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3章 沸騰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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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場景,甚至比東門的煉獄廢墟更衝擊他們的認知!
隻見西門那同樣被烈焰熏烤得漆黑、厚重門板早已破碎不堪、如同巨獸殘缺獠牙般的殘破門洞下,一支精悍肅殺到極點的部隊,正如同冰冷沉默的黑色鐵流,源源不斷地、秩序井然地魚貫而入。
為首者,一身玄色輕甲早已被泥濘、草木碎屑、煙灰和大量暗紅發黑、早已凝固板結的血漬所覆蓋,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顏色,風塵仆仆,臉上帶著長途奔襲、不眠不休的極度疲憊,眼窩深陷如同骷髏,嘴唇幹裂起皮,滲出血絲。
然而,他的腰杆卻挺得筆直如永不彎曲的標槍,眼神銳利如高空鎖定獵物的鷹隼,掃視著城門兩側如同地獄繪圖般的景象時,那目光深處蘊藏的冰冷殺機和鐵血肅殺之氣,幾乎讓周圍的空氣都為之凍結凝滯,連盤旋的烏鴉都嚇得撲棱棱飛向更高遠的天空——正是張巡征蜀大軍最鋒利的那把暗刃,特戰營郎將王玉坤!
他身後,是四百多名同樣精悍、沉默如同萬年玄冰般的特戰營士兵。
他們人人麵帶無法掩飾的倦色,眼布蛛網狀的血絲,身上的玄甲破損不堪,布滿刀痕、箭孔、被火燎出的焦黑印記,甚至有些地方還嵌著未拔出的箭頭或碎石。
但他們的隊形卻絲毫不亂,步履沉穩有力,踩在焦土碎石上發出整齊劃一的沉悶聲響。
眼神警惕如機警的狼群,冰冷地掃視著四周的斷壁殘垣和己方士兵,手中緊握的淬毒勁弩和雪亮森寒的橫刀,在透過煙塵的慘淡光線下反射著幽冷致命的光澤,無聲地訴說著百戰餘生的強悍與令人心悸的紀律性。
一股濃烈到化不開的血腥味、山林間大火焚燒後的硝煙焦糊氣息、濃重的汗味以及淡淡的、用於處理傷口的金瘡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獨特的、鐵與血交織的、死亡行軍般的味道,撲麵而來。
而真正令人震撼到失語、幾乎要顛覆所有人認知的,是他們所“押送”的隊伍!
黑壓壓一片,如同一條蜿蜒蠕動、看不到盡頭的黑色巨蟒,足足有五千人之眾的俘虜!
這些俘虜個個丟盔棄甲,衣衫襤褸,蓬頭垢麵,許多人臉上身上帶著明顯的煙熏火燎痕跡、凝固的暗紅血汙和新鮮的、還在滲血的傷口。
他們神情麻木呆滯,眼神渙散空洞,充滿了極度的驚恐和深入骨髓的絕望,如同被驅趕的、徹底失去了魂魄的行屍走肉。
在特戰營士兵那冰冷如刀的目光和隨時可能激發的、閃爍著幽藍寒光的弩箭威懾下,排著混亂而漫長的隊伍,垂頭喪氣,步履蹣跚,如同待宰的羔羊般,踉蹌著走進這如同地獄入口般冒著縷縷不祥青煙的西門。
他們正是從城頭密道僥幸逃出,卻一頭撞進許鐵山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被一網打盡的那批守軍殘兵!
楊子釗麾下頭號大將丁勇亮垂著頭,頭盔早已不知所蹤,發髻散亂如同枯草,臉上混雜著煙灰、血汙和失敗的頹喪,被兩名身材格外高大、眼神如鷹的特戰營士兵用刀鞘死死抵著後背,單獨押送在俘虜隊伍的最前列。
“玉坤!”張巡強壓心中的驚濤駭浪,策馬上前幾步,聲音裏充滿了巨大的震驚和幾乎要溢出的、亟待解答的疑惑,“你……你這是……從何而來?這些俘虜……?”
他的目光在王玉坤那疲憊不堪卻鋒芒畢露如同出鞘利劍般的臉龐和那望不到盡頭、充斥著失敗與絕望的俘虜隊伍之間來回掃視,心中的疑團如同雪球般越滾越大,幾乎要將他淹沒。
王玉坤翻身下馬,動作依舊幹脆利落,顯示出強大的身體控製力和堅韌不拔的意誌。
他對著張巡和眾將抱拳行禮,聲音因疲憊、煙塵嗆染和長時間嘶吼指揮而異常沙啞,卻字字清晰,如同金石墜地,帶著戰場特有的鏗鏘:
“末將王玉坤,參見大將軍!末將有負重托,未能奇襲敵後,致使正麵強攻兄弟蒙受巨大損失,陷於苦戰,末將……萬死難辭其咎!請大將軍責罰!”他單膝跪地,頭顱低垂,肩甲上的塵土簌簌落下,姿態誠懇而沉重,充滿了未能完成任務的愧疚。
他先請罪,隨即抬起頭,目光迎向張巡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那銳利的眼神中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是劫後餘生的後怕?
是破釜沉舟的決絕?還是深藏的、難以言說的沉重負擔?
“然,末將雖未能按計劃奇襲成功,卻於絕境之中,天幸覓得另一破敵死穴之法!天佑王師,不絕我路!”他頓了頓,指向身後那黑壓壓、一眼望不到頭、散發著失敗氣息的俘虜隊伍,聲音帶著一種破開迷霧的力量,“這些俘虜,皆是偽朝守軍殘部主力!自劍門關城頭一處極其隱秘的逃生密道遁出,妄圖逃往梓潼!於西北山澗預定出口處,被我部伏擊所擒!總計五千三百七十六人,敵軍大將丁勇亮亦在其中,已另行嚴密看押!”
數字精準,擲地有聲。
“城頭密道?西北山澗?!”劉誌群失聲叫道,花白的胡須都在微微顫抖,心中的猜測幾乎要脫口而出,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王將軍,你是如何……如何知曉密道出口確切位置?又是如何在萬軍之中精準截住他們主力的?!”
他猛地意識到什麽,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過周圍焦黑的、尚有餘溫的廢墟,再看向王玉坤風塵仆仆卻渾身散發著山林大火硝煙氣息的隊伍,那個可怕的、呼之欲出的念頭讓他聲音都帶上了一絲無法掩飾的駭然,“還有這關城大火……玉坤,這焚城烈焰……是否……”
後麵的話,他竟有些說不下去。
王玉坤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帶著焦土的苦澀、硝煙的辛辣和濃重的血腥味。
他迎著張巡和眾將驚疑不定、甚至隱隱帶著一絲審視、駭然和恐懼的目光,坦然開口,聲音不高,卻如同重錘,一下下狠狠敲在每個人的心上,震得他們耳膜嗡嗡作響:
“回稟大將軍、諸位將軍。末將見朱雀軍團兄弟死傷慘重,正值焦灼之際,天賜良機——”他猛地抬頭,望向那依舊陰沉、但風向已悄然轉為強勁西北的天空,眼神中閃過一絲決絕的光芒,“強勁的西北風驟起!呼嘯山林!風助火勢,火借風威!此乃天時!”
他眼神驟然變得銳利如淬火的刀鋒,帶著一種破釜沉舟、孤注一擲、向死而生的決絕,仿佛將眾人帶回了那決定數千乃至數萬人生死的抉擇時刻:
“末將……遂於萬死之中,行火攻絕殺之計!以火為兵,焚山斷敵!借風神之威,以燎原烈焰,逼其出洞!絕其後路!此計若成,關城必為火海,守軍必亂,我軍可趁勢破關,減少傷亡!若不成……”
他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壯烈的平靜,“末將與麾下四百七十三名兄弟,便與這莽莽山林同燼,化作焦土,亦無愧於大將軍重托,無愧於王師之名!”
字字鏗鏘,如同誓言。
“火攻?!”趙小營失聲尖叫,聲音尖利得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雞,“王將軍!你……你放火燒了西北山林?!那……那這關城大火……還有城中的百姓……”
他指著周圍無邊無際、如同煉獄繪圖般的焦黑景象,皺眉道:“兩萬百姓啊!難道都……都葬身在你這一把火下?!”
張小虎也猛地盯住王玉坤,眼神銳利如刀,充滿了極度的震驚。
難道……難道這滿城焦骨,這無數婦孺的冤魂,竟是自己人放的這把火引燃的?!
劉誌群和其他將領臉色也都凝重到了極點,看向王玉坤的目光中充滿了極度的震驚、駭然,以及一絲難以掩飾的恐懼和隱隱的排斥——此計太過酷烈!
焚山滅敵,火借風勢,必然如失控的野獸般席卷關城!
那兩萬手無寸鐵的百姓……難道都成了這驚天一火的陪葬?
王玉坤此舉,功過該如何評說?是力挽狂瀾的英雄,還是製造更大慘劇的屠夫?
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以下。
死寂,比之前任何時刻都更甚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籠罩了在場的每一個人。
王玉坤立下了破關的首功,避免了朱雀軍團強攻主關可能付出的難以承受的慘重傷亡,這一點毋庸置疑。
但這手段之狠辣酷烈,尤其是想到那可能葬身火海的兩萬無辜生靈,讓眾人心中如同壓上了一座萬載不化的冰山。
感激與巨大的不適、道德上的強烈譴責感、甚至是對執行者本能的排斥感,如同毒藤般交織纏繞在一起,讓空氣凝重粘稠得讓人無法呼吸,連那些麻木的俘虜都似乎感受到了這股致命的寒意,隊伍出現了不安的騷動。
張小虎的手,再次死死地、青筋畢露地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哢吧”聲,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在王玉坤平靜的臉龐和周圍地獄般的焦土之間來回掃視,充滿了掙紮與殺意。
王玉坤清晰地感受到了眾人目光中的複雜情緒——震驚、質疑、恐懼,甚至那一絲不易察覺卻真實存在的鄙夷。
他臉上沒有任何得意,反而掠過一絲深刻的、幾乎無法承受的痛苦和一種被逼到絕境、不得不背負千古罵名與內心煎熬的悲憤。
他猛地從懷中貼身最裏層、一個被汗水血水浸透的口袋裏,極其鄭重地掏出一張同樣被汗水、血水、泥汙浸透、邊緣已經破損卷曲、幾乎要碎裂的紙條。
他雙手微微顫抖著,如同捧著千鈞重擔,捧著足以顛覆一切的真相,將這張承載著驚天秘密、足以解釋一切、也足以洗刷他所有嫌疑的紙條,無比鄭重地、甚至帶著一絲委屈和釋然的意味,遞向張巡,聲音低沉而壓抑,如同受傷野獸在絕境中發出的最後嗚咽:
“大將軍!諸位!末將豈是不知此計酷烈,有傷天和?!末將也曾徹夜掙紮,幾欲放棄!看著兄弟們疲憊絕望的臉,聽著山林間呼嘯如鬼哭的風聲,末將心中天人交戰,煎熬如同置身油鍋!一邊是可能付出的巨大代價和罵名,一邊是坐視正麵兄弟血流成河!”
“然,就在末將欲放棄此念,苦尋他法而不得之時,天意昭昭!讓我部拿到了不良府信鴿的情報!”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沉冤得雪的激動,“讓末將……再無半分猶豫!唯有以此燎原之火,行天罰之刑!”
張巡心中劇震,仿佛預感到了什麽驚天動地的真相,他強壓著翻騰如沸的心緒,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接過那張還帶著王玉坤體溫和戰場硝煙血腥氣息的紙條。
趙小營、劉誌群、張小虎等人也立刻屏住呼吸,心髒狂跳如擂鼓,不顧一切地圍攏過來。
張巡借著旁邊親兵慌忙舉起的、劈啪作響的火把光亮,小心翼翼地、如同展開稀世珍寶般,展開那張脆弱不堪的紙條。
隻見上麵字跡潦草卻清晰有力,顯是在極度倉促、激憤、恐懼甚至絕望中寫成,墨跡因汗水和可能的血水而有些暈開模糊,但內容卻觸目驚心,每一個字都如同燒紅的烙鐵:
楊子釗、晉嶽聯署最高軍令,以肅清內患、節省糧秣、防我軍細作為名,已於三日前午時,遣親衛營將關城內所有兩萬餘民夫、婦孺,不分老幼,盡數屠戮於城西校場及各處地窖!雞犬不留!屍骸堆積如山,血流漂杵,慘絕人寰!此二獠,滅絕人性,禽獸不如!天理難容!
“轟隆——!!!”
這短短幾十個字,如同九霄之上降下的滅世神雷,帶著毀滅性的、足以粉碎一切認知的力量,狠狠劈在張巡和所有看到紙條內容的將領腦中!
瞬間將他們所有的推測、所有的情緒、所有的爭論都炸得粉碎!
世界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失去了聲音和色彩,隻剩下紙條上那血淋淋的、散發著無盡怨氣的字句在腦海中轟鳴回蕩,如同萬千冤魂的齊聲哭嚎!
“屠……屠城?!兩萬多百姓……盡數……雞犬不留?!”趙小營失聲尖叫,聲音尖利刺耳得如同夜梟悲鳴。
他之前還在歇斯底裏地質問王玉坤可能的百姓傷亡!
巨大的荒謬感、滔天的憤怒、被愚弄的悲憤以及那無法言喻的悲痛瞬間將他徹底淹沒。
他的臉色由慘白轉赤紅,又由赤紅轉鐵青,最終化為一片死灰,嘴唇劇烈哆嗦著,卻再也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隻有淚水混合著冷汗無聲滑落。
“兩萬多百姓……盡數屠戮……雞犬不留……屍山血海……”劉誌群這位見慣生死、心如鐵石的老將,也瞬間瞪大了眼睛,眼珠幾乎要凸出眼眶,握著馬韁的蒼老大手劇烈顫抖,指節捏得咯咯作響,仿佛要將韁繩捏碎!
胸膛如同狂暴的風箱般劇烈起伏,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憤和焚盡八荒、足以燃盡理智的殺意在他蒼老的軀體內奔湧咆哮!
他猛地看向那片焦黑的、尚有餘溫的廢墟,眼中不再是悲憫,而是如同火山徹底爆發般的、足以焚盡世間一切的怒火!
“畜生!禽獸!該千刀萬剮!該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他低吼著,聲音嘶啞如破鑼,飽含著最深沉、最惡毒的詛咒,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血塊。
張小虎的反應最為暴烈!
他雙目瞬間赤紅如血,瞳孔縮成針尖,如同被徹底激怒、完全失去理智的遠古凶獸,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湧上了頭頂,喉嚨裏發出一聲不似人聲、如同受傷孤狼瀕死般的淒厲咆哮:“楊子釗!晉嶽!狗賊!畜生!畜生啊——!!!”
他猛地抽出腰間佩刀,狂怒之下,毫無保留地狠狠一刀劈在旁邊一截需要兩人合抱的巨大焦黑梁木上!“哢嚓——轟!!!”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火星四濺,木屑紛飛!那堅硬的、被大火燒灼過的梁木竟被他這含恨一刀,硬生生劈成兩段,轟然倒塌!
“老子要將你們千刀萬剮!碎屍萬段!挫骨揚灰!!!殺!殺光這幫畜生養的雜碎!!”他之前對王玉坤的所有不適、所有質疑,在這一刻,瞬間化作了同仇敵愾的滔天怒火和無邊殺意!
他看向那些俘虜的眼神,再次充滿了刻骨的、如同實質般的仇恨,但這仇恨的目標,已無比清晰!
是那些下令和執行屠城的惡魔!
他恨不得立刻衝進俘虜群中,揪出那些劊子手,生啖其肉,渴飲其血!
他身後的親衛們,也如同被點燃的炸藥桶,紛紛拔刀,眼中燃燒著複仇的火焰,隻待一聲令下!
張巡拿著紙條的手也在無法抑製地微微顫抖。
那薄薄的、脆弱的紙片此刻仿佛重若千鈞,承載著兩萬冤魂的泣血控訴。
他緩緩抬起頭,看向依舊單膝跪地、麵色疲憊卻坦然無畏、眼神清澈如寒潭的王玉坤。
那眼神中充滿了極致的震撼於真相之殘酷、焚天的憤怒於偽朝之暴虐,以及……一絲沉重的釋然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深切的感激與濃重的愧疚。
他終於明白了!明白了一切!
城中的百姓,早就被楊子釗、晉嶽那兩個滅絕人性、禽獸不如的畜生以最卑劣的理由屠戮殆盡!
這座關城,在王玉坤點燃複仇的山火之前,就已經是一座堆滿了無辜者屍骸的巨大墳墓!
一座由兩萬多冤魂構築的、浸透了婦孺鮮血的人間魔窟!
那場焚盡一切的大火,燒的是一座早已死去的城,燒的是那些沾滿婦孺鮮血的劊子手和他們負隅頑抗的堡壘!
燒的是那兩萬冤魂無法瞑目的衝天怨氣!
王玉坤的火攻,非但沒有造成額外的平民傷亡,反而是為那兩萬慘死的冤魂點燃了複仇的烈焰!
更是避免了朱雀軍團將士在強攻這座人間地獄、這座由兩萬屍骸堆砌的、散發著瘟疫和絕望的死亡堡壘時,付出難以想象的、更為慘重的、甚至可能動搖國本的代價!
他這把火,燒掉的是滔天的罪惡,照亮的是血淋淋的真相,拯救的是萬千袍澤的生命!
他是力挽狂瀾的功臣,是洞察天機的智者,更是背負了巨大心理壓力和可能的道德審判的勇者!
“玉坤……”張巡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複雜情感,有震撼於真相的殘酷,有憤怒於偽朝的暴行,有悲憫於百姓的慘遇,更有深深的愧疚——剛才那一瞬,連他這位主帥也對王玉坤的手段產生過疑慮——和無盡的感激。
他一步上前,親自彎腰,伸出雙手用力扶起疲憊不堪的王玉坤,然後重重地、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地、帶著無言的讚許和歉意,拍了拍王玉坤那沾滿血汙塵土的肩甲,力道之大,讓王玉坤都微微晃了晃,“你……受委屈了!背負了如此沉重的決斷!若非你當機立斷,洞察先機,以霹靂手段行此……此非常之舉,我朱雀軍團……”
他的話語中充滿對袍澤可能大量犧牲的後怕,隨即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湧的情緒,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雷霆萬鈞、足以定鼎乾坤的力量,響徹整個西門,壓過了所有的嘈雜與死寂:
“此役能破此天險雄關,焚滅偽朝守軍主力,生擒數千俘虜,你王玉坤,當居首功!不,是全功!力挽狂瀾之功!挽大廈於將傾之功!”
“若非你當機立斷,洞察先機,以霹靂手段行此……此非常之舉,我朱雀軍團不知還要在這血肉磨坊前,填進去多少大好兒郎的性命!你非但無過,反而立下了潑天之功!國之柱石之功!”
他猛地轉身,環視周圍所有將領、士兵,目光如電,聲音如同洪鍾大呂,震蕩著每個人的心靈,滌蕩著所有的疑慮:
“諸君!都聽清楚了!王將軍非是狠辣不仁,實是蒼天有眼,假他之手,行天罰之威!他燒掉的,是一座早已被偽朝禽獸變成屠宰場的魔窟!”
“一座由兩萬無辜冤魂屍骸堆砌、散發著衝天怨氣的鬼域!他拯救的,是我朱雀軍團萬千將士的性命!是無數的家庭!若無王將軍這把複仇之火,若無他截獲這血淋淋的真相,此刻你我腳下這片焦土之中,恐怕還要多添我數千忠勇袍澤的骸骨!”
“這滔天血債,這筆累累功勳,皆係於王將軍一身!此功,天地可鑒!日月可昭!”
張巡的話,如同撥雲見日,瞬間驅散了所有人心頭因火攻而產生的陰霾、隔閡和不適感。
取而代之的是恍然大悟後的深深敬佩、劫後餘生般的由衷感激,以及對楊子釗、晉嶽滔天罪行的刻骨憤怒!
看向王玉坤的目光,徹底變成了敬仰、感激和深深的折服。
“王將軍!”劉誌群翻身下馬,對著王玉坤抱拳,深深一躬,花白的頭顱幾乎垂到胸口,聲音帶著無比的鄭重和深深的慚愧,
“老夫……老夫方才愚鈍,心存疑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慚愧至極!無地自容!此戰首功,非你莫屬!你救了我朱雀軍團,救了我等性命!請受老夫一拜!”
這位老將,此刻心服口服,心悅誠服,這一拜,拜的是智勇,更是擔當!
“王將軍!”張小虎也大步上前,雖然臉上依舊帶著因袍澤死傷和百姓慘劇留下的悲痛淚痕,但那悲痛已化為純粹的、指向明確的力量。
他眼中的敵意和質疑早已煙消雲散,隻剩下純粹的感激和五體投地的佩服。
他對著王玉坤,也重重抱拳,聲音嘶啞卻真誠無比,如同宣誓:“我張小虎服了!心服口服!服你的膽識!服你的決斷!若非你這把火,明日再強攻這鬼門關,我手下那些還能喘氣的兄弟,怕是要死絕了!多謝!這份情,我張小虎和活著的兄弟們記一輩子!”
他頓了頓,眼中再次燃起焚盡一切的怒火,咬牙切齒,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地獄裏擠出來的:“等抓到楊子釗、晉嶽那兩個畜生,老子要親手剮了他們!一刀一刀!活剮三千六百刀!用他們的心肝,祭奠亡魂!祭奠那兩萬冤魂!”
他身後的親衛們,也齊齊以刀頓地,發出沉悶而充滿殺意的轟響,如同誓言的回聲。
趙小營對著王玉坤深深一揖到底,聲音帶著哽咽和由衷的敬意:“王將軍深謀遠慮,忍辱負重,於絕境中力挽狂瀾,挽狂瀾於既倒!更背負……背負如此驚天真相與抉擇之重壓……小營……慚愧至極!五體投地!將軍真乃國士無雙!功在千秋!”
他能體會王玉坤做出火攻決定時所承受的心理重壓和可能麵臨的道德審判,此刻唯有深深的敬服。
王玉坤看著眾人真誠的目光,聽著他們發自肺腑的感激和敬佩,身心疲憊、巨大的壓力、決策時的痛苦掙紮,以及執行火攻後深藏心底的沉重負罪感,似乎在這一刻得到了巨大的釋放和慰藉。
他挺直了幾乎被疲憊壓垮的腰背,抱拳向眾人回禮,聲音依舊沙啞卻異常堅定,目光掃過身後同樣挺立、麵帶疲憊卻充滿自豪的特戰營兄弟:
“末將隻是盡忠職守,順勢而為,仰仗天威。能破關擒敵,減少我軍傷亡,保全更多袍澤性命,便是末將之幸!此功,”
他特意側身,用染血的手指向身後那四百多名雖然疲憊不堪卻依舊挺立如鬆、眼神堅毅如磐石的特戰營士兵,“乃我麾下四百七十三名將士,不懼艱險,舍生忘死,用命拚殺,不眠不休,於絕境之中以血肉搏殺換來的!他們,才是首功之臣!”
他鏗鏘有力的話語,將榮譽歸於同生共死的袍澤,贏得了特戰營士兵們更加挺直的脊梁和熾熱如火的目光,低沉的吼聲在隊列中響起:“誓死效命!”
“好!好一個盡忠職守,順勢而為!好一個不忘袍澤!有情有義!”
張巡讚許地點點頭,眼中充滿了對這位智勇雙全、敢擔大任又懂得收斂鋒芒、體恤部下的無雙國士的激賞,“待成都平定,偽朝覆滅,本帥必親自向陛下為你及你麾下特戰營全體將士,請首功!此功,無人可奪!當彪炳史冊!光耀千秋!”
他的目光轉向那五千多垂頭喪氣、如同待宰羔羊般擠在一起的俘虜時,眼中的溫度瞬間降至冰點以下,隻剩下凜冽的寒霜和毫不掩飾的、如同看待螻蟻穢物般的殺意:
“至於這些俘虜……”他冷哼一聲,聲音如同來自九幽寒獄最深處的寒風,讓所有俘虜都不自覺地瑟縮了一下,如同秋風中的落葉,“既是楊子釗、晉嶽屠城令的幫凶爪牙,手上或多或少都沾滿了無辜者的鮮血!亦是我軍將士血仇之敵!暫且收押,嚴加看管!打入地牢,枷鎖加身!”
“待成都平定,偽酋授首,再行論處!若有異動,格殺勿論!敢有反抗者,立斬不赦!私縱者,同罪!”最後幾句,殺氣衝霄,如同實質的寒流席卷全場,宣告著對這些“屠夫幫凶”的最終審判。
命令下達,早已被真相激怒、雙眼赤紅的朱雀軍團士兵們,如同出閘的猛虎、撲向羊群的餓狼,凶狠地撲向俘虜隊伍。
動作粗暴了許多,推搡、喝罵、甚至拳打腳踢聲不絕於耳。
“走!快走!畜生!”
“為死去的鄉親報仇!”
“老實點!雜碎!”俘虜們麻木的臉上終於露出了更深切的、如同實質般的恐懼,再無半點反抗之心,如同待宰的羔羊,在士兵們充滿恨意的驅趕下,踉蹌著被押往城西臨時搭建的、戒備森嚴的露天牢籠。
焦黑的廢墟之上,朱雀軍團那麵赤紅如血、象征著烈焰與複仇的戰旗,在帶著血腥、煙塵、灰燼和一絲悲壯、肅殺氣息的山風中,獵獵作響,聲震四野,如同不屈的號角,宣告著這座吞噬了無數生命的地獄雄關的最終陷落。
一場慘烈而輝煌的勝利背後,是無數生命的消逝和人性的極端拷問。
王玉坤那把焚山的複仇之火,在血淋淋的真相襯托下,完成了從可能的“罪責深淵”到無可爭議的“首功巔峰”的驚天逆轉。
“掘地三尺!一寸!一厘!就算把這片焦土翻個底朝天,也要把楊子釗、晉嶽這兩個畜生給我挖出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本帥要將他們挫骨揚灰,揚其灰於糞溷!以告慰城中兩萬父老兄弟的在天之靈!”
張巡的命令,如同淬了萬載寒冰的刀刃,裹挾著北地朔風的凜冽,狠狠劈落在焦臭彌漫、餘溫未散的廢墟之上,每一個字都帶著刻骨的恨意與冰冷的殺機,震得殘垣斷壁簌簌落灰,連空氣都似乎被這聲音凍結了一瞬。
聲音在死寂的斷壁殘垣間激起刺耳的回響,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嘶啞,那是連日血戰、嘶吼咆哮後喉嚨撕裂的痕跡,更添了幾分撕心裂肺的悲愴。
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複合氣味。
濃烈得化不開的血腥氣,像是剛宰殺牲口的屠坊;
焦糊的肉味,帶著油脂燒盡的惡臭,鑽入鼻腔直抵喉頭,引起陣陣反胃;
木頭灰燼的嗆人氣息;還有一股若有若無、卻更加陰冷的屍骸開始腐敗的氣息。
這些氣味混合成一種地獄特有的、粘稠得如同實質的氣息,死死貼在每個人的皮膚上,鑽進鼻腔深處,粘連在肺腑之間,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著滾燙的沙礫和腐爛的棉絮。
夕陽的餘暉如同垂死巨獸淌出的血淚,吝嗇地塗抹在廢墟之上。
它將斷折的梁木、扭曲的兵器、碎裂的甲片,以及那些層層疊疊、麵目全非、姿勢扭曲凝固在死亡瞬間的屍骸,投射出長長的、鬼魅般的影子。
這些影子相互糾纏、疊加,覆蓋在焦黑的大地上,形成一幅幅詭異而絕望的抽象畫。
風吹過殘破的關樓箭孔,發出嗚咽般的呼嘯,時高時低,仿佛無數冤魂在低語、在哭泣、在控訴著那場滅絕人性的屠殺。
士兵們早已被這人間地獄的景象折磨得麻木,但大將軍話語中那前所未有的、幾乎凝成實質的恨意,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將他們點燃!
消息早已在死士的口供和潰兵的哀嚎中拚湊完整:楊子釗、晉嶽,這兩個喪盡天良的畜生,在城破絕望的最後關頭,竟下令將關內尚存的近兩萬民夫——那些為他們搬運滾木礌石、修補城牆、在箭雨中填平壕溝、甚至最後時刻被驅趕著當作人肉盾牌的可憐人——不分男女老幼,盡數屠殺!
此刻,這本就因慘烈血戰而沸騰的怒火,如同被潑了滾油,轟然炸裂!
他們不再僅僅是麻木地清理戰場、收斂袍澤遺骸的疲憊之師,而是化身成最凶悍的複仇獵犬,眼中燃燒著煉獄的火焰,胸腔裏奔湧著滾燙的岩漿!
沉重的喘息聲如同破舊的風箱,金屬刮擦瓦礫發出令人牙酸的“滋啦”聲,撬棍插入焦黑屍體下發出“噗嗤”的悶響,瞬間打破了短暫的死寂,匯成一股充滿血腥味和毀滅氣息的狂潮,席卷整個廢墟。
“搜!給老子一寸寸地搜!連老鼠洞、蛇窩子也別放過!”一個滿臉煙灰、眼珠赤紅如炭火的老兵嘶吼著,他叫陳大奎,是張小虎麾下的老什長。
他揮舞著豁了口的橫刀,瘋狂劈砍著一堵半塌的土牆,碎石和塵土簌簌落下,迷蒙了他的視線也毫不在意。
“楊子釗那狗賊!化成灰老子也認得!他那身騷包的玄甲,還有臉上那道疤,就是閻王爺給的記號!給老子仔細翻!”
“晉嶽那狗賊!肥得像口待宰的年豬!化成灰也得把他篩出來!為鄉親們報仇!”另一個年輕士兵,李二狗,嗓音因極致的憤怒而撕裂。
他猛地丟掉長槍,直接用雙手在灰燼和混雜著碎骨的瓦礫中扒拉。
“報仇!報仇!報仇!”呼喊聲此起彼伏,從四麵八方的廢墟中響起,匯成一股充滿血腥味的狂潮,衝擊著這片死亡之地。每一個聲音都飽含著失去家園、失去親人的切骨之痛,每一個名字都像是一把燒紅的烙鐵,深深烙印在幸存者的心上。
張小揮舞著沉重的厚背戰刀,刀風呼嘯,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將擋路的焦木梁柱、破碎的拒馬、半塌的牆體劈砍得粉碎,木屑和火星四濺。
“狗賊!滾出來!讓你虎爺親手剮了你!三千六百刀!一刀不能少!少一刀老子跟你姓!”他的吼聲已經完全嘶啞變形。
他身後的親兵,如李鐵牛、趙老四等人,緊隨其後,同樣麵目猙獰扭曲,如同地獄爬出的惡鬼,手中的刀槍在暮色中閃爍著渴望飲血的寒光,每一次揮砍、每一次撬動都帶著同歸於盡的決絕,仿佛眼前的廢墟就是他們不共戴天的仇人。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焦灼搜尋中緩慢流逝,如同鈍刀子割肉。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頭頂的日頭無情地西斜,將廢墟的影子拉得越來越長,越來越扭曲,如同無數鬼魅伸出的枯爪,一點點吞噬著殘存的光明,也將冰冷粘稠的陰影投射在每一個士兵的心頭。
士兵們臉上的黑灰被汗水衝刷出道道溝壑,疲憊像沉重的鉛塊掛在每個人的四肢百骸,每一次彎腰、每一次翻動瓦礫都變得無比艱難,肌肉酸痛得如同被撕裂。
更深的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開始無聲無息地淹沒那狂熱的複仇火焰。
關樓核心區域——帥府、糧倉、軍械庫的廢墟幾乎被翻了個底朝天。
斷折的帥旗、燒毀的床子弩機、破碎的明光鎧、被踩踏得不成樣子的偽朝“蜀”字旗……散落各處,如同戰敗者最後的殘骸,嘲弄著搜尋者的徒勞。
就是不見那兩張最令人切齒的麵孔——楊子釗的剛硬和晉嶽的肥膩。
“他娘的!難道真讓這兩個畜生插翅膀飛了?”一個絡腮胡子的隊正,名叫孫彪,狠狠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拄著長矛喘息,眼中充滿了不甘和濃重的懷疑,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動搖。
“這都翻了幾遍了?連個鬼影子都沒!”
“放屁!”張小虎猛地回頭,血紅的眼睛瞪得溜圓,布滿血絲的眼球幾乎要凸出來,“關城四麵都被圍死了!老子的人親眼看著!連隻耗子都別想溜出去!他們肯定躲在哪塊爛石頭下麵,哪個耗子洞裏裝死!給老子繼續搜!挖地三尺也得把他們摳出來!”
他咆哮著,一腳踹飛一塊焦黑的斷木,木屑紛飛。
“虎爺說得對!繼續搜!摳也要摳出來!”親兵們齊聲應和,但聲音裏也帶上了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和動搖,動作明顯慢了下來。
幾個新兵甚至偷偷揉著酸痛的手臂,眼神茫然地掃視著這片似乎永遠也翻不完的廢墟。
就在這股令人窒息的絕望氣氛如同厚重的裹屍布,幾乎要將所有人徹底淹沒、壓垮最後一絲意誌時——
“將軍!找到了!這裏有東西!”一個在帥府瓦礫堆深處埋頭挖掘的士兵,王石頭,突然發出一聲變了調的呼喊,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和一絲狂喜的破音。
如同在死水中投入巨石!所有人的精神猛地一震!
無數道目光瞬間聚焦過去,連遠處正在與劉誌群低聲商議、麵色鐵青的張巡也猛地轉過身,銳利的目光如同鷹隼般射向聲音來源!
隻見士兵王石頭吃力地從一片焦黑的、倒塌的巨型梁柱和沉重的青磚下拖出一物。
那東西被厚厚的灰燼和凝固的血汙覆蓋,形狀狹長,隱約透出金屬的輪廓。
他顧不得燙手,用袖子狠狠擦拭了幾下,一抹即使在暮色中也無法掩蓋的、冰冷的幽藍寒光驟然閃現!
那是一柄造型古樸、刀身厚重、刃口隱有幽藍寒光流轉的長刀!
刀柄處纏繞著浸透汗漬、血汙和油泥的黑色皮繩,末端鑲嵌著一塊暗沉的玄鐵,上麵刻著兩個古樸剛勁、力透“鐵”背的篆字——“斷嶽”!
“是刀!是楊子釗的‘斷嶽’寶刀!”旁邊一個見多識廣的老兵,黃老六,失聲叫道,聲音充滿了震驚和一絲詭異的興奮,仿佛找到了仇敵的遺物也是一種勝利。
“沒錯!我見過!就是這把刀!楊子釗從不離身!”
張小虎幾步搶上前,一把從王石頭顫抖的手中奪過那刀。
入手沉重冰冷,刀身殘留著激戰後的細微卷刃,血槽中凝結著黑褐色的血塊,散發著一股鐵鏽與血腥混合的氣息。
“他娘的!真是那狗賊的佩刀!”他掂量著,感受著刀身的重量,眼中凶光更盛,仿佛握著仇敵的命脈,“刀在……人呢?給老子滾出來!別他娘的裝死!”
他揮舞著“斷嶽”,刀鋒劃破暮色,發出嗚嗚的破空聲,對著周圍的廢墟咆哮。
劉誌群也快步走來,神色凝重。他從張小虎手中接過刀,入手一沉。
他仔細端詳著刀身的花紋,用手指摩挲著刀柄上那深刻入鐵的“斷嶽”二字,冰冷的觸感仿佛帶著主人末路的絕望和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息。
“是楊子釗的‘斷嶽’無疑。”他抬起頭,望向大步走來的張巡,眉頭深鎖,眼中憂慮深重如墨,“刀在……人卻……”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不祥的預感,“難道真在火油爆炸中燒成了灰?屍骨無存?還是……趁亂鑽進了哪個不為人知的密道或耗子洞?”
這猜測如同一條冰冷的毒蛇,瞬間噬咬著每個人的心,讓剛剛燃起的希望之火又蒙上了一層厚重的、令人窒息的陰影。
校尉趙小營也憂心忡忡地補充,瘦削的臉龐在暮色中顯得格外冷峻,繡衣使特有的警覺讓他想得更深:“大將軍,劉將軍所言,令人憂懼。若讓此二獠逃脫,天理難容!更恐遺禍無窮,後患無窮啊!”
“楊子釗在蜀地餘威猶在,舊部眾多,若讓他逃出生天,振臂一呼,必能再聚起一股頑抗力量!晉嶽更甚,他乃偽帝李玢心腹,偽朝兵部尚書,對偽朝內幕、兵力部署、錢糧儲備、官員派係了如指掌!”
“此二人若逃回成都或流竄他處,對我大唐光複蜀地,將是巨大的阻礙!殺了他們,隻是圖一時之快,卻可能埋下更大的禍根!”
他的話語如同一盆冰水,澆在眾人心頭。
張巡佇立在廢墟最高處的一塊巨石上,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暉將他鐵青的臉鍍上一層冰冷的暗金色,如同廟宇中沉默而威嚴的青銅神像。
他緊抿的嘴唇幾乎要咬出血來,下頜線繃得死緊,太陽穴突突直跳。
找不到主凶,這場用無數將士鮮血和兩萬民夫冤魂換來的慘勝,仿佛缺失了最關鍵、最沉重的一環,變得毫無意義,甚至是一種恥辱!
風中那嗚咽聲似乎更清晰了,不再是低語,而是無數淒厲的哭嚎、憤怒的質問,一聲聲,一陣陣,撕扯著他的神經,拷問著他的靈魂。
巨大的遺憾和未盡的恨意,如同兩塊萬斤巨石,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讓每一次呼吸都變得艱難而灼痛,幾乎要將他的胸腔撐裂。
他的手緊緊按在腰間的“青釭”劍柄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青筋虯結如同盤踞的怒龍。
他仿佛能感受到那些死難者空洞的目光,正穿透時空,死死地釘在他的背上,無聲地質問著:“將軍,我們的仇,何時能報?”
就在這股壓抑得令人發狂、足以摧毀任何意誌的絕望氣氛即將徹底吞噬殘存的理智,連張小虎眼中那瘋狂的赤紅都開始被灰暗的絕望侵蝕時——
“什麽人?!站住!再動放箭了!”外圍警戒士兵,位於西側廢墟邊緣的哨長周武,一聲淒厲到變調的斷喝,如同平地驚雷炸響!
緊接著是數十張強弓勁弩上弦時令人牙酸的“嘎吱”聲匯成一片,如同毒蛇吐信,瞬間打破了廢墟的死寂,也繃緊了所有人的神經!
所有人,包括心如磐石、意誌如鋼的張巡,心髒都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無數道目光,帶著驚疑、緊張、警惕和一絲被壓抑到極限、幾乎熄滅的渺茫期盼,齊刷刷地循聲射向西邊煙塵彌漫、暮色四合的方向。
士兵們下意識地握緊了武器,弓弩手屏住呼吸,冰冷的箭頭在昏暗中閃爍著死亡的光芒,牢牢鎖定煙塵深處。
連張小虎也暫時忘記了憤怒,握緊戰刀,死死盯住那個方向。
廢墟上隻剩下火把燃燒的劈啪聲和粗重的喘息。
隻見西門方向,尚未散盡的硝煙和漸濃的夜色交織成一片混沌的帷幕,兩個模糊的身影,如同從地獄邊緣掙紮爬回的幽靈,踉蹌蹣跚,艱難地穿透煙塵而來。
前麵的身影異常瘦小精悍,身高不足六尺,步履看似踉蹌不穩,仿佛隨時會倒下,但每一步踏在碎石瓦礫上卻發出極其輕微而穩定的“咯吱”聲,仿佛每一步都經過精確計算,重心轉換間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警惕和一種奇異的穩定韻律,如同暗夜中潛行的獵豹。
他臉上蒙著的濕布早已幹硬發黑,緊緊貼在口鼻處,隻露出一雙布滿蛛網般血絲、疲憊不堪卻依舊銳利如冰錐的眼睛。
那眼神掃過廢墟上如林的刀槍箭簇時,沒有絲毫波動,隻有一片死寂的漠然,仿佛世間萬物皆與他無關。
他身上的黑色勁裝多處撕裂,露出裏麵同樣深色的、閃爍著黯淡金屬光澤的軟甲,上麵沾滿了黑灰、泥土和暗沉發黑的血跡,分不清是敵人的還是他自己的。
他身後,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幾乎完全依靠著前麵瘦小身影的拖拽和支撐才能前行。
那人步履沉重蹣跚,每挪動一步都發出拉風箱般沉重而痛苦的喘息和壓抑不住的痛哼,高大的身軀佝僂著,仿佛隨時會轟然倒下。
更令人觸目驚心的是,他每一步都在焦黑的土地上留下一個暗紅粘稠、深陷下去的血腳印!
他的左手死死捂住腹部,指縫間不斷有新鮮的鮮血滲出,染紅了半身破爛的衣甲和那瘦小身影的肩背,臉色蒼白如紙,嘴唇幹裂起皮,隻有眼中燃燒著一股不屈的意誌之火,支撐著他沒有倒下。
他的右手無力地垂著,似乎也受了傷。
最讓眾人心髒驟停、呼吸幾乎停滯的是,那瘦小身影的左手,還緊緊拖著兩根粗糲的、沾滿汙泥、血汙和不明穢物的麻繩。
繩索繃得筆直,末端深深勒進他的掌心皮肉,顯然分量極重。
繩索的盡頭,赫然捆綁著兩個如同死狗般、毫無生氣的軀體,在凹凸不平、布滿尖銳碎石的廢墟地麵上被拖行著,摩擦出令人頭皮發麻的“沙沙”聲,留下兩道清晰而詭異的拖痕。
那兩具軀體隨著顛簸微微晃動,軟綿綿的,如同兩袋被隨意丟棄的垃圾。
“影七?!”趙小營瞳孔驟然收縮,失聲叫道,聲音中充滿了難以置信和一絲恍然大悟的震驚。
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他不是應該在成都嗎?他拖著的是誰?
影七對指向他的數十支寒光閃閃、隨時能將他射成刺蝟的箭簇視若無睹,如同行走在空曠無人的曠野。
他拖著沉重的負擔,在距離張巡等人十步之外——一個既能清晰展示獵物,又處於警戒線外、讓弓弩手略有反應時間的微妙距離——穩穩停下。
他甚至沒有看那些對準他要害的弩箭,隻是微微側身,將手中拖拽的繩索猛地向前一摜!
動作幹脆利落,帶著一種完成任務的漠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卸力感。
“噗通!”“噗通!”
兩聲沉悶的、肉體砸地的重響,伴隨著骨頭磕碰硬物的細微“哢嚓”脆響,在死一般的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如同重錘敲在每個人的心頭。
煙塵再次被激起,彌漫開來,暫時遮蔽了地上的景象。
當煙塵稍稍散去,借著士兵們迅速圍攏過來舉起的火把跳躍的光芒,地上兩個被捆得如同待宰年豬、滿身血汙黑灰、幾乎看不出人形的物體,終於徹底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
左邊一人,破爛不堪的玄色內襯依稀可辨,外麵罩著的華麗明光鎧早已不見蹤影,臉上糊滿幹涸發黑、結塊的血汙和厚厚的煙灰,頭發胡子被烈火燒燎掉大半,露出焦黑起泡、猙獰可怖的頭皮和皮膚,散發著一股皮肉焦糊混合著血腥的惡臭。
但那標誌性的、如同刀劈斧鑿般剛硬的下頜輪廓——燒成灰也認得!正是偽朝劍門關主將,號稱“蜀地第一悍將”的楊子釗!
他雙目緊閉,似乎陷入深度昏迷,但緊咬的牙關和胸膛那微弱卻持續起伏的節奏,證明這個凶悍的生命還在頑強地掙紮。
他的雙手被反剪在背後,用浸過油的牛筋繩死死捆住,手腕處有深可見骨的掙紮勒痕,皮開肉綻。
右邊一人則更加不堪入目。
象征著三品大員的紫色官袍隻剩下幾縷破布掛在身上,裏麵是沾滿泥濘、血汙和某種黃白穢物的粗布衣。
肥胖的身體因極致的恐懼而劇烈顫抖,如同秋風中的落葉,涕淚混合著血汙在肮髒油膩的臉上肆意橫流,糊住了大半張臉,隻剩下兩隻驚恐萬狀、布滿血絲的眼珠在轉動,正是偽朝兵部尚書、監軍晉嶽!
他像一灘爛泥般癱軟在地,褲襠處一片深色的濕痕迅速蔓延開來,濃烈的尿騷味瞬間蓋過了周圍的焦糊味和血腥氣,令人作嘔。
他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漏氣般的抽氣聲,驚恐地轉動著眼珠,想要求饒,嘴唇哆嗦著,卻連一句完整的話都拚湊不出來,隻剩下無意義的嗚咽和牙齒打顫的咯咯聲,身體篩糠般抖動著,仿佛下一刻就會徹底崩潰。
瘦小的黑衣人——影七,微微抬起了頭,那雙冰錐般的眼睛越過人群,直接看向巨石上的張巡。
幹澀沙啞的聲音像是砂紙摩擦著生鏽的鐵片,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空氣,每一個字都帶著鐵血的冰冷和不容置疑的完成感,沒有任何修飾,沒有任何情緒起伏:
“影七奉令潛入,擒獲偽朝劍門關主將楊子釗、監軍晉嶽於此!”
他的匯報簡潔到近乎冷酷,仿佛隻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任務。
現場頓時一片死寂!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