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6章 幽州已經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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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風如刀,穿透韓休琳早已失去防護功能的殘破甲胄和襤峋的衣衫,狠狠紮進他遍布傷口的身體,直抵骨髓深處。
    每一次呼吸,都像在胸膛裏點燃一把帶刺的荊棘火,肋下那道猙獰的刀口被無情牽扯,帶來撕裂血肉般的劇痛。
    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葉,如同吸入了無數細碎、鋒利的冰碴,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胸腔深處拉風箱般破敗的“嗬嗬”聲,每一次呼氣,則帶出一小團瞬間凝結的白霧,帶著濃重的鐵鏽腥氣。
    饑餓像一隻無形而冰冷的手,緊緊攥著他幹癟的胃囊,用力地擰絞著,帶來一陣陣令人眼前發黑、天旋地轉的虛弱。
    胃壁仿佛被粗糲的砂紙反複摩擦,灼燒般的抽搐伴隨著每一次心跳。
    失血的眩暈感則更加粘稠、沉重,如同深不見底的黑色潮水,一波又一波猛烈地衝擊著他僅存的那點清醒意識的堤壩,試圖將他徹底拖入永恒的、冰冷的黑暗深淵。
    傷口處的劇痛、凍僵的麻木、饑餓的灼燒、眩暈的拉扯……各種極致的痛苦在這裏交織、撕咬,形成一張巨大而粘稠的折磨之網,將他死死困在清醒與昏迷之間那條狹窄而模糊的界限上,動彈不得。
    他蜷縮在一道狹窄冰冷的岩石縫隙深處,身體本能地縮成一團,試圖保留一絲微末的熱氣。
    意識在劇痛和嚴寒的雙重夾擊下,如同風中的燭火,不斷搖曳、模糊,又被他僅存的意誌力強行凝聚、拉回。
    活下去!這個念頭成了風中那點殘燭,微弱得似乎隨時會熄滅,卻又頑強地、固執地燃燒著,成為支撐他這具殘破軀殼的唯一支柱。
    他伸出幾乎凍僵的手,手指呈現出一種駭人的紫黑色,皮膚上布滿凍裂的血口和腫脹的凍瘡,顫抖著摸索身邊冰冷刺骨的岩石縫隙。
    指尖在粗糙的岩壁上刮擦,傳來遲鈍的痛感。
    忽然,一點濕冷堅硬的觸感傳來。
    是凝結在石縫深處、被風打磨得尖銳的冰淩!
    一股狂喜猛地攫住了他,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
    他幾乎是用盡全身殘存的力量,猛地將那截小臂長短的冰淩掰了下來,迫不及待地塞進嘴裏。
    刺骨的冰冷瞬間麻痹了口腔和喉嚨,那極致的寒痛反而帶來一種奇異的、短暫的刺激,讓他混沌如同漿糊的大腦猛地一激靈,似乎清晰了一瞬。
    他貪婪地、不顧一切地咀嚼著,牙齒咬在堅冰上,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嘣”聲,牙床被冰得酸痛欲裂,但他渾然不顧。他需要這冰冷的東西壓住喉嚨深處不斷翻湧上來的血腥味,更需要它暫時欺騙那噬骨的、幾乎要將他逼瘋的饑餓感。
    冰淩在口中艱難地融化,冰水順著幹澀灼痛的食道滑下,帶來一陣短暫的、幾乎令人戰栗的清涼,但這虛假的慰藉迅速被腹中更加洶湧的空虛和寒冷所取代。
    偶爾,他那雙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手,會在身下冰冷的泥土和碎石中碰到一些枯死草莖的根部。
    每當此時,他便毫不猶豫地、帶著一種近乎掠奪的凶狠,將其從凍土中扯出,看也不看就胡亂塞進嘴裏,用盡殘存的力氣咀嚼著。
    草根苦澀粗糙的纖維如同無數細小的刀刃,刮擦著早已傷痕累累的喉嚨,立刻激起一陣陣強烈的幹嘔衝動。
    他緊閉雙眼,額上青筋暴起,強迫自己將那團帶著土腥味的纖維硬生生咽下去。
    胃裏那火燒火燎的灼痛感似乎因此減輕了微不足道的一絲,但這微小的代價,是喉嚨如同被滾燙的砂紙反複磨過般的劇痛,以及腸胃因無法消化這粗糲異物而發出的陣陣痙攣絞痛。
    這一夜,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在黑暗中緩緩爬行。
    他在劇痛、寒冷、饑餓和眩暈的無盡輪回中苦苦掙紮。
    每一次當意識即將沉淪,墜入那誘人的、沒有痛苦的黑暗深淵時,眼前便會猛地炸開黃尖澗那地獄般的景象——
    堆積如山的屍骸!
    破碎的甲胄、斷裂的兵刃、凍結的血泊、散落的旗幟……層層疊疊,填滿了整個狹窄的山澗。
    鮮血像決堤的河流,肆意奔湧,染紅了溝壑間的每一寸雪地,又在凜冽的寒風中迅速凍結成一片片猩紅刺眼、滑膩致命的冰麵。
    同袍們臨死前那凝固在臉上的表情,是扭曲的痛苦,是燃燒的憤怒,是刻骨的不甘!
    一雙雙失去神采的眼睛,空洞地、死死地瞪視著灰暗陰沉的蒼穹,仿佛在無聲地控訴著命運的不公。
    最後,所有的畫麵都定格在那麵獵獵飄揚的帥旗之下——盧珪那張溫潤含笑的臉!
    那笑容,此刻在韓休琳瀕臨崩潰的意識裏,扭曲、放大,如同九幽之下惡鬼最陰毒、最得意的嘲諷。
    刻骨的仇恨瞬間化為燒紅的烙鐵,帶著滋滋作響的劇痛,一次次狠狠燙在他即將熄滅的意識上,將他從昏迷的邊緣硬生生拽回!
    “盧珪……郭子儀……”嘶啞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斷斷續續地從他咬緊的齒縫間擠出,每一個字都浸滿了毒汁,伴隨著每一次撕裂般的痛苦喘息和牙齒無法控製地劇烈打顫的“咯咯”聲,“等著……老子……爬……也要爬回去……撕了你們……啖肉……飲血……”
    聲音微弱得幾乎被風聲吞沒,卻帶著一種近乎瘋魔的執念,像毒藤般纏繞著他瀕死的靈魂。
    當東方天際終於掙紮著透出一線極其微弱的、慘淡的灰白時,韓休琳感覺自己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已被凍成了冰碴,麻木僵硬得不再屬於自己。
    隻有肋下那道被弩箭撕裂的傷口,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它,帶來一陣陣鑽心剜骨、足以讓人昏厥的劇痛,殘酷地提醒著他——你還活著。
    “呃啊……盧珪……”他喉嚨裏滾動著含混不清的詛咒,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仿佛要將那名字在齒間磨碎。
    一股混雜著仇恨和求生欲的蠻力,硬生生從他殘破的身體深處榨取出來。
    他猛地弓起腰背,雙手撐在冰冷刺骨、布滿碎雪和尖銳石礫的地麵上,手肘和肩膀的關節在巨大的壓力下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呻吟。
    他一點一點,將自己那具殘破不堪、僵硬如同朽木般的身體,從那個勉強庇護了他一夜的冰冷石窩裏,艱難地撐了起來。
    僅僅是這個動作,就幾乎耗盡了他肺裏所有的空氣,眼前金星亂舞,視野邊緣泛起濃重的黑霧。
    “呃啊……”更大的痛苦接踵而至。
    身體移動牽動了全身大大小小的傷口,尤其是左肋下那道被弩箭貫穿的致命傷,一陣無法形容的撕裂痛楚猛地炸開,眼前瞬間被一片粘稠的血紅覆蓋,耳朵裏充斥著血液奔流的巨大轟鳴,身體不受控製地向一側軟倒。
    他猛地甩頭,試圖驅散眼前的黑障和嗡鳴,牙關緊咬,牙齦幾乎滲出血來。
    活下去!撕碎盧珪!
    這個念頭如同最後的火炬,支撐著他搖搖欲墜的意誌。
    他死死盯著東方天際那抹微弱的光暈,仿佛那是唯一的救贖。
    幽州在西北……太陽升起的方向是東……他需要朝著那個方向走!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殘存的理智,方向感在重傷、嚴寒和大量失血的折磨下早已支離破碎。
    他邁開那條仿佛灌滿了冰冷鉛塊的右腿,膝蓋處立刻傳來一陣令人窒息的、骨頭摩擦般的劇痛——那是之前被流矢貫穿的舊傷,此刻在嚴寒和過度使用下徹底爆發了。
    身體猛地向右側傾倒,眼看就要重重摔在冰冷的岩石上。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
    不!不能倒!
    求生的本能讓他爆發出最後的力量,猛地伸出尚能活動的左手,五指箕張,帶著一股同歸於盡的凶狠,狠狠摳進地麵冰冷的碎石中!
    尖銳的石子瞬間刺破了他的手掌皮膚,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但這痛感反而刺激了他混沌麻木的神經,讓他下墜的勢頭硬生生止住。
    他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胸腔深處破風箱般的嗡鳴和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白色的霧氣在冰冷的空氣中迅速凝結消散。
    緩了幾息,積蓄著微不足道的力量,他再次挪動腳步。
    拖著那條幾乎無法彎曲、隻能在地上沉重拖行的傷腿,一步,又一步,踉踉蹌蹌,如同一個關節鏽死的提線木偶,朝著東方,朝著那慘淡的、如同幻覺般的微光,挪去。
    沉重的、灌了鉛的步履踏在覆蓋著薄冰的雪地上,發出單調而絕望的“嘎吱……嘎吱……”聲響。
    這聲音在清晨死寂得如同墳墓的山穀裏,顯得格外刺耳,仿佛是他生命沙漏裏細沙流盡的倒計時,一下,又一下,敲打著絕望的鼓點。
    在他身後,雪地上留下了一行歪歪扭扭、深淺不一的足跡,每一個足跡的中心,都赫然浸染著暗紅色的、已經半凝固的血跡。
    這條蜿蜒的、觸目驚心的紅線,在慘白冰冷的雪原上,勾勒出一條指向未知、卻彌漫著濃重死亡氣息的悲愴軌跡。
    ……
    數十丈外,更高處的山脊背風陰影中,三雙眼睛如同最耐心、最冷酷的獵鷹,透過層疊交錯的枯樹枝椏和風化的岩石縫隙,牢牢鎖定著下方雪穀中那個蹣跚移動、渺小卻透著一股驚人倔強的黑點。
    熹微的晨光給冰冷沉寂的連綿山巒鍍上了一層毫無暖意的死寂灰白,卻也稍稍擴大了“黑鴉”的視野。
    “目標移動,方向正東偏南。”趙鷹的聲音緊貼著唇邊的骨哨響起,如同精密的機械齒輪咬合,冰冷得不帶一絲人類的溫度,每一個細節都經過他大腦的快速掃描與評估。
    “速度:極緩,約每息一步。
    步態:右腿嚴重拖曳,無屈伸跡象,推測髕骨或脛骨重傷;
    左臂擺動幅度不足三寸,肩部或鎖骨應有貫穿傷;
    身體重心持續右傾,平衡能力瀕臨崩潰。
    失血:持續,新足跡血印顏色略鮮於舊痕,左肋傷口仍在滲血,活動加劇出血。
    意識:模糊,方向判斷錯誤嚴重,正偏離預設安全路徑北向幽州小道)。”
    他的身形如同凝固的陰影,緊貼著一塊被風侵蝕出無數孔洞的巨岩,幾乎與岩石本身融為一體。
    手中那架小巧的單筒伸縮遠望鏡隨著韓休琳每一次艱難而絕望的邁步,進行著微不可察的同步移動。
    無聲的指令在空氣中傳遞。
    李燧的回應是幾個迅捷、精準如手術刀的手勢:
    食指中指並攏,如劍鋒般前指,示意趙鷹繼續前出追蹤偵查,擴大偵察扇麵覆蓋;
    手掌平放,沉穩而有力地向下壓了壓,強調隱匿優先,無聲無息;
    最後,拇指與小指彎曲,做出一個古老的“眼睛”形狀,重重地點向自己的太陽穴——示意重點監控目標的精神臨界狀態和體力崩潰點。
    他深陷的眼窩裏,目光沉靜如古井,但深處卻翻滾著風暴——那道來自幽州盧帥行轅、用三重火漆封印的密令卷軸內容,依舊在他腦中回響:“…目標韓休琳,務必生擒…不得有誤…”
    石磐則如同他代號“鐵砧”所寓意的那樣,沉默、堅硬、不可撼動。
    他占據著一處視野開闊、背風且被枯樹叢半包圍的製高點。
    那張通體漆黑、由精鋼與硬木複合打造的重型臂張弩,穩穩地架在身前一塊平整的岩石上。
    弩臂上複雜的滑輪組在漸亮的晨光下泛著冷硬無情的金屬幽光。
    他的目光銳利如淬火的刀鋒,透過弩臂上那簡陋卻實用的望山缺口,警惕地、一遍又一遍地掃視著韓休琳行進路線的前方、側翼以及後方廣袤的、被積雪覆蓋的林地。
    任何一絲不自然的動靜——幾隻雪鵐突然從枯枝間驚惶飛起這種警覺性極高的山地鳥不會無故受驚);
    一小片雪堆沿著非風蝕方向的軌跡異常滑落;
    風中夾雜的、若有若無的、不同於野獸的鐵鏽味或人體汗味;
    甚至光線在雪地反射角度的瞬間異常可能意味著鏡麵反光或窺視)——都逃不過他獵人般融入骨髓的直覺和“夜不收”千錘百煉出的戰場嗅覺。
    此刻,他那張重弩的凹槽裏,壓著的已非致命的、能撕裂骨肉的“捕網箭”,而是一支特製的、帶有鋒利倒鉤和浸油牛筋繩索的“救援箭”,以及數支用於遠程精準點殺突發威脅的破甲錐。
    任務的核心已然詭異地逆轉,武器也隨之調整,但守護的警惕性,卻因為這逆轉背後的巨大謎團和血腥懲罰,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極致。
    他寬闊厚實的肩背肌肉微微繃緊,如同拉滿的弓弦,蘊藏著隨時可以爆發的力量,準備碾碎任何靠近目標的威脅。
    “鷂子,痕跡處理。前方地形評估。”李燧低沉的聲音如同岩石摩擦,通過骨哨的細微震動傳入趙鷹耳中,簡潔明確,不容置疑。
    趙鷹立刻如同融入風雪的幽靈般動了。
    他沿著韓休琳剛剛走過的路徑側翼,借助山石的天然掩護快速潛行。
    他的動作輕盈得不可思議,如同掠過雪地的風,落腳點精準地選擇在裸露的岩石、堅實的凍土或厚厚的積雪覆蓋下的穩定支撐點,最大限度減少聲響和足跡。
    他的目光銳利地掃過雪地上那些新鮮而刺目的足跡和斷續的血跡,如同最高明的畫師在進行不留痕跡的修改。
    “足跡深陷,雪深及踝,間距混亂,步幅不均,左深右淺,目標體力瀕臨枯竭,右腿傷情持續惡化。”
    趙鷹一邊快速清理著雪地上最顯眼的血跡用雪覆蓋或巧妙引導至岩石縫隙下方),一邊將實時評估信息壓縮後傳回,同時目光如鷹隼般掃向前方地形。
    “血跡…暗紅轉鮮紅,半凝固,量不大但呈點狀持續滴落,左肋傷口未有效止血,活動加劇出血。目標意識模糊加劇,方向判斷錯誤嚴重。”
    “前方三百步,開闊雪坡,毫無遮蔽,暴露風險極高。左側六十步,有小型獸徑切入山脊,植被較密,亂石嶙峋,可提供部分遮蔽,可引導其偏轉。”
    李燧的大腦如同一個高速運轉的軍陣沙盤,瞬間推演:“引導目標進入獸徑。鐵砧,重點監控獸徑入口及西側那片亂石坡,視野盲區,高危點。鷂子,清除獸徑入口可能存在的天然陷阱如浮雪覆蓋的深坑、鬆動的懸石)。”
    命令清晰果斷。
    趙鷹得令,身形如蓄勢已久的獵豹,無聲而迅捷地繞向韓休琳前方。
    他如同一個無形的導演,在韓休琳視線難以顧及的側前方,開始製造極其微弱、卻能精準觸動一個求生者敏感神經的動靜——一塊拳頭大小、棱角分明的石頭被他用腳尖精準地踢落,石頭沿著斜坡滾動,發出“嗒…嗒…嗒…”的輕響,這聲音被巧妙地控製在呼嘯風聲的背景臨界點上,若有若無;
    接著,他迅速含住一片特製的、薄如蟬翼的骨哨片,舌尖輕顫,模仿出受傷雪兔發出的微弱嗚咽,“唧…唧唧…”,聲音斷斷續續,充滿了痛苦和無助的引誘意味。
    這些聲音在狂風的嘶吼中幾不可聞,但對於一個精神高度緊張、求生本能壓倒一切、感官被極端痛苦折磨得異常敏銳的逃亡者來說,卻如同黑暗深淵中突然亮起的微弱燈火。
    正埋頭、用全部意誌對抗著身體崩潰的韓休琳猛地停下了踉蹌的腳步。
    那張被凍傷和血汙覆蓋的、醬紫色的臉上,瞬間爬滿了野獸般的警惕和驚疑。
    他側耳,努力在狂風的縫隙中捕捉那聲響的來源。
    風聲依舊肆虐,但那幾聲若有若無、充滿痛苦的嗚咽,似乎來自左前方?
    緊接著,似乎還有石塊滾落的輕響也從那個方向傳來?
    他渾濁充血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前方——那是一片一覽無餘、毫無遮蔽的、在晨光下泛著死寂白光的大雪坡!
    死亡的威脅感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間扼住了他的喉嚨。
    他又艱難地轉動脖頸,看向左前方——那裏地勢陡然下沉,一片亂石嶙峋、枯死灌木叢生的狹窄穀地獸徑入口),黑暗、崎嶇,卻似乎能提供藏身之處。
    求生的本能,在瞬間壓倒了所有理性的判斷和方向感。
    他沒有絲毫猶豫,幾乎是憑著動物般的直覺,艱難地、帶著一絲新的惶恐,調整了方向,拖著那條沉重如石的傷腿,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那片亂石嶙峋、看起來危機四伏卻又充滿一線生機的穀地挪去。
    他渾然不知,自己正被一隻隱藏在風雪背後的無形之手,巧妙地引導著,避開了一個致命的、毫無遮掩的陷阱。
    在他頭頂更高處那片怪石林立的陡峭山坡上,石磐那張漆黑的重弩弩口,隨著韓休琳移動的方向,進行著微不可察的、極其精細的調整。
    他整個人如同與身下的岩石徹底融為一體,隻有那雙深陷在眼窩裏的銳利眼睛,在緩緩地、一寸一寸地移動,如同最精密的探針,掃視著每一塊巨石的陰影縫隙,每一處可能藏匿殺機的雪堆。
    李燧則如同山岩的一部分,將自己置於更宏觀的視角,目光如同無形的羅網,穿透漸亮的晨光和飛舞的雪沫,監控著以韓休琳為中心、輻射開來的更大範圍區域。
    風聲、雪落聲、遠處偶爾傳來的枯枝斷裂聲……一切自然的聲響都成為他過濾可疑雜音的背景。
    “黑鴉”小隊,這三支曾沾滿鮮血的利箭,此刻詭異地化作了無形的牧羊人。
    他們驅趕著這隻重傷瀕死、卻依舊懷揣著焚天恨意的“困虎”,小心翼翼地避開明處暗處的獵人陷阱,走向一條由那道神秘密令所指定的、充滿未知與凶險的歸途。
    風雪是他們的掩護,是他們的武器,也是這場荒誕劇唯一的、沉默的見證者。
    一場由獵殺到守護的詭異大幕,在這蒼茫浩瀚、冷酷無情的太行群山中,悄然拉開。
    前方等待他們的,是比這寒冬更刺骨的陰謀,還是足以將天地傾覆的秘密?雪嶺無聲,隻有風在嗚咽。
    ……
    太行山深處,峽穀如被巨神以斧劈開,陡峭的崖壁高聳入雲,將天空擠壓成一道灰暗扭曲的細線。
    穀底怪石猙獰,風化的碎石與半融的髒汙積雪混雜,僅容一人勉強通行的扭曲小徑在亂石間蜿蜒蛇行。
    凜冽的寒風在狹窄的通道內加速衝撞,發出淒厲如鬼哭的尖嘯,卷起雪沫與沙塵,抽打在臉上,像無數冰冷的細針。
    韓休琳如同地獄裏爬出的遊魂,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在死亡通道中艱難挪動。
    連日的亡命奔逃、肋下撕裂般持續的劇痛、加上粒米未進,早已榨幹了他最後一絲力氣。
    此刻支撐他的,僅剩一縷近乎麻木的本能。
    劇烈的疼痛和失血帶來的眩暈感如同厚重的黑幕,遮蔽了他大部分感官。
    耳中隻有自己破風箱般粗重的喘息,以及心髒在胸腔裏沉重而瘋狂的擂動,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肋下的傷口,帶來一陣撕心裂肺的抽搐。
    他佝僂著背,左手死死捂著肋下那一片被血反複浸透又凍硬的衣襟,每一次邁步,身體都痛苦地晃動著,仿佛下一秒就要撲倒在這冰冷的亂石堆裏。
    他完全沒有察覺,在他頭頂兩側高聳的崖壁上,幾塊被刻意鬆動、用碎石巧妙虛掩的巨石後麵,無聲地探出了三支閃爍著幽冷寒光的弩臂!
    淬毒的弩箭箭頭,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不祥的藍綠色幽光,如同毒蛇的複眼,精準地鎖定了他毫無防備、隨著踉蹌腳步微微起伏的後心要害!
    崖壁之上,三名身著灰白色偽裝服、幾乎與嶙峋山岩融為一體的殺手,眼神冰冷如萬年寒冰。
    為首者臉上有一道斜貫左頰的陳舊刀疤,此刻正微微抬起了右手,肌肉緊繃如鐵,隻待揮落,便是三道索命的毒箭激射而出!
    峽穀內肆虐的風似乎也在這一刻驟然減弱,死寂得令人窒息,隻有韓休琳沉重的喘息和腳底踩碎薄冰的“哢嚓”聲在狹窄的空間裏單調地回蕩。
    刀疤臉殺手的腕骨筋腱猛地凸起,那隻高舉的右手就要劈下!
    “噗!噗!噗!”
    三聲微不可聞、如同細針穿透厚棉布般的悶響,幾乎不分先後地響起!聲音細微到連近在咫尺的同伴都難以察覺!
    崖壁上的三名殺手身體猛地一僵!所有動作瞬間凝固!刀疤臉那隻抬到一半的手臂軟軟垂下,另外兩人則保持著瞄準的姿勢僵在原地。
    他們的咽喉或後心要害處,赫然多了一枚細如牛毛、針尾帶著精巧微小平衡翼、針尖閃爍著幽藍光澤的鋼針!
    針尖上塗抹的“見血封喉”劇毒,在瞬間阻斷了神經傳導和心髒搏動。
    殺手們眼中的冷酷殺意瞬間被難以置信的驚愕和死亡的灰敗取代,連一聲悶哼都來不及發出,身體便失去了所有支撐,如同被抽掉了骨頭的皮囊,軟軟地向前撲倒,順著陡峭的崖壁翻滾而下!
    “砰!嘩啦——喀嚓!”
    沉悶的撞擊聲、碎石滾落聲、以及身體砸在穀底堅硬亂石上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聲接連響起,在狹窄的峽穀內激起一片混亂而恐怖的回響!
    下方正埋頭艱難挪動的韓休琳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驚得渾身劇震!
    他猛地回頭,布滿血絲、渾濁不堪的眼睛裏瞬間填滿了驚疑和深入骨髓的恐懼,死死盯住聲音來源——昏暗的光線下,隻見幾塊大小不一的石頭夾雜著一些模糊的、像破麻袋一樣的沉重物體從崖壁上翻滾砸落,“嘭”地砸在穀底不遠處的亂石堆裏,濺起一片肮髒的雪沫和塵埃,隨即被更多滾落的碎石半掩埋住。
    “…真他娘的……晦氣……”韓休琳從幹裂的嘴唇裏擠出嘶啞的咒罵,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劫後餘生的驚悸和濃得化不開的疲憊。
    他以為是山風或者饑餓的野獸活動引起的落石。
    這劇烈的回頭動作再次狠狠撕扯到肋下的傷口,一陣尖銳的劇痛直衝腦門,眼前金星亂冒,視野驟然發黑,冷汗瞬間浸透了破爛單薄的內衫,冰冷粘膩地貼在身上。
    他不敢再停留,更無力去探究那模糊的“麻袋”是什麽,強忍著幾乎要撕裂身體的痛苦,咬緊牙關,幾乎是拖著那條傷腿,踉蹌著加快了腳步,隻想盡快逃離這個陰森恐怖、仿佛隨時會吞噬他的鬼地方。
    他完全沒有看到,在他頭頂更高處、幾乎被冰雪完全覆蓋、連岩羊都難以立足的絕壁邊緣,一塊被冰層包裹的巨石陰影後,石磐緩緩收回了手中那根特製的、長約兩尺、內壁光滑如鏡的烏木吹管。
    他身形高大,肩背寬闊,如同一塊亙古不變的黑色磐石,穩穩嵌在冰雪與危崖之間。
    冰冷的眼神掃過下方穀底那幾具被亂石半埋的模糊屍體,確認無一絲生機後,目光投向峽穀對麵一片深沉的陰影。
    那片陰影中,李燧如同融入了岩石的紋理,悄無聲息。
    他麵容清臒,眼神銳利如鷹隼,捕捉到石磐細微的動作,立刻對著峽穀另一端、靠近殺手屍體滾落點附近一片枯敗灌木叢的方向,打出了一連串複雜而迅捷的手勢——清理入口痕跡,處理屍體,動作要快!
    灌木叢微微一動。
    趙鷹如同鬼魅般閃出。
    他身形精悍,動作帶著一種獵豹般的矯捷與爆發力,幾步便竄到屍體滾落點附近。
    濃重的血腥味撲鼻而來,混合著塵土和內髒破裂的腥氣。
    他眉頭緊皺,屏住呼吸,目光如電般掃過現場:三具屍體姿態扭曲,一具頭骨碎裂,腦漿混著血汙塗了一地;
    另一具胸腔塌陷,斷骨刺破皮肉;最後一具脖子呈詭異角度扭著。
    他迅速抓起一具屍體的腳踝,入手冰冷僵硬,沉得像塊石頭。
    趙鷹低吼一聲,腰腹發力,猛地將其拖向旁邊一道狹窄深邃的石縫。
    寒風呼嘯著灌入峽穀,卷起雪塵。
    他利用這風勢,將碎石和積雪踢向屍體,進行著倉促而有效的掩蓋。
    動作迅疾如風,每一次拖拽都伴隨著粗重的喘息,在寒風中凝成白霧。時間緊迫,峽穀絕非久留之地。
    風,再次嗚咽著灌滿了峽穀,卷起更大的雪塵,呼嘯著,仿佛要迫不及待地將這短暫而致命的插曲徹底掩埋、抹平。
    ……
    ……
    又過了兩天。
    四月份的幽州,風雪甚至比冬日還要頻繁。
    一處廢棄的山間驛站,孤零零地矗立在半山腰一片相對平坦的窪地裏,如同被遺忘在時光之外的殘骸。
    驛站早已破敗不堪,土坯壘砌的院牆坍塌了大半,露出裏麵朽壞發黑的梁柱,像巨獸斷裂的肋骨刺向灰暗的天空。
    僅存的幾間土屋也搖搖欲墜,門窗歪斜破爛,屋頂的茅草被經年的風雪侵蝕得七零八落,露出下麵黑黢黢、布滿蛛網的椽子。
    寒風毫無阻礙地穿過破損的窗洞和牆縫,發出“嗚嗚”的鬼哭般怪響,卷起屋內的塵土、枯葉和不知名的碎屑,打著旋兒飛舞。
    韓休琳幾乎是手腳並用地爬到驛站那扇歪斜的木門前的。極度的寒冷和饑餓像兩條冰冷的毒蛇,緊緊纏繞著他,啃噬著他最後一點生命力。
    身上的單衣早已凍得硬邦邦,無法提供絲毫暖意,凍得他渾身僵硬麻木,牙齒不受控製地瘋狂打顫,咯咯作響。
    腹中的饑餓感不再是灼燒,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空洞和虛弱,仿佛連五髒六腑都被凍結、掏空。
    驛站,哪怕再破敗不堪,也代表著“人跡”,代表著可能有禦寒的破布爛絮,或者前人遺落的、哪怕一點點發黴的幹糧渣滓。
    求生的欲望像最後的火星,壓倒了一切殘存的警惕。
    活下去,必須活下去!幽州…父親的仇…母親的淚…
    他劇烈地喘息著,喉嚨裏發出破鑼般的嘶鳴,掙紮著挪到一扇相對還算完整的木門前。
    門板早已腐朽變形,布滿了裂紋和蟲蛀的孔洞,歪斜地掛在同樣腐朽的門框上,門楣上方堆積著厚厚的灰塵和層層疊疊的破敗蛛網。
    他用盡身體裏最後一點殘存的力量,伸出那隻顫抖的、幾乎完全失去知覺的、布滿凍瘡和裂口的手,推向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門。
    冰涼的觸感從掌心傳來。
    就在他手掌接觸冰冷門板、身體重心不由自主前傾的瞬間,異變陡生!
    門楣上方,厚厚的積塵與蛛網的陰影之中,一道淬毒的寒光驟然閃現!
    一柄形製奇特、刃口閃爍著妖異藍光的鋒利匕首,如同潛伏已久的毒蛇被驚動,借著韓休琳推門的力道和門板晃動的瞬間,被一根極其纖細、幾乎透明的魚線猛地牽引彈出!
    帶著一聲細微卻令人頭皮發麻的“嗤”的破空聲,毒蛇吐信般,直刺他毫無防護、沾滿汙垢和冷汗的天靈蓋!
    匕首的藍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眼而致命!
    與此同時!驛站內兩處被厚重陰影籠罩的殘破土牆後,兩道黑影如同鬼魅捕食般無聲暴起!動作迅捷如電,配合得天衣無縫!
    左側一人身材矮壯,動作卻異常迅猛,手中短刀帶著刺骨的寒意,狠辣無比地直刺韓休琳受傷的左側腰肋!
    右側一人身形瘦長,如毒藤纏繞,刀鋒精準狠毒地橫抹向他的咽喉,封死了他所有可能閃避的空間!
    刺殺、補刀,一氣嗬成,毒辣而高效,務求一擊斃命,不留任何生機!
    韓休琳重傷之下,身體早已遲鈍不堪,反應慢了何止半拍!當他眼角的餘光瞥見頭頂那道致命的藍芒,感受到左右兩側襲來的冰冷殺意時,死亡的冰冷瞬間攫住了他的心髒,仿佛連血液都在這一刻凍結!
    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清晰地映照出當頭落下的死亡寒光,以及左右襲來的、封死所有生路的致命刀鋒!
    身體因為極度的恐懼和極致的虛弱而徹底僵硬,大腦一片空白,隻剩下冰冷的絕望。
    他甚至能聞到那淬毒匕首帶來的、一絲若有若無、令人作嘔的甜腥氣息!
    結束了……幽州……
    千鈞一發!
    “嗤啦——奪!”
    一道肉眼幾乎無法捕捉的烏光,帶著撕裂布帛般的尖厲銳嘯,從驛站側麵一處破損的窗欞外閃電般射入!
    速度之快,隻在昏暗的光線下留下一道模糊的黑色殘影!
    這道烏光如同長了眼睛,精準無比地撞擊在那柄垂直下落的淬毒匕首刀身側麵!
    “當啷!!!”
    一聲刺耳欲聾、令人牙酸的金鐵猛烈撞擊聲在破敗的驛站內驟然炸響!
    火星如同暗夜中的妖異花朵,在昏暗中四濺飛散!
    巨大的撞擊力讓那柄下落的匕首如同被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中,瞬間發出哀鳴,劇烈地旋轉著,徹底偏離了方向,擦著韓休琳的額角飛過,幾縷斷發飄落。
    匕首“奪”地一聲悶響,狠狠釘在了他腳邊那扇腐朽的門板上!
    藍汪汪的劇毒刃身深深沒入朽木,刀柄兀自劇烈地高頻顫動著,發出低沉而充滿殺意的“嗡嗡”聲,刃口距離他裸露的、凍得青紫的腳踝不足三寸!
    幾乎就在烏光撞擊匕首、發出巨響的同一刹那!
    “噗!噗!”
    兩聲如同熟透的西瓜被鐵錘猛然砸碎的沉悶爆響,幾乎不分先後地響起!
    聲音不大,卻蘊含著令人膽寒的毀滅力量!
    那兩個正凶悍撲向韓休琳的殺手,身體如同被無形的攻城巨錘狠狠砸中!
    胸口要害處猛地向外炸開!
    破碎的森白骨茬、撕裂的猩紅內髒碎片混合著滾燙的鮮血,如同兩朵瞬間綻放又凋零的淒豔血花,向後猛烈潑灑!
    濃重的血腥味瞬間彌漫了整個空間!
    他們前衝的凶猛勢頭戛然而止,臉上還凝固著嗜血的殺意和即將得手的猙獰狂喜,瞬間便被難以置信的驚愕和死亡的灰白死氣所取代!
    兩人如同兩截被砍斷的木樁,軟軟地向前撲倒在地,發出沉重而粘膩的“撲通”聲,激起一片嗆人的塵土。
    滾燙的鮮血如同小溪,迅速在他們身下蔓延開來,在冰冷的地麵上畫出兩片不斷擴大、觸目驚心的暗紅圖案。
    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從毒匕彈出到殺手斃命,不過兩三個心跳的時間!
    韓休琳被這突如其來的、血腥詭異的變故徹底驚呆了!
    他猛地向後踉蹌倒退,背脊重重撞在身後冰冷粗糙的土牆上,震得牆皮簌簌落下,塵土落了他滿頭滿臉。
    他驚魂未定,如同離水的魚,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肋下的劇痛,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幾乎要衝破喉嚨跳出來!
    冷汗如同冰冷的溪流瞬間浸透了他破爛的衣衫,冰冷粘膩地貼在皮膚上,帶來更深的寒意。
    他驚疑不定、近乎瘋狂地掃視著空蕩蕩、隻剩下寒風穿堂嗚咽的恐怖驛站,目光死死釘在地上那兩具胸口被開了恐怖大洞、死狀淒慘無比的屍體上,又驚恐地瞥了一眼腳邊那柄兀自顫動、閃爍著妖異藍光的毒匕首。
    巨大的恐懼和死裏逃生的茫然交織在一起,如同冰冷的巨手攫住了他的靈魂,讓他渾身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牙齒磕碰的聲音清晰可聞。
    “誰?!誰在那兒?!給老子滾出來!!”他嘶聲力竭地吼叫起來,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和虛脫而扭曲變調,尖利刺耳,帶著一絲無法掩飾的色厲內荏。
    他瞪圓了布滿蛛網般血絲的眼睛,如同受驚的困獸,瘋狂地掃視著驛站的每一個陰暗角落——破損窗戶透進的慘淡天光、坍塌土牆後更深的陰影、布滿蛛網灰塵的房梁……除了穿堂而過的寒風卷起地上的枯葉和塵土,發出“沙沙”的單調聲響,無人應答。
    隻有那濃得化不開、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和冰冷的死亡氣息,沉甸甸地壓迫著他的每一根神經,幾乎要將他逼瘋。
    驛站外不遠處一片稀疏的枯樹林裏,趙鷹緩緩收回了藏在厚重皮襖袖中的特製腕弩。
    精鋼打造的弩臂上還冒著幾縷淡淡的青煙,散發出刺鼻的硝石與金屬摩擦後的焦糊味。
    他眼神銳利如鷹隼,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透過枯枝交錯的縫隙,如同最精準的尺子,一寸寸掃過驛站內部,確認再無其他潛伏的威脅後,目光投向驛站後方一處更深的岩石陰影。
    他對著那片陰影,極其隱蔽地打出了一連串快速而明確的手勢——目標存活,威脅清除,環境安全。
    那片陰影微微蠕動了一下。
    李燧如同從岩石本身流淌出來的一縷墨跡,悄無聲息地滑入了破敗的驛站。
    他身形飄忽,腳步輕得如同踩在棉花上,精準地避開了韓休琳那驚恐萬狀、胡亂掃視的目光範圍。
    他迅速蹲下身,動作幹淨利落,檢查那兩具尚帶餘溫的屍體。
    屍體身上的衣物是最普通的粗麻布,沒有任何顯眼的標識,粗糙的雙手布滿老繭,是常年握刀的痕跡。
    李燧的指尖如同靈巧的手術刀,迅速翻檢著。
    當他的手指掰開其中那名矮壯殺手緊握的、尚有餘溫的拳頭時,一枚小小的、冰冷的、沒有任何紋飾卻質地異常堅硬沉重的黑色鐵牌,“嗒”的一聲輕響,滑落出來,掉在沾滿血汙和灰塵的地麵上。
    李燧的瞳孔驟然收縮,銳利的目光如同冰錐般釘在那枚小小的黑鐵牌上。
    他俯身將其拾起,入手冰冷沉重,邊緣打磨得異常光滑。他用指腹在牌麵上細細摩挲,感受著那冰冷的金屬質感,一絲寒意順著指尖瞬間蔓延至脊椎——盧氏豢養的死士!
    隻有最核心、執行最隱秘誅殺任務的死士,才會佩戴這種外表毫不起眼、隻在內部憑特殊方法辨識身份的“黑鐵令”!
    盧氏,果然動手了,而且是不惜暴露核心死士的代價,務必要讓韓休琳死在路上!
    隻要這位幽州少主一死,群龍無首,盧氏就能名正言順地以雷霆手段接管整個幽州!
    “黑鐵令……”李燧無聲地翕動嘴唇,將冰冷的鐵牌緊緊攥在手心,眼神凝重如寒潭深淵。
    韓休琳完全被這接二連三的詭異襲擊和眼前的血腥慘狀嚇破了膽,巨大的恐懼壓倒了一切,哪裏還敢在這鬼地方停留片刻。
    他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如同野獸般的驚恐喘息,目光慌亂地掃過地麵,看到矮壯殺手屍體旁散落著幾塊硬得像石頭、沾滿了暗紅血汙和塵土的黑色幹糧餅。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他幾乎是撲過去,不顧那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手忙腳亂地將那幾塊冰冷的硬餅死死抓在手裏,甚至顧不上去看那柄差點就終結了他性命的劇毒匕首,連滾帶爬,手腳並用地衝出這間彌漫著濃重血腥、如同地獄入口般的驛站,踉蹌著、跌跌撞撞地逃入了外麵那片更加深邃、風雪彌漫的山林陰影之中,隻留下身後一地的血腥、死寂和冰冷的謎團。
    驛站外,枯樹林邊緣,趙鷹如同鬼魅般的身影一閃而逝,再次完美地融入了茫茫風雪編織的巨大帷幕。
    風雪更急了。
    驛站內,李燧的身影依舊隱在門後的陰影裏,像一塊沉默的礁石。
    他攤開手掌,那枚冰冷的黑鐵令在昏暗光線下泛著幽光。門外,風雪卷過枯枝,發出嗚咽的嘶鳴。
    “盧氏的黑鐵令……”李燧的聲音低沉,幾乎被風聲吞沒。他指腹摩挲著鐵牌邊緣一道細微的刻痕——那並非裝飾,是盧氏死士獨有的身份暗碼。
    “他們連死士營的‘影刃’都動用了,看來是鐵了心要絕韓家的後。”
    他抬眼望向韓休琳消失的方向,山林像巨獸的咽喉,風雪是它呼出的白氣。
    “石老大,這小子撐不了多久了。傷重,受驚,又餓又凍,前麵‘斷魂坳’那關,他一個人過不去。”李燧的聲音穿透風雪,清晰傳入後方岩石陰影中。
    陰影中,石磐緩緩走出,高大的身形像一座移動的鐵塔,肩頭落了一層薄雪。
    他目光掃過驛站內兩具屍體,最後落在那枚黑鐵令上,眼神如刀鋒般冰冷銳利。
    “他必須活著走到幽州城門下。”石磐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金屬質感,每一個字都像砸在凍土上的冰雹。
    “他死在路上,盧氏就能名正言順地給韓家扣上‘絕嗣’的帽子,吞掉整個幽州。北地的糧倉、鐵坊、馬場……都會變成盧家插向朝廷心口的刀子。”
    他頓了一下,望向風雪肆虐的山林深處,仿佛能穿透重重阻隔,看到那個跌跌撞撞的身影。
    “趙鷹,”石磐的聲音斬釘截鐵,“你腳程最快,立刻繞到斷魂坳前麵去。
    ‘鬼見愁’那地方,盧家必定還有後手。
    把水攪渾,給那小子撕開一條路。”
    “明白!”枯樹林邊緣傳來一聲短促的回應,一道比風雪更快的影子倏然掠出,幾個起落便消失在白茫茫的山道盡頭。
    李燧看著趙鷹消失的方向,眉頭微鎖:“老大,盧家連‘影刃’都派出來了,斷魂坳那邊……怕是‘血鷂子’也在等著。趙鷹一個人……”
    石磐的目光沉靜如深潭:“血鷂子難纏,但趙鷹的‘破甲錐’專克他們的鐵網陣。我們走另一條路,吊住韓家小子的尾巴。他不能死,更不能落在盧家手裏。”
    他粗糙的手指捏緊了那枚冰冷的黑鐵令,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盧家想用韓休琳的死做文章,名正言順吞下幽州?哼,得問問我們手裏的家夥答不答應。”
    風雪呼嘯著卷過廢棄的驛站,將地上的血跡迅速覆蓋,也將石磐低沉而充滿鐵血意味的話語吹散在太行山凜冽的空氣中。
    那枚象征死亡與陰謀的黑鐵令,在他掌心如同燃燒的寒冰。遠處,幽州的輪廓在漫天風雪中若隱若現,如同巨獸蟄伏。
    ……
    ……
    朔風如刀,裹挾著冰河上細碎的雪沫,狠狠抽打在韓休琳臉上。
    每一次呼吸,都像吸進了一把冰冷的鋼針,刺得肺葉生疼。他踉蹌著挪到河畔,腳下是厚實卻呈現詭異灰藍色的冰層。
    靠近河心的地方,水流撕開了冰殼,裂開幾個幽暗的窟窿,墨綠色的河水在裏麵瘋狂奔湧、咆哮,蒸騰起白森森的寒氣,如同地獄敞開的巨口。
    喉嚨裏幹得像是塞滿了滾燙的沙礫,每一次吞咽都伴隨著撕裂的劇痛。
    嘴唇早已裂開數道深深的口子,滲出的血珠轉瞬便凝結成暗紅的冰晶,粘在皮肉上。
    連日來的亡命奔逃,耗盡了他最後一絲力氣,也榨幹了他體內每一滴水分。
    這刺骨的冰水,此刻就是他眼中唯一的甘泉,是活下去的微光。
    他掙紮著,在冰麵邊緣一處看似穩固的冰棱旁,小心翼翼地蹲下身。
    冰層堅硬冰冷,透過破爛褲子的布料直刺膝蓋。
    他伸出顫抖的、幾乎凍僵的手,五指箕張,探向冰窟窿邊緣那翻滾的墨綠色激流。
    指尖離那刺骨的水麵越來越近,森冷的寒氣仿佛能凍結骨髓。
    就在他身體前傾,重心懸於一線的瞬間——
    “嘩啦——!!!”
    距離他蹲伏點僅僅三步之遙,一個巨大的冰窟窿猛地炸開!
    破碎的冰碴如同無數鋒利的匕首,裹挾著冰冷刺骨的河水,向四麵八方激射!
    數道黑影,如同傳說中索命的水鬼,破開沸騰般的水花,帶著一身淋漓的冰水,躍然而出!
    他們緊貼著身軀的灰黑色水靠,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濕漉漉的油光,勾勒出精悍而充滿殺意的輪廓。
    臉上戴著隻露出眼睛和嘴巴的皮質麵罩,眼神隔著水汽和寒氣,如同淬了毒的針,死死釘在韓休琳身上。
    顯然,他們早已潛伏在這足以凍斃活人的冰水之下,忍受著非人的酷寒,隻為這致命的一擊!
    他們手中並非弩箭或短刀,而是一種奇特的武器——前端是閃爍著烏沉沉寒光的鋒利鐵爪,爪尖帶著猙獰的倒鉤,後麵連著堅韌的、不知材質的灰黑色繩索!
    三名殺手配合得天衣無縫,動作迅疾得超越了視覺的捕捉極限。
    手臂猛地揮出,三道烏光撕裂冰冷的空氣,發出淒厲刺耳的“嗚嗚”破空聲!
    三條繩索如同被賦予了生命的毒蛇,閃電般射向韓休琳!
    目標精準得令人心膽俱裂:一道纏向脖頸!一道鎖向腰腹!最後一道,則直撲他那條幾乎拖行、血肉模糊的傷腿!
    他們的意圖昭然若揭:不求立刻斃命,而是要死死纏住,將這個重傷虛弱的獵物,拖入冰層之下那湍急刺骨、絕無生還可能的地獄激流中溺斃!
    這比一刀了結更為狠毒、徹底,也幾乎無法防範!
    韓休琳的瞳孔驟然縮成針尖大小,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
    他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驚叫,身體的本能促使他猛地向後仰倒,試圖躲開那三道催命的烏光。
    然而,冰麵濕滑異常,加上傷腿劇痛無力,他整個身體完全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堅硬的冰麵上!後腦勺磕在冰層上,“咚”的一聲悶響,眼前金星亂冒。
    完了!這個絕望的念頭如同冰錐刺入腦海。
    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帶著倒鉤的鐵爪,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死神的獰笑,距離他的脖頸、腰腹和傷腿,隻剩下咫尺之遙!
    “救人!不惜代價!優先斷索!”
    一聲低沉、短促、如同金鐵交鳴般的低吼,猛地從河岸邊緣一片嶙峋的亂石後炸響!聲音裏蘊含著斬釘截鐵的決絕和一絲被強行壓抑的急促。
    話音未落!
    “嘣——!!!”
    一聲沉悶如雷、幾乎能震碎心髒的咆哮,驟然撕裂了冰河上呼嘯的寒風!聲音的來源,正是河岸亂石堆中一個毫不起眼的凹陷處。
    石磐整個人如同與身下那塊巨大的岩石融為一體,唯有他架在身前的那具結構繁複、閃爍著幽冷金屬光澤的重弩,昭示著他的存在。
    弩臂因承受了巨大的力量而劇烈震顫,發出嗡嗡的餘響。
    一支特製的弩箭,箭頭並非尋常的尖銳,而是帶著一個巨大、猙獰的倒鉤,如同猛禽的利爪!
    箭尾拖曳著一根同樣堅韌無比的牛筋繩索。
    這支“救援箭”化作一道肉眼幾乎無法捕捉的黑色閃電,帶著撕裂一切的恐怖動能,精準無比地射向空中那三根飛爪繩索即將交匯纏繞的核心點!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嗤啦!嗤啦!嗤啦!”
    三聲令人牙酸的、利刃切割堅韌纖維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
    石磐射出的巨大倒鉤,在千鈞一發之際,如同熱刀切過凝固的油脂,瞬間切入、纏繞、並狠狠撕裂了那三根灰黑色的飛爪索!
    巨大的衝擊力帶著被割裂的繩索猛地向下一沉!
    就在那沉悶的弩弦咆哮聲響徹冰河的同時,兩道身影已如同被勁弩射出的另一支箭矢,從河岸亂石後暴起!
    李燧!趙鷹!
    兩人皆是一身緊貼身體的黑色勁裝,材質奇特,在灰暗的天光下幾乎不反光,如同兩道撕裂陰影的黑色閃電!
    他們的動作快得超越了常理,目標直指河對岸剛剛躍出水麵、立足未穩的三名水鬼殺手!
    冰麵濕滑如鏡,常人行走其上已是戰戰兢兢。
    然而,李燧和趙鷹的腳下卻仿佛生了根,又或是擁有某種野獸般的本能。
    他們每一步踏出,都精準地踩在冰層上相對粗糙的冰棱、或是微微凸起的雪堆邊緣,借力發力!
    身體在高速衝刺中保持著令人難以置信的平衡,速度竟沒有絲毫遲滯!
    對岸的三名水鬼殺手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巨變驚呆了。
    他們潛伏水下多時,忍受著刺骨冰寒,自以為這致命一擊萬無一失,卻沒料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對方不僅潛伏在側,竟還為了救下目標,毫不猶豫地現身硬撼!
    倉促之間,三人中反應最快的兩人眼神瞬間交換,凶光畢露。
    他們放棄了繼續拖拽繩索的念頭——那繩索已被切斷大半,無力回天。
    一人抄起腰間寒光閃閃的分水刺,另一人則反手拔出兩柄短刃,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低吼,不退反進,迎著撲來的李燧和趙鷹,如同兩道黑色的逆流,猛衝上去!
    他們要攔截!要為最後那個同伴爭取時間!
    最後那名水鬼殺手,正是擲出纏繞韓休琳傷腿飛爪的那人。
    眼看繩索被突如其來的弩箭撕裂,兩名同伴又撲向強敵,他眼中瞬間被瘋狂的血色充滿!
    他狂吼一聲,非但沒有退縮,反而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拽住手中僅剩的那截繩索——它正纏在韓休琳的傷腿上!
    他要在這電光火石的瞬間,將這個該死的目標徹底拖進冰窟窿!
    韓休琳被這驚心動魄的逆轉徹底弄懵了。
    前一秒還在冰河死神的手中掙紮,下一秒就看到三道黑影如同地獄衝出的修羅,與那三個水鬼殺手瞬間絞殺在一起。
    冰麵上人影翻飛,刀光刺影,慘烈的搏殺在刺骨的寒風中無聲又迅疾地展開。
    巨大的恐懼和茫然如同冰水淹沒了他,他僵在原地,連腿上繩索傳來的拖拽之力都忘記了抵抗,眼睜睜看著自己一點點滑向那冒著森森寒氣的冰窟窿。
    戰鬥在冰麵濕滑的死亡舞台上瞬間爆發,慘烈而迅疾,每一秒都彌漫著濃稠的血腥味。
    李燧的對手,正是那名手持沉重分水刺的魁梧水鬼。
    此人顯然力大無窮,沉重的分水刺在他手中舞動起來,發出沉悶的“嗚嗚”破空聲,攪動著周圍的寒氣。
    他獰笑著,借著前衝的勢頭,分水刺如同毒龍出洞,帶著一股要將人胸腔徹底搗碎的狠辣氣勢,直刺李燧心窩!
    刺尖的寒芒在昏暗光線下拉出一道冰冷的直線。
    李燧的眼神,冷冽得如同冰河深處萬載不化的玄冰。
    就在那淬毒的刺尖即將及體的瞬間,他整個身體仿佛突然失去了骨骼的支撐,以一個常人無法想象的詭異角度,猛地向右側滑開!
    堅硬的靴底在冰麵上摩擦,發出刺耳的“滋啦”聲,帶起一溜冰屑。
    分水刺的尖端,幾乎是貼著他左臂的衣料擦過,淩厲的勁風刮得皮膚生疼。
    魁梧殺手一擊落空,巨大的慣性讓他身體微微前傾。
    就在這舊力已盡、新力未生的刹那縫隙,李燧如同潛伏已久的毒蛇,發動了致命的攻擊!
    他左臂閃電般探出,手中那柄通體漆黑、毫無反光的短刃,如同暗夜中死神探出的指尖,精準無比地刺向對方持刺手腕的筋腱所在!
    “噗嗤!”
    一聲利刃切入皮肉的悶響清晰傳來。
    短刃深深沒入,直至沒柄!
    一股滾燙的鮮血瞬間噴湧而出,在寒冷的空氣中蒸騰起一小團血霧,濃烈的鐵鏽味猛地擴散開來。
    “呃啊——!”魁梧殺手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痛吼,五指瞬間失去力量,沉重的分水刺脫手飛出,“當啷”一聲砸在遠處的冰麵上,濺起幾點冰碴。
    劇痛讓殺手身體本能地弓起,試圖保護受傷的手腕。
    李燧的動作卻如同行雲流水,沒有絲毫遲滯。
    他重心下沉,右腿如同一條蓄滿力量的鐵鞭,帶著呼嘯的風聲,狠狠掃向對方支撐腿的腳踝!
    “哢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聲響起。
    魁梧殺手下盤徹底崩潰,龐大的身軀如同被砍倒的巨木,轟然向左側傾倒。
    巨大的衝擊力砸在冰麵上,震得周圍的冰層都似乎微微一顫。殺手臉上的痛苦扭曲成了極致的恐懼。
    李燧的身影如影隨形,如同附骨之疽般欺身而上!
    他右手一直隱而未發的另一柄漆黑短刃,此刻才真正亮出獠牙!
    一道冰冷的、幾乎融入昏暗環境的死亡弧線,自下而上,精準無比地抹過對方暴露出來的咽喉!
    “嗤——!”
    刀鋒切開皮肉、割斷氣管的聲音,短促而殘忍。
    魁梧殺手喉嚨裏發出“咯咯”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漏氣聲,眼中的凶光瞬間被死灰覆蓋,身體劇烈地抽搐了幾下,便癱軟在冰麵上,身下迅速洇開一大片刺目的猩紅。
    另一邊,趙鷹的戰鬥則呈現出另一種風格。
    他的對手身形矮小精悍,異常靈活,手持兩柄細長的短刃,刃身泛著幽藍的光澤,顯然淬有劇毒。
    這殺手如同滑不留手的泥鰍,雙刃舞動起來,快得隻見一片模糊的刀光,如同狂風驟雨,編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死亡之網,不求一擊必殺,隻求封死趙鷹所有的進攻路線,將他困死在原地。
    趙鷹的身法卻更加詭異飄忽。
    他並不與對方硬拚力量或速度,整個人如同沒有重量的幽魂,在那片致命的刀光中穿梭、遊走、閃避。
    他的腳步在濕滑的冰麵上踏出細碎而精準的步伐,時而如柳絮隨風,時而如鬼魅瞬移。
    他充分利用著冰麵的特性,每一次閃避都借助冰麵的濕滑,將對方的攻擊力道巧妙卸開,甚至故意引誘對方在光滑的冰麵上做出幅度過大的劈砍動作,使其腳下不穩。
    幾次凶險的交鋒,趙鷹的衣角被劃開數道口子,冰冷的刃風貼著皮膚掠過,帶來一陣陣寒意。
    但他始終保持著一種冰冷的耐心,眼神銳利如鷹隼,緊緊捕捉著對手每一次呼吸的節奏,每一次發力時肌肉的微動。
    終於!精悍殺手在趙鷹又一次看似狼狽的後滑閃避後,似乎被對方的“怯戰”激怒,眼中凶光暴漲。
    他猛地一個前撲,雙刃交叉成剪,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凶狠地絞向趙鷹的脖頸!
    這一擊快如閃電,氣勢洶洶,但也因為傾盡全力,使得他中路空門大開!
    就是此刻!
    趙鷹眼中那一直壓抑的冰冷殺意,如同被點燃的寒焰,驟然爆射!
    他非但沒有後退,反而迎著那交叉絞殺而來的雙刃,身體如同被壓縮到極致的彈簧,猛地一個矮身旋轉!
    整個人幾乎貼著冰麵,險之又險地從雙刃下方的死亡縫隙中鑽了過去!旋轉帶起的勁風卷起地上的冰屑。
    在兩人身體交錯而過的電光火石之間!趙鷹一直藏在袖中的右手如同毒蠍甩尾般探出!
    手中那柄同樣漆黑、刃口泛著詭異藍芒的淬毒匕首,無聲無息,卻又快得超越了思維的極限,精準無比地從對方防禦徹底消失的左肋下方,深深刺了進去!
    “噗!”
    匕首入肉的聲音輕微得幾乎被風聲掩蓋。但效果卻是立竿見影!
    “嗬……”精悍殺手的動作瞬間僵住,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雙刃還維持著前絞的姿態,眼中的瘋狂和殺意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無法置信的驚愕和迅速彌漫開來的死氣。
    他身體劇烈地一顫,隨即像一截被抽掉脊梁的木樁,軟軟地向前撲倒在冰冷的冰麵上。
    劇毒在血液中奔湧,斷絕了他最後一絲生機。
    然而,危機並未解除!
    最後那名拖拽繩索的殺手,目睹兩名同伴在呼吸之間接連斃命,非但沒有被恐懼壓倒,反而被徹底激發了同歸於盡的瘋狂!
    他雙眼赤紅如血,喉嚨裏發出野獸瀕死般的嘶吼!
    “啊——!!!”
    他竟完全放棄了手中那根纏著韓休琳傷腿、此刻已被石磐弩箭割斷大半的繩索!
    他像一頭徹底失去理智的瘋虎,將所有的仇恨和絕望都鎖定在剛剛解決掉魁梧殺手、氣息尚未完全平複的李燧身上!
    他猛地一蹬冰麵,身體帶著一股慘烈的氣勢,如同出膛的炮彈,不顧一切地撲向李燧!
    李燧剛抹掉短刃上的血跡,眼角餘光瞥見黑影撲來。
    他反應快如閃電,身體本能地向後撤步,同時短刃橫於胸前格擋。
    但對方的速度和那股不顧一切的瘋狂,超出了他的預估!
    “砰!”
    一聲沉重的悶響!那瘋狂的殺手竟完全放棄了防禦,用盡全身的力氣和重量,如同巨石般狠狠撞入李燧懷中!
    兩條強壯的手臂如同鐵箍,死死地、用盡生命最後力氣的抱住了李燧的腰身!
    巨大的衝擊力讓李燧腳下猛地一滑,向後踉蹌了半步才勉強穩住。
    更駭人的還在後麵!
    那殺手在抱住李燧的瞬間,竟然猛地仰起頭,張開嘴,露出森白染血的牙齒,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怪響,如同野獸撕咬獵物,狠狠咬向李燧毫無防護的脖頸!
    濃重的血腥氣和瘋狂的氣息撲麵而來!
    “找死!”
    李燧眼中寒光爆射,一股冰冷的戾氣驟然升騰!被抱住的瞬間,他並未慌亂。
    多年在生死邊緣磨礪出的本能,讓他在千鈞一發之際做出了最有效的反擊!
    他左臂猛地曲起,堅硬如鐵的肘尖如同攻城錘,帶著全身擰轉發出的勁力,狠狠向後搗向緊貼在自己腰腹間的殺手腹部!
    “咚!”
    沉悶的撞擊聲如同擂鼓。
    殺手身體猛地一弓,如同煮熟的蝦米,抱住李燧的手臂力量瞬間鬆脫了大半,喉嚨裏發出痛苦的悶哼,咬向脖頸的動作也被強行打斷。
    就在這電光火石、對方因劇痛而彎腰低頭的瞬間!
    李燧的右膝如同從地獄深淵彈出的攻城巨錘,帶著無與倫比的爆發力,由下而上,狠狠頂撞在對方毫無防護的襠部!
    “呃啊——!!!!”
    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飽含了世間極致痛苦的慘嚎,猛地從那殺手口中爆發出來!
    那聲音尖利得幾乎要刺破耳膜,充滿了絕望和毀滅的意味。
    他抱住李燧的雙臂如同被抽掉了所有筋骨,瞬間徹底鬆脫!
    身體痛苦地、劇烈地蜷縮起來,雙手死死捂住下身,整個人如同被投入滾油般在冰麵上瘋狂地抽搐、扭動,口中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氣聲,涎水和血沫不受控製地從嘴角淌下。
    就在他因無法忍受的劇痛而彎腰蜷縮、將下頜致命軟肉完全暴露出來的瞬間!
    李燧右手那柄剛剛飲過血的漆黑短刃,已如一道來自幽冥的黑色閃電,帶著凍結靈魂的殺意,自下而上,從殺手那因痛苦嘶吼而大張的下頜軟肉處,狠狠刺入!
    “噗嗤!”
    短刃毫無阻礙地穿透了口腔的軟齶,帶著摧枯拉朽的力量,深深貫入上方的腦髓之中!
    鋒利的刃尖甚至刺穿了顱骨內壁,發出一聲輕微的、令人頭皮發麻的刮擦聲。
    殺手那淒厲到極致的慘嚎,如同被利刃驟然切斷的琴弦,戛然而止!
    他劇烈扭動的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瞬間抽走了所有生命力的木偶。
    那雙因劇痛和瘋狂而赤紅的眼睛,瞳孔瞬間放大,死死地、空洞地望向灰暗的天空,裏麵凝固著最後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愕和徹底凝固的痛苦。
    隨即,整個身體軟軟地癱倒在冰麵上,隻剩下細微的、無意識的神經性抽搐。
    戰鬥結束得極快,前後不過十幾個令人窒息的心跳。
    冰麵上漂浮著三具姿態各異的屍體:咽喉被割開的魁梧者、肋下插著毒匕的精悍者、以及下頜插著黑刃、死狀最為猙獰的瘋狂者。
    殷紅粘稠的血液如同詭異的藤蔓,在墨綠色的河水、潔白的冰碴和灰藍色的冰層上迅速暈染、流淌、匯聚,觸目驚心。
    濃烈得化不開的血腥味,混合著冰河特有的刺骨寒氣和河水淡淡的腥氣,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死亡氣息,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岸上,李燧、趙鷹和石磐三人,如同三尊剛剛浴血而出的殺神,劇烈地喘息著。
    白色的霧氣從他們口鼻中急促地噴出,在寒冷的空氣中凝成一片片短暫的白霜。
    三人都掛了彩。
    李燧的左臂衣袖被分水刺劃開一道長長的口子,皮肉翻卷,深可見骨,暗紅的鮮血正不斷滲出,染紅了半邊衣袖,又迅速在低溫下變得粘稠冰冷。
    趙鷹的肩頭被對手臨死反撲的刀鋒擦過,留下一條不算深但皮開肉綻的血痕,火辣辣地疼。
    石磐則因為剛才全力拖拽重弩的絞盤繩索,以固定那三根被倒鉤箭纏住的飛爪索,巨大的反作用力讓他的虎口徹底崩裂,鮮血淋漓,順著弩機的冰冷金屬緩緩滴落。
    他們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銳利如刀鋒的目光如同無形的探照燈,警惕地掃視著冰河兩岸。
    確認除了呼嘯的風聲和河水的咆哮,再無其他潛伏的殺機和異動。
    韓休琳癱在冰冷的冰麵上,身體篩糠般抖個不停。
    巨大的恐懼像無數冰冷的觸手纏繞著他的心髒,幾乎要讓他窒息。
    他眼睜睜看著那三個如同地獄修羅般出現的黑衣人,在電光火石間以最血腥、最高效的方式屠戮了水鬼殺手,然後沉默地佇立在血泊與屍骸之中。
    他們的裝束是他從未見過的噩夢。
    緊貼身體的黑色勁裝,材質奇特,在灰暗的天光下如同吞噬光線的深淵,在雪地上移動時,真的如同三道沒有實體的陰影。
    他們的裝備更是聞所未聞:一人背負著那具結構複雜、閃爍著冰冷幽光的恐怖重弩;
    一人手中握著兩把通體漆黑、仿佛能吸收靈魂的短刃;
    還有一人袖口隱約露出精巧冰冷的金屬機括。
    臉上塗抹著黑綠色的油彩,模糊了五官,隻留下一雙雙眼睛——冰冷、銳利、漠然,如同萬載寒潭深處凍結的玄冰,不帶一絲人類應有的溫度,隻是冷冷地、毫無情緒地注視著他,像是在評估一件物品的成色。
    “你……你們是誰?”韓休琳的聲音幹澀嘶啞,因極度的寒冷、深入骨髓的恐懼和全身傷口傳來的劇痛而劇烈顫抖。
    他掙紮著想從冰冷的死亡之地上爬起來,但傷腿的劇痛和內心的巨大衝擊讓他再次重重滑倒,手肘在冰麵上蹭得生疼,“為何……為何要救我?”
    巨大的困惑如同毒藤纏繞著他。
    這些如同冥府派來的勾魂使者般的存在,為何會一次次在他瀕臨絕境時出現?
    是朝廷派來監視他這敗軍之將的鷹犬?還是另一股勢力,想要利用他這僅存的幽州軍統帥身份?
    李燧的目光冷冷地掃過韓休琳,那眼神冰冷得如同在看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漠然、空洞,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厭倦。
    他根本不屑於回答一個“貨物”的問題。
    他隻是對著趙鷹和石磐,極其輕微地偏了一下頭,打出一個不容置疑的手勢。
    那手勢簡潔、淩厲,如同刀鋒出鞘。
    趙鷹和石磐立刻收起各自的武器,動作迅捷得如同訓練有素的獵犬,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他們衝到韓休琳身邊,沒有攙扶,沒有詢問,隻有粗暴的拉扯。
    一人架住他一條還算完好的胳膊,如同拖拽一件沉重的、礙事的行李,毫不客氣地將他從冰冷的、浸染著血汙的河麵上硬生生提了起來。
    “走!”
    李燧的聲音響起,如同冰河深處撈出的玄冰,每一個字都淬著刺骨的寒氣,簡短、強硬,斬釘截鐵,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剛才那短暫而血腥的戰鬥動靜太大,冰麵上的屍體和刺目的血跡根本無法在短時間內清理幹淨。
    他們已如同暴露在曠野上的標靶,隱匿徹底失敗。
    現在唯一的生路,就是以最快的速度,離開這片開闊平坦、無處藏身的死亡冰河!
    三人架著虛弱的、雙腿幾乎無法支撐身體的韓休琳,如同拖著一個沉重而礙事的包袱,迅速離開那片血腥的修羅場,撲向河岸崎嶇的山地。
    他們不再選擇易於行走但暴露的河灘或官道,而是專挑那些陡峭、荒僻、荊棘叢生的山脊小路。
    速度比之前快了數倍,每一次跳躍、每一次攀爬、每一次在嶙峋怪石間的快速穿行,對重傷的韓休琳而言,都無異於一場酷刑。
    粗糙的岩石不斷刮蹭著他破爛的衣衫和傷口,每一次顛簸都牽扯著全身的筋骨和傷處,劇痛如同洶湧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衝擊著他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經。
    韓休琳滿腹的疑雲和驚懼如同沸水般翻騰。
    他想掙紮,想大聲質問這些神秘人到底是誰、意欲何為!但身體的重傷和失血帶來的虛弱,如同沉重的枷鎖。
    在這些黑衣人絕對的力量和那幾乎凝成實質的冰冷殺意麵前,他感覺自己就像一隻被猛禽利爪攫住的兔子,連掙紮都顯得徒勞可笑。
    他隻能死死咬住牙關,將所有的疑問和痛苦咽回肚子裏,被動地被這股冰冷的力量裹挾著前行。
    一種詭異的感覺在他心底滋生:這三個人,似乎……真的在保護他?
    但這保護的方式,比盧氏騎兵的追殺更讓他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心寒和毛骨悚然。
    他就像一件被強行劫掠的物品,不知將被帶往何方,更不知等待自己的是怎樣的命運。
    接踵而來的日子,是韓休琳一生中最黑暗、也最震撼的旅程。靠著“黑鴉”小隊近乎自虐般的強行軍,每日行進超過八個時辰,隻在深夜尋找最隱蔽的背風處短暫休整一兩個時辰,他們沿著荒無人煙的山脊線,艱難地向幽州方向推進。
    食物匱乏到了極點。
    石磐的重弩成了獵食工具。一次,一隻被驚起的麅子剛竄出灌木叢,石磐甚至沒有刻意瞄準,隻是憑著一種近乎本能的直覺抬弩便射!
    “嘣!”
    弩弦輕震。
    麅子應聲而倒,一支弩箭精準地貫穿了它的脖頸。
    沒有生火,火光意味著暴露。
    趙鷹用他淬毒的匕首迅速剝皮分割。
    李燧則沉默地遞過來一塊還在微微抽搐、帶著體溫的麅子生肉。
    濃烈的血腥氣直衝鼻腔。
    “吃。”李燧的聲音毫無波瀾,像是在下達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命令。
    韓休琳胃裏一陣翻江倒海。
    他看著那滴著血的生肉,再看看李燧冷漠的眼睛,求生的本能最終壓倒了惡心。
    他閉上眼,狠狠咬了下去。
    腥鹹滾燙的獸血瞬間溢滿口腔,濃烈的鐵鏽味直衝腦門,生肉的肌理在齒間被撕裂,帶著一種原始的、令人作嘔的韌勁。
    他強迫自己吞咽,喉結艱難地滾動,每一次下咽都伴隨著劇烈的反胃感。
    水?山澗冰冷的溪水是唯一的來源。有一次,韓休琳實在渴得厲害,捧起一汪渾濁的溪水就要喝下。
    “慢!”趙鷹低喝一聲,手腕一翻,一枚細小的銀針閃電般探入水中。
    片刻,針尖抽出,在昏暗的光線下,針尖部分赫然變成了淡淡的青黑色!
    韓休琳的手猛地一抖,冰水灑了一地,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頭頂。
    趙鷹麵無表情地指了指上遊不遠處,一具腐爛的野狗屍體半泡在水裏。
    “繞開。”李燧的命令簡潔至極。他們默默向上遊走了近半裏地,才找到一處幹淨的水源。韓休琳再次掬水時,雙手控製不住地顫抖。
    危險如同潛伏在黑暗中的毒蛇,隨時可能竄出。
    一次黃昏,他們剛繞過一座光禿禿的石山,走在最前麵如同幽靈般探路的李燧,身形毫無征兆地驟然伏低,右手猛地向身後打出一個極其淩厲的“噤聲”手勢!
    氣氛瞬間凝固。
    趙鷹和石磐立刻拖著韓休琳撲入旁邊一叢茂密的、掛著冰棱的枯黃灌木中。
    韓休琳的心跳驟然加速,幾乎要衝破胸膛。
    沒過多久,一陣雜亂的馬蹄聲和粗魯的喝罵聲順著風飄來。
    一小隊約莫七八人的騎兵,穿著盧氏家兵的服飾,罵罵咧咧地從山下的小道經過,似乎在搜尋什麽。
    “娘的,那姓韓的喪家之犬,到底鑽哪個耗子洞去了?”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大帥懸賞的可是千金!”
    “這鬼天氣,凍死老子了…搜完前麵那個坳口,找個地方生火暖暖…”
    聲音漸漸遠去。
    灌木叢中,四人如同凝固的石雕,連呼吸都壓到了最低。
    直到那隊騎兵徹底消失在視野盡頭,李燧才緩緩起身,眼神冰冷地掃過騎兵消失的方向,如同在看一群死人。
    他什麽也沒說,隻是打了個繼續前進的手勢。
    韓休琳卻感到一股寒意,比這山風更冷——李燧剛才的眼神,分明已經給那隊騎兵判了死刑。
    又一次,他們在一個狹窄的山穀入口處發現異常。
    地上散落著幾枚新鮮的、被刻意掩蓋過的馬蹄印。
    李燧蹲下身,手指撚起一點泥土嗅了嗅,又仔細看了看周圍被踩踏過的草莖,眼神瞬間銳利如鷹隼。
    “陷阱。五人,左,右,前。”他低聲吐出幾個詞,語速快得像是在念某種密碼。
    趙鷹和石磐立刻心領神會。
    石磐無聲地卸下重弩,如同壁虎般貼著冰冷的石壁,悄然向山穀左側上方一處視野開闊的岩石平台攀去。
    趙鷹則如同融入了陰影,利用穀底嶙峋的怪石和枯樹作為掩護,鬼魅般向右側潛行。
    韓休琳被李燧按在一處巨石後的凹陷裏,隻能屏息凝神。
    他聽到穀口上方傳來極其輕微的弓弦繃緊的“嘎吱”聲,那是埋伏者準備就緒的信號。
    突然!
    “噗!噗!”
    兩聲極其輕微、如同石子落水的聲響幾乎同時從山穀兩側傳來!緊接著是重物墜地的沉悶聲音!
    “有埋伏!”
    “啊!”
    穀口前方立刻響起驚怒的吼叫和一聲短促的慘叫!
    韓休琳隻看到李燧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從藏身處閃出,手中那對漆黑的短刃在昏暗的光線下劃出兩道致命的幽光!
    幾聲令人牙酸的金屬切入肉體的悶響和骨骼碎裂的脆響過後,穀口徹底恢複了死寂。
    當李燧示意安全時,韓休琳才敢探頭。
    穀口狹窄處,橫七豎八躺著五具盧氏家兵的屍體。
    兩人咽喉插著細小的吹箭,臉色烏黑趙鷹的手筆);一人被弩箭貫穿了太陽穴石磐的傑作);
    剩下兩人,一個被利刃割喉,一個胸口被短刃洞穿,手法幹淨利落,正是李燧所為。
    血腥味在狹窄的山穀中彌漫開來。
    韓休琳看著這如同被精準收割後的場景,胃裏再次翻騰,但更多的是深入骨髓的寒意。
    這些人如同冰冷的機器,高效、致命、毫無憐憫。
    他們對韓休琳的“保護”,更像是在完成一項不容有失的任務,而韓休琳本人,不過是任務清單上那個必須送達的“物品”。
    巨大的恐懼和茫然,如同冰冷的雪水,一遍遍衝刷著他疲憊不堪的靈魂。
    ……
    ……
    終於,在距離幽州城還有不到百裏的地方,一片被當地人稱為“鬼見愁”的荒涼山隘,如同巨獸猙獰的咽喉,橫亙在連綿的山脈之間。
    隘口兩側是陡峭的、布滿嶙峋怪石的懸崖,風穿過狹窄的通道,發出淒厲嗚咽的聲響,卷起地上的積雪和沙塵。
    隘口上方,一群約五百人的幽州潰兵,如同被遺棄的殘破布偶,散亂地倚靠在冰冷的岩石上,或坐或臥。
    他們身上的盔甲大多歪斜破碎,沾滿了幹涸的血跡和泥汙,手中的兵器也殘缺不全。
    殘破的幽州軍旗無力地垂在旗杆上,被寒風撕扯著。
    每一張臉上都刻滿了長途跋涉的疲憊、深入骨髓的惶恐以及劫後餘生的麻木。
    他們是被黃尖澗那場慘烈屠殺的洪流衝散的最後一點殘渣,在都尉張奎的帶領下,如同無頭蒼蠅般逃竄至此,在這“鬼見愁”隘口徘徊不前,心中隻剩下最後一絲渺茫得近乎絕望的念想——也許,也許大帥還活著?
    也許,他們這支殘兵,還能找到主心骨?
    領頭的都尉張奎,臉上多了一道從眉骨斜劈至嘴角的猙獰刀疤,皮肉翻卷,尚未完全愈合,更添了幾分凶悍和淒慘。
    他焦躁地在隘口邊緣來回踱步,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隘口下方那條蜿蜒曲折、被積雪覆蓋的荒徑。
    每一次風吹草動,都讓他心頭猛地一跳,隨即又被更深的失望淹沒。
    他粗糙的大手死死按在腰間的刀柄上,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老天爺…開開眼吧…”他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喃喃自語,聲音沙啞幹澀,充滿了絕望的祈求,“給弟兄們…留條活路…給大帥…留條活路…”
    就在他幾乎要被這無望的等待折磨得發狂時,隘口下方,風雪彌漫的荒徑上,幾個移動的黑點,艱難地闖入了他的視野。
    張奎猛地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他使勁眨了眨布滿血絲的眼睛,再次凝神望去。
    風雪中,三個如同鬼魅般的黑影,架著一個形容枯槁、幾乎不成人形的人影,正艱難地向上攀登。
    那個被架著的人,衣衫襤褸,身上裹著不知是破布還是獸皮,一條腿拖在地上,姿勢極其別扭。
    但那張臉…那張沾滿汙垢、胡子拉碴、憔悴不堪的臉…
    張奎的呼吸驟然停止!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
    “大帥!!!”一聲如同受傷孤狼般的嘶吼,猛地從張奎喉嚨深處爆發出來!
    那聲音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狂喜、撕心裂肺的悲痛和積壓已久的絕望,如同驚雷般在寂靜的山隘間炸響,震得兩側山壁似乎都在嗡嗡回響!
    “是大帥!蒼天有眼!大帥您還活著!!!”張奎徹底失去了理智,他猛地推開擋在身前的士兵,像一頭瘋牛般從陡峭的隘口上衝了下去!
    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好幾次都重重摔倒在冰冷的雪地上,又立刻手腳並用地爬起來,不顧一切地撲向那個被架著的、他以為早已葬身黃尖澗的身影!
    “噗通!”張奎重重地跪倒在韓休琳麵前冰冷的雪地上,積雪被砸出一個深坑。
    他粗糙、布滿凍瘡和老繭的大手,死死抓住韓休琳那條破爛褲腿下冰冷的小腿,仿佛生怕眼前的人隻是一個幻影,下一刻就會消散在風雪中。
    滾燙的淚水混合著臉上的汙垢和雪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順著他臉上那道猙獰的刀疤肆意流淌。
    “大帥!大帥!您真的還活著!嗚嗚嗚……弟兄們……弟兄們有盼頭了!有盼頭了啊!!”他嚎啕大哭,像個迷路多年終於找到家的孩子,渾身劇烈地顫抖著。
    巨大的狂喜衝擊著他,讓他幾乎語無倫次。
    張奎那如同洪鍾般帶著哭腔的嘶吼,如同在滾油中投入了冰塊。
    隘口上那數百名原本麻木絕望的幽州潰兵,瞬間炸開了鍋!
    “什麽?大帥?”
    “在哪?大帥在哪?!”
    “是大帥!真的是大帥!老天爺開眼啊!”
    “大帥還活著!!”
    無數雙原本黯淡無光的眼睛,瞬間被難以置信的狂喜和激動點亮!如同死灰複燃!
    士兵們激動地叫喊著,推搡著,如同洶湧的潮水般從隘口上衝了下來,瞬間將韓休琳和跪在地上的張奎團團圍住!
    七嘴八舌的呼喊聲、哭嚎聲、激動得語無倫次的詢問聲,匯成一片巨大的聲浪,在山隘間回蕩。
    “大帥!您受苦了!”
    “大帥!我們可找到您了!”
    “黃尖澗…好多弟兄…都沒了…都沒了啊大帥!嗚嗚嗚…”
    韓休琳被這突如其來的狂潮徹底淹沒了。
    他看到了熟悉的、染滿血汙和塵土的幽州軍服殘片,看到了張奎臉上那道猙獰卻無比親切的刀疤,看到了周圍士兵們臉上那劫後重逢、如同找到主心骨般的狂喜淚水和激動眼神…緊繃了無數個日夜、如同拉到極限即將崩斷的弓弦般的神經,在這一刻,終於徹底鬆懈下來。
    積壓已久的、排山倒海般的疲憊、傷痛、恐懼、絕望和此刻洶湧而來的狂喜與歸屬感,如同決堤的洪流,瞬間衝垮了他最後的意誌堤壩。
    眼前的一切——張奎涕淚橫流的臉、士兵們激動的呼喊、周圍搖晃的人影——都開始旋轉、模糊、黯淡下去。
    他喉嚨裏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極其輕微的咕噥,身體一軟,如同被抽掉了所有支撐的布偶,徹底失去了意識,重重地癱倒在張奎那寬闊、厚實、充滿了汗味和血腥味卻無比溫暖的懷裏。
    李燧站在幾步之外,冷冷地看著眼前這如同沸騰般的重逢場麵。
    看著韓休琳被那群激動得近乎瘋狂的潰兵團團圍住,看著張奎抱著昏迷的韓休琳嚎啕大哭、呼喚軍醫,看著士兵們亂作一團…他緊繃了多日的神經,終於鬆弛了一絲微不可查的縫隙。
    任務目標“貨物”,在經曆了無數生死劫難後,終於安全交付給了“收貨方”。
    他對著同樣疲憊不堪、身上帶傷卻依舊保持著高度警惕、眼神銳利掃視著周圍山崖的趙鷹和石磐,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
    眼神交匯,一切盡在不言中。
    三人如同出現時一樣突兀,悄無聲息地鬆開了架著韓休琳臂膀的手。
    他們的身影沒有絲毫猶豫,如同三道融入陰影的流水,趁著潰兵們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韓休琳身上的混亂瞬間,迅速而無聲地向後退去,轉眼便隱入了隘口旁那片濃密、幽暗、針葉上掛滿冰棱的鬆林深處。
    沒有留下隻言片語。
    沒有一絲多餘的聲響。
    隻有山風穿過隘口,發出更加淒厲嗚咽的聲響,卷起地上的雪塵,打著旋兒,很快便將三人最後一點模糊的足跡和殘留的氣息徹底抹去、覆蓋,仿佛他們從未在這片風雪中出現過。
    韓休琳在意識徹底沉入無邊黑暗前的最後一刹那,仿佛心有所感。
    一種莫名的悸動,驅使他用盡最後一絲殘存的、如同風中殘燭般的意念,掙紮著,艱難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朝著那幽暗、深邃、風雪彌漫的密林方向,深深地望了一眼。
    風雪如幕。
    林深似墨。
    隻有一片混沌的、不斷翻滾的灰暗。
    然而,一種比冰河之水更加刺骨、比死亡本身更加令人心悸的寒意,卻如同一條冰冷的毒蛇,悄無聲息地纏繞上他的心髒。
    那是一種被無形巨手操控、劫後餘生卻陷入更龐大未知漩渦的毛骨悚然之感。
    這感覺如此沉重,如此冰冷,如同一個深入骨髓、再也無法磨滅的烙印,隨著他一起,沉甸甸地墜入了意識的黑暗深淵。
    風雪深處,仿佛有一雙冰冷的眼睛,在永恒的陰影中注視著他,無聲無息。
    ……
    ……
    寒風,如同裹挾著冰碴的刀片,刮過幽州城高聳的城牆,發出嗚咽般的尖嘯。
    天空是鉛灰色的,沉甸甸地壓在城頭,壓得人喘不過氣。
    鵝毛般的雪片被狂風撕扯著,打著旋兒落下,很快便在青石鋪就的官道上積起一層薄薄的白。
    韓休琳勒住疲憊不堪的戰馬,粗糙的大手抹去眉睫上凝結的冰霜。
    他那張飽經風霜、棱角分明的臉上,此刻布滿了難以掩飾的驚疑。
    城門前的情景,讓他心頭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纏繞上來。
    昔日熟悉的城門景象蕩然無存。
    記憶裏那些或懶散、或熟稔、偶爾還能開兩句粗俗玩笑的守軍麵孔,一個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如同鐵鑄雕塑般矗立在風雪中的陌生士兵。
    他們身上的鐵甲,在灰暗天光下閃爍著冷硬的幽光,甲片邊緣凝結著冰淩,顯然是長時間佇立的結果。
    頭盔下的臉龐被護頰遮住大半,隻露出一雙雙鷹隼般的眼睛,銳利、警惕、沒有絲毫溫度,如同在審視即將踏入陷阱的獵物。
    他們站位極其考究,彼此呼應,封鎖了城門洞內外的所有角度,一股無形的肅殺之氣彌漫開來,連呼嘯的寒風似乎都在此凝滯。
    盤查,嚴苛得令人窒息。
    無論進城還是出城,無論衣著光鮮的商賈還是衣衫襤褸的流民,都要被從頭到腳搜個遍。
    一個老農推著的、堆滿柴草的牛車被粗暴地攔住,士兵們如狼似虎地撲上去,用長矛將柴草徹底挑開、翻攪,甚至用刀鞘敲打著車轅底部,不放過任何一絲可疑之處。
    老農嚇得瑟瑟發抖,嘴唇哆嗦著卻不敢言語。
    “嘶……”韓休琳胯下的戰馬似乎也感受到了這壓抑的氣氛,不安地打了個響鼻,噴出兩股白氣。
    他下意識地緊了緊裹在身上的破舊大氅,試圖遮住左臂那道深可見骨、僅僅用布條草草包紮的傷口。
    傷口在寒風中陣陣抽痛,提醒著他不久前那場慘烈的敗仗——黃尖澗,八萬幽燕子弟埋骨他鄉的噩夢之地。
    他韓休琳,威震北疆、人稱“幽州王”的盧龍節度使,此刻卻如同喪家之犬,隻帶著一身傷痕和屈辱逃回老巢。
    “大帥……”身後,僅存的幾名親衛也都麵露驚惶,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的刀柄。
    氣氛太不對勁了。
    就在這時,一名身著低級軍官皮甲、眼神精悍的漢子排開士兵,大步走到韓休琳馬前。
    他先是掃了一眼韓休琳襤褸的衣衫和疲憊不堪的戰馬,目光最終定格在他那張雖然狼狽卻依舊帶著久居上位者威嚴的臉上。
    軍官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隨即用一種公事公辦、毫無波瀾的冰冷語調問道:“姓名?籍貫?入城所為何事?從何處來?”聲音幹澀,不帶一絲人情味。
    韓休琳心頭火起,一股被冒犯的屈辱感直衝頭頂。
    他韓休琳,這幽州城的主人,何曾受過如此盤問?
    他豹眼一瞪,習慣性地就要發作,但左臂傷口傳來的劇痛和眼前這森嚴得超乎想象的陣仗,讓他硬生生壓下了怒火。
    他明白,此刻不是逞威風的時候。
    “哼!”韓休琳從鼻腔裏重重哼出一聲,帶著沙啞的疲憊和壓抑的怒火,“瞎了你的狗眼!連本帥都不認得了?”他試圖用積威震懾對方。
    那軍官卻像是沒聽見他的怒斥,眼神依舊冰冷如鐵,右手已經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聲音更加冷硬:“回答!姓名?籍貫?入城所為何事?從何處來?”
    他身後的士兵也齊刷刷地踏前一步,長矛斜指,矛尖在風雪中閃爍著寒光,空氣瞬間繃緊,殺氣彌漫!
    韓休琳的心徹底沉了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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