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4章 莫名其妙逃走的韓休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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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帥旗下這場驚心動魄的巔峰對決進入白熱化之際,黃尖澗東側,那場由仆固懷恩導演的、針對幽州軍步卒主力的鋼鐵屠殺,已然演變成一場高效、冰冷、單方麵的碾軋!
仆固懷恩,這位回紇悍將,魁偉的身軀如同鐵塔般矗立在東側崖壁一塊突出的指揮巨石上。
朔風吹拂著他濃密虯結、如同鐵絲般的絡腮胡須,赤紅的雙目如同燃燒的炭火,死死俯瞰著下方澗底那如同被搗毀的蟻穴般混亂絕望的場麵。
五萬幽州步卒,這支韓休琳賴以縱橫北疆的核心力量,在經曆了一輪輪巨型強弩的死亡攢射和火藥包毀天滅地的恐怖轟炸後,早已被徹底打散了建製,碾碎了士氣。
此刻,他們像一群徹底失去頭羊的羔羊,在狹窄的、亂石嶙峋的澗底擁擠、推搡、哭嚎、踐踏。
絕望的哭喊、無意識的嘶吼、對死亡的恐懼咒罵、傷兵垂死的呻吟、兵器丟棄的哐當聲……匯成一片令人頭皮發麻、心煩意亂的地獄噪音,在兩側高聳的絕壁間瘋狂回蕩、疊加,衝擊著每一個幸存者的神經。
“時機已到!”仆固懷恩的聲音如同悶雷滾動,帶著一種屠夫審視待宰羔羊般的殘忍興奮。他猛地抽出腰間那柄門板似的巨型陌刀!
刀身厚重無比,刃口在幽暗天光下流動著冰冷的烏光,散發出令人心悸的死亡氣息。
沉重的刀鋒指向澗底那蠕動掙紮的潰兵海洋:“弩手!覆蓋攢射!給老子把他們的狗膽徹底射穿!陌刀手——列陣!前進!碾碎他們!”
“得令!”傳令兵嘶聲應和,手中猩紅的令旗如同死神的召喚,狠狠劈下!
“嘣嘣嘣嘣——!”
東側崖壁上,五千具經過天工之城改良的神臂快弩,再次發出了令人靈魂顫栗的死亡蜂鳴!
這一次,不再是之前的壓製性拋射,而是精準、冷酷、追求極致殺戮效率的平射攢射!
弩手們三人一組,動作快如鬼魅,配合嫻熟到了極致。
一人瞄準下方攢動的人頭,扣動懸刀;
一人立刻蹲下,以特製的腳蹬鉤住弩臂,腰腿同時發力,發出低沉的悶哼,將堅韌無比的鋼臂蹬開;
第三人迅速將三支寒光閃閃的破甲錐箭放入箭槽。整個過程如同精密的殺戮機器運轉,流暢得令人窒息!
“咻咻咻咻——!”
弩箭離弦的尖嘯聲瞬間連成一片,不再是間歇的箭雨,而是三道連綿不絕、幾乎毫無間隙的黑色鋼鐵洪流!
它們撕裂空氣,帶著死神的獰笑,以驚人的射速潑灑向澗底那擁擠得幾乎無處下腳的人潮!
快弩的恐怖,在這一刻展現得淋漓盡致——持續、密集、精準!
“噗噗噗噗……”
箭矢穿透皮肉、撕裂內髒、洞穿骨骼的沉悶聲響,瞬間壓過了所有的哭嚎!如同無數把無形的巨大鐮刀,在擁擠的人叢中瘋狂地、高效率地收割著生命!
擁擠在一起的幽州步卒,如同被狂風吹倒的麥田,一片片、一層層地倒下!
鋒利的錐箭輕易穿透了他們身上簡陋的皮甲、單薄的布衣,帶起一蓬蓬刺目的血霧!
慘叫聲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雞鴨,在達到頂點後又戛然而止——許多人甚至來不及發出完整的慘叫,就被數支甚至十幾支弩箭同時貫穿身體,瞬間斃命!
澗底,瞬間化作了真正的阿鼻地獄!
屍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堆積、疊加,很快便形成了一座座血肉屍丘,幾乎堵塞了通道。
粘稠溫熱的血液從無數傷口中汩汩湧出,匯聚成一條條暗紅色的小溪,在冰冷的亂石間肆意流淌,與渾濁的澗水混合,散發出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腥甜氣味。
僥幸未被第一波箭雨射中的士兵,徹底崩潰了。
殘存的勇氣和紀律蕩然無存,隻剩下最原始的、對生存的瘋狂渴求!
他們哭喊著,丟盔棄甲,不顧一切地向後、向西擁擠逃竄,互相推搡、踐踏!
尖叫聲中,不斷有人被推倒,瞬間被無數慌亂的腳踩踏淹沒,骨骼碎裂的脆響被淹沒在更大的混亂喧囂中。
自相踐踏造成的傷亡,在弩箭的殺戮間隙,竟超過了箭矢的直接殺傷!
“魔鬼!他們是魔鬼啊!”
“跑!快跑!跑不掉了!”
“娘啊!救我!我不想死——!”
“別推!啊——!”……
絕望的哀嚎匯聚成絕望的洪流,衝擊著搖搖欲墜的軍心。
就在這人間地獄的中心,在堆積的屍體和流淌的血河之上,東側澗底靠近崖壁的位置,一麵麵巨大如門板、邊緣包裹著厚實銅皮的沉重塔盾,被強壯的士兵怒吼著狠狠砸下!
“轟!轟!轟!”
塔盾深深嵌入被血泥浸透的冰冷地麵,發出沉悶如雷的巨響!盾牌與盾牌緊密相連,嚴絲合縫,發出沉重的金屬撞擊聲!
一麵、十麵、百麵……一道由鋼鐵和死亡意誌構築的冰冷壁壘,在彌漫的血霧中轟然成型!
盾牌上方邊緣,閃爍著比澗水更冰冷、更刺骨的寒光——那是無數柄即將揮舞的陌刀刀鋒!
“陌刀手!列陣——!”各級校尉的吼聲如同滾雷,帶著金屬摩擦般的質感,壓過了澗底所有的混亂和垂死的呻吟。
“喝!喝!喝!”回應他們的,是一萬聲整齊劃一、如同山崩海嘯般的戰吼!聲浪排空,震得兩側崖壁上的碎石簌簌滾落!
一萬名身披天工之城特製“山紋灌鋼重劄甲”的陌刀手,如同從遠古神話中走出的鋼鐵巨人,從塔盾後方踏著沉重的步伐,出現在幽州潰兵絕望的視野中!
他們的鎧甲,由更大塊、更厚重的灌鋼劄甲片疊壓鉚接而成,每一塊甲片都經過千錘百煉,關節處以堅韌的熟牛皮巧妙連接,在賦予超強防禦的同時,保留了必要的靈活性。
甲片在幽暗的光線下泛著冷硬、沉凝的烏光,上麵布滿了新舊交錯的劈砍痕跡大多是訓練留下的勳章),卻絲毫無損,如同移動的鋼鐵堡壘。
沉重的腳步聲整齊劃一,如同巨人的心跳,讓整個澗底都在為之顫抖!
他們手中緊握的,正是這場鋼鐵風暴的核心——天工之城工匠嘔心瀝血鍛造的灌鋼陌刀!
通體采用秘法冶煉的高碳灌鋼,經過油淬、回火等繁複工藝,刃長五尺約1.65米),柄長四尺約1.32米),整體長度超過一丈約3.3米)!
刀身寬厚沉重,刃口閃爍著幽藍的寒芒,鋒利無匹,足以斬斷精鐵!沉
重的刀柄包裹著防滑吸汗的鯊魚皮,尾部還配有沉重的鑄鐵配重球,既能將劈砍的威力提升到極致,也能在近身肉搏時當作恐怖的鈍器砸擊!
“鏗!鏗!鏗!”沉重的陌刀刀柄尾部,隨著陌刀手們整齊的步伐,重重頓在堅硬的地麵或冰冷的屍體上,發出沉悶而震撼靈魂的巨響!
那聲音如同遠古巨獸踏碎大地的腳步聲,帶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一萬柄陌刀組成的刀林,緩緩豎起!
刀鋒向上,密密麻麻,閃爍著死亡的寒光,如同一片移動的、布滿致命荊棘的鋼鐵叢林!
濃烈到化不開的殺意,如同實質的寒潮,瞬間席卷了整個澗底!連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似乎都被這股冰冷的鋼鐵意誌凍結了!
“進——!!!”仆固懷恩的巨吼如同九天落下的雷霆,在澗底瘋狂炸響!他手中的巨型陌刀狠狠向前虛劈!
“進!進!進!”一萬陌刀手齊聲咆哮,聲浪排山倒海,仿佛要將黃尖澗的穹頂掀翻!每一個“進”字,都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幽州潰兵早已崩潰的心防上!
轟!轟!轟!
鋼鐵的壁壘開始移動!塔盾在前,如同移動的城牆。重甲陌刀手緊隨其後,步伐沉重、整齊、緩慢,卻帶著碾碎一切的恐怖氣勢!
他們的腳步每一次抬起、落下,都濺起暗紅的、粘稠的血花!他們踏過破碎的肢體、丟棄的兵器、還在微微抽搐的屍體、以及沒過腳踝的血漿泥濘,如同無情的磨盤,向著那些已經徹底崩潰、哭爹喊娘的幽州軍步卒主力,堅定地、不可阻擋地推進!每一步落下,大地都在呻吟!
“放箭!放箭!擋住他們!擋住啊!”一些幽州軍殘存的基層軍官,在極度的恐懼中發出了徒勞的嘶喊。
零星的弓箭手被強行組織起來,對著緩緩逼近的鋼鐵城牆射出了稀稀拉拉的箭矢。
大部分箭矢撞在厚重巨大的塔盾上,發出“篤篤篤”的沉悶聲響,如同雨打芭蕉,無力地滑落或淺淺地釘在盾麵。
少數越過盾牌的箭矢,射在陌刀手們厚重的灌鋼重劄甲上,發出“叮叮當當”的脆響,如同頑童投擲的石子,要麽被堅韌的甲片直接彈開,要麽僅僅在甲片上留下一個微不足道的白點,根本無法穿透分毫!
陌刀手們甚至連眼皮都未曾眨動一下,步伐依舊堅定如山,眼神冰冷如萬載玄冰,穿透麵甲的縫隙,鎖定著前方混亂的羔羊!
“長矛手!頂上去!給老子頂住!列陣!快列陣!”又有軍官絕望地吼叫著,試圖用密集的長矛陣做最後的掙紮。
一隊隊被恐懼驅使的長矛兵被推搡到陣前,勉強豎起了一片顫抖的矛林。矛尖在恐懼中劇烈抖動著,指向那堵緩緩逼近、散發著死亡氣息的鋼鐵之牆。
“殺——!”陌刀陣中,前排的陌刀手眼神毫無波動,如同看著一群待宰的牲畜。
麵對前方刺來的密集長矛,他們甚至沒有做出任何格擋的動作!隻是將巨大的塔盾微微前傾,護住頭胸要害。然後,在雙方距離拉近到極限,長矛即將刺中盾牌的刹那——
後排的陌刀手猛地向前踏出一大步!腰胯同時下沉,如同蓄滿力量的強弓!
全身的力量,從腳底生根,傳至腰背,再灌注於粗壯的雙臂!手中那長達一丈的恐怖巨刃,被高高舉起,刃口反射著幽澗慘淡的天光!
然後,帶著撕裂空氣的淒厲呼嘯,自上而下,以開山裂石、斬斷江河的狂暴氣勢,狠狠劈落!
“哢嚓!哢嚓!哢嚓!哢嚓!”
令人牙酸的斷裂聲如同爆豆般瘋狂響起!灌鋼陌刀的極致鋒利和沉重無匹的重量,豈是尋常木杆長矛所能抵擋?
矛杆如同脆弱的枯枝,在無堅不摧的刀鋒下應聲而斷!
鋒利的刀鋒去勢絲毫不減,如同熱刀切入凝固的牛油,輕易地劈開了前排長矛兵身上簡陋的皮甲、薄鐵片,斬斷骨骼,撕裂血肉!
殘肢斷臂伴隨著噴泉般湧出的鮮血四處飛濺!頭顱翻滾!軀幹被斜劈兩半!
內髒混合著血水流淌一地!幽州軍倉促組成的、如同紙糊玩具般的矛陣,在陌刀陣第一次整齊的劈斬下,瞬間被撕扯得粉碎!化為一片狼藉的碎肉和斷骨!
陌刀所過之處,人馬俱碎!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擋這鋼鐵洪流的前進!殘破的屍體和內髒如同被丟棄的垃圾,鋪滿了陌刀陣前進的道路,被沉重的鐵靴無情地踩踏進血泥之中!
濃烈到極致的血腥味,混合著內髒破裂的惡臭,形成一股令人作嘔的死亡氣息,衝天而起!
“啊——!跑啊!擋不住!根本擋不住!”
“鐵人!他們是鐵打的!刀槍不入!”
“魔鬼!地獄的魔鬼來了!快逃命啊——!”
目睹了這如同地獄魔神降臨般的恐怖景象,殘存的幽州軍步卒最後一絲抵抗意誌徹底灰飛煙滅!
所有的組織、所有的勇氣,都在那冰冷的刀鋒和飛濺的血肉麵前化為齏粉!他們發出非人的尖叫,丟下一切能丟下的東西,像受驚的獸群,完全不顧方向,隻憑本能拚命向後、向西擁擠逃竄,隻想遠離這堵會移動的、無情收割生命的鋼鐵刀牆!
人擠人,人推人,人踩人!自相踐踏造成的恐怖傷亡,瞬間超過了陌刀手們直接的劈殺!黃尖澗東側澗底,徹底化為了絕望和死亡的漩渦!
仆固懷恩站在高高的指揮石上,俯視著下方。他的陌刀陣如同滾燙的烙鐵碾過凝固的黃油,所向披靡,將數萬潰兵碾得粉碎,向著預定位置——徹底封死澗底東竄之路——堅定地、不可阻擋地推進。
那張虯髯賁張的臉上,露出了如同欣賞絕世名畫般的猙獰而滿意的笑容,嘴角咧開,露出森白的牙齒。
他舔了舔有些幹裂的嘴唇,仿佛在品嚐空氣中彌漫的濃烈血腥,眼中閃爍著純粹而殘忍的嗜血光芒。
“碾過去!”他的聲音如同來自九幽地獄,“一個不留!”
命令如同無形的波紋擴散。陌刀陣推進的速度似乎沒有變化,但每一次舉刀、揮斬的節奏,變得更加冷酷、更加高效!
巨大的陌刀再次齊齊舉起,刃口在昏暗的光線下反射著冰冷的死亡光澤,組成一片令人徹底絕望的鋼鐵森林!
“斬——!”各級校尉的吼聲如同喪鍾敲響!
“唰——!!!”
刀光如匹練!一萬柄陌刀整齊劃一地揮落!撕裂空氣的尖嘯匯聚成一股恐怖的音浪!
刀鋒撕裂皮甲、斬斷骨骼、劈開血肉的聲音連成一片沉悶而巨大的轟鳴!
“噗嗤!哢嚓!嘩啦——!”
無論人馬,無論甲胄,在這代表著冷兵器時代步兵巔峰力量的恐怖刀鋒麵前,皆如朽木敗革!
一刀兩斷!鮮血如同噴發的泉眼,瘋狂噴射!破碎的內髒、飛濺的骨渣、滾落的頭顱……將陌刀陣前方的土地徹底染成一片刺目猩紅的沼澤!
陌刀手們如同冰冷無情的殺戮機器,踏著沒過腳踝的粘稠血泊和滾燙的殘肢斷臂,機械而高效地重複著舉刀、前進、揮斬的動作。塔盾擠壓,陌刀揮落,再前進!
循環往複,如同傳說中行走於人世、收割魂魄的地府修羅!
東竄之路,徹底化為血肉磨坊!
慘叫聲、哀嚎聲、絕望的詛咒聲、兵刃撕裂血肉的噗嗤聲、骨骼斷裂的哢嚓聲、戰馬垂死的悲鳴聲……在黃尖澗這巨大而封閉的天然死亡陷阱中瘋狂交織、碰撞、回蕩,形成一曲令人靈魂顫栗、永世難忘的血腥交響!
帥旗之下,廝殺已至最慘烈的終章。
韓休琳身邊最後幾十名親兵,如同撲火的飛蛾,在李國臣那杆神出鬼沒的灌鋼錐槍和龍武鐵騎決死的衝擊下,以驚人的速度凋零。
屍體在他周圍層層疊疊,堆積如山,溫熱的血液肆意流淌,幾乎匯聚成一片小小的血潭,浸沒了他戰馬的蹄腕。
他本人也身中數箭,雖因明光鎧護體未傷及要害,但精良的鎧甲已多處破裂,露出底下染血的裏襯和翻卷的皮肉,頭盔早已不知去向,花白帶血的頭發披散下來,粘在汗水和血汙混合的臉上,狀若瘋魔。
左肋下那道被錐槍劃開的傷口,每一次呼吸都帶來鑽心的劇痛,鮮血仍在不斷滲出,將他半邊戰袍徹底染成暗紅。
他親眼看著那些跟隨自己從幽州苦寒之地一路拚殺出來的老兄弟,如同被投入熔爐的蠟燭,在李國臣那恐怖的錐槍和龍武軍堅韌得令人絕望的鎧甲麵前,飛快地消融、倒下。
每一次錐槍刺出,帶走的仿佛都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他渾濁的目光掠過戰場,看到那杆象征著他半生戎馬、野心與榮耀的玄色大纛!
一名渾身浴血、如同從血池裏撈出來的龍武軍校尉,雙目赤紅,發出野獸般的咆哮,硬頂著兩名幽州死士的刀斧劈砍刀斧在他厚重的肩甲和背甲上濺起火星),衝到帥旗之下!
手中卷刃的橫刀帶著同歸於盡的決絕,狠狠劈砍在碗口粗的硬木旗杆上!
“哢嚓!”
一聲清脆而刺耳的斷裂聲,如同喪鍾,狠狠敲在韓休琳的心頭!
那麵巨大的、繡著猙獰睚眥的玄色帥旗,帶著不甘的呼嘯,如同垂死的巨鳥,轟然傾頹!
沉重的旗麵瞬間覆蓋了數名正在搏殺的士兵,旋即被無數慌亂的腳步踐踏、淹沒在血泥之中……那麵他曾無數次在軍前揮舞、象征著生殺予奪的旗幟,就此消失。
一股冰冷徹骨的絕望瞬間淹沒了他所有的野心和狂傲。宏圖霸業?裂土封王?轉眼成空!眼前隻剩下冰冷錐槍的寒芒和無邊無際的血色。
年輕的韓休琳,同樣身披明光鎧,手持長槊,在突厥狼騎的狂潮中奮力搏殺。
身後,是大唐幽州的城牆,城頭上,是無數百姓希冀的目光。
那時的血,是為了守護……畫麵破碎,被盧氏使者諂媚的笑臉和堆積如山的金銀珠寶所取代……背叛的種子,何時悄然埋下?是權力的誘惑?還是對朝廷猜忌的怨憤?
或許兼而有之。隻是此刻,在這血海屍山之上,那些理由都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嗬…嗬…”韓休琳的喘息如同破舊的風箱,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肋下劇痛,眼前陣陣發黑。
他看著李國臣那雙透過血汙麵甲、依舊燃燒著不屈火焰的眼睛,那目光如此純粹,如此堅定,仿佛一麵鏡子,映照出他內心的卑汙與末路。
一絲冰冷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悔意,如同毒蛇,悄然噬咬著他的心髒。
不是為了背叛的後果,而是為了……那曾經同樣純粹、卻被他親手拋棄的東西。
他握刀的手,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微微顫抖著,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深沉的、無法言說的疲憊。
死亡,從未如此刻般清晰而接近。
……
“頂不住了!大帥!頂不住了——!”
這嘶吼不是用喉嚨喊出來的,更像是胸腔裏最後一點血肉被絕望生生撕扯出來,帶著血沫和髒腑的碎片。
親兵都尉劉莽,左臂隻剩一點皮肉連著肩膀,隨著他身體的晃動,那斷臂像一截破布口袋甩在身後。
他整個人仿佛剛從血池裏撈出來,臉上的血汙糊住了眼睛,唯有那雙眸子,在黏稠的紅色後麵,燃燒著一種非人的、幾乎要燒穿眼眶的亮光。
他右手死死攥著一柄卷了刃的橫刀,刀尖深深戳進泥地裏,支撐著他不至於立刻倒下。
他用盡最後的氣力,朝著被親衛死命簇擁在中央的韓休琳嘶嚎,每一個字都像在噴吐滾燙的熔岩:
“北邊!向北邊衝!郭子儀老兒在北邊出口坐鎮!那是龍潭虎穴!但隻有衝出去才有一線生機!末將……斷後!”
“斷後”兩個字,如同兩塊沉重的鐵砧砸在地上。
劉莽猛地挺直了那幾乎破碎的身軀,獨臂將橫刀從泥裏拔起,高高舉起,刀尖直指被硝煙和血色籠罩的北麵峽穀出口方向。
那動作耗盡了他最後一絲生機,但他眼中的光芒卻瞬間凝固、燃燒到極致,化作一種冰冷而純粹的死誌——一種用屍骨為他的主帥鋪出生路的決絕。
他不再看韓休琳,布滿血絲的眼珠死死盯住前方洶湧如潮水般壓上來的龍武軍甲士,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低吼,竟拖著殘軀,踉蹌著向前迎去,要用這具破敗的身體,再阻擋一瞬!
韓休琳猛地一顫。
他臉上縱橫交錯的血汙和汗水被這劇烈的動作震落幾滴。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珠,幾乎要從眼眶裏迸裂出來,死死釘在劉莽那決然赴死的背影上。
僅僅一息之前,那裏麵還翻滾著不甘、暴怒、對即將失去一切的巨大恐懼,以及對盧珪那老匹夫背信棄義的切齒詛咒——太原!那堆積如山的財富!那唾手可得的霸業根基!
然而,劉莽用生命吼出的“一線生機”四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穿了他腦中所有關於宏圖霸業的幻象。
求生的本能,那被圍困於絕境的野獸最原始、最狂暴的欲望,如同火山般轟然爆發!什麽宏圖霸業!什麽太原財富!此刻都化作了灰燼!隻剩下一個字,在靈魂深處炸響:活!
“呃啊——!”一聲不似人聲的咆哮從韓休琳喉嚨裏擠壓出來,帶著血沫和撕裂的劇痛。他布滿血絲的眼中,最後一絲屬於人的理智徹底湮滅,被求生的癲狂徹底吞噬。
他猛地一勒韁繩,身下那匹通體如墨、唯有四蹄雪白的烏騅寶馬發出一聲焦躁的嘶鳴。
韓休琳毫不猶豫,左手緊握的刀背帶著破風聲,狠狠抽打在烏騅馬早已被汗水、血水浸透、布滿了箭創刀痕的後臀上!
“啪!”一聲脆響,皮開肉綻!
“親衛營!跟緊老子!向北!殺出去!”韓休琳的聲音因劇痛和瘋狂而扭曲變形,如同瀕死猛獸的嗥叫,“擋我者,無論敵我,死——!!”
烏騅馬“黑風”痛極狂嘶,後蹄猛地蹬地,爆發出生命中最後的潛能!
黑色的鬃毛在腥風中怒張,如同一道真正的黑色閃電,瞬間撕開了周遭混亂的人群。
韓休琳不再看身後一眼,拋棄了那些仍在苦苦掙紮、試圖集結、卻在龍武軍如牆推進的刀鋒下不斷倒下的數萬大軍——那是他稱霸的本錢,如今不過是通往生路之上必須踩踏的障礙!
不足千名的核心親衛騎兵,如同受傷暴怒的狼群,緊隨他們的頭狼。
他們眼中同樣隻剩下瘋狂的血色和對生路的渴望。密集的箭矢從兩側山崖和前方不斷潑灑下來,如同毒蜂,發出“嗖嗖”的死亡尖嘯。
一個親衛剛舉盾格開一支射向韓休琳的流矢,另一支弩箭就狠狠穿透了他的脖頸,帶出一蓬滾燙的血雨,人無聲無息地從馬背上栽落,瞬間被後麵衝上的鐵蹄淹沒。
“滾開!!”韓休琳咆哮著,手中橫刀化作一道模糊的弧光。前方,幾個被嚇破了膽、無頭蒼蠅般亂撞的潰兵擋住了去路。刀光閃過,一顆頭顱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恐表情飛上半空,無頭的軀體噴著血泉倒下。
更多的潰兵被疾馳的戰馬撞飛、踏倒。慘叫聲、骨裂聲、被踐踏者臨死的哀鳴,與兵器碰撞聲、箭矢破空聲混雜在一起,奏響了地獄的樂章。
鐵蹄無情地踏過倒地的同袍,無論死活,在泥濘的血肉沼澤中硬生生碾開一條觸目驚心的染血通路!
烏騅馬在主人的瘋狂催逼和刀背的不斷抽打下,四蹄翻飛如輪,馱著韓休琳在刀光劍影和不斷倒下的屍體間左衝右突。
韓休琳伏低身體,幾乎貼在馬頸上,頭盔早已不知去向,散亂的黑發黏在血汙的臉上,唯有那雙眼睛,死死盯著前方越來越清晰的峽穀出口,如同溺水者盯著唯一的浮木。
距離那象征著生死之界的出口越來越近!震天的喊殺聲、瀕死的哀嚎、兵器刺入血肉的悶響、戰馬的悲鳴……所有的聲音似乎都在遠去,又被那麵獵獵作響的旗幟吸引,凝聚成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澗北出口,地勢稍闊,但依舊被兩座猙獰的灰黑色山崖死死夾峙,如同巨獸張開的獠牙之口。
一麵巨大得令人心悸的玄底金邊帥旗,在從峽穀外灌入的凜冽山風中狂舞,旗麵上一個巨大的“郭”字,鐵畫銀鉤,帶著一股鎮壓山河的磅礴氣勢,仿佛是整個峽穀的主宰。
帥旗之下,郭子儀端坐於一匹溫順的青驄馬上。
須發如雪,麵容沉靜,不見絲毫波瀾,如同古寺中久經風雨的石佛。他身披一件深青色的大氅,內裏隻著素色常服,並未著甲。
身前身後,是如林的長槊和寒光閃爍的甲胄。黃尖澗內,血肉橫飛、慘烈如修羅煉獄的景象,在他眼中,似乎不過是尋常演武場上的一縷煙塵。
唯有那雙深邃如星海的眼眸,穿透了彌漫峽穀的嗆人硝煙和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銳利如鷹隼,緊緊鎖定了澗內那支正亡命突進、卷起一股血色旋風的騎兵小隊。
那麵殘破不堪、幾乎被血泥糊住的“韓”字將旗,在混亂的人馬縫隙中時隱時現,如同風中殘燭。
“來了。”郭子儀的聲音平淡無波,不高,卻帶著一種掌控乾坤的絕對威嚴,清晰地傳入身邊肅立的將領耳中,壓過了峽穀的喧囂。
他微微抬手,蒼老的手指拂過花白的胡須。
“傳令,”他目光依舊鎖著那越來越近的黑色旋風,語調沒有絲毫起伏,“拒馬陣前移五十步,弩手三疊陣準備。”
他頓了一下,嘴角似乎牽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那是對獵物最後掙紮的審視,“放近些,”他微微眯起眼睛,目光銳利得幾乎能刺穿空間,“本帥要看看,這頭幽州之虎,最後能蹦躂多高。”
“諾!”傳令兵轟然應喏,聲音洪亮如鍾,隨即轉身飛奔而去。手中令旗上下翻飛,劃出清晰的軌跡。
軍令如山!嚴陣以待的龍武軍步兵方陣聞令而動。前排如同銅牆鐵壁般的重盾兵,發出沉悶的“嗬”聲,整齊地向前跨步推進。
沉重的腳步聲撼動著地麵。
緊隨其後的長槍兵,將手中丈餘長的拒馬槍穩穩抬起,密集的、閃爍著死亡寒光的槍尖組成一片移動的鋼鐵森林,槍尖微微向下傾斜,形成一道傾斜的死亡斜坡。
最後方,三排連弩手以驚人的速度列陣完畢,冰冷的弩臂張開,淬毒的箭矢在夕陽餘暉下泛著幽幽的藍光,如同無數毒蛇之眼,齊刷刷對準了狹窄出口處那唯一可能湧出生靈的通道。
整個陣型如同一個巨大的、緩緩合攏的死亡口袋,靜默中蘊含著毀滅性的力量。
韓休琳的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視線裏,那麵“郭”字帥旗和旗下那道並不高大、卻如山嶽般巍峨的身影越來越清晰!
那沉靜的目光仿佛跨越了空間,直接釘在他的靈魂上,帶來一種冰冷徹骨的窒息感。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刻這般濃重,緊緊追咬在身後,仿佛深淵中伸出的利爪,下一刻就要將他徹底拖入萬劫不複!
箭矢如同索命的毒蝗,更加密集地迎麵撲來,發出刺耳的尖嘯。一支流矢擦著他的耳廓飛過,帶起的勁風刮得臉頰生疼,留下一條灼熱的血痕。
身邊的親衛如同被無形巨鐮收割的麥子,慘叫著紛紛落馬。一個年輕的親衛,頭盔被勁弩射穿,頭顱如同西瓜般爆開,紅白之物濺了韓休琳半身。
另一個親衛連人帶馬被數支長箭貫穿,巨大的衝力將他們死死釘在地上,人馬尚未斷氣的抽搐軀體,瞬間成為後續衝鋒者難以逾越的屍牆障礙!
“郭子儀!老匹夫!給老子滾開——!”韓休琳發出野獸般絕望的咆哮,試圖用這嘶吼驅散心中無邊無際的恐懼,榨幹坐騎最後一點潛能。
刀背再次狠狠抽打在烏騅馬血肉模糊的後臀上!
“噅律律——!”烏騅馬“黑風”發出一聲淒厲到極點的悲鳴,充滿了無法言說的痛苦!
後臀處,赫然插著三支兀自顫動的弩箭!深紅的馬血順著箭杆汩汩湧出,染紅了烏黑的皮毛。
劇痛讓這匹神駿猛地揚起前蹄,人立而起,速度驟然降至穀底!
“黑風——!”韓休琳心痛如絞,發出一聲肝腸寸斷的嘶吼!這匹陪伴他縱橫幽燕、數次在絕境中救他脫險的夥伴!他雙目赤紅如血,幾乎要滴落下來。
沒有絲毫猶豫,求生的意誌壓倒了一切!在烏騅馬前蹄尚未落地的瞬間,他猛地一按馬鞍,身體如同離弦之箭般向前飛躍而出!
落地時一個狼狽卻異常迅捷的翻滾,卸去巨大的衝力。
泥漿和血水糊了滿臉。
他順勢抄起地上一個死去士兵遺落的蒙皮圓盾,護在身前,嘶聲狂吼,聲音因肺部灼痛而撕裂:“下馬!步戰!衝出去!殺開一條血路——!”
殘餘的百餘名親衛,早已殺紅了眼,聞令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後的稻草,紛紛滾鞍下馬。
他們丟棄了笨重的騎槍,撿起地上的刀盾,或以同伴的屍體為掩護,迅速聚攏。
用身體和殘破的盾牌,勉強組成一個布滿缺口、搖搖欲墜的小型錐形陣,將渾身浴血的韓休琳死死護在中央。
他們發出野獸般絕望的嚎叫,拋棄了戰馬賦予的速度,隻剩下最原始的搏命意誌,如同撲火的飛蛾,帶著同歸於盡的瘋狂,狠狠撞向龍武軍森嚴如林的拒馬槍陣和厚重如山的盾牆!
“殺——!”龍武軍團的步兵方陣爆發出整齊劃一、震天動地的怒吼!如同沉睡的火山猛然噴發!
巨大的聲浪幾乎要將峽穀兩側的山石震落!如林的拒馬長矛帶著冰冷的死亡氣息,從盾牌的縫隙間如同毒蛇般狠狠攢刺而出!
側麵,刀盾手厚重的環首刀帶著沉悶的風聲,凶狠地劈砍而下!
“噗嗤!”“哢嚓!”“呃啊——!”
慘烈的近身肉搏在狹窄的出口瞬間爆發!
金屬碰撞的刺耳銳響、利刃劈開骨肉的恐怖悶響、垂死者的淒厲慘嚎、兵器折斷的脆響……各種聲音交織成一片毀滅的交響!
每一寸泥濘的土地都被鮮血反複浸透,踩上去滑膩粘稠。殘肢斷臂四處飛濺,生命如同廉價的燭火,在刀光劍影中迅速熄滅。
韓休琳徹底化身為瘋狂的困獸!手中那把缺口累累、幾乎變成鋸子的橫刀被他舞動成一片模糊的刀輪。
他完全放棄了防禦,隻攻不守!
一個龍武軍刀盾手試圖用盾牌格擋,韓休琳的刀光卻詭異地繞過盾牌邊緣,狠狠劈入對方的脖頸!血泉噴湧!
另一名長槍兵挺槍刺來,韓休琳側身閃過,左手盾牌猛地向上一頂,蕩開槍尖,右手的刀順勢捅進對方的小腹,狠狠一擰!慘叫聲中,他猛地抽刀,帶出一蓬滾燙的腸子!
然而,瘋狂的進攻代價巨大!一柄從側麵劈來的環首刀狠狠砍在他的左肩胛骨上,雖有殘破的肩甲阻擋,依舊深可見骨,劇痛讓他眼前一黑!
緊接著,小腿又被一支從盾牌下陰險刺出的短矛劃開一道深長的口子!鮮血如同小溪般湧出,染紅了腳下的泥濘。
他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整個人如同一個從血池裏撈出來的破布偶,唯有那雙眼睛,依舊燃燒著瘋狂的求生火焰。
他身邊的親衛如同冰雪消融,在龍武軍鋼鐵般的絞殺下,轉眼間隻剩下寥寥二三十人,被數倍於己的敵人死死圍在核心,活動的空間越來越小,如同暴風雨中即將傾覆的小舟。
就在韓休琳腳步踉蹌,眼前發黑,肺部火燒火燎幾乎無法呼吸,眼看數支閃爍著冰冷寒光的長矛就要同時刺穿他胸膛的千鈞一發之際!
“保護大帥——!!!”
一聲炸雷般的狂吼,如同平地驚雷,硬生生撕裂了震天的喊殺!這聲音充滿了狂暴、慘烈和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
一道如同地獄爬出的血影,以悍然無畏的姿態,撞入了這死亡的漩渦!竟是之前攀崖探查、九死一生後便失去蹤跡的斥候校尉趙五!
他不知如何從澗內那混亂的血肉磨盤中殺出,竟奇跡般地衝到了北口!此刻的他,早已不成人形。
身上那件破爛的皮甲幾乎成了掛在身上的碎布條,裸露的肌肉上布滿了刀傷箭創,深可見骨,鮮血如同溪流般從他身上每一個角落淌下,在腳下匯成一小灘血泊。
他臉上糊滿了血汙,一隻眼睛腫得隻剩下一條縫,另一隻眼睛卻瞪得如同銅鈴,裏麵燃燒著足以焚毀一切的瘋狂和忠誠!
他手中兩柄沉重的短柄開山斧,斧刃早已砍卷,沾滿了碎肉和骨渣!
趙五如同一頭發狂的、燃燒生命的巨熊,完全不顧自身!他狂吼著,雙足猛蹬地麵,帶著同歸於盡的慘烈氣勢,如同失控的戰車般狠狠撞向那幾個挺槍欲刺韓休琳的龍武軍士兵!
沉重的雙斧帶著開山裂石的力量狂舞而出!
“鐺!哢嚓!”一柄長矛被硬生生砸飛脫手!另一柄矛杆被狂暴的斧刃劈斷!斷矛和持矛士兵驚駭的表情瞬間被趙五龐大的身軀撞飛!
“噗!噗!”刀槍入肉的聲音密集響起!
至少三柄長槍、兩把環首刀同時落在了趙五寬闊的後背和肩膀上!鮮血如同噴泉般狂湧!
趙五龐大的身軀劇烈地搖晃了一下,卻如同紮根於大地的磐石,硬生生沒有倒下!他用那寬闊得如同門板般的後背,死死地、毫無保留地頂住了那個被他用生命撞開的微小缺口!
他猛地回頭,那隻尚能視物的獨眼,穿透彌漫的血霧,死死釘在韓休琳身上,裏麵是燃燒到極致、純粹到令人心碎的忠誠和赴死的坦然!他用盡最後一絲生命的力量,發出泣血般的嘶吼,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靈魂深處炸裂出來:
“大帥!走啊——!!!”
聲音未落,更多的刀槍如同嗜血的毒蛇,瘋狂地噬咬在他身上!數支長矛狠狠刺穿了他寬闊的胸膛和腹部!
幾把沉重的環首刀帶著風聲劈砍在他的脖頸和肩頭!趙五魁梧的身軀如同被伐倒的巨木,猛地一震,轟然向前撲倒!他倒下時,雙臂依舊死死地張開著,仿佛還在為他的主帥阻擋著無形的箭雨。
鮮血從他身下迅速蔓延開來,染紅了一大片泥濘的土地。他那雙至死圓睜的獨眼,依舊望著韓休琳的方向。
時間,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萬分之一瞬。
韓休琳看著趙五那瞬間被刀槍淹沒、如同山崩般倒下的身影,眼角幾乎要撕裂開來!
一股滾燙的、混雜著無盡悲憤和巨大酸楚的熱流猛地衝上眼眶,混合著臉上的血汙和汗水,無聲地滾落。那不僅僅是眼淚,那是心魂被生生剜去的劇痛!
趙五!那個沉默寡言、忠心耿耿的莽漢!從幽州起兵時就追隨左右,多少次在死人堆裏把他背出來!
然而,這撕心裂肺的痛楚,在下一個萬分之一瞬,就被那如同岩漿般噴湧而出的、壓倒一切的求生本能徹底淹沒!沒有猶豫!不能猶豫!趙五用血肉之軀撕開的這條縫隙,是通往生路的唯一橋梁!錯過,便是萬劫不複!
“啊——!”韓休琳喉嚨裏爆發出一聲非人的嚎叫,全身殘存的力量如同被點燃的火藥,轟然爆發!
他借著趙五用生命換來的這刹那空隙,如同受傷的豹子,猛地向側麵撞去!那裏,一名年輕的龍武軍刀盾手,似乎被趙五那慘烈到極致的死亡方式震懾了心神,動作有了一瞬間的遲滯。
就是這一瞬!
韓休琳的肩膀狠狠撞在對方舉起的盾牌邊緣!巨大的衝擊力讓那新兵一個趔趄!
韓休琳左手殘破的盾牌順勢向下一壓,格開對方下意識劈來的刀鋒,身體如同泥鰍般,連滾帶爬,竟然真的從那如林的槍陣和厚重的盾牆之間,那個微小到幾乎不存在的縫隙中,硬生生地擠了出去!
眼前的世界豁然開朗!刺鼻的血腥味和嗆人的硝煙味瞬間被一股冰冷的、帶著草木氣息的山風衝淡!
雖然依舊是崎嶇的山路,怪石嶙峋,荊棘叢生,但終於離開了那吞噬了八萬幽州軍民、如同巨大墳墓般的黃尖澗!
生的希望,如同黑暗中驟然亮起的微弱燭火,瞬間點燃了他幾乎枯竭的靈魂!
“追!別讓韓賊跑了——!!”身後,龍武軍團將領憤怒到極點的咆哮如同炸雷般響起,緊接著是急促沉重的腳步聲、甲葉摩擦的鏗鏘聲,還有戰馬被催動的嘶鳴!
韓休琳不敢回頭!也無力回頭!肺部如同被塞進了燒紅的炭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撕裂般的劇痛,喉嚨裏滿是鐵鏽的味道。
他毫不猶豫地丟棄了那把早已砍成鋸齒、沉重礙事的佩刀,雙手瘋狂地撕扯著身上破爛不堪、沾滿血泥、嚴重阻礙行動的殘甲。
鎖甲的環扣被蠻力扯斷,甲片叮當掉落。
很快,他隻剩下裏麵一件被血汗浸透、幾乎看不出原色的單薄中衣,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精悍卻布滿傷口的輪廓。
此刻的他,不再是威震幽燕的韓大帥,而是一條真正的、被逼入絕境的喪家之犬!
辨不清方向!隻求遠離那死亡之地!
他朝著山林最茂密、最崎嶇、怪石嶙峋、荊棘藤蔓交織得如同羅網的方向,跌跌撞撞地亡命狂奔!
赤裸的雙腳踩在尖銳的石塊和帶刺的荊棘上,割開一道道血口,他卻渾然不覺。身體的本能驅使著他,跳躍、翻滾、攀爬,利用一切地形躲避可能從身後射來的冷箭。
樹枝抽打在臉上,劃出血痕;尖銳的岩石擦破手臂;嶙峋的溝壑幾乎讓他摔斷骨頭。
每一次落腳,都伴隨著小腿傷口的劇痛和肌肉的抽搐。他不敢停,不能停!身後追兵的呼喝聲如同跗骨之蛆,時遠時近,死死咬住!
不知跑了多久,翻過了幾個陡峭得令人絕望的山頭,直到身後的喊殺聲、追擊的呼喝聲徹底消失,被山林的寂靜所取代。
死寂,此刻反而成了最好的屏障。雙腿如同灌滿了冰冷的鉛塊,沉重得再也抬不起來,每一次邁步都像是在拖動千鈞巨石。
肺葉如同破舊的風箱,發出“嗬嗬”的恐怖聲響,每一次吸氣都帶來燒灼般的劇痛,仿佛吸進去的不是空氣,而是滾燙的沙礫。
“噗通!”他終於再也支撐不住,一頭撲倒在一處隱蔽的、長滿濕滑青苔的山澗旁。冰冷的山泉水在亂石間潺潺流淌,發出清冽的聲響。
這聲音,在此刻的韓休琳耳中,無異於天籟!
他掙紮著,像一條離水的魚,將整個頭顱猛地紮進那冰冷刺骨的溪水中!
“咕嚕……咕嚕……”他貪婪地、大口地啜飲著,任由那冰寒徹骨的溪水衝刷著口鼻間的血汙和泥漿,刺激著滾燙灼痛的喉嚨和幾乎要燃燒起來的肺腑。
冰冷的溪水浸透了他散亂糾結的頭發,順著臉頰、脖頸流下,帶走滾燙的汗水和血汙,帶來一絲短暫卻無比珍貴的清明。
他猛地抬起頭,大口喘息著,冰冷的溪水順著他的下頜、脖頸不斷滴落。
臉上混雜著泥漿、凝固的深褐色血塊和冰冷的溪水,狼狽不堪到了極點。
夕陽最後的餘暉,如同熔化的金液,帶著一種殘酷的壯麗,將西邊天空染成一片觸目驚心的血紅。
而在這血色的天幕下,在黃尖澗方向,一股巨大的、濃黑如墨的煙柱衝天而起,翻滾著,扭曲著,直上雲霄!
那是焚燒屍體和戰場殘骸的衝天狼煙,遮天蔽日,帶著皮肉焦糊的惡臭,即使相隔數裏,似乎也能隱隱聞到。
那翻滾升騰的濃煙形狀,在韓休琳模糊而恍惚的視線中,不斷變幻著。
時而像郭子儀那張須發皆白、沉靜如古井深潭的臉,嘴角帶著無聲的、洞悉一切的嘲諷;
時而又化作無數扭曲掙紮、麵目模糊的人形——那是他麾下八萬幽州子弟兵死不瞑目的怨魂,在血色的天空中盤旋、哀嚎、無聲地質問著他這個拋棄他們的主帥!
“八萬大軍……”韓休琳失神地喃喃自語,聲音嘶啞幹澀,如同粗糙的砂紙在摩擦朽木,“三萬幽州精騎……五萬工匠民夫……”
每一個數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捅進他的心窩,再用力攪動。
“還未看到太原府的城牆……在半路上……黃尖澗……就沒了……”
巨大的、徹底的挫敗感,伴隨著一種深入骨髓、幾乎要將他凍僵的恐懼,如同冰冷粘稠的潮水,終於徹底淹沒了他。
身體上那些皮開肉綻、深可見骨的傷口帶來的劇痛,此刻遠不及心中那宏偉霸業徹底崩塌、化為齏粉所帶來的萬分之一痛楚!
“呃啊——!”一股無法抑製的、毀滅般的暴怒和恨意猛地衝上頭頂!
他發出一聲困獸般的低吼,右拳帶著全身殘餘的力氣,狠狠砸在溪邊一塊冰冷堅硬的岩石上!
“哢嚓!”清晰的骨裂聲響起。
手背瞬間皮開肉綻,指骨碎裂的劇痛尖銳地傳來,鮮血迅速湧出,染紅了青灰色的岩石。
然而,韓休琳卻渾然不覺,仿佛那碎裂的不是自己的骨頭。
隻有無邊無際的恨意在胸腔中瘋狂燃燒、翻騰,幾乎要將他的理智和軀體一同焚毀!
“郭子儀……李國臣……仆固懷恩……”他咬牙切齒地念著這些名字,每一個音節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充滿了刻骨的仇恨和怨毒。
然而,在這滔天的恨意深處,一絲連他自己都羞於承認、卻無比清晰的懼意,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纏繞上他的心髒——對那個端坐帥旗之下、須發皆白的老帥,那種掌控一切、算無遺策的恐怖!
“還有盧珪……老匹夫!你害苦我也!誤我大事——!!”他猛地仰頭,對著血色蒼穹發出無聲的控訴,脖頸上青筋暴起。直到此刻,他才無比清晰地意識到,自己不僅敗了,而且敗得如此徹底,如此狼狽,如同一條被痛打落水、隻能夾著尾巴亡命奔逃的野狗!
盧氏許諾的糧草、兵源、裏應外合,此刻看來,如同鏡花水月,是徹頭徹尾的騙局!
幽州?老巢幽州,還有不到兩萬軍隊,且多是戰力孱弱的守城兵和新募之卒,人心惶惶,糧秣匱乏。
東山再起?或許……或許還有那麽一絲渺茫如風中殘燭的機會?隻不過,數年之內,休想再覬覦中原一尺一寸!
他韓休琳,隻能如同一條受傷的毒蛇,蜷縮在幽州那冰冷高大的城牆之後,在恐懼和猜忌中提心吊膽地死守,等待著長安那個年輕天子,不知何時會落下的、挾帶著郭子儀和李光弼這些名將的雷霆之劍!
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暉,如同垂死者的歎息,將韓休琳那孤獨、染血、蜷縮在冰冷溪石旁的佝僂身影,拖得老長,扭曲地投射在身後嶙峋猙獰的山岩之上。
那影子,像一個巨大的、屈辱的問號。
而遠方,黃尖澗那衝天的、翻滾不息的濃黑煙柱,如同一個頂天立地的、冰冷的墓碑,矗立在血色的天際,無聲地埋葬著八萬生靈和一個尚未開始便已終結的野心。
澗北出口,帥旗依舊在風中獵獵作響,如同勝利的宣言。
山風嗚咽,卷起戰場上尚未燃盡的灰燼和濃重的血腥味,掠過老帥沉靜如水的麵容,吹向血色漸褪、暮色四合的山野。
在那片韓休琳亡命奔逃的密林深處,幾片被踩斷的蕨類植物葉片下,一個模糊的、帶著新鮮泥濘的腳印,指向未知的黑暗。
……
……
太行山深處,四月天裏,風是裹著冰碴的鈍刀子,一下下剮著韓休琳裸露的皮肉。
血痂被反複撕裂,又在徹骨的寒意中瞬間凍結,凝成深紫色的硬殼,覆蓋在他早已麻木的皮膚上。
他蜷縮在背風岩石的縫隙裏,每一次粗重艱難的喘息,都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內髒受損後鐵鏽般的腥甜,扯得五髒六腑都在抽搐。
“呃…嗬…”破碎的呻吟從他喉嚨裏艱難擠出,意識在劇痛與嚴寒的夾擊下,如風中殘燭般飄搖。
黃尖澗!那地獄的景象如同跗骨之蛆,在他混亂的腦海裏瘋狂回旋。
“完了……全完了……”韓休琳失神地喃喃,聲音沙啞如同砂紙摩擦粗糲的岩石。
醬紫色的臉膛因失血過多和徹骨的寒冷,透出一種死屍般的慘白,幹裂烏紫的嘴唇不住顫抖。
五萬大軍!他賴以縱橫北疆、睥睨群雄的幽州精騎!耗費無數錢糧,網羅了北地幾乎所有的能工巧匠,才打造出的範陽工匠營!
他半生的心血,稱霸北疆的所有依仗,在郭子儀那張精心編織的天羅地網中,連個像樣的水花都沒濺起,就灰飛煙滅!
更讓他心膽俱裂、如墜冰窟的是郭子儀最後那道冷酷如冰、毫無轉圜餘地的命令,如同喪鍾般回蕩在整個戰場——“不留俘虜!”
這意味著什麽?意味著除了像他這樣,被親衛用命堆出一條血路、僥幸從屍山血海裏爬出來的極少數,他那些跟著他出生入死的幽州兒郎,那些喊著“節帥”衝鋒陷陣的漢子,幾乎被屠戮殆盡!
一個不留!連跪地乞降的機會都沒有!
郭子儀,是要斬草除根,徹底抹去他韓休琳在北地存在過的痕跡!
“郭子儀!李國臣!仆固懷恩!”韓休琳猛地睜開布滿蛛網般血絲的眼睛,野獸般的低吼在狹窄的石縫中回蕩,充滿了滔天的恨意與不甘。
但隨即,一個更讓他切齒痛恨、如同毒蛇噬心的名字湧上喉頭:“還有盧珪……老匹夫!!”他積聚起最後一絲殘存的力氣,一拳狠狠砸在身下冰冷刺骨的岩石上!
“砰!”
骨節破裂的劇痛尖銳地刺入腦海,讓他眼前驟然一黑,金星亂冒,卻也帶來了一絲扭曲的清醒。
盧珪那張白淨得如同上等瓷器、細膩得不見一絲風霜,眼神卻深邃如千年古井的臉龐,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那臉上,似乎永遠帶著若有若無、洞悉一切的笑意,仿佛世間萬物,包括他韓休琳的野心與性命,都不過是其指尖隨意撥弄的棋子。
“太原,河東之樞,表裏山河,錢糧豐饒,甲兵精良。此乃王者之資!休琳兄幽州鐵騎,冠絕北疆,若能揮師西進,取此膏腴之地,扼住河東咽喉……”盧珪抬眼,那雙古井般的眸子直視韓休琳,裏麵跳動著誘惑的火焰,“你我兄弟,裂土稱王,共享這北地萬裏江山之富貴!屆時,休琳兄便是開國柱石,幽州鐵騎所至,便是你韓氏王旗飄揚之處!盧氏千年門楣,自當鼎力相助,錢糧、甲胄、乃至名分大義,唾手可得!”
彼時的韓休琳,被這“裂土稱王”四個字激得熱血沸騰,幽州鐵騎踏破太原的景象仿佛已在眼前。
盧珪的承諾,如同裹著厚厚蜜糖的仙丹,散發著令人無法抗拒的甘美氣息。
他粗糲的大手重重拍在幾案上,震得杯中酒液潑灑:“好!盧公高義!某韓休琳,願為馬前卒!幽州兒郎,必不負所托!”
豪言壯語在奢華的書房裏回蕩,掩蓋了內心深處那一絲被巨大利益誘惑而暫時忽略的不安——盧氏千年門楣,真的甘心與人“共享”天下?還是僅僅需要一個足夠強大、也足夠莽撞的“馬前卒”?
“太原膏腴之地……裂土稱王……共享富貴……”韓休琳蜷縮在冰冷的石縫裏,咀嚼著盧珪當初的承諾,悔恨如同無數條冰冷的毒蛇,瘋狂噬咬著他的心髒。
“都是狗屁!都是裹著蜜糖的要命毒餌!”他咬牙切齒,牙齦幾乎咬出血來,一股腥甜湧入口腔。
他徹底明白了,自己從頭到尾,都隻是範陽盧氏與長安朝廷博弈棋盤上的一顆棋子,一顆被推到風口浪尖、吸引所有火力的棄子!
甚至可能是一塊盧氏用來墊腳、方便他們登頂的絆腳石!他韓休琳的野心和武力,不過是盧氏千年算計中的一環,用完了,就該丟棄了。
郭子儀的雷霆一擊,焉知沒有盧氏在背後推波助瀾,甚至故意泄露消息,借朝廷之手,除去他這個可能尾大不掉的“盟友”?
刺骨的寒風卷著細碎的雪沫,如同無數冰冷的針尖,狠狠灌進岩石縫隙,無情地鑽進他破碎衣甲的每一個孔洞,舔舐著他早已失去知覺的皮膚。
韓休琳猛地打了個劇烈的哆嗦,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作響,這聲響在死寂的石縫裏顯得格外刺耳。
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迫近,如此真實。
寒冷像無數隻貪婪的、來自九幽之下的鬼手,正一點點抽走他身體裏殘存的熱量,拖拽著他殘破的意識,滑向那無邊的、永恒的黑暗。
眼前開始陣陣發黑,視野的邊緣如同被墨汁浸染,迅速向內收縮,神智即將被這酷寒徹底吞噬、凍結。
太行山的四月,是老天爺一張反複無常、陰晴不定的臉。白日的暖陽才將山陰處陳年的積雪舔薄一層,勉強露出底下黝黑冰冷的岩石和枯死的草莖,入夜,凜冽的朔風便裹挾著堅硬的雪粒子,如同無數細小的冰錐,重新席卷了起伏的峰巒溝壑,將白晝那點可憐的暖意徹底抹殺。
晝夜的溫差大得駭人,白日裏融化的雪水在入夜後迅速凍成一層滑膩致命的薄冰,無聲地覆蓋在嶙峋的怪石和脆弱的枯草之上。
空氣幹燥得如同砂紙,每一次呼吸都刮擦著鼻腔和喉嚨深處嬌嫩的黏膜,帶來火辣辣的刺痛感,每一次吸氣都像咽下一口冰碴。入夜後的驟寒,更是能瞬間抽幹骨髓裏殘存的熱氣,將裸露的皮膚凍得青紫、發黑,最終徹底失去知覺。
在這片墨汁寒鐵般的山坳深處,一塊巨大無比、被億萬年風霜侵蝕出無數孔洞和溝壑的灰白色巨岩,如同遠古巨獸坍塌的肋骨,勉強構成了一處背風的淺窩。
韓休琳,曾經叱吒北疆、跺跺腳能讓幽燕之地震三震的幽州節度使,此刻正像一條被剝了皮、打斷了脊梁的野狗,蜷縮在這冰冷的石窩深處。
他身上的明光鎧早已破碎不堪,幾處關鍵的護心鏡和護肩甲不翼而飛,露出裏麵被血反複浸透、又凍成板結硬殼的棉甲內襯,顏色黑紫,散發出淡淡的腐敗氣息。
甲葉的縫隙裏塞滿了凝固發黑的血汙、濕冷的泥土和枯草的碎屑,昔日耀眼的金屬光澤被一層肮髒的冰霜和雪沫徹底覆蓋,顯得破敗而沉重,如同剛從古戰場上刨出來的陪葬品。
幾塊同樣冰冷、棱角分明的石頭被他胡亂堆在身體兩側,聊勝於無地遮擋著無孔不入、如同毒蛇般尋找獵物的刺骨寒風。
然而寒風依舊如同最狡猾的刺客,總能找到縫隙鑽入,舔舐著他早已凍僵的皮膚,帶走最後一絲熱氣。
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燒紅的刀子,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遍布全身、如同被烙鐵灼燒的傷口。
他撕下早已被血浸透、凍得梆硬如同鐵片的半幅內襟,試圖包紮肋下那道最深的刀口——皮肉猙獰地翻卷著,深可見骨,邊緣呈現出可怕的青紫色,那是凍傷和壞死的前兆,隱隱有黃白色的膿液滲出,在嚴寒中迅速凝結成惡心的冰晶。
手指觸碰傷口的瞬間,劇烈的疼痛如同黑色的、帶著倒刺的巨浪,轟然拍擊在他殘存的意識堤壩上!
“呃啊——!”一聲壓抑不住的、野獸般的痛嚎從喉嚨深處擠出,又被他自己死死咬住。
眼前瞬間被一片旋轉的金星和濃稠的黑暗覆蓋,耳畔是尖銳的、持續不斷的嗡鳴,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混合著傷口深處腐爛的甜腥氣,如同實質的鐵錘,狠狠砸向他的鼻腔,直衝腦髓。他猛地咬緊牙關,下頜骨繃出淩厲如刀的線條,醬紫色的臉膛在慘淡的、從厚重雲隙間漏下的冰冷月光映照下,浮著一層死灰的蠟色,嘴唇幹裂得如同久旱的河床,滲出的血珠早已凍成暗紅的冰碴,掛在唇邊。
饑餓感像一把遲鈍的鋸子,在胃袋裏緩慢而持續地來回拉扯,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空洞感,伴隨著胃部陣陣痙攣的抽搐,火燒火燎。
而失血帶來的虛弱則如同冰冷粘稠的瀝青潮汐,一波又一波地衝擊著他搖搖欲墜的神誌燈塔,四肢百骸沉重得如同灌滿了冰冷的鉛水,每一次挪動,哪怕是動一動手指,都需耗費莫大的意誌力,榨幹最後一絲氣力。
他死死咬著後槽牙,牙齦幾乎滲出血來,發出“咯咯”的、令人牙酸的輕響。
唯有那雙布滿蛛網狀血絲的眼睛,卻如同瀕死野獸的瞳孔,在黑暗中燃燒著不屈的火焰,裏麵翻騰著刻骨的仇恨與不甘,那是支撐他尚未徹底倒下的唯一支柱。
“郭子儀……盧珪……”嘶啞破碎的聲音從他幹裂滲血的嘴唇裏艱難地擠出,每一個字都帶著肺部撕裂般的劇痛和濃重的血腥味,氣息微弱得幾乎被狂暴的風聲瞬間吞噬,“老子……做鬼……也嚼碎你們的骨頭……喝幹你們的血……”
他艱難地抬起沉重如山的眼皮,望向北方幽州的方向,目光仿佛要穿透這重重山巒和無邊風雪,直達那背叛與陰謀的巢穴。那裏有他的根基,他僅存的希望,或許……還有複仇的火種?
但這念頭剛起,就被更深的絕望淹沒——五萬精銳盡喪,幽州城內,還有多少人會聽命於他這個敗軍之將?盧珪會放過他的根基嗎?
然而,就在他頭頂上方數十丈,一處被厚厚的、髒汙的冰雪覆蓋、幾乎與陡峭岩壁融為一體的隱蔽岩縫裏,幾雙眼睛正透過冰冷的金屬圓筒,無聲地穿透風雪與黑暗,將他每一個細微的掙紮、每一次痛苦的抽搐、每一次絕望的喘息,都清晰地捕捉在視野之中。
那目光比這太行山夜空中最冷的寒星更冷,更專注,更無情,如同最精準的解剖刀,冷靜地剖析著下方目標每一寸的狀態和瀕死的軌跡。
這是“黑鴉”小隊。帝國特戰大隊最鋒利的獠牙。
他們的任務本來是活捉韓休琳,但很快就會變為保護韓休琳回到幽州。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