一聲澆在滾燙的城磚上,隻發出“嗤啦——”一聲輕響,升起一股轉瞬即逝的白煙,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連一絲濕潤的痕跡都未曾留下。
更多的人,被身後那紫紅色地獄火牆驅趕著,如同決堤的洪水,驚恐地湧向通往城下唯一的狹窄階梯。
那狹窄的通道瞬間被絕望的人體塞滿,變成了一個即將爆炸的、由血肉、汗臭、恐懼和瀕死哀鳴填塞的“人肉粥鍋”!
後麵的人為了活命,紅著眼睛拚命向前擠,前麵的人被死死卡在台階上動彈不得,慘叫聲、惡毒的咒罵聲、骨骼被擠壓發出的令人頭皮發麻的“咯咯”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幅比城下火海更令人絕望的煉獄圖景。
“將軍!將軍!快走!火要燒上來了!梯子…梯子全堵死了!根本下不去!”親兵統領王新民如同從煤窯裏鑽出來,滿臉烏黑,隻有眼白和牙齒還顯露出一點白色。
他左臂上,一塊被飛濺的、帶著粘稠油脂的火星燙出的巨大燎泡,正“滋滋”作響,散發出皮肉焦糊的惡臭。
他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受傷蠻牛,用血肉模糊的肩膀和早已變形的刀鞘,不顧一切地撞開擋路的、同樣瘋狂的士兵,終於渾身浴血地擠到了楊子釗身邊。
他試圖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主將,眼中是近乎瘋狂的決絕忠誠,但也無可避免地流露出一絲對末路的、本能的恐懼。
“擋不住了!大將軍!必須另尋生路!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他的聲音嘶啞,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
楊子釗猛地一把推開王新民護持的手臂,那雙曾經洞穿戰場迷霧、如鷹隼般銳利,此刻卻布滿了蛛網般血絲的眼睛裏,瞬間湧上一種近乎癲狂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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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死死盯著下方那如同地獄入口般的階梯——那裏已完全被瘋狂逃命的人流徹底堵死,絕望如同冰冷沉重的鐵索,瞬間纏緊了他的心髒,勒得他幾乎窒息。
完了…數萬將士…蜀地的門戶…他楊子釗半生戎馬建立的功勳和威名…一切都完了!
“完了…全完了!天亡我也!天亡蜀地啊!”一聲淒厲到變調、充滿了無盡悲愴和徹底崩潰的哀嚎,如同喪鍾般在楊子釗耳邊敲響。
晉嶽,這位在成都府邸中運籌帷幄、在朝堂上指點江山、以儒雅矜持著稱的兵部尚書、監軍大人,此刻如同一灘爛泥般癱軟在滾燙的城磚上。
他那身象征著權力與地位、價值不菲的緋紅官袍,被塵土、血汙、汗水和不知名的黏液染得肮髒不堪,徹底失去了往日的威嚴。
他麵白如紙,涕淚橫流,精心修飾的山羊胡被汗水淚水黏在抽搐的胖臉上,平日裏所有的儒雅和矜持都蕩然無存,隻剩下赤裸裸的、對死亡的原始恐懼和徹底的精神崩潰。
他雙手徒勞地抓著冰冷的、此刻卻已開始發燙的城磚垛口,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發白、劇烈顫抖,仿佛想抓住什麽虛無縹緲的救命稻草,嘴裏反複念叨著夢囈般的絕望“完了…完了…都完了…蜀地…我的前程…我的命啊…”
“閉嘴!蠢貨!”楊子釗如同被徹底激怒、瀕臨絕境的猛虎,心中積壓的暴戾、挫敗和對眼前這個隻會拖後腿的“監軍”的極端鄙夷,瞬間壓倒了恐懼,轟然爆發!
他眼中的殺機幾乎凝成實質,冰冷刺骨,如同兩柄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向癱軟的晉嶽,哪裏還有半分同僚情誼?
隻有赤裸裸的殺意!“想活命就給我爬起來!像個男人!收起你那副膿包樣!走!”
他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著生鏽的鐵皮,帶著不容置疑的死亡命令和深入骨髓的鄙夷。
晉嶽被他這野獸般擇人而噬的眼神嚇得魂飛魄散,渾身一個激靈,竟真的手腳並用地、狼狽不堪地試圖從地上爬起,動作笨拙得像隻受驚的肥碩蠕蟲。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轟隆——!!!”
一聲震耳欲聾、仿佛天穹崩裂般的巨響,悍然撕裂了所有的喧囂!
靠近西北角的一段飽受烈焰舔舐、早已搖搖欲墜的巨型木質箭樓,終於支撐不住自身的重量和烈火的摧殘,如同垂死巨人的斷臂,帶著熊熊燃燒的巨木、斷裂的梁柱和滾滾濃煙,轟然垮塌!
它帶著毀滅一切的威勢,朝著楊子釗等人所在的城頭區域,狠狠砸落下來!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
楊子釗的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映出那遮天蔽日、裹挾著死亡烈焰砸落的巨大陰影。
世界的聲音消失了,隻剩下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的巨響——咚!咚!咚!
他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間凝固,又在下一刻沸騰逆流。
二十年的沙場本能,在死亡的絕對陰影下被壓縮到了極致。
他沒有思考,身體先於意識做出了反應——不是撲向近在咫尺的晉嶽或王新民,而是如同被無形的巨力拉扯,猛地向側麵撲倒,用盡全身力氣翻滾!
轟!!!!
天崩地裂!大地劇顫!
燃燒著烈焰的巨木和沉重的結構如同隕石般砸落在剛才晉嶽癱倒的位置附近!
火星如同致命的紅蓮之雨,裹挾著灼熱的碎片和滾燙的碎石,狂暴地向四麵八方飛濺!
幾個躲閃不及的士兵,連慘叫都隻來得及發出半聲,便被點燃成翻滾的火球,淒厲的哀嚎瞬間被火焰吞噬,隻留下焦黑的輪廓和空氣中彌漫的、令人作嘔的皮肉焦糊味。
一股更加狂暴、足以融化鋼鐵的熱浪如同無形的海嘯般席卷而來!
空氣仿佛都被點燃,吸入肺腑如同吞咽滾燙的刀片,皮膚傳來無數細針攢刺般的灼痛!
整個城樓在烈焰中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扭曲,仿佛隨時都會徹底解體!
這毀滅性的一擊,如同最後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楊子釗心中任何殘存的猶豫、所謂的體麵,甚至是對同僚的最後一份責任感!
求生的本能,如同沉寂萬年的火山在他靈魂深處轟然噴發!他不再看那擁堵的死亡階梯,不再看身邊驚魂未定的王新民和嚇傻的晉嶽。
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在混亂、火光、濃煙與死亡交織的煉獄城頭急速掃視,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過濾著每一個細節。
多年的戰場經驗和作為守將的秘密布局,讓他瞬間鎖定了一個目標——靠近內城牆根一處不起眼的、堆放著備用弓弩和一摞摞破損盾牌、斷裂長矛的雜物角落!
那裏,一堆破銅爛鐵之下,掩蓋著他為自己預留的最後一線生機!
一個隻有他和幾個絕對心腹才知道的隱秘所在!
“跟我來!護住我!”楊子釗對王新民厲聲咆哮,聲音帶著破釜沉舟、斬斷一切後路的決絕。
他不再顧忌什麽大將軍的威嚴,猛地伏低身體,像一頭衝入荊棘叢林的受傷豹子,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和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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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左手如鐵鉗般,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一把揪住剛剛掙紮爬起、驚魂未定的晉嶽那華貴官袍的後脖領子,如同拖拽一袋無用的糧食,將他粗暴地拽起,差點勒得晉嶽背過氣去;
右手則如同冰冷的鐵錘,毫不留情地狠狠推開一個正捂著腹部巨大傷口、踉蹌著擋住去路、發出微弱哀嚎的傷兵!
那傷兵本就虛弱不堪,被這蘊含著狂暴求生意誌的巨力一推,如同斷線的風箏般踉蹌著撞向旁邊仍在燃燒的垛口,隻發出一聲短促而充滿難以置信的慘叫,身影便消失在翻騰的烈焰與濃煙之中,連一絲漣漪都未曾留下。
“殺開血路!擋我者死!”王新民目睹此景,瞳孔猛地一縮,一絲寒意掠過心頭,但軍令如山,刻入骨髓的忠誠瞬間壓倒了那絲寒意。
他對著僅存的兩名親兵——李四和另一個名叫張伍的漢子——發出野獸般的咆哮。
三人如同被逼到懸崖邊的瘋虎,揮舞著染血的刀鞘、拳頭,甚至直接用肩膀撞擊,用血肉之軀,不顧一切地劈砍、推搡、撞開那些因恐懼而失去理智、阻擋在前的士兵,硬生生為楊子釗和晉嶽撞開一條通向那雜物角落的、狹窄而血腥的通道!
火焰在他們身邊咆哮,舔舐著他們的衣甲,濃煙嗆得他們眼淚直流,視線模糊。
那名叫做張伍的親兵,在撞開一個擋路的士兵時,動作稍慢了一瞬,一根燃燒著、帶著猙獰鐵釘的巨大橫梁,在火焰的啃噬下終於斷裂,帶著死亡的呼嘯轟然倒塌!
“小心!”王新民隻來得及嘶吼一聲,那沉重的燃燒巨木便已狠狠砸在張伍身上!
“啊——!”一聲戛然而止的淒厲慘叫伴隨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哢嚓”骨裂聲響起,張伍瞬間被砸倒、吞噬在烈焰之中,隻留下一股更加濃烈的皮肉焦糊惡臭彌漫開來,刺激著幸存者的鼻腔。
衝到角落,楊子釗一腳踹開堆疊如小丘的破盾牌和斷裂的長矛,露出下麵一塊顏色略深、邊緣有明顯人工開鑿痕跡的巨大石板!
石板表麵覆蓋著厚厚的灰塵和凝固的、不知是油汙還是血跡的黑色汙垢。
他毫不猶豫地蹲下身,雙臂肌肉虯結如盤龍,青筋根根暴起如同蚯蚓蠕動,喉嚨裏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沉嘶吼,用盡全身的力氣向上猛抬!
“嘎吱——吱——!”沉重的石板紋絲不動,隻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石質摩擦聲,縫隙中簌簌落下灰塵。
“幫忙!蠢貨!不想死就用力!”楊子釗額頭青筋暴跳,汗水混著黑灰流進眼睛,他對著嚇傻的晉嶽和僅存的親兵王新民、李四發出狂暴的咆哮,唾沫星子混著煙灰噴在晉嶽慘白的臉上。
生死關頭的巨大恐懼,壓榨出了晉嶽這養尊處優身體裏最後一絲潛力,他連滾帶爬地撲過來,用他那雙養尊處優、此刻卻沾滿汙穢和擦傷的雙手,死死摳住冰冷刺骨的石縫。
王新民和李四也立刻加入,四人如同撬動命運的杠杆,臉憋得紫紅,喉嚨裏發出困獸般的低沉嘶吼,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在一點。
“一、二、三!嘿——呀!” 伴隨著一聲石破天驚、混合著絕望與求生欲的齊吼,沉重的石板終於被撬開一道足以容身的縫隙!
一股混雜著濃重黴味、千年塵土氣息和一絲若有若無、仿佛滲入石縫深處的陳年血腥氣的陰冷空氣,如同來自九幽之下的歎息,猛地湧出,與外麵灼熱刺鼻的地獄氣息形成冰火兩重天的鮮明對比!
下麵,是一個黑黢黢、深不見底的洞口,一道粗糙開鑿、向下延伸的石階在縫隙透入的微光中隱約可見,散發著神秘而危險的氣息!
“快下去!別磨蹭!快!”楊子釗毫不猶豫,當先將驚魂未定、手腳發軟的晉嶽粗暴地塞了進去,動作近乎是投擲。
“啊——!”晉嶽發出一聲短促驚恐的尖叫,像個沉重的麻袋般“咕嚕嚕”地滾下幾級台階,撞在冰冷的石壁上,痛呼出聲。
楊子釗自己緊跟著矮身,如同敏捷的狸貓,滑入那片代表著生存希望的黑暗之中。
王新民和李四緊隨其後,迅速合力將沉重的石板從內部奮力拉回原位!
“砰——!”
一聲沉悶如巨石落地的巨響,如同關閉了地獄的大門,徹底隔絕了外麵煉獄般的喧囂、足以將人瞬間烤熟的熱浪和令人窒息的、帶著死亡氣息的濃煙。
瞬間,世界仿佛被投入了墨汁,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隻剩下四人如同破舊風箱般粗重、劇烈、帶著劫後餘生顫抖的喘息聲,以及那在死寂中擂鼓般狂跳、幾乎要撞破胸膛的心髒搏動聲!
咚咚!咚咚!每一下都敲打在緊繃的神經上。
密室不大,約莫兩丈見方,像一個被遺忘千年的粗糙石槨。牆壁是冰冷堅硬、帶著濕滑水汽的岩石,觸手生寒,仿佛能吸走人身上最後一絲熱量。
地麵鋪著凹凸不平的粗糙石板,積著厚厚的灰塵,踩上去發出輕微的“噗噗”聲。
空氣汙濁不堪,彌漫著濃重的塵土味、深入骨髓的黴味,混合著他們身上帶來的焦糊味、血腥味、汗臭味,以及晉嶽官袍上熏香被汙濁後發出的怪異氣味,糅合成一種令人作嘔的、屬於死亡、絕望和古老秘密的窒息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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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嚓……”一點微弱的火光亮起,是王新民摸索著,用顫抖的手從懷中掏出防水的火折子,點亮了掛在壁釘上的一盞老舊油燈。
豆大的昏黃火苗在渾濁汙濁的空氣中微弱地跳動,光影搖曳,將四人扭曲、晃動的巨大黑影投射在嶙峋粗糙的石壁上,如同伺機而動的鬼魅,無聲地嘲弄著他們的狼狽和渺小。
光與影的邊界模糊不清,更添幾分陰森詭譎。
“呼…呼…活…活下來了?我們…活下來了?”晉嶽癱坐在冰冷的石地上,背靠著濕滑冰冷的石壁,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剛才滾落台階時撞傷的肋骨,疼得他齜牙咧嘴。
他那身象征著權力與地位的緋紅官袍徹底成了破布,被汗水、淚水和灰燼浸透,緊緊貼在因恐懼而顫抖不止的肥碩身軀上,勾勒出狼狽不堪、令人鄙夷的輪廓。
他臉上涕淚與煙灰混合成泥漿,糊住了半張臉,隻有一雙眼睛在昏黃的燈光下還殘留著極致驚恐後的茫然和虛脫,失神地望著跳動的火苗,仿佛靈魂還未從地獄邊緣爬回來。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精心打理的胡須,入手一片黏膩髒汙,一股強烈的屈辱感和後怕湧上心頭,眼淚又不受控製地流了下來,混合著臉上的汙垢,形成新的溝壑。
“天可憐見…天可憐見…”
“活下來?”靠在另一麵冰冷石壁上的楊子釗發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如同冰錐刺破寂靜。
他胸膛依舊劇烈起伏,汗水浸透了內衫,緊貼著冰冷的鐵甲,帶來一陣陣寒意。
但那雙眼睛已迅速從劫後餘生的片刻鬆懈中重新凝聚起鷹隼般的銳利和一種困獸般的凶戾。
他抬起手,用還算幹淨的裏衣袖口狠狠抹了一把臉上混合著汗水、淚水和黑灰的汙垢,露出一張疲憊不堪但線條依舊剛硬如鐵、寫滿冷酷決絕的麵孔。
昏黃搖曳的光線下,那雙眼睛閃爍著幽冷的光芒,如同被困在陷阱中的猛獸,警惕地掃視著這個狹小的空間和另外三人。
他冷冷地掃了一眼癱軟如泥、涕淚橫流的晉嶽,嘴角扯出一個毫不掩飾譏諷和鄙夷的弧度“晉尚書,我的監軍大人,你以為這就結束了?躲進這老鼠洞就萬事大吉了?這地窖的石板能擋住外麵那焚城滅地的烈火?能擋住無孔不入、沾之即死的毒煙?能擋住朱雀軍那些如狼似虎的鷹犬,他們掘地三尺的搜索?”
他的聲音嘶啞低沉,帶著一種被困的焦躁和對同伴天真的極度不耐,每一個反問都像鞭子抽打在晉嶽脆弱的心防上。
晉嶽被他看得渾身一哆嗦,剛剛升起的那點如同肥皂泡般脆弱的僥幸瞬間破滅,臉色再次煞白如紙,嘴唇哆嗦著“那…那怎麽辦?楊將軍!你是主將,你得拿個主意啊!我們…我們不能在這裏等死啊!”
他掙紮著想爬起來,牽扯到傷處又是一陣痛呼,官袍下擺沾滿了塵土和某種可疑的暗色汙漬,“本官…本官是朝廷欽命的兵部尚書、監軍!肩負重任!不能…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這裏啊!陛下…陛下還等著我的奏報…”
他試圖用身份和皇命來給自己壯膽,但顫抖的聲音暴露了他內心的極度恐懼。
“主意?”楊子釗再次嗤笑,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不再看晉嶽,目光如刀般轉向沉默守護在入口石板旁、如同磐石般的王新民,“王新民!清點!還有多少人?東西呢?”
他刻意忽略了晉嶽的身份強調,此刻,官職、地位,在這生死絕境中,一文不值。
隻有生存,才是唯一的真理。
王新民喘勻了氣,快速檢查了一下自己和身邊同樣驚魂未定、臉上帶著煙熏火燎痕跡的李四。
又警惕地掃視了一圈狹小密室內的每一個陰影角落,確認再無他人。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難以掩飾的悲痛和沉重“回大將軍,就…就剩我們四個了。張伍剛才…被橫梁砸中,沒能進來。小七…小七之前在南門就…”
他沒有說下去,但眼中閃過深切的痛楚。
他頓了頓,指向密室角落裏堆著的三個落滿厚厚灰塵、用堅固鐵皮包角的沉重木箱,“箱子都在,屬下檢查過,鎖扣完好,沒被撬動過。裏麵有水囊、風幹的肉條、鹽巴,還有…”
他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絲隱秘,“…還有您吩咐準備的那幾套粗布民夫衣物和偽造的路引文書。”
這是楊子釗在城破危機初顯端倪時,秘密吩咐他這位絕對心腹準備的最後退路,是壓在箱底的、見不得光的保命符。
箱子的存在,讓這冰冷的石穴裏,透出了一絲微弱的希望。
“好!”楊子釗眼中那絲狠厲的精光瞬間大盛,如同黑暗中點燃的鬼火,驅散了部分疲憊。
“等!”他斬釘截鐵地低喝,聲音在狹小的石壁間碰撞、回蕩,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等到外麵火勢稍弱,燒無可燒;或者等到朱雀軍入城搜索、製造新的混亂之時,那就是我們脫身的時機!”他猛地抬手指向密室深處一個被幾個空木箱和破麻袋半掩著的、更小的、僅容一人彎腰通過的洞口,那裏比入口更加幽深黑暗,仿佛巨獸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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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密道,”他的聲音帶著一絲隱秘的自傲,“通往後山一處廢棄多年的炭窯,入口極其隱蔽,被藤蔓和落石掩蓋,知道具體位置的人,算上我,不超過三個!出去後,我們立刻換上民夫衣服,把臉弄髒,混入逃難的百姓人流,鑽進山林!繞開官道,走小路,回成都府!”
他的計劃清晰、冷酷,透著職業軍人的果斷和對生路的執著算計。
成都府,是他權力網絡的中心,也是他唯一能翻盤的希望所在。
晉嶽聞言,眼中那點微弱的希望火苗“騰”地一下燃燒起來,仿佛溺水者抓住了浮木,臉上竟然擠出了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密道?!還有密道?!楊將軍!您真是…真是深謀遠慮!未雨綢繆!國之柱石!下官…下官佩服!佩服之至啊!”
他掙紮著就想往那個小洞口爬去,仿佛那幽暗的甬道就是通往天堂的階梯,什麽疼痛、體麵都顧不上了。
“站住!找死嗎?!”楊子釗厲聲喝止,聲音如同寒冰碎裂,帶著實質般的殺氣。
他一步跨前,高大的身影在搖曳的昏黃燈光下如同擇人而噬的魔神,投下的陰影完全籠罩了晉嶽。
“現在出去?外麵是什麽?是能把石頭都燒化的火海!是吸一口就爛肺的毒煙!還有朱雀軍!無數雙眼睛正盯著城頭每一寸地方!你想變成烤豬?還是想被他們的強弩射成刺蝟?!”
他頓了頓,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在晉嶽驚恐的臉上、王新民堅毅但難掩疲憊的臉上、李四緊張不安的臉上緩緩掃過,帶著赤裸裸的、不容置疑的警告和濃烈的殺意“都給我聽清楚了!從現在起,我們四個的命,就綁在這一根繩子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誰敢亂動,暴露了這裏!誰敢不聽號令!或者…”
他刻意加重語氣,目光死死釘在晉嶽那因恐懼而放大的瞳孔上,“…誰敢存了異心,想獨自溜走,或者出去後為了保命、為了前程,走漏了半點風聲!休怪我楊子釗刀下無情!‘斷嶽’飲血,從不問身份!”
他的手,“唰”地一聲,精準而有力地按在了腰間那柄造型古樸、殺氣森然的佩刀“斷嶽”的鯊魚皮刀柄上,刀鞘與冰冷的甲葉摩擦發出刺耳的“噌啷”聲,在死寂的密室中如同驚雷炸響,震得人心頭發顫。
密室內瞬間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詭異的寂靜。
隻有四人粗重壓抑、節奏不一的喘息聲、油燈燈芯燃燒時細微的“劈啪”聲,以及透過厚重石板隱隱傳來的、如同地獄深處傳來的沉悶燃燒轟鳴和遠處建築坍塌的、令人心悸的巨響。
希望與絕望,猜忌與恐懼,如同冰冷滑膩的毒蛇,在這狹小密閉的石穴裏無聲地交織、纏繞、瘋狂滋長發酵。
楊子釗背靠冰冷刺骨的石壁,閉上雙眼,胸膛微微起伏,似乎在強迫自己養精蓄銳,但那雙耳朵卻像最靈敏的獵犬,捕捉著石板外任何一絲異常的聲響,分析著火勢的烈度變化和可能的人聲。
晉嶽蜷縮在冰冷的角落,身體還在微微發抖,眼神卻閃爍不定,時而充滿渴望地望向那幽深的密道口,時而又充滿畏懼地偷瞄閉目養神的楊子釗和他腰間那柄象征著死亡的名刀,心中翻騰著各種念頭是緊緊依附這位凶悍冷酷的將軍?
還是…找機會利用他,甚至…?
一個模糊而大膽的念頭如同毒芽般悄然滋生。
王新民和李四則緊握腰刀刀柄,背靠冰冷的石壁,如同兩尊沉默的石像,警惕的目光在唯一的石板入口、幽暗的密道口以及自己的“同伴”——尤其是那位狼狽不堪的監軍大人——身上來回逡巡。
忠誠、職責與對主將剛才推傷兵下城那一幕帶來的驚駭,在他們心中激烈衝撞。
空氣粘稠得仿佛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心跳都如同重錘敲在鼓膜上,時間在這裏變得無比漫長而煎熬。
就在那塊沉重的石板落下,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的同時。
在距離密室入口石板不過七八步遠的地方,一堆被濃煙熏得黢黑、尚有餘溫、散發著刺鼻焦糊味和淡淡血腥氣的瓦礫廢墟之後,兩雙眼睛,如同潛伏在黑暗深淵中的毒蛇,正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住了石板落下的位置!
他們的呼吸壓得極低,幾乎與周圍的死寂融為一體。
其中一人,身體緊貼著一根尚未完全倒塌、被烈焰舔舐得半焦的巨大梁柱的陰影裏,幾乎與那片濃重的黑暗融為一體。
正是那瘦小精悍、行動如鬼魅的繡衣使者——影七!
他臉上覆蓋著浸濕的破布,隻露出一雙冰冷、銳利、毫無感情波動的眼睛,像兩顆鑲嵌在陰影裏的、淬了寒冰的黑曜石。
他屏住呼吸,身體保持著絕對的靜止,連胸膛的起伏都微不可察。
他親眼目睹了楊子釗等人撬開石板、拖拽如同死狗般的晉嶽、最後塞入地下的全過程,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細節,甚至楊子釗臉上那一閃而過的猙獰和晉嶽眼中的絕望,都清晰地烙印在他冰冷的瞳孔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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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大腦如同精密的機械飛速運轉目標確認(楊子釗、晉嶽)。
位置鎖定(石板下密室)。
狀態評估(驚惶,受傷,但仍有反抗能力)。
威脅等級極高。
他的手指,已經無聲無息地搭在了袖中暗藏的、淬有劇毒的手弩扳機上,冰冷的弩箭蓄勢待發。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在影七側前方不遠處,一處被倒塌房梁半掩著的、原本是石屋地窖的坍塌豁口裏,另一雙燃燒著刻骨仇恨火焰的眼睛也死死鎖定了那裏!
正是腹部遭受重創、被簡單用染血破布條死死勒緊傷口的守軍老兵——王鐵柱!
劇痛和失血讓他臉色慘白如紙,豆大的冷汗不斷從額頭滾落,混合著煙灰,在臉上衝出道道溝壑。
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腹部的傷口,帶來一陣陣撕裂般的劇痛和眩暈。
他本是在煉獄般的混亂中掙紮求生,因失血過多而口渴難耐,試圖在這片廢墟中尋找一點救命的水源或未燒盡的酒,卻無意間透過地窖坍塌處一道狹窄的、被碎石卡住的縫隙,看到了楊子釗等人鬼祟的行動!
尤其是楊子釗粗暴地將那捂著腹部的傷兵推下火海的瞬間,那冷酷無情的側影,如同燒紅的烙鐵,帶著無盡的恨意,狠狠燙在王鐵柱的心上!
那是屠殺他兩萬袍澤的劊子手首領!還有那個隻會紙上談兵、克扣軍餉的狗官晉嶽!
他們還活著!他們想逃!
仇恨的怒火瞬間壓倒了身體的痛苦和虛弱,他感覺一股滾燙的力量從腳底直衝頭頂,連腹部的傷口似乎都麻木了。
兩人幾乎在同一時間察覺到了對方的存在!
影七的眼神瞬間變得極度危險,瞳孔收縮如針尖,全身肌肉瞬間繃緊如鐵,如同發現闖入領地的致命毒蛇。
右手袖中的淬毒手弩微微調整了方向,鎖定了王鐵柱藏身的陰影縫隙,隻需零點一秒的發力,致命的弩箭就能無聲射出,將這個潛在的目擊者滅口!
王鐵柱則心頭劇震,一股寒意從脊椎直衝頭頂!
他認出了影七——正是昨夜在屍山血海中如同死神般冷酷穿梭、精準擊殺試圖組織反抗的軍官、又引導潰兵衝擊南門製造混亂的那個神秘黑影!
這個人是敵是友?是朱雀軍的人?還是…專門來滅口的?巨大的恐懼和強烈的仇恨在他心中激烈交戰。
時間在濃煙與焦臭中仿佛凝固了一瞬。
生死的天平在劇烈搖擺。王鐵柱強忍著腹部撕裂般的劇痛和陣陣眩暈,用盡全身力氣,朝著影七藏身的方向,極其緩慢而清晰地做了幾個手勢——左手食指中指並攏指向石板(目標),右手握拳拇指朝下(敵人),然後拇指食指圈起(協同),最後指向自己(我)。
那是不良人的聯絡暗號,表示“發現重要目標(楊晉),請求協同”。
他不知道對方是否屬於這個體係,是否能看懂,這完全是他絕望中孤注一擲的賭博!
汗水浸透了他背後的破爛衣衫,冰冷地貼在皮膚上。
他死死盯著影七的方向,心髒幾乎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
影七的動作微微一頓。
他銳利如刀的目光在王鐵柱慘白卻寫滿刻骨仇恨的臉上、腹部那被鮮血浸透的破布(那位置和他昨夜在混亂中刺傷的一個頑強抵抗的不良人小頭目位置極其相似)、以及那雙雖然飽含痛苦卻異常堅定、燃燒著純粹複仇火焰的眼睛上停留了極其短暫的一瞬。
隨即,他眼中那幾乎要溢出的殺機稍斂,幾不可察地、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
同時,他用左手在身側的陰影中回了一個更簡潔、更專業的暗號手勢——食指豎起置於唇前(噤聲),手掌平攤下壓(待命),目光緊盯目標(監視)。
他瞬間做出了判斷這個傷兵,認識目標,對目標懷有深仇大恨,且有一定的反抗意識(無論是不良人殘部還是自發反抗的幸存者),也構不成對自己的威脅。
相反,這是一股可以利用的、對楊晉二人充滿毀滅欲的力量。
敵人的敵人,此刻就是臨時的“盟友”。
至於他的確切身份?不良人殘部?自發反抗的幸存者?在影七眼中,此刻都不重要了,目標的高度一致壓倒了一切。
他需要這雙眼睛,也需要一個可能的“替罪羊”或“探路石”。
兩人如同最老練、最耐心的獵人,忍受著身下瓦礫的滾燙餘溫、空氣中嗆人刺鼻的煙塵和焦糊味、以及(對王鐵柱而言)傷口不斷傳來的、撕心裂肺的劇痛和失血帶來的陣陣寒意,將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塊封死的地窖入口石板上。
王鐵柱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那顆被仇恨和緊張填滿的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的聲音,每一次搏動都像是在呐喊“楊子釗!晉嶽!就在下麵!屠殺兩萬多人的劊子手!就在下麵!”
這個念頭如同滾燙的岩漿,灼燒著他的靈魂,暫時壓倒了身體的痛苦和虛弱。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塊石板,仿佛要用目光將它燒穿,右手緊緊攥著一塊邊緣鋒利的碎石,作為他唯一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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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七則像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完全融入了陰影和半焦梁柱的紋理之中,隻有那雙冰冷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儀器,記錄著入口周圍每一寸土地的變化,每一縷飄過的煙霧軌跡,計算著時間,分析著石板下可能傳出的任何細微震動,等待著最佳的撲殺時機,或者…利用身邊這個傷兵製造混亂的時機。
濃煙依舊在廢墟間繚繞,遠處火海的咆哮聲如同低沉的地獄背景音,一場在廢墟與密室之間展開的、關乎生死、複仇與陰謀的無聲獵殺,已然在死寂中拉開血腥的序幕。
密室內的死寂被一陣壓抑的咳嗽聲打破。
是晉嶽。他被濃煙嗆傷的喉嚨火燒火燎,忍不住咳了起來,聲音在狹小的空間裏顯得格外刺耳。
他連忙用手死死捂住嘴,驚恐地看向楊子釗,生怕引來將軍的怒火。
楊子釗依舊閉著眼,眉頭卻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沒有出聲。但按在刀柄上的手指,指節微微發白。
“大將軍,”王新民的聲音低沉響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走到一個鐵皮箱子旁,用刀鞘撬開了鎖扣。
“屬下取些水出來?大家潤潤喉嚨,也…壓壓驚?”
他的提議很實際。
長時間的煙熏火燎和高度緊張,讓所有人的喉嚨都幹得像砂紙。
楊子釗緩緩睜開眼,點了點頭,目光掃過箱子“小心點,別弄出太大動靜。”
王新民應了一聲,小心翼翼地打開箱子。
裏麵整齊地碼放著幾個皮質水囊,還有用油紙包好的肉幹和鹽塊。
他取出一個水囊,拔開塞子,一股淡淡的皮革和清水的氣息彌漫開來,在這汙濁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清新。
他先遞給楊子釗。
楊子釗接過,沒有立刻喝,而是湊到鼻尖聞了聞,確認無異,才仰頭灌了幾口。
冰冷的水流滑過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他將水囊遞給王新民“分下去。”
王新民自己喝了一口,遞給李四。李四感激地接過,貪婪地喝了幾大口,才戀戀不舍地遞給蜷縮在角落的晉嶽。
晉嶽幾乎是搶過水囊,不顧形象地“咕咚咕咚”猛灌,清水順著他髒汙的下巴流下,打濕了前襟。
幾口水下肚,他感覺虛脫的身體恢複了一絲力氣,腦子也清醒了一些。
他抹了把嘴,看著水囊,又看看楊子釗和王新民,眼神複雜。剛才楊子釗推傷兵下火海的那一幕,以及那句冷酷的“刀下無情”,再次浮現在他腦海。
恐懼依舊存在,但另一種情緒——一種不甘和算計——開始悄然滋生。
他晉嶽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他是兵部尚書!
他必須活下去,而且…他瞥了一眼那幽深的密道口,一個念頭更加清晰必須掌握主動!
“楊將軍,”晉嶽的聲音帶著刻意的虛弱和討好,“本官…本官剛才失態了,將軍莫怪。將軍深謀遠慮,預留此等生路,實乃…實乃我等再生父母。隻是…”
他話鋒一轉,帶著試探,“隻是不知這密道…裏麵是否安全?出口是否…是否真如將軍所言那般隱蔽?下官…下官隻是擔心,萬一朱雀軍也知曉此處…”
楊子釗冷冷地打斷他“晉尚書多慮了。此密道乃前任守將秘密開鑿,知者甚少,且那人已死於三年前一場‘意外’。出口處偽裝極好,若非事先知曉,絕難發現。”
他的語氣篤定,但眼底深處卻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霾。
前任守將的死,和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這條密道,也曾是他鏟除異己的工具之一。
這個秘密,他從未對任何人提起。
晉嶽被噎了一下,訕訕地閉嘴,但心中的疑慮並未打消。
他注意到楊子釗提到前任守將時那一閃而逝的異樣。
王新民默默地將肉幹和鹽塊分發給眾人。
肉幹很硬,帶著濃重的鹹腥味,但在這種時候,卻是補充體力的珍寶。
四人默默地咀嚼著,密室裏隻剩下牙齒撕咬肉幹的“咯吱”聲和吞咽的聲音。
昏黃的燈光將他們的影子投在石壁上,隨著火苗的跳動而扭曲變形,如同群魔亂舞。
李四一邊費力地嚼著肉幹,一邊忍不住低聲問王新民“王頭兒…你說…外麵…外麵還有人活著嗎?”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他想起了那些朝夕相處的袍澤,想起了被橫梁砸死的張伍。
王新民沉默了片刻,將一塊堅硬的肉幹用力咽下,喉嚨滾動了一下,才低聲道“別想那麽多。先顧好眼前,活下去。”
他的聲音沉重,帶著一種閱盡生死的疲憊。
他何嚐不心痛?
那些都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兄弟!
但此刻,保護將軍,完成最後的職責,是他唯一的信念。
隻是,楊子釗推人下火海的那一幕,像一根刺,紮在他的忠誠上,隱隱作痛。
他不敢深想,隻能強迫自己將其歸咎於將軍在生死關頭的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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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子釗聽著他們的對話,麵無表情,但握著肉幹的手指卻微微收緊。
外麵…兩萬將士…劍門雄關…他半生的心血…都化作了那片火海。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愴和暴戾在他胸中翻騰。
他猛地將剩下的肉幹塞進嘴裏,用力咀嚼,仿佛在咀嚼著敵人的血肉。
活下去!必須活下去!隻有活著,才能有機會洗刷恥辱,才能…複仇!朱雀軍!還有…他冰冷的目光掃過正在小口喝水的晉嶽,心中冷笑。
這個廢物,或許還有用。
時間在壓抑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石板外傳來的燃燒和坍塌聲似乎減弱了一些,但並未停息。
每一次聲音的變化,都牽動著密室內四人的神經。
晉嶽幾次想開口詢問何時能動身,但看到楊子釗閉目養神、按著刀柄的樣子,又把話咽了回去。
他偷偷觀察著王新民和李四,盤算著如果…如果和這兩位親兵私下達成某種默契…這個念頭如同毒藤,在他心中悄然蔓延。
就在這時!
“咚…咚…咚…”
一陣極其輕微、仿佛隔著很遠的敲擊聲,隱約從頭頂的廢墟某處傳來!聲音斷斷續續,帶著某種試探性的節奏!
密室內的四人瞬間身體僵硬!連呼吸都屏住了!
楊子釗猛地睜開眼,眼中寒光暴射!
如同被驚醒的猛虎,全身肌肉瞬間繃緊!
他銳利的目光死死盯住頭頂的石板,手已經無聲無息地握緊了“斷嶽”刀柄!
王新民和李四也瞬間進入戰鬥狀態,悄無聲息地拔出了腰刀,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四周石壁,仿佛敵人會從任何地方鑽出來!
晉嶽嚇得魂飛魄散,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眼中充滿了極致的恐懼——被發現了?!
那敲擊聲又響了幾下,間隔時間更長,仿佛在確認什麽,然後…停了。
死寂再次降臨。但這一次的死寂,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
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四人的脊椎爬升。
是誰?是幸存的士兵無意中觸碰?還是…朱雀軍已經開始搜索了?
楊子釗的眼神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他緩緩鬆開刀柄,對著王新民和李四做了個“噤聲、戒備”的手勢。
計劃被打亂了。
他們必須更加小心,等待的時間可能需要延長,或者…需要更冒險的行動。
而在廢墟之上,影七緩緩收回了用一塊小石子在半焦梁柱上輕輕敲擊的手指。
他冰冷的眼神毫無波瀾。剛才的敲擊,是他故意的試探。
他要確認下麵的人是否緊張,是否還保持著警惕。
同時,他眼角的餘光瞥向王鐵柱藏身的豁口,看到對方也因這突然的聲響而身體緊繃,眼中仇恨之火更熾。
影七的嘴角,勾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冰冷的弧度。
獵物很警覺。
很好。
這樣,獵殺才更有趣。
他需要等待一個時機,一個能讓下麵的人自己打開“囚籠”的時機。
或者,一個能讓他身邊這個充滿仇恨的“盟友”,發揮最大價值的時機。
密室與廢墟之間,無形的網正在收緊。
生存的希望與死亡的陰影,在濃煙與寂靜中激烈交鋒。
……
……
此時,密室外麵。
蜀地群山懷抱中的劍門關,這座被譽為“天下第一險隘”的雄關,此刻不再是抵禦外敵的鐵壁,而是化作了一座吞噬生命的巨大熔爐。
一場由西北風驟然加劇、借守軍屠殺百姓暴行燃起的滔天大火,正以無法阻擋的勢頭席卷關城。
濃煙蔽日,火光衝天,將鉛灰色的天幕映照得一片血紅,空氣中彌漫著木材爆裂的劈啪聲、人體脂肪燃燒的滋滋聲,以及一種令人作嘔的、混合著焦糊與烤肉的地獄氣息。
“城門!砸開城門!開門啊!”
“讓開!老子要出去!”
“滾開!別擋道!”
東門下,原本作為預備隊駐紮的一萬五千士兵,此刻已徹底淪為被恐懼支配的獸群。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軍紀、忠誠,甚至人性。
火舌如同貪婪的巨蟒,吞噬著營帳,舔舐著盔甲,灼熱的氣浪讓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下燒紅的炭塊。
一個滿臉煙灰、雙目赤紅的隊正徒勞地揮舞著佩刀,試圖維持秩序,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
“不許亂!列隊!違令者……”
“列你娘的頭!後麵全是火!你想燒死大夥嗎?!”一個壯碩如熊的士兵怒吼著,猛地撞開他,掄起手中的戰斧狠狠劈向緊閉的城門!
“噗嗤!”冰冷的刀鋒從背後刺入壯碩士兵的身體,是另一個試圖維護秩序的軍官。
但殺戮的閘門一旦打開,便再也無法關閉。混亂瞬間升級為血腥的暴動。
“殺了他們!殺了這些不讓咱們活命的狗官!”
“對!開城門!”
絕望的士兵們如同瘋魔,刀劍不再指向敵人,而是砍向昔日同袍,砍向任何擋在生路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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慘叫聲、怒罵聲、兵刃撞擊聲與火焰的咆哮交織在一起,構成一曲地獄的合唱。
秩序徹底崩潰。
軍官們或被亂刀砍死,或被洶湧的人潮踐踏淹沒。
沉重的東城門,在無數雙染血的手推搡、撞擊、刀劈斧鑿之下,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最終轟然洞開!
“門開了!衝啊!”
“快跑!跑出去就活了!”
積蓄已久的求生洪流瞬間找到了宣泄口。
士兵們哭喊著、推搡著、踐踏著,如同決堤的洪水,不顧一切地湧出狹窄的城門洞。
他們丟盔棄甲,甚至拋棄了武器,隻求離身後那片火海煉獄遠一點,再遠一點。
然而,他們奔向的並非生天,而是城外嚴陣以待、殺氣衝天的朱雀軍團大營。那黑壓壓的軍陣,沉默如鐵,閃爍著寒光的兵刃,在火光映照下宛如死神的獠牙。
南門的情況同樣慘烈,但混亂中尚存一絲殘存的建製。
副將陳桐,一個四十多歲、以穩重著稱的老將,此刻須發焦卷,臉上被熏得黢黑,嗓子因吸入濃煙而嘶啞不堪
“頂住!咳咳……守住城門!有序撤離!不要……”
“將軍!北營……北營全完了!火……火過來了!”一個渾身是血的校尉連滾爬爬地衝過來,指著後方。
隻見靠近北側的營房已成一片火海,數百來不及逃出的士兵在烈焰中翻滾、哀嚎,瞬間化作焦炭,刺鼻的焦臭味令人窒息。南門守軍的心理防線在這一刻徹底崩潰。
“守不住了!將軍,撤吧!”
“開門!開門逃命啊!”
陳桐看著身後越來越近的火牆,感受著腳下大地傳來的灼熱,眼中閃過一絲絕望的悲愴。
他明白,軍令在此刻已無意義。
“開……開門……”他艱難地吐出兩個字,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
沉重的南城門被打開一條縫隙,早已迫不及待的士兵們如同受驚的鳥群,爭先恐後地擠了出去。
他們比東門的潰兵更顯狼狽——許多人連馬匹都顧不上牽,兵器更是丟了一路。
臉上寫滿了驚魂未定,眼神空洞而恐懼,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通往薑維城的崎嶇山路上奔逃。
隊伍稀稀拉拉,毫無隊形可言,隻聽得見粗重的喘息、壓抑的哭泣和慌亂的腳步聲。
有人摔倒,立刻被後麵的人踩踏而過,無人理會。
他們以為暫時逃離了火海,卻不知前方山穀的密林中,死神已張開了冰冷的懷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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