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8章 囚籠中的困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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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冷的空氣混雜著劣質炭火燃燒的嗆人煙味,以及一絲若有若無、難以驅散的血腥氣,沉澱在幽州節帥府深處這間被改造的“靜室”裏。
    與其說是靜室,不如說是披著奢華外衣的囚籠。
    紫檀木的家具泛著幽光,波斯絨毯厚實柔軟,博古架上陳列著價值連城的古玩玉器,但這一切都被那粗如兒臂、泛著寒光的鐵柵欄門和牆上高懸、僅容頭顱探出的狹小鐵窗所破壞。
    窗外,是幽州城鉛灰色的、壓抑的天空,寒風卷著細雪,嗚咽著掠過。
    韓休琳,曾經叱吒河北、令小兒止啼的“幽州王”,此刻正背對著鐵門,盤膝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赤裸著上身,虯結的肌肉上布滿了新舊交錯的猙獰傷疤,如同盤踞的蜈蚣。
    最大的一道從左肩斜劈至右肋,皮肉雖已愈合,但那深可見骨的凹陷和周圍暗紅的印記,依舊訴說著太行山那場慘烈伏擊的殘酷。
    他原本雄壯的身軀明顯消瘦了許多,曾經睥睨四方的虎目深陷,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此刻正死死盯著牆角一隻奮力掙紮、試圖翻越一塊小石子的螻蟻。
    他的拳頭緊握著,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
    憤怒、屈辱、絕望,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恐懼,如同毒蛇般啃噬著他的心髒。
    劉豹臨死前那一聲撕心裂肺的“節帥——!”仿佛就在耳邊回蕩,還有那些跟隨他多年、最終卻曝屍荒野的親衛兄弟們……這一切,都拜門外那個即將到來的人所賜。
    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不疾不徐,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從容。
    鐵鎖“嘩啦”一聲被打開,厚重的木門“吱呀”推開。
    一股清冽的、帶著雪後初霽氣息的冷風湧入,瞬間衝淡了室內的渾濁,卻也帶來更深的寒意。
    盧珪走了進來。
    他身披一件華貴異常的銀狐裘鬥篷,內襯玄色錦袍,玉帶環腰。
    鬥篷的銀白絨毛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柔和的光暈,與他那張俊朗卻過分冷峭的麵容形成鮮明對比。
    他看起來已經五十出頭,身姿卻挺拔如雪中青鬆,步伐沉穩,每一步都像是丈量過一般精準。
    他的眼神深邃,如同幽潭,平靜得不起一絲波瀾,卻蘊含著洞察人心的力量。
    他手中捧著一個精致的白瓷茶盞,氤氳的熱氣嫋嫋升起,散發出上等龍井的清香,與這囚室的氛圍格格不入。
    兩名身披玄色重甲、麵甲覆臉、隻露出一雙冰冷眸子的“玄甲”武士無聲地立於門外,如同兩尊鐵鑄的雕像,隔絕了內外。
    “節帥。”盧珪的聲音清越,帶著一種世家子弟特有的優雅腔調,打破了室內的死寂。
    他並未走近,隻是站在門口那片相對明亮的光影裏,目光落在韓休琳傷痕累累的脊背上,眼神中沒有任何憐憫,隻有一種冰冷的審視。
    韓休琳的身體猛地一僵,如同一頭被激怒的雄獅。
    他沒有回頭,喉嚨裏發出一聲壓抑的低吼,如同受傷野獸的咆哮:“盧珪!你這忘恩負義的狗東西!有種就殺了老子!把老子像條狗一樣鎖在這裏,算什麽英雄好漢?!有種放老子出去,老子跟你單挑!看老子不活撕了你!”
    他的聲音嘶啞幹裂,充滿了刻骨的仇恨,胸膛劇烈起伏,牽動了身上的傷口,帶來一陣鑽心的疼痛,額角瞬間滲出冷汗。
    盧珪輕輕吹了吹茶盞上氤氳的熱氣,動作優雅得如同在品鑒一件藝術品。
    他抿了一口溫熱的茶水,喉結微動,這才緩緩搖頭,語氣帶著一絲仿佛很真誠的“無奈”:“殺你?”
    他抬眼,目光平靜地看向終於轉過身、雙眼赤紅如同要噴火的韓休琳,“節帥何出此等誅心之言?”
    他將茶盞輕輕放在一旁紫檀小幾上,瓷器碰撞發出清脆的微響。
    他向前踱了兩步,銀狐裘的下擺掃過光潔的地麵,沒有沾染一絲塵埃。
    “若非盧某及時派人接應,節帥此刻恐怕早已曝屍太行荒野,成為豺狼口中之食;或是被郭子儀押解回長安,受那千刀萬剮、懸首朱雀門的淩遲之刑了。”
    盧珪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盤,敲打在韓休琳緊繃的神經上。
    他刻意停頓了一下,讓太行山那屍橫遍野、血流成河、自己如喪家之犬般被心腹拚死救出的慘烈畫麵,再次清晰地浮現在韓休琳眼前。
    “盧某救你,”盧珪的目光直視著韓休琳眼中翻騰的怒火,語氣帶上了一絲刻意的莊重,“一是念在昔日同僚,韓帥對幽州亦有苦勞的情分;二則,更是為幽州大局著想!為這滿城百姓著想!”
    他攤開手,姿態仿佛悲天憫人。
    “大局?哼!”韓休琳猛地站起,巨大的身軀因虛弱和憤怒而微微搖晃。
    他指著盧珪的鼻子,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對方那纖塵不染的銀狐裘上,“你的大局就是奪老子的基業!殺老子的兄弟!把老子像條狗一樣鎖在這裏!”
    他低吼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血沫,“劉豹……劉豹他跟著老子十幾年!為你盧家流過多少血汗!你……你怎麽下得去手?!”
    想到劉豹被數杆長矛釘死在轅門上的慘狀,韓休琳的眼中湧起一層水光,隨即又被更深的暴戾淹沒。
    “基業?”盧珪臉上的那層溫和如同劣質的油彩,瞬間褪得幹幹淨淨。
    他的眼神陡然變得銳利如冰錐,周身那股千年門閥積澱下來的威視,讓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韓休琳呼吸一窒,感覺胸口像是被壓上了一塊巨石。
    盧珪的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一種居高臨下、如同神隻審判螻蟻的意味:“節帥所謂的基業,就是那八萬葬身太行、屍骨無存的幽燕子弟嗎?!”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重錘般狠狠砸在韓休琳的心上。
    韓休琳的臉色瞬間由憤怒的醬紫褪成一片死灰。
    太行山!那場精心策劃的伏擊!郭子儀的旌旗在晨光中獵獵作響,伏兵四起,箭矢如蝗,滾木礌石如同山崩!
    他引以為傲的幽州鐵騎在狹窄的山穀中擠作一團,成了活靶子。
    戰馬的悲鳴,士兵的慘嚎,兵器碰撞的刺耳聲,血肉被撕裂的悶響……那些年輕的麵孔在血泊中扭曲、消逝……這一切,都是他剛愎自用、不聽勸阻、妄圖一口吃掉郭子儀主力的惡果!
    “就是這座被長安視為眼中釘、肉中刺,隨時可能招致朝廷大軍雷霆一擊、玉石俱焚的危城嗎?!”盧珪步步緊逼,他站起身,緩步走到韓休琳麵前。
    兩人距離極近,韓休琳甚至能聞到他身上那股清冷的、混合著書墨和名貴熏香的複雜氣息,這氣息讓他感到窒息和極度的厭惡。
    盧珪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針,刺得韓休琳皮膚生疼。
    “韓休琳,你太自負了!”盧珪的聲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鋒,“你以為憑著一腔蠻勇,幾萬驕兵悍將,就能裂土稱王,與天下為敵?你錯了!大錯特錯!”
    他微微俯身,深邃的目光直視著韓休琳眼中翻騰的怒火和那深處一絲無法掩飾的動搖與痛苦,“你不過是被裴徽玩弄於股掌之間的一個莽夫!一枚隨時可以碾死、丟棄的棋子罷了!”
    “你放屁!”韓休琳嘶聲反駁,但底氣明顯不足。
    “放屁?”盧珪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諷,如同寒潭上掠過的一絲漣漪,轉瞬即逝,卻帶著徹骨的寒意,“若非我範陽盧氏,千年門閥,暗中扶持,你以為你能在安史亂後群雄並起的北疆,迅速坐穩幽州節度使之位?”
    他向前又迫近半步,幾乎貼著韓休琳的鼻尖,聲音壓得更低,卻更具穿透力,“你以為你那些精良的軍械、充盈的糧餉、甚至部分填補你戰損的精銳兵員,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
    韓休琳如遭雷擊,巨大的身軀猛地一晃,踉蹌後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床沿上才穩住身形。
    他臉色慘白如金紙,嘴唇劇烈地哆嗦著,想要怒罵,想要反駁,喉嚨裏卻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死死扼住,隻能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氣音。
    盧珪的話,像一把把淬毒的冰錐,無情地刺穿了他一直用武力掩蓋、不願也不敢去深想的殘酷現實。
    那些關鍵時刻“恰好”出現的物資,那些“慕名而來”的精銳老兵……原來背後都有盧氏這隻無形巨手的影子!
    他自以為是的雄圖霸業,在真正的世家底蘊和朝堂算計麵前,顯得如此可笑、如此脆弱不堪!
    他不過是個被推到台前的傀儡,一個吸引所有明槍暗箭的活靶子!
    巨大的眩暈感襲來,韓休琳眼前發黑,耳中嗡嗡作響。
    他自以為是的根基,他拚殺半生打下的“基業”,原來從一開始就建立在盧氏的沙盤之上!
    他韓休琳,從頭到尾,都隻是盧家棋盤上的一顆關鍵棋子,僅此而已!
    如今,這顆棋子,在太行山那場愚蠢透頂的冒險中,價值已經被徹底榨幹了!
    看著韓休琳瞬間垮塌下去的精神,盧珪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
    他站直身體,重新拉開了距離,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壓也隨之稍減。
    他話鋒一轉,語氣又恢複了那種施舍般的、高高在上的“溫和”。
    “不過,”他攏了攏銀狐裘鬥篷,動作從容優雅,“你活著,對我盧氏……對幽州,還有用。”
    他看著韓休琳眼中重新燃起的、屈辱而微弱的火焰——那是對生的本能渴望,慢條斯理地說,每一個字都像在安排一件物品的用途,“你,終究還是李隆基欽封的幽州節度使,這個名分,還在。”
    他踱步到那扇狹小的鐵窗前,背對著韓休琳,望著窗外漆黑如墨、風雪漸起的夜色,聲音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隻要你還‘活’著,坐在這幽州城裏,哪怕隻是名義上的,也有利於穩定局勢。”
    他微微側首,冰冷的餘光掃過韓休琳絕望的臉,“這,就給了我們更多整軍備戰、鞏固根基的時間。這,是你現在唯一的價值,也是你還能喘息的唯一理由。”
    盧珪轉過身,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如同戴著一張完美的玉質麵具:“所以,對外,你依舊是幽州之主,隻是‘重傷未愈,需靜心調養’。一切軍政庶務,由我盧氏‘代行’。”
    他特意在“代行”二字上加重了語氣。“懂了嗎,韓‘節帥’?”
    韓休琳徹底明白了。
    自己不僅是一顆被榨幹價值的棄子,更成了一個被精心包裝的傀儡,一個被盧氏用黃金鎖鏈鎖在深宅中的、用來抵擋長安怒火的擋箭牌和象征物!
    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滔天巨浪將他徹底淹沒,幾乎讓他窒息。
    他死死盯著盧珪那挺拔而冷漠的背影,看著他輕撫狐裘的優雅動作,仿佛在撫摸一件心愛的玩物。
    反抗的念頭如同火星般在絕望的灰燼中一閃而過,但立刻被劉豹臨死前淒厲的慘嚎、被窗外日夜不停的、如同催命符般的築城號子聲、被那兩名玄甲武士身上散發的、無處不在的鐵血殺伐之氣徹底碾碎。
    他毫不懷疑,隻要自己此刻稍有異動,哪怕隻是流露出一絲不甘,下一刻,他就會“傷重不治”或“畏罪自盡”,死得無聲無息,合情合理。
    一股冰冷的無力感從腳底直衝頭頂,瞬間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氣和僅存的驕傲。
    他那曾經支撐著他在屍山血海中屹立不倒的脊梁骨,仿佛在這一刻被徹底抽走了。肩膀垮塌下去,雄壯的身軀佝僂著,如同瞬間蒼老了二十歲。
    “……好……好一個範陽盧氏……”韓休琳頹然地低下頭,聲音嘶啞幹澀,充滿了無盡的疲憊和深入骨髓的絕望,每一個字都像是在咀嚼著苦澀的砂礫,“好深的心機……好毒的手段……”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盧珪,那眼神複雜到極點——有恨,有懼,有認命,最後都化為一片死寂的灰敗,“老子……認栽了。”
    “識時務者,方為俊傑。”盧珪臉上終於又掛起了那副雲淡風輕、仿佛掌控一切的笑容,如同冰雪初融,卻依舊不帶絲毫暖意。
    他微微頷首,仿佛在嘉許一個聽話的仆人。
    “安心在此‘靜養’吧。需要你‘露麵’的時候,自然會有人來安排。好自為之。”他不再多言,仿佛多說一句都是對時間的褻瀆。
    他攏了攏銀狐裘鬥篷,轉身,玄色的鬥篷下擺帶起一陣冰冷的空氣旋渦,徑直走向門口。
    囚室的門再次沉重地關上,“哢嚓”一聲落鎖,清脆而冰冷,如同在韓休琳的心上也落了一把鎖。
    他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頭的皮囊,徹底癱坐在冰冷刺骨的地板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床沿。
    他抬起頭,透過那被粗硬鐵條分割得支離破碎的窗欞縫隙,望著外麵一片漆黑、如同深淵巨口般的夜空。
    風雪拍打著鐵條,發出嗚咽般的聲響。眼中最後一絲屬於“幽州王”的桀驁與不屈,如同風中殘燭,徹底熄滅。
    隻剩下無盡的灰敗、麻木,以及……一絲深埋在骨髓最深處、連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識到的、如同冬眠毒蛇般扭曲滋長的怨毒。
    這怨毒,暫時被絕望的寒冰封凍,但終有破冰噬人之日。
    ……
    ……
    盧珪掌控幽州後,這台龐大而精密的戰爭機器,以遠超韓休琳時代的、令人心悸的高效和冷酷,開始全速運轉。
    範陽盧氏千年積累的恐怖底蘊,如同沉睡的巨人蘇醒,在這一刻展露無遺,其力量滲透到幽州的每一塊磚石、每一粒糧食、每一個人的呼吸之中。
    告示如同密集的雪片,一夜之間貼滿了幽州及周邊州府每一處顯眼的城牆、驛站、村口的土牆,甚至鄉間小道的枯樹上。
    紅紙黑字,在冬日灰白的背景下,顯得格外刺目,散發著一種混合著誘惑與不祥的氣息。
    “募兵令:凡年十六至四十,身無殘疾者,皆可應募!月餉銀五兩!安家費二十兩!殺敵立功,另有重賞!保境安民,護我桑梓!” 白花花的銀兩數額,對於掙紮在溫飽線上的貧苦百姓和失去依靠的流民而言,是難以抗拒的誘惑。
    五兩月餉,足以養活一家數口;二十兩安家費,更是許多人一輩子都沒見過的巨款!
    “征夫令:為修繕城防,抵禦北虜,保我幽州萬民身家性命!征召民夫!日供三餐,給口糧!另付工錢每日三十文!以工代賑,共築長城!”
    “以工代賑”四個字,如同帶著魔力的咒語,擊中了無數因黃尖澗慘敗太行山之戰在幽州內部的稱呼)而失去父親、丈夫、兒子,生活無著、掙紮在死亡線上的青壯的心。
    與其凍餓而死,不如去城牆下賣力氣,至少能混口飯吃,還能拿到銅錢!
    告示前圍滿了人群。
    有麵黃肌瘦的漢子,眼中閃爍著對銀錢的渴望和對未來的茫然;
    有白發蒼蒼的老婦,顫抖著手指撫摸著募兵令上“安家費二十兩”的字樣,渾濁的眼淚無聲滑落——她的兒子死在了太行山,留下嗷嗷待哺的孫兒,這筆錢,是活下去的希望;也有眼神麻木的流民,隻求一口吃的。
    盧氏派出的文吏站在告示旁,聲嘶力竭地宣講著,唾沫橫飛,將“長安的威脅”、“胡虜的凶殘”、“盧氏的恩德”反複灌輸。
    在生存的絕對壓力和重利的誘惑下,人群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鐵屑,開始騷動。
    有人咬咬牙,率先走向募兵處排起了長隊。
    更多的人,則被手持皮鞭、腰挎橫刀的監工驅趕著,匯成一股股沉默而龐大的人流,湧向城牆下那巨大的工地。
    一個叫趙三的漢子,就是其中之一。他原本是城郊的獵戶,妻子在去年冬天病死了,唯一的兒子剛滿十七,瞞著他偷偷跑去太行山想掙軍功,結果屍骨無存。
    當征夫令貼到他們村口時,趙三看著空蕩蕩、冷冰冰的家,看著兒子留下的一把破舊獵弓,眼神空洞地站到了民夫的隊伍裏。
    他沉默地扛起沉重的條石,肩膀瞬間被粗糙的石棱磨破,滲出血跡,但他毫無知覺。
    監工的皮鞭在空中“啪”地炸響,抽在一個動作稍慢的少年背上,留下一道血痕。少年悶哼一聲,咬著牙加快了腳步。
    趙三麻木地看著,心中沒有憤怒,隻有一片死寂的冰原。
    他知道,盧家所謂的“共築長城”,就是用他們這些失去親人的可憐蟲的血肉,去填補韓休琳留下的窟窿,去鑄造盧氏新的權柄高牆。
    盧珪的心腹謀士私下裏得意地稱之為“用韓休琳的血肉,鑄我盧氏的長城”。
    冰冷的現實,殘酷得令人窒息。
    與此同時,一張無形的巨網正以幽州為中心,悄然在河北道張開。盧珪深知孤城難守,必須將幽州置於一個更廣闊、更複雜的棋局之中。
    他利用盧氏在河北道根深蒂固、盤根錯節的龐大人脈和影響力,精心挑選心腹死士,攜帶其叔父盧承嗣親筆所書的“薦書”——那不僅是一封信,更代表著範陽盧氏的意誌和承諾——以及沉甸甸、足以晃花人眼的金錠,秘密出發,如同幽靈般穿梭於河北各州郡。
    易州刺史府,後堂密室。
    炭火燒得很旺,易州刺史王通,一個身材微胖、眼神精明的中年人,正不安地搓著手。
    他對麵坐著一位自稱盧珪特使的中年文士,氣質儒雅,眼神卻銳利如鷹。
    桌上攤開的錦盒裏,整齊碼放著十根黃澄澄的金條。
    “王使君,”特使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壓力,“長安‘均田’‘抑豪’之策,刀刀見血,直指我河北根本!韓休琳莽夫誤國,已不足為恃。今我盧氏主掌幽州,欲聯合忠義之士,共保桑梓。唇亡齒寒之理,使君當比在下更明白。”
    他頓了頓,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發出叩擊人心的輕響,“盧公盧珪)承諾,若幽州得保,易州當為首功,鹽鐵之利,可增三成。至於使君去年‘代收’的那筆本該送往長安的秋賦……”
    特使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沒有再說下去。
    王通額角滲出細汗。
    三成鹽鐵之利!還有那筆被他截留的秋賦,足以讓他全家死上十次!
    盧家不僅知道,而且成了把柄!
    他艱難地咽了口唾沫,看著那誘人的金錠和隱含威脅的信函,最終重重地點了頭:“請轉告盧公,王某……願效犬馬之勞!即刻招募鄉勇,籌集糧草!” 這是利誘與威逼的結合。
    而在瀛州一處豪強塢堡中,氣氛則截然不同。
    堡主鄭彪,一個滿臉橫肉、凶悍異常的武夫,正瞪著一雙牛眼,看著盧氏特使帶來的金錠和一封措辭強硬的密信。
    “不合作?”特使冷笑,聲音如同寒冰,“鄭堡主莫不是忘了,去歲你手下劫掠商隊,殺良冒功之事?那些苦主,可都在我盧氏庇護之下。若我將證據和苦主一並送往長安,再附上你與韓逆部將私下往來的書信……堡主覺得,裴相是會信你剿匪有功,還是視你為韓逆餘黨,發兵剿滅?”
    鄭彪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拳頭捏得咯咯作響,但看著特使身後兩名氣息沉凝、眼神如刀的護衛,他最終像泄了氣的皮球,頹然坐下:“……盧公但有差遣,鄭某……莫敢不從。”
    這是赤裸裸的威壓。
    或曉之以利許諾共享幽州之利,共抗長安),或動之以情唇亡齒寒),或施以威壓暗示不合作者將被視為韓逆餘黨),盧氏這張無形的大網,正將河北道那些心懷鬼胎、對長安政策不滿的州郡官員和地方豪強,一一網羅。
    他們或暗中招募私兵,或偷偷收集糧草軍械,或開放隱秘通道,一張圍繞幽州的潛在外援和戰略緩衝地帶的網絡,正在風雪中悄然編織成形。
    ……
    ……
    幽州城,這座古老的北疆雄城,成為了盧氏防禦體係最堅硬的核心。
    站在城下仰望,景象令人震撼,也令人心頭發寒。
    城牆仿佛活了過來,變成了一座巨大的、永不停止的蟻丘。
    數以萬計的民夫如同密密麻麻的工蟻,在凜冽的寒風中,攀附在陡峭的城牆上。
    他們衣衫襤褸,許多人甚至在單薄的破衣外直接捆著草繩禦寒。
    監工粗糲的嗬斥聲和皮鞭抽打在皮肉上的脆響,此起彼伏,與民夫們沉重的喘息聲、搬運石塊的號子聲、鐵器敲擊的叮當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曲沉重而殘酷的築城交響樂。
    巨大的、需要數十人合力才能拖動的條石,被從城下采石場運來。
    石匠們用鐵釺和重錘,叮叮當當地將巨石表麵鑿平、修整棱角。粗大的繩索套在巨石上,數百名民夫喊著低沉而整齊的號子,如同纖夫拉船,一步步將巨石沿著臨時搭建的、陡峭濕滑的土坡拉上城牆。
    每一步都伴隨著沉重的喘息和汗水在寒風中瞬間凝結成冰霜)的滴落。
    不時有繩索崩斷或腳下打滑,巨石滾落,引發一片驚恐的尖叫和沉悶的撞擊聲,隨之而來的往往是監工更瘋狂的鞭打和咒罵。
    城牆被顯著加高數尺,牆體加厚近倍。新砌的條石縫隙中,灌入粘稠滾燙的、由糯米汁混合石灰、桐油熬製成的特殊漿液,冷卻後堅硬如鐵,刀劍難入。
    城牆外側,數萬民夫如同開鑿運河般,挖掘著深達兩丈、寬三丈的巨型壕溝。
    凍土堅硬如鐵,鐵鎬砸下去火星四濺,虎口震裂是家常便飯。
    冰冷的桑幹河水被引入壕溝,在寒風中迅速凍結成冰,形成一道光滑而難以逾越的冰之護城河。
    城牆上,每隔五十步便增設一座棱角分明、突出牆體的“馬麵”敵台)。
    這些敵台如同巨獸身上長出的猙獰骨刺,使守軍可以形成致命的交叉火力,無死角地覆蓋城牆下的每一寸土地。
    巨大的絞盤被安置在敵台內部,粗如手臂的弩弦被緩緩拉開,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
    那是需要十數名壯漢合力才能上弦的重型床弩——伏遠弩!它那寒光閃閃的巨型弩箭,足以洞穿數層重甲,射程可達千步!
    旁邊,是更為龐大的投石機炮車)骨架,工匠們正緊張地調試著配重和拋杆。
    它的臂杆能拋射百斤巨石,威力足以砸碎任何攻城器械!
    城垛後方,堆積著如山的滾木礌石。巨大的鐵鍋內,炭火熊熊燃燒,裏麵翻滾著粘稠的、冒著刺鼻氣味的“金汁”並非真金,而是熔化的鉛、錫等金屬液,或混合了毒藥、糞便的滾油),那是守城時對付蟻附攻城的噩夢。
    滾燙的熱油氣味混合著汗臭、血腥和金屬的冰冷氣息,彌漫在城頭。
    盧氏不僅動用了幽州府庫的所有庫存,更將其龐大隱秘的商業網絡和人脈發揮到了極致。
    一支支偽裝成商隊的騾馬隊伍,在夜色的掩護下,避開朝廷設在涿州、定州等地的關卡,穿行於隱秘的山道或賄賂守軍悄然通過。
    車上裝載的,是來自河東的精鐵錠、山東的優質弓弦材料、甚至通過秘密渠道從遙遠的江淮運來的硫磺打聽到這是製造火藥的關鍵原料)!
    這些戰略物資源源不斷地輸入幽州。
    城內,幾處被重兵把守、戒備森嚴的工坊日夜爐火不熄。
    高大的煙囪噴吐著濃煙,叮叮當當的敲打聲晝夜不絕。
    這裏是幽州軍械製造的心髒。
    被盧氏不惜重金延攬來的能工巧匠——有被長安工部排擠的失意官員,有因戰亂流離的民間高手——在盧氏心腹的嚴密監視下,揮汗如雨。
    他們修複著從太行山敗退時帶回來的殘破甲胄,用新運來的精鐵打造著鋒利的橫刀和長矛槍頭,用堅韌的牛角和竹木製作著一張張強弓勁弩,將一支支鋒利的箭矢裝上尾羽。
    空氣中彌漫著焦炭味、金屬燒灼味和桐油的味道。
    每一件成型的武器,都閃爍著幽冷的寒光,被迅速運往武庫或直接分發到城頭守軍手中。
    盧承嗣信中提到的“玄甲”部隊,約三千精銳,已在風雪中秘密抵達幽州。
    他們的到來沒有喧嘩,隻有整齊劃一、沉重如雷的馬蹄踏雪聲和甲葉摩擦的“嘩啦”聲,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肅殺。
    他們駐紮在城內最核心的軍營,與外界隔絕。
    這支軍隊裝備之精良,令人咋舌。士兵皆披玄色冷鍛劄甲,甲片細密如魚鱗,在日光下泛著幽暗的金屬光澤,關節處內襯鎖子甲,防護周全。
    頭盔覆麵,隻留雙目視孔,更添猙獰。戰馬亦披掛具裝馬鎧,同樣玄黑厚重。
    他們使用的馬槊更長更鋒利,橫刀更厚更沉,腰間的騎弓也比普通弓箭強勁許多。每人還配備一把近戰用的沉重骨朵一種鈍擊武器,對付重甲效果極佳)。
    訓練更是嚴苛到近乎殘酷。
    每日拂曉,城內居民就能聽到軍營方向傳來的震天喊殺聲、兵器撞擊的鏗鏘聲,以及重物撞擊標靶的沉悶巨響。
    他們在練習密集的槍陣衝鋒、騎射連珠、步騎協同,以及如何在城牆上狹窄空間內進行最有效的殺戮。
    他們的紀律森嚴,令行禁止,沉默如鐵,眼神中隻有對命令的絕對服從和對死亡的漠然。
    他們迅速接管了幽州城所有城門、武庫、糧倉、節帥府等要害之地的防務,成為了守城無可爭議的中堅力量和盧珪掌控幽州全局、震懾所有異己的鐵拳。
    他們的統領,一個名叫蕭破虜的冷麵將領,隻對盧珪一人負責,他的眼神如同兩把淬毒的匕首,掃過之處,無人敢與之對視。
    盧氏深諳掌控人心的重要性。他們牢牢控製著幽州的輿論喉舌,編織著一張巨大的信息羅網。
    被盧氏掌控的文吏們,日夜奮筆疾書,炮製著一篇篇檄文、告示、邸報。
    說書人被集中起來,拿著統一發放的“話本”,在城中的茶館、酒肆甚至街頭巷尾,唾沫橫飛地講述著:
    韓休琳的“滔天罪責”:將其描繪成剛愎自用、利令智昏、窮兵黷武、為一己私欲葬送五萬幽州子弟性命的千古罪人!
    是幽州陷入今日危局的罪魁禍首!細節被不斷渲染放大,甚至捏造其克扣軍餉、淩辱部屬妻女的惡行,激起民憤。
    長安的“暴政”與“威脅”:大肆渲染長安朝廷的“暴政”,尤其是“均田”、“抑豪”政策對河北大族的殘酷剝削和對普通百姓的“欺騙”宣揚均田實為奪田)。
    極力渲染宰相裴徽的陰險毒辣和對藩鎮的刻骨猜忌,將郭子儀描繪成裴徽的爪牙、屠殺幽州子弟的劊子手。
    暗示長安皇帝絕不會放過幽州,一旦發兵,必將屠城,男的為奴,女的為娼,老幼不留!恐懼是最好的粘合劑。
    外部的“致命危機”:極力誇大突厥、契丹等部族趁幽州新敗、內部不穩而大舉南下的風險。
    說書人繪聲繪色地描述胡虜如何燒殺搶掠,如何烹食嬰兒,如何將女人擄走為奴,將恐懼深深植入每一個聽眾的心底。
    盧氏的“再生之恩”與“仁政”:將盧承嗣和盧珪塑造成力挽狂瀾、拯救幽州於水火的大恩人、大救星!宣揚盧氏開倉賑濟流民雖然粥稀得能照見人影)、撫恤陣亡將士家屬發放微薄的撫恤,杯水車薪)、以工代賑給民夫活路,塑造盧氏是幽州真正守護者和再生父母的偉岸形象。
    強調隻有團結在盧氏周圍,加固城防,才能保護家園妻兒老小。
    甚至街頭巷尾的乞丐,都成了盧氏的眼線和傳聲筒。
    他們拿著盧家發放的、比往日多幾倍的銅錢和熱餅,在人群中散布著有利於盧氏的消息,同時豎起耳朵,收集著任何風吹草動。
    然而,高壓之下必有暗流。
    對於任何敢於質疑盧氏統治、私下懷念韓休琳或為劉豹等被清洗將領鳴不平)、或傳播長安“恩德”的言論,盧氏掌控的不良人衙署和神出鬼沒的“玄甲”部隊,會以雷霆萬鈞的手段進行殘酷鎮壓。
    城東菜市口,成了行刑的固定場所。
    一個曾在酒肆裏醉醺醺抱怨“盧家比韓扒皮還狠”的老兵,被當街拿下。
    三天後,他被指控為“韓逆餘黨,煽動叛亂”,押赴刑場。
    劊子手鬼頭刀寒光一閃,人頭落地,鮮血噴濺在肮髒的雪地上。
    人頭被高高懸掛在城門旁的木籠裏,空洞的眼睛望著下方驚恐的人群。
    一個試圖在新建的城牆上刻下“劉將軍冤”字樣的年輕士兵,被巡城的玄甲武士發現,當場被數杆長矛捅成了血葫蘆,屍體直接拋下了城牆。
    罪名是“破壞城防,意圖不軌”。
    一時間,幽州城籠罩在白色恐怖之中。
    茶館酒肆裏,人們交談時聲音壓得極低,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周圍。
    鄰居之間也噤若寒蟬,唯恐一句無心之言招來滅門之禍。
    道路以目,人心惶惶。恐懼,成為了盧珪統治最穩固的基石之一。
    支撐這一切龐大消耗的,是範陽盧氏令人咋舌、深不見底的財力物力。
    千年的積累,在這一刻化為支撐戰爭的滾滾洪流。
    盧氏動用了龐大的家族儲備金庫。
    傳說在祖地,有深埋於地下、機關重重的秘庫,裏麵堆滿了曆代積累的金銀珠寶、古玩玉器。
    此刻,這些財富被源源不斷地起出、熔鑄,化作支撐戰爭機器的燃料。
    他們更動用了遍布北方的龐大商路網絡:糧行、布莊、車馬行、當鋪,甚至隱秘的地下錢莊。
    這些商業觸角如同巨大的根係,瘋狂地汲取著養分。
    糧食主要是耐儲存的粟米、麥子)、布匹麻、葛為主,少量絹帛用於賞賜)、鐵料生鐵用於鑄造,熟鐵用於鍛造兵器)、藥材尤其是金瘡藥和防治傷寒的藥材)、戰馬通過秘密渠道從草原部落或走私販子手中獲得)……各種戰略物資源源不斷地從範陽本家的莊園田產、從其他依附盧氏的河北豪強領地作為“進獻”或“入股”),通過偽裝成商隊、利用隱秘山道、賄賂關卡守軍等方式,艱難卻持續地輸入幽州。
    盧珪深知物資的重要性,下令在盧氏實際控製的幽州核心區域,實行近乎戰時配給製。
    普通居民每日口糧定量發放,勉強維持生存。
    所有資源優先保障軍隊和那如同饕餮巨獸般的城防工程。
    糧店前排起的長隊,是幽州城內最常見的景象,維持秩序的是手持棍棒的衙役和眼神凶狠的盧府家丁。
    同時,盧氏的商業優勢和人脈再次發揮作用。他們通過走私等灰色渠道,利用縱橫交錯的水路避開朝廷控製的運河節點)和陸路秘密商道,從相對安穩的江南地區高價換取糧食、食鹽、布匹;甚至不惜向與幽州有傳統貿易往來的草原部落如奚族中一些貪婪的酋長)釋放“善意”,用金銀、絲綢、茶葉等奢侈品,換取他們手中的牛羊、馬匹,甚至是少量珍貴的硫磺製造火藥的關鍵)。
    每一粒糧食,每一斤鐵料,都浸透著盧氏千年積累的財富和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
    盧承嗣信中“錢糧、軍械,不日即至”的承諾絕非虛言。
    盧氏千年的積累,此刻正化為支撐幽州這座戰爭堡壘的堅實血脈,汩汩流淌,賦予其頑強的生命力和令人膽寒的防禦力量。這底蘊,是韓休琳這樣的暴發武夫永遠無法想象的。
    韓休琳的“作用”被嚴格限定在“符號”的範圍內。他的存在,隻剩下唯一的、可悲的價值。
    每隔十天半月,當盧珪認為有必要強化“幽州節度使仍在”的印象時,韓休琳就會被從冰冷的囚室中拖出來。
    兩名沉默的玄甲武士架著他,如同拖著一具屍體。
    張奎,盧珪的心腹管家,會帶著幾個手腳麻利的仆役進來。
    “節帥,該沐浴更衣了。”張奎的語氣永遠帶著虛假的恭敬。
    仆役們不由分說,扒掉韓休琳身上肮髒破爛的囚衣,用冰冷的布巾粗暴地擦拭他傷痕累累的身體,那力道常常會蹭破剛剛結痂的傷口,帶來陣陣刺痛。
    然後,給他套上那套象征著幽州最高權力的、華美而沉重的節度使袍服——紫色的錦袍,繡著張牙舞爪的麒麟,玉帶環腰。
    仆役們會仔細地為他梳洗,將散亂糾結的頭發梳理整齊,挽成發髻,戴上象征性的進賢冠。
    鏡子被拿到他麵前。
    鏡中的人,臉色是病態的蒼白,眼窩深陷,眼神空洞麻木,如同兩口枯井。曾經彪悍威猛的氣息蕩然無存,隻剩下被抽空靈魂般的死寂。
    華麗的袍服穿在他消瘦的身體上,顯得異常寬大和滑稽,更像是一件可笑的戲服。
    然後,他會被“護衛”著實際上是押送),前往指定的地點表演。
    有時是節帥府前巨大的校場。
    台下是黑壓壓一片新招募的、眼神茫然、麵黃肌瘦的新兵。他們被驅趕著站在寒風中,聽著台上盧氏將領的訓話。
    韓休琳被帶到高台中央。
    張奎或一名盧氏心腹將領會站在他側後方半步的位置,如同操縱木偶的提線人,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低聲“提示”。
    “念。”冰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韓休琳麻木地張開幹裂的嘴唇,聲音嘶啞,毫無生氣,如同在念誦與自己無關的悼詞:“……盧氏忠義……匡扶幽州……爾等……當……戮力同心……共禦……外侮……保境……安民……”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心上。
    台下的新兵們木然地聽著,他們或許聽說過韓休琳曾經的威名,但眼前這個形銷骨立、死氣沉沉的傀儡,實在無法與傳說聯係起來。
    他們更多的是對未知命運的恐懼和對台上那位真正掌控一切的盧公子的敬畏。
    有時是正在加固的城牆上。寒風凜冽,吹得旌旗獵獵作響。
    韓休琳穿著那身礙事的袍服,在張奎和玄甲武士的簇擁實為監視)下,沿著城牆“巡視”。
    他腳步虛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寒風灌入寬大的袍袖,讓他瑟瑟發抖。
    盧珪或一名盧氏將領會陪同在側,偶爾會“恭敬”地指著某處新築的馬麵或巨型床弩,低聲向“節帥”介紹,聲音恰好能讓周圍的士兵和工匠聽到。
    韓休琳隻能麻木地點頭,喉嚨裏發出意義不明的“嗯”、“啊”聲。
    他的目光掃過那些在寒風中揮汗如雨、在監工鞭子下奮力勞作的民夫,掃過那些身披鐵甲、眼神警惕的士兵,心中隻有一片死灰。
    他成了一個活著的符號,一個證明幽州“法統”仍在、用來搪塞長安的幌子。
    每一次這樣的公開表演,對他而言都是巨大的精神淩遲,將他殘存的尊嚴一點點剝蝕殆盡。
    表演結束,他就會被迅速帶離現場,重新剝下那身華服,如同褪下一層虛偽的皮,扔回那間冰冷的、散發著黴味和絕望氣息的囚室。
    門鎖落下的聲音,宣告著他再次變回那個無人知曉的囚徒。
    ……
    ……
    幽州城最高的望樓,如同一柄刺破鉛灰色蒼穹的利劍。
    凜冽的朔風在這裏變得格外狂暴,發出尖銳的呼嘯,卷起地上的積雪,抽打在人的臉上,如同冰刀刮過。
    盧珪獨自一人站在望樓頂端,玄色的貂裘在狂風中劇烈翻飛,獵獵作響。
    他拒絕了侍從遞上的手爐,仿佛刻意要感受這北疆的酷寒。
    他雙手扶著冰冷的雉堞,俯瞰著腳下這座正在他手中蛻變成鋼鐵巨獸的雄城。
    目光所及,景象既讓他心潮澎湃,也讓他心頭凝重。
    巍峨的城牆如同一條蟄伏的銀灰色巨龍,蜿蜒盤踞。
    新砌的條石在雪光映照下泛著冷硬的光澤,加高的部分如同給巨獸戴上了更堅固的頭盔。
    護城河已然成型,冰麵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眼的白光,像一條護城銀帶。
    城牆上,新招募的士兵在“玄甲”老兵的帶領下,如同黑色的釘子,挺立在風雪中。他們嗬氣成霜,身體微微發抖,目光卻警惕而茫然地望向南方——那是長安的方向,也望向北方——那是草原胡虜可能來襲的方向。
    巨大的床弩和投石機被油布覆蓋,如同沉睡的凶獸,隻待喚醒。
    城下,巨大的工棚連成一片,爐火熊熊,即使在白天也映出橘紅色的光芒。
    叮叮當當的鍛造聲、鋸木聲、號子聲,隔著風雪和高度,依然隱隱傳來,匯成一股低沉而充滿力量感的轟鳴,那是戰爭機器的心跳。
    城內街道,行人依舊稀少,神色匆匆,麵帶菜色。但糧店、布店前,排起了相對有序的長隊。
    由盧氏親信牢牢掌控的官倉在有秩序地放糧,穿著厚厚棉襖的衙役維持著秩序。
    一種在高壓統治、物資匱乏和刻意宣傳下形成的、脆弱而緊張的“秩序”籠罩著全城。
    街道上的積雪被清掃到兩旁,露出青黑色的石板路。
    偶爾有玄甲騎兵小隊巡邏而過,馬蹄鐵敲擊石板,發出清脆而冰冷的“嗒嗒”聲,提醒著人們誰才是這座城市真正的主人。
    盧珪的思緒如同這呼嘯的風雪,翻騰不息。
    他深知,長安在經曆蜀地圍剿、江南平叛永王璘)、太行山大戰這三場硬仗後,國力消耗巨大,府庫空虛,軍隊疲憊不堪。
    裴徽的首要目標必然是徹底肅清蜀地餘孽、撲滅江南永王的叛亂,穩固內部統治根基。
    短期內,絕無可能集結一支足以攻克幽州這等堅城、並有把握應對突厥契丹等外部勢力趁火打劫的龐大遠征軍。
    郭子儀雖勝,但其主力也需休整,且要防備契丹異動。
    他的策略清晰而冷酷:深溝高壘,示敵以強!將幽州打造成一塊難啃到足以崩掉長安滿口牙、讓其付出無法承受之代價的硬骨頭!
    同時,積極聯絡河北其他心懷鬼胎的勢力王通、鄭彪之流),編織那張潛在外援網絡。
    他甚至不惜冒著通敵的風險,通過秘密渠道,向草原部落如奚族中某些貪婪的酋長)釋放一些“善意”承諾開放互市、或贈送少量財帛),製造一種“幽州並非孤立無援”、“強攻幽州代價巨大且可能引發更大亂局”的複雜態勢。
    最終目的,是迫使長安在無力北顧或評估代價過高的情況下,捏著鼻子默認盧氏對幽州的事實割據。
    時間,站在他這邊。盧氏有千年的底蘊和足夠的耐心。
    他仿佛看到,盧氏的根基正如同這不斷加固的城牆,深深紮入幽燕這片浸透了鮮血的土地,汲取養分,開枝散葉。
    “堅城已成,利刃已鑄……”盧珪低聲自語,聲音被狂風吹散,隻有他自己能聽清。
    他的嘴角噙著一絲冰冷而絕對自信的笑意,眼神銳利如鷹隼,仿佛穿透了千山萬水,直視著長安城內的那個對手。“
    裴徽,你的長安,可準備好麵對我幽州這麵……鐵壁了嗎?”
    窗外的風雪似乎感應到了他話語中蘊含的滔天戰意和野心,驟然變得更加猛烈狂暴,嗚咽著,旋轉著,卷起漫天雪塵,如同一條條白色的惡龍在天地間狂舞。
    這風雪,在為這座鋼鐵之城加冕,也在為即將到來的、可能席卷天下的更大風暴,積蓄著毀天滅地的力量。
    而在那幽深僻靜、奢華卻冰冷刺骨的囚室中,時間仿佛凝固了。
    炭火早已熄滅,隻留下冰冷的灰燼。
    唯一的光源,是那扇高懸鐵窗偶爾透入的、被粗硬鐵條切割得支離破碎的雪光。
    光線微弱、慘白,在冰冷的地麵上投下扭曲的柵欄陰影。
    韓休琳如同一尊失去靈魂的石像,背靠著冰冷的牆壁,枯坐在一片濃稠的黑暗裏。
    他的身體幾乎感覺不到寒冷,因為內心的絕望早已將他凍透。
    盧珪的話語,像無數條冰冷的毒蛇,依舊在他腦海中盤旋噬咬,將他殘存的驕傲和幻想撕扯得粉碎。
    他攤開粗糙的手掌,借著那偶爾透入的、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的雪光,看著掌心被指甲深深摳出的血痕。
    那些血痕,形成了一個模糊的、扭曲的字跡輪廓。
    他低頭,從破爛肮髒的中衣下擺,用盡力氣撕扯下一塊巴掌大的碎布。
    布麵上,還沾染著不知何時留下的、早已變成深褐色的陳舊血跡。
    他伸出右手食指,用牙齒狠狠咬破指尖!劇痛讓他麻木的神經抽搐了一下,一股溫熱的、帶著鐵鏽味的液體湧出。
    他借著那微弱的光,用流血的指尖,在那塊粗糙的布麵上,顫抖著、卻無比用力地寫下一個字:
    “盧”
    鮮紅的血,在灰暗的布麵上異常刺目。第一筆落下,如同刻下了一道血淋淋的詛咒。
    疼痛刺激著他的神經,也點燃了他心中那僅存的、被絕望包裹著的怨毒火焰。
    還不夠深!還不夠痛!
    他瘋狂地在黑暗中摸索著。冰冷的地麵,粗糙的牆壁……終於,在床腳與牆壁的縫隙裏,他的手指觸碰到了一小塊冰冷、堅硬、帶著鏽蝕邊緣的金屬——那是某次劇烈掙紮時,從腐朽床架上崩落的半截鏽蝕的鐵釘!
    他如獲至寶,緊緊攥住那半截鏽釘。尖銳的鏽蝕邊緣刺破了他的手掌,帶來一陣刺痛,但他毫不在意。
    他再次舉起那塊染血的碎布,對準了那個血寫的“盧”字。
    黑暗中,響起了極其細微、卻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嗤啦……嗤啦……”
    那是鏽釘的尖頭,用力刮過粗布纖維的聲音。
    “叮……叮……”
    那是鏽釘的尖頭,偶爾刮到地麵石磚發出的輕響。
    他完全沉浸在一種瘋狂的執念中。用指甲摳,用血寫,用鏽釘刻!一遍又一遍!反反複複!
    在那個小小的布片上,在那個狹窄的空間裏,傾注著他所有的恨意、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屈辱、所有被碾碎的驕傲!
    每一筆,都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帶著刻骨的詛咒!
    那扭曲的“盧”字,被血染紅,被鐵鏽染黑,深深嵌入布紋,甚至穿透了布片,仿佛要刻進冰冷的地磚裏!
    這個字,如同一顆深埋於絕望凍土之下的劇毒種子,在無人知曉的黑暗裏,在仇恨的澆灌下,悄然滋生、扭曲、膨脹。
    它汲取著韓休琳生命最後的熱量,孕育著未知的、充滿毀滅氣息的變數。
    風雪在窗外呼嘯,如同幽魂的哭泣,也像遙遠戰場傳來的、沉悶的戰鼓,預示著未來更加激烈、更加血腥的碰撞。
    這刻骨的毒種,終將在某個時刻,破土而出,噬血而綻。
    “為什麽!裴徽的人還不來找我,還不來救我?”韓休琳喃喃自語,這是他這些天活下去的唯一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