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9章 全部殺光
字數:7890 加入書籤
四月末的淮水,宛如一條暴怒的黃龍,裹挾著上遊黃土高原的泥沙,渾濁、粘稠,咆哮著奔湧而下。
它猛烈地拍打著兩岸嶙峋如獸齒的怪石和茂密得如同綠色高牆般的蘆葦蕩,發出沉悶而持續的轟鳴。
空氣中彌漫著複雜而壓抑的氣息:濃重的水腥味、河床深處淤泥被翻攪起的土腥氣,以及一種若有似無、卻又無處不在的、如同鐵鏽般的血腥預感。
午後的陽光,被一層薄紗似的灰白色江霧過濾,顯得蒼白無力,懶洋洋地投射在翻滾的河麵上,形成一片片破碎、跳躍、令人眩暈的光斑,如同撒了一河閃爍的碎金,卻又透著森森寒意。
臨時搭建的望樓,由粗壯的原木和堅韌的老藤捆綁而成,如同一個沉默的巨人,矗立在渡口唯一的製高點上。
它像一隻蟄伏的巨獸,那空洞的了望口便是它深邃的眼睛,穿透薄霧,死死鎖住南岸水天相接處那片令人不安的朦朧。
虎賁軍團大將軍馮進軍,如同一尊曆經千年風雨的青銅雕像,屹立在望樓邊緣。他那雙骨節粗大、布滿厚繭和老繭的手,穩穩地按在腰間佩劍“斷浪”的鯊魚皮劍柄上。
劍鞘古舊,磨損處已露出暗沉如血的古銅色光澤,無聲訴說著它伴隨主人斬將奪旗的赫赫戰功。
猩紅的披風在他身後被強勁的江風撕扯著,獵獵狂舞,發出裂帛般的刺耳聲響,像一麵不屈的戰旗在宣告著主人的意誌。
他的麵容剛毅,線條如刀削斧鑿,古銅色的皮膚上刻著風霜與戰火的印記。
一道淺淺的疤痕,從左眉骨斜斜劃過,非但無損其威嚴,反而平添了三分戰場殺神的凜冽煞氣。
此刻,他那雙鷹隼般銳利的眼睛,正穿透薄紗般的江霧,死死鎖住南岸水天相接處,那些若隱若現、如同鬼魅般蠕動起伏的點點帆影。
他的目光冰冷、專注,帶著一種猛獸在叢林中鎖定獵物時的致命耐心,仿佛連呼吸都融入了這壓抑的等待中。
每一次帆影的晃動,都牽動著望樓上死寂的空氣。
腳下的景象,是他耗費心血、精心編織的死亡陷阱。
依托天然的河汊水道和茂密如牆、一眼望不到邊的蘆葦蕩,一座龐大的水寨如同潛伏的巨鱷,悄然蟄伏。
水麵上,密密麻麻擠滿了新造的小型艨艟、輕捷如燕的走舸、疾馳如電的赤馬舟。它們並非整裝待發,而是堆滿了令人心悸的物事:成捆的硫磺散發出刺鼻的氣息、硝石粉在潮濕的空氣裏吸著水汽、浸透了猛火油的幹草束散發出濃烈的油脂味。
這一切,又被一層層濕漉漉的蘆葦巧妙地覆蓋偽裝起來,遠遠望去,隻是尋常的蘆葦叢或停泊的漁船。
空氣裏,那絲若有若無、刺鼻的硫磺與火油混合的氣味,被浩蕩的江風和水汽不斷衝淡、攪散,卻逃不過那些久經沙場、在生死邊緣摸爬滾打的老兵們異常敏銳的嗅覺。
一個蹲在岸邊陰影裏的老兵,鼻子抽動了一下,低低啐了一口:“媽的,這味兒……閻王爺的催命香!”
岸上,景象同樣肅殺。
精銳的虎賁步卒,身披半舊的皮甲或紮甲,如同冰冷的石雕般,紋絲不動地隱藏在精心挖掘的壕溝、壘築的土牆之後。
強弓勁弩早已上弦,冰冷的箭簇在昏暗的光線下反射著幽冷的微光,如同毒蛇的獠牙。
整個營寨籠罩在一種令人窒息的寂靜中,隻有淮水永不停歇的咆哮作為背景音。
士兵們沉默著,連呼吸都刻意放得輕緩悠長,生怕驚擾了這暴風雨前的寧靜。
隻有偶爾因汗水浸透內襯而導致的甲葉摩擦,發出極其細微的“嚓嚓”聲,才暴露了他們緊繃如滿弓弦的神經。
汗水順著士兵們古銅色的額角、鬢角無聲滑落,滴進腳下被踩踏得無比堅實的幹燥泥土裏,瞬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隻留下一個深色的圓點。
時間仿佛被這巨大的壓力凝固了,每一息都拉得無比漫長,像鈍刀子割肉般煎熬著所有人的心。
“大將軍!”一聲刻意壓低的呼喚,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驟然打破了望樓上令人窒息的沉寂。
一名身著輕便皮甲的親兵,動作輕捷如狸貓,迅速登上望樓,單膝跪地,雙手高高奉上一枚不起眼的蠟丸,氣息微促,聲音卻清晰有力:“不良人密報!八百裏加急!剛截獲的鷂鷹!”
馮進軍的目光依舊如鷹隼般鎖定南岸,甚至連眼角的餘光都沒有掃向親兵。
他隻是沉穩地伸出那隻布滿老繭、指關節異常粗大的右手,精準而有力地從親兵手中撚過那枚小小的蠟丸。
拇指和食指稍一用力,“啪”的一聲極輕微的脆響,堅硬的蠟殼應聲碎裂。他展開裏麵卷得極細的紙條,銳利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飛速掃過上麵用蠅頭小楷寫就的密報:
永王水師都督周世榮,率艨艟鬥艦三十、走舸赤馬等大小戰船三百餘艘,兵卒三萬,已於三日前出江陵,正溯江西進,揚言直指武昌,意在牽製我軍主力!其陸軍先鋒蒙騫,統四萬步騎含杜家私兵八千及蒙騫本部精兵),已秘密集結九江口,渡河器具齊備,隨時可能強渡淮河,目標直指潁州!
杜家私兵統領杜衡,近日與蒙騫心腹密會數次,似有異動,意圖不明,需萬分警惕!
馮進軍捏著紙條的手指關節,因用力過度而微微泛白。
然而,他那如同岩石般冷硬的嘴角,卻緩緩勾起一絲冰冷、殘酷,甚至帶著一絲洞悉一切後的戲謔笑意。
那笑容仿佛萬年冰川裂開一道縫隙,露出了底下熾熱翻騰、擇人而噬的熔岩。
“好!好得很!”他低沉的聲音如同悶雷滾過狹窄的望樓空間,震得木板嗡嗡作響,“周胖子這頭蠢豬,想釘住老子這隻猛虎?蒙蠻子這頭野牛,想趁老子分神捅上一刀?哼……”
他猛地轉過身,猩紅披風在空中劃出一個充滿力量、如同血浪翻湧般的圓弧,帶起的勁風幾乎要將旁邊的將旗吹倒。
望樓狹小的空間裏,瞬間被一種無形的、令人膽寒的威壓和濃烈得化不開的血腥殺氣所充斥,仿佛連空氣都沉重了幾分。
他目光如電,帶著穿透人心的力量,掃過身後肅立如林的眾將,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砸在鼓麵上:
“水軍都尉——趙破虜!”
“末將在!”一聲如同刀鋒劈開空氣般幹脆利落的回應響起。
一個身影應聲踏前一步。
此人身材精悍如百煉精鐵,皮膚被河風和烈日反複灼烤,呈現出一種深沉的古銅色。
臉上幾道縱橫交錯的傷疤,如同扭曲的蜈蚣,記錄著無數次水上搏殺的凶險。
他眼神銳利如鷹,閃爍著常年在水上刀口舔血磨礪出的野性、狡黠和一種近乎本能的嗜血光芒。
趙破虜,本是縱橫淮河、令官府頭疼不已的悍匪頭子,桀驁不馴,殺人如麻。
三個月前,馮進軍率軍清剿,一場惡戰,趙破虜的水寨被破,本人重傷瀕死。
馮進軍並未殺他,反而以傷藥相救,以信義相邀。
趙破虜感其恩威,最終歸順,成了馮進軍手中最鋒利、也最懂淮河水性的那把彎刀。
馮進軍布滿老繭的手指,重重戳在望樓中央粗糙地圖上風陵口下遊那片開闊如湖麵的水域:“命你!率所有火船、快艇,藏於下遊風陵口蘆葦蕩最深處!給老子藏好了!藏嚴實了!就是水耗子從旁邊遊過,也別想嗅出半點人味兒來!”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鐵交鳴般的殺伐之氣,不容置疑,“待周世榮那蠢豬的船隊主力——那些笨重的艨艟鬥艦——通過大半,進入河麵最寬闊、水流最平緩處,風向轉為東南時——”
他猛地握拳,指節發出爆響,“全軍出擊!以走舸纏鬥,像水蚊子一樣叮死他們,擾亂其陣型!火船突進,直插中腹後隊!給老子燒!燒他個天翻地覆!燒他個片甲不留!讓這淮河之水,煮一鍋永王軍的肉羹!”
他死盯著趙破虜那雙閃爍著興奮綠光的眼睛,一字一頓,如同重錘敲釘:“記住!火起之後,立刻脫離!老子要的是衝天大火,燒盡他的船帆、輜重和膽氣!不是要你逞匹夫之勇,把腦袋留在那裏喂魚!明白嗎?!活著回來,老子給你慶功!死了,老子親自給你刻碑!”
趙破虜眼中瞬間爆發出餓狼般的綠光,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幹裂的嘴唇,仿佛已經聞到了木材燃燒的焦糊味、帆布燒著的刺鼻煙味,以及……人肉烤熟的奇異香氣。
他咧開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獰笑道:“大將軍放心!末將省得!兄弟們都是水裏泡大的泥鰍,滑溜得很!定讓那周胖子和他那堆破木頭,嚐嚐淮河烤魚的滋味!烤得外焦裏嫩,骨頭都給他燒成灰!末將去也!”
言罷,他朝著馮進軍重重一抱拳,轉身便走,動作幹脆利落,沒有絲毫拖泥帶水,幾步便消失在望樓的梯口,仿佛一頭迫不及待要撲向獵物的惡鯊。
“步軍統領——王鎮惡!”
“末將在!”一個沉穩如山嶽、仿佛能抵禦任何衝擊的聲音響起。
王鎮惡應聲出列。
他身材異常高大魁梧,站在那裏便如同一堵堅實的城牆。
沉默寡言是他的標誌,一道猙獰的巨大刀疤,從左額角斜劈至右臉頰,幾乎貫穿了整張臉,皮肉翻卷愈合後的痕跡如同一條巨大的蜈蚣,讓他本就剛毅如鐵的麵容更顯凶悍猙獰。
他是馮進軍從屍山血海中帶出來的老部下,無數次並肩浴血,情同手足。
王鎮惡以堅韌如鐵、擅打硬仗、尤精防守著稱,是馮進軍最信賴、最堅固的那麵盾牌。
馮進軍的手指在地圖上劃過一道堅定的弧線,最終重重落在潁州城東南二十裏處那片被特意標記為“口袋嶺”的丘陵地帶:“命你!率一萬五千本部精銳,堅守風陵渡口正麵營寨!蒙騫那蠻子渡河,必先拿你開刀,啃你這塊硬骨頭!”
馮進軍的眼神銳利如鷹,仿佛要刺穿王鎮惡的靈魂,“此戰關鍵,在於一個‘誘’字!許敗!不許勝!給老子演得像樣點!要讓他蒙騫覺得,他啃到了硬骨頭,但最終還是被他啃下來了!稍作抵抗,然後佯裝不支,旗幟散亂,隊伍‘潰散’!有序後撤!把蒙騫那頭發了情的野牛,給老子穩穩當當地引到這‘口袋嶺’裏去!”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卻更顯力量,“記住!潰而不亂!引而不發!讓他以為咬到了塊肥肉,實則是要他命的鉤子!你的隊伍潰退時,要像被擊碎的浪花,看似散亂,實則每一股水流都流向同一個方向——口袋底!沿途給他留點甜頭,丟些破爛軍械、幾麵破旗,讓他追得更起勁!”
王鎮惡疤痕扭曲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波動,如同深潭古井。
隻有那雙深陷的眼窩裏,寒光如同深潭中投入一顆石子,瞬間一閃,隨即又歸於沉寂。
他微微頷首,沉聲道,聲音如同岩石摩擦:“末將明白!定讓那蒙蠻子以為我虎賁不過爾爾,引著他一路歡歡喜喜、敲鑼打鼓地奔他那鬼門關去!他追得越快,死得越透!”
他的話語簡單,卻蘊含著磐石般的決心。
“其餘各部!”馮進軍的聲音陡然提升,如同虎嘯山林,震得整個望樓似乎都在嗡嗡作響,一股磅礴的殺氣衝天而起,“隨本將親率!伏於口袋嶺兩側密林高地!弓弩上弦,礌石備足,刀劍出鞘!把你們吃飯的家夥都給我磨得雪亮!”
他猛地拔出腰間斷浪劍,劍身在昏暗的光線下劃出一道淒冷的寒芒,直指地圖上的口袋嶺,“待王鎮惡將敵主力引入穀底,聽我號炮為令——三麵合圍,鐵壁鎖龍!此戰——”
他環視著眼前一張張或年輕或滄桑、此刻卻同樣燃燒著戰意的臉龐,目光中跳動著冰冷而熾烈的火焰,以及必勝的鋼鐵決心,“不留活口!殺無赦!讓李璘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黃口小兒知道,想過我馮進軍鎮守的淮河,是要用他麾下兒郎的血,把這河水都染紅!染透!才夠格!”
“諾——!!!” 眾將轟然應命,聲浪如同平地驚雷,匯聚成一股狂暴的颶風,直衝雲霄,瞬間震散了周遭彌漫的薄薄江霧。
腳下的望樓在這股衝天的氣勢下,仿佛也在微微顫動。
一股濃烈到實質般的衝天殺氣,彌漫在整個風陵渡口,奔騰洶湧的淮水似乎都為之一滯,天地間隻剩下這金戈鐵馬的殺伐之音!
……
……
渾濁的淮水拍打著密密麻麻的蘆葦根莖。
趙破虜像一條真正的泥鰍,悄無聲息地趴在一艘偽裝得極好的赤馬舟船舷邊。
他身邊擠滿了同樣精悍的水卒,個個眼神銳利,屏息凝神。
空氣中,硫磺和火油的味道被濕冷的蘆葦氣息掩蓋,卻在他們這些老水鬼的鼻子裏異常清晰。
“頭兒,來了!”一個眼尖的了望手幾乎是用氣聲在趙破虜耳邊說道,手指指向南麵薄霧深處。
隻見南方的天際線上,帆影漸密。
龐大的船隊如同移動的水上堡壘,緩緩破開渾濁的水流。
為首的是幾艘巨大的艨艟鬥艦,高聳的樓船如同移動的山巒,上麵人影憧憧,旗幟鮮明地打著的江南朝廷旗號。
其後是大小不一的戰船,浩浩蕩蕩,幾乎鋪滿了寬闊的江麵。
船槳劃水的嘩嘩聲、船體擠壓水流的沉悶聲響、以及船上隱約傳來的號令聲,逐漸清晰。
一股無形的壓力隨著船隊的逼近而彌漫開來。
趙破虜眯著眼,死死盯著那麵最大的、繡著“周”字的帥旗,嘴角咧開一個無聲的獰笑。他舔了舔嘴唇,低聲道:“周胖子……排場不小啊。傳令:熄火!噤聲!放他們過去!沒老子號令,誰敢動一下,老子先把他點了天燈!”
命令如同水波般無聲地傳遞下去,所有隱藏的船隻徹底陷入了死寂,仿佛真的隻是一片茂密的蘆葦叢。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龐大的船隊如同一條臃腫的巨蟒,緩緩地、傲慢地從趙破虜的眼前滑過。中軍那艘最大的艨艟鬥艦上,隱約可見一個身著華麗鎧甲、體型肥胖的身影在甲板上走動,對著河岸指指點點,正是水師都督周世榮。
他甚至能聽到那胖子略帶得意的笑聲:“哈哈,馮進軍那老匹夫,怕是被武昌那邊嚇破了膽吧?這渡口防備如此鬆懈?傳令,加速前進!過了這段開闊地,前麵就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