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0章 戰場全靠演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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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渾濁的淮河水卷著上遊衝刷下來的泥沙,拍打著“鎮江號”巨大的船身,發出沉悶的嗚咽。
    這艘堪稱水上宮殿的樓船,雕梁畫棟,雲紋盤繞獸首猙獰,朱漆金粉在午後有些陰沉的陽光下依舊刺眼,與江岸上旌旗殘破、壁壘森嚴的戰爭景象格格不入。
    水師都督周世榮挺著他那幾乎要撐裂錦緞官袍的肚子,站在船頭最顯眼的位置。
    汗水像小溪一樣從他肥膩的脖頸淌下,浸濕了領口繡著的仙鶴紋樣。
    他用一塊同樣油膩的絲帕胡亂抹了把臉,幾縷稀疏的胡須黏在唇邊。
    “報——!”一個探子濕淋淋地爬上甲板,單膝跪地,“都督,風陵渡水寨依舊緊閉,馮進軍主力龜縮不出,隻有零星哨船在十裏外遊弋,見我大軍旌旗,已倉惶退去!”
    “哼!”周世榮從鼻孔裏重重噴出一股混雜著酒氣和得意之氣的濁流,聲音因肥胖而帶著嗡嗡的腔調,“都說他馮閻王用兵如神,能呼風喚雨?我看是浪得虛名!被本都督這堂堂之師、煌煌船陣嚇破了苦膽!”
    他眼前仿佛已經堆滿了金山銀山,江南美姬環繞,小眼睛眯成兩條細縫,幾乎看不見眼仁。
    他猛地一揮手,唾沫星子隨著動作飛濺到肅立一旁的副將臉上:“傳令!各艦揚滿帆,加速前進!過了前麵風陵口,全速直逼武昌!讓岸上那幫隻會在泥地裏打滾的旱鴨子蒙帥,好好見識見識什麽叫真正的水師威風!也讓馮閻王聽聽咱們的鼓聲,震碎他的狗膽!”
    “是!都督!”副將陳鋒,一個麵皮白淨卻眼神閃爍的中年將領,躬身領命,聲音洪亮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敷衍。
    他轉身高喝:“都督有令!全速前進!直取武昌!”
    龐大的船隊如同被鞭子抽打的巨獸群,開始笨拙地加速。
    巨大的艨艟鬥艦居中,像移動的山巒,吃水極深;兩側輕便的走舸、赤馬舟穿梭護衛,如同巨獸身邊的魚群。
    帆檣如林,遮天蔽日,鼓噪之聲震耳欲聾,攪動著渾濁的江水,嘩啦啦地向風陵口下遊那片相對開闊的河段湧去。
    甲板上的水兵們動作看似忙碌,實則透著懈怠,不少人倚著船舷,對著兩岸指指點點,低聲談笑。
    周世榮更是誌得意滿,竟讓人在船頭甲板支起一張紫檀小桌,擺上了水晶肴肉、清蒸鰣魚、一碟茴香豆,還有一壺溫得恰到好處的紹興花雕。
    “來,陳副將,陪本督小酌一杯,且看這淮河風光,盡入我彀中!”周世榮肥胖的身軀陷在特製的寬大圈椅裏,端起酒杯,誌得意滿。
    陳鋒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端起酒杯:“都督運籌帷幄,馮賊望風而逃,此乃天佑都督,大功必成!”他嘴上奉承,眼角餘光卻警惕地掃視著兩岸茂密得令人心悸的蘆葦蕩。
    那深不見底的綠色,在微風中起伏,像一片沉默的海洋,讓他心頭莫名地發緊。
    他總覺得這“順利”太過詭異。
    馮閻王,真的會如此不堪一擊?
    就在龐大的船隊主力剛剛駛入開闊水域,隊形因加速而拉得鬆散細長之時,一絲微妙的變化悄然發生。
    空氣中彌漫的濕潤水汽仿佛被無形之手攪動,原本慵懶的東南風,開始悄然增強。
    風掠過桅杆頂端的旗幟,發出越來越清晰的獵獵之聲,帶著淮河水特有的、混合著淤泥和水草腥氣的味道,吹拂在人的臉上,竟隱隱帶來一絲灼熱感。
    蘆葦蕩深處,風陵口下遊。
    渾濁冰冷的河水漫過趙破虜的胸膛,茂密的蘆葦稈帶著鋸齒般的邊緣刮蹭著他的臉頰和手臂,留下道道細小的血痕。
    他整個人幾乎完全沒入水中,隻露出一雙眼睛,銳利如鷹隼,死死鎖定著河麵上那支龐大而臃腫的船隊中後段——那裏正是艨艟鬥艦最密集、轉向最笨拙的位置。
    風,越來越強勁了!吹在臉上,不再是清涼,而是帶著一股鐵鏽般的腥氣和隱約的灼燙感,仿佛預示著即將噴發的火山。
    他舔了舔濺到唇邊的河水,那腥澀的味道刺激著他的神經。
    指關節因為緊握腰間玄鐵刀柄而發出輕微的“哢噠”聲,掌心一片冰涼。
    時間仿佛凝固,又仿佛在飛速流逝。每一息都伴隨著心髒在胸腔裏沉重而緩慢的搏動,咚咚咚……如同戰鼓在靈魂深處預演。
    他感受著風力的變化,計算著船隊的速度和距離,眼神中的光芒越來越亮,越來越冷,如同淬火千年的寒刃,積蓄著毀滅的力量。
    “就是現在!”趙破虜心中無聲地咆哮,一股狂暴的殺意瞬間點燃!
    他猛地抽出腰刀!冰冷的刀鋒在昏暗的蘆葦陰影中劃出一道刺目的、幾乎要割裂空氣的寒芒!
    “咚咚咚——!!!”幾乎在他抽刀的同時,急促如滾雷炸響、密集如暴雨傾盆的戰鼓聲,毫無征兆地、狂暴地從蘆葦蕩的四麵八方驟然爆發!
    這聲音仿佛不是來自人間,而是來自九幽地獄的召喚,瞬間撕裂了江麵上虛假的平靜,直衝雲霄!
    “殺——!!!”無數壓抑了太久、充滿了血腥與複仇渴望的嘶吼,如同被點燃的炸藥桶,從每一片蘆葦叢後、每一處水道岔口瘋狂地噴湧而出!
    刹那間,數百艘覆蓋著濕漉漉新鮮蘆葦、滿載硫磺硝石幹草和刺鼻猛火油的赤馬舟、小型火船,如同被驚起的死亡蜂群,借著驟然猛烈到幾乎要將人掀翻的東南風,從深不見底、迷宮般的蘆葦蕩中瘋狂地蜂擁而出!
    駕馭它們的,盡是趙破虜從死囚營和江湖亡命徒中挑選出的“水鬼”。
    他們赤著精壯的上身,古銅色的皮膚塗抹著厚厚一層防水的黑色淤泥和油脂,在火光映照下泛著詭異的光澤。
    肌肉虯結如鐵,青筋暴起如蚯蚓盤繞,眼中燃燒著野獸般的瘋狂與對殺戮的純粹渴望。
    他們喉嚨裏發出“嗬嗬”的低吼,如同嗜血的凶獸,雙臂肌肉墳起,粗壯的木槳以非人的力量瘋狂地劃破水麵,將小船的速度催動到了極限!
    目標隻有一個——以血肉之軀,撞向那些象征著權勢、貪婪和毀滅的鋼鐵巨獸!
    與此同時,數量更多的輕便走舸如同幽靈般散開,動作迅捷無聲。
    船上的弓弩手眼神冰冷,動作整齊劃一得如同一個人。
    他們迅速點燃箭矢前端浸透油脂的布團。
    “嗡——!”弓弦齊震,發出一片令人頭皮炸裂的轟鳴!下一刻,無數燃燒著橙紅火焰的箭矢,帶著尖銳刺耳的破空聲,如同天降的流星火雨,鋪天蓋地地射向敵船!
    目標精準地覆蓋了甲板上驚慌失措的水兵、鼓脹的風帆、堆放的纜繩以及那些塗著桐油的華麗船艙!
    “火!火船!是火船!快!快轉向!攔住它們!放箭!放箭!!”周世榮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幹幹淨淨,得意的紅暈被無邊的、扭曲的驚恐取代。
    他失聲尖叫,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變得尖利刺耳,如同被踩了脖子的公雞。
    手中的玉杯“啪嚓”一聲摔在甲板上,晶瑩的碎片和琥珀色的酒液四濺。
    他肥胖的身體篩糠般劇烈顫抖,雙腿一軟,一股腥臊的熱流不受控製地順著大腿根洶湧而下,瞬間浸濕了華貴的錦緞官袍。
    刺鼻的尿臊味混雜在風中傳來的硫磺氣息裏。
    “保護都督!”陳鋒反應極快,拔劍高呼,但聲音也被淹沒在恐怖的聲浪中。他臉色煞白,眼中也充滿了絕望。
    完了!一切都太遲了!
    龐大的船隊在河心擁擠不堪,轉向?簡直是癡人說夢!倉促組織的反擊軟弱無力,稀稀拉拉的箭矢大部分無力地落入水中,濺起幾朵微不足道的水花。
    試圖攔截的小船在那些亡命徒駕駛的、速度驚人的火船麵前,如同螳臂當車,瞬間就被撞翻、碾過!
    “轟隆!!!”第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傳來!一艘滿載猛火油的赤馬舟,以決死的姿態狠狠撞上了一艘艨艟鬥艦的側舷!
    巨大的撞擊力讓龐大的鬥艦都猛地一歪!
    “哢嚓!!!”堅硬的船板應聲碎裂!
    “蓬——!!!”緊接著,是火焰猛烈爆燃的恐怖轟鳴!沾滿猛火油的船體和小船上的引火物,一遇到火星,如同幹透的柴薪遇到了烈焰,“轟”地一下騰起數丈高的巨大火球!
    赤紅的火舌帶著毀滅一切的高溫,瘋狂地舔舐、纏繞、吞噬!
    幹燥的船帆瞬間化作巨大的火炬,纜繩發出劈啪的爆響斷裂,塗著桐油的甲板在火焰中呻吟扭曲!
    撞擊聲、碎裂聲、爆燃聲、風助火勢的呼嘯聲……瞬間連成一片,震耳欲聾,蓋過了人世間所有的聲音!
    如同地獄的喪鍾被無數惡魔同時敲響!
    濃黑的、帶著刺鼻硫磺味和皮肉焦糊味的煙柱滾滾升騰,如同無數條猙獰的黑龍,直衝雲霄,瞬間遮蔽了午後的陽光,將整片開闊水域籠罩在一片昏暗、灼熱、令人窒息、充滿死亡氣息的煉獄之中!
    “啊——!救我!!”淒厲絕望的慘叫聲此起彼伏,匯成一首恐怖的交響曲。
    無數叛軍水兵身上帶著跳躍的火苗,如同扭曲舞動的人形火炬,發出非人的嚎叫,翻滾著、撲打著從燃燒的甲板跳入冰冷的淮河。
    冰冷的河水與灼熱的火焰在皮肉上交織,帶來的是深入骨髓的劇痛和更快的死亡。
    更多的人被後續瘋狂撞來的火船直接撞得粉身碎骨,或被衝天而起的烈焰瞬間吞噬,化作一具具蜷縮焦黑的屍體。
    江麵上,燃燒的船體碎片、破碎的帆布、漂浮的屍體、翻滾掙紮的人影和散發著惡臭的油汙混雜在一起,熊熊火光將渾濁的河水映照得一片猩紅,如同血海。
    “救火!快救火!保護都督!棄船!棄船!”陳鋒嘶啞地吼叫著,指揮著親兵。
    周世榮所在的“鎮江號”船艏被兩艘亡命的火船狠狠撞中!
    船頭華麗的獸首雕刻瞬間被火焰吞沒,巨大的衝擊力和灼熱的氣浪將甲板上的小桌菜肴掀飛,滾燙的火焰幾乎燎到周世榮的胖臉,烤焦了他的眉毛和鬢角,發出難聞的焦糊味。
    “我的船!我的金子!啊!!”周世榮嚇得魂飛魄散,麵無人色,發出殺豬般的慘叫。
    在幾名忠心親兵死命地拖拽、推搡、簇擁下,他肥胖的身軀連滾帶爬,狼狽不堪地翻過船舷,噗通一聲砸進一條救生的小舢板裏,濺起巨大的水花。
    他癱軟在船底,官袍濕透緊貼在肥肉上,尿漬混著河水,狼狽不堪,隻會聲嘶力竭地嚎叫:“劃!快劃!離開這裏!離開這鬼地方!!”
    什麽牽製任務,什麽軍需暴利,什麽水師威風,早已被他拋到了九霄雲外,隻剩下對死亡的無限恐懼和無盡的悔恨。
    整個叛軍水師,陷入徹底的、無法挽救的崩潰和煉獄火海!哭喊聲、咒罵聲、燃燒的爆裂聲、船隻沉沒的傾軋聲,奏響了這支“煌煌船陣”的末日哀歌。
    ……
    ……
    幾乎在同一時刻,淮河北岸,風陵渡口。
    “咚!咚!咚!咚!”
    “嗚——嗚——!”
    震天的牛皮戰鼓和低沉悠長、帶著蠻荒氣息的牛角號聲,在叛軍北岸大營中狂暴地響起,震得地麵都在微微顫抖。
    先鋒大將蒙騫騎在一匹異常雄健的南地矮腳馬上。
    這馬雖不高大,但筋肉虯結,四蹄粗壯,鬃毛如鋼針般豎起,此刻正煩躁地打著響鼻,刨著蹄下的泥土,顯得異常暴烈,正合蒙騫那蠻勇凶悍的性子。
    他身披厚重的魚鱗鐵甲,甲葉上沾著不知名的暗紅汙漬,手持一柄寬刃帶深深血槽的猙獰彎刀——金背大砍刀,刀背厚實,刀刃在陰沉的天空下閃爍著冰冷的寒光。
    他如同鐵塔般矗立在高坡上,豹眼圓睜,死死盯著對岸虎賁軍那座看似堅固、壁壘森嚴的水寨營盤。
    “報——大帥!!”一個探子連滾爬爬地衝上高坡,臉上混雜著興奮和驚懼,“南麵!南麵河上!火光衝天!濃煙蔽日!把半邊天都染黑了!殺聲震天響!定是周都督的水師已經與敵接戰,正殺得難解難分!看那火勢,燒得可旺了!”
    蒙騫猛地轉頭望向南麵淮河下遊方向。
    果然,盡管隔著一段距離,仍能看到天際被映照得一片詭異的暗紅,滾滾濃煙如同巨大的魔爪伸向天空!隱隱約約,似乎還有隨風飄來的、微弱的喊殺和爆裂聲!
    “哈哈哈!好!好!好!”蒙騫咧開大嘴,露出一口森白交錯的牙齒,發出一陣粗野狂放、如同夜梟般的大笑,震得身邊親兵的耳膜嗡嗡作響。
    “周胖子!總算幹了件像樣的人事!聽這動靜,夠他馮閻王喝一壺的!燒!燒得好!燒死那幫北佬水耗子!”
    他興奮地揮舞著金背大砍刀,刀鋒劃破空氣,發出嗚嗚的厲嘯。
    他又猛地轉回頭,用刀尖指向對岸虎賁軍的營寨。
    隻見營寨中似乎出現了明顯的騷動!人影比之前更加頻繁地跑動,隱約傳來模糊的呼喝聲,甚至有幾麵旗幟歪斜著,緩緩倒下!了望塔上的人影也似乎消失了!
    “快看!快看!”蒙騫興奮得滿臉橫肉都在抖動,唾沫橫飛,“馮進軍慌了!他的水寨肯定也著了火!自顧不暇了!顧頭不顧腚的蠢貨!”
    他猛地舉起金背大砍刀,刀鋒直指蒼穹,用盡全身的力氣,如同平地炸雷般咆哮,聲浪滾滾壓過了戰鼓號角:
    “兒郎們!天賜良機!就在眼前!給老子衝!渡河!殺光那些隻會躲在烏龜殼裏的北佬!拿下潁州城!城裏的金銀財寶、嬌妻美妾、膏腴土地,都是你們的!老子蒙騫說話算話!第一個登上北岸的,老子賞黃金百兩!斬敵將首級者,官升三級!殺——!!!”
    “吼!吼!吼!”
    “殺北佬!搶金子!搶女人!”
    重賞之下,勇夫或亡命徒)的血液瞬間沸騰!四萬叛軍其中八千杜家私兵盔甲相對整齊,刀盾鮮明,但眼神深處閃爍著算計和謹慎;
    蒙騫本部近三萬蠻兵則大多赤裸上身或胡亂披著獸皮、破爛鐵片,露出猙獰的圖騰紋身,揮舞著五花八門的兵器,如同被血腥味徹底刺激瘋了的狼群)爆發出震天動地的、混雜著貪婪和獸性的呐喊!
    他們如同決堤的洪水,扛著粗糙的雲梯,推著臨時捆綁的木筏,跳上各種大小不一、破舊不堪的漁船、渡船,甚至有人抱著圓木就跳進了冰冷的河水!
    密密麻麻,如同嗜血的蟻群,在震耳欲聾的鼓噪和不可避免的混亂推搡中,瘋狂地湧向波濤洶湧的淮河北岸!
    “嗖!嗖!嗖!”零星的箭矢開始從對岸營寨的箭樓和垛口後射出,落入擁擠的河麵,濺起水花,引起幾聲慘叫和更大聲的咒罵,但這微弱的阻擊絲毫無法阻擋洶湧的人潮。
    虎賁軍營寨,土牆之後。
    王鎮惡如同一尊鐵鑄的雕像,矗立在土牆的陰影裏。
    他臉上那道從眉骨斜劈至下頜的猙獰刀疤,在昏暗的光線下更顯冷硬。他眼神銳利如鷹,穿透喧囂,冷靜地觀察著如同黑色潮水般漫過河麵、越來越近的敵軍前鋒。
    叛軍的木筏、漁船已經擠滿了靠近北岸的水域,相互碰撞,亂成一團。
    “弓弩手準備!”王鎮惡的聲音不高,卻像冰冷的鐵塊砸在地上,清晰地穿透了己方士兵粗重的呼吸和遠處叛軍的喧囂,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沉穩力量。
    “聽我號令!穩住呼吸,瞄準船身和人堆!強弩在前,弓箭在後!”
    土牆後,一排排虎賁軍弓弩手沉默地張開了硬弓,踏開了勁弩,冰冷的箭簇在昏暗中閃爍著死亡的幽光。
    空氣仿佛凝固,隻剩下越來越近的劃水聲、叫罵聲和沉重的呼吸聲。
    當叛軍最密集的前鋒船隊幾乎要撞上河岸,徹底進入強弩最致命的射程時——
    王鎮惡眼中寒光爆射,高舉的手臂如同鍘刀般猛地揮下:“放——!!!”
    “嗡——!!!”
    “嘣——!!!”
    一片令人頭皮瞬間炸裂、牙齒發酸的弓弦震響驟然爆發!如同死神的咆哮!
    密集如飛蝗的箭矢,帶著淒厲到極致的破空尖嘯,如同鋼鐵的死亡暴雨,瞬間覆蓋了衝在最前麵的船隊!
    “噗嗤!噗嗤!噗嗤!”
    “哢嚓!啊——!”
    “撲通!救命!”
    利刃入肉的悶響、木屑碎裂的爆響、撕心裂肺的慘嚎、落水撲騰的絕望呼救……瞬間交織在一起!
    衝在最前麵的木筏和漁船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砸中,頃刻間人仰船翻!
    血花在渾濁的河麵上大片大片地暈染開來,掙紮的人影如同下餃子般落水,河麵上漂浮起更多的屍體和傾覆的船隻殘骸。
    叛軍凶猛的攻勢為之一滯,河麵上出現了一片短暫的、被死亡和混亂填塞的空白地帶。
    “好!射得好!給老子頂住!”蒙騫在後方高坡上看得真切,非但不怒,反而更加興奮得雙目赤紅!
    在他看來,這正是對手在做困獸之鬥、垂死掙紮的證明!“衝!別停!他們箭放得越狠,說明他們越怕!他們人不多!給老子壓上去!用人堆也堆死他們!”
    他聲嘶力竭地咆哮著,揮舞著金背刀驅趕著後續部隊。
    戰鬥持續了小半個時辰,血腥而激烈。
    王鎮惡部依托營寨的拒馬、壕溝和土牆,“頑強”地抵抗著。
    箭矢如同不間斷的雨點落下,滾木擂石從土牆上轟隆隆砸下,給持續渡河湧上岸的叛軍造成了相當的傷亡。
    營寨外圍的拒馬被推倒,土牆多處被亡命的叛軍用簡陋的梯子突破,短兵相接的怒吼和金屬碰撞聲開始在寨牆內外響起,越來越近。
    王鎮惡目光如電,掃過戰場。
    他看到蒙騫的主力蠻兵已經大部上岸,正嗷嗷叫著向營寨核心擠壓,而杜家的私兵則相對靠後,似乎在保存實力。
    時機已到!
    他眼中寒光一閃,果斷下令,聲音斬釘截鐵:“撤!按計劃,向口袋嶺方向,潰退!旗幟扔下!輜重丟棄!演得像點!”
    令旗揮動!
    早已準備好的虎賁軍士兵立刻“慌亂”起來。帥旗被“驚慌失措”的士兵撞倒,幾麵營旗被“匆忙”砍斷或推倒,一些裝滿沙土的麻袋、破損的刀槍、甚至幾麵完好的盾牌被“遺棄”在路上。
    隊伍看似散亂不堪,士兵們臉上帶著“驚恐”和“絕望”,口中發出“敗了敗了!頂不住了!快跑啊!”的呼喊,丟盔棄甲,在王鎮惡親自率領一隊精銳斷後的“掩護”下,且戰且退,向著潁州城東南方向“倉皇”敗走。
    他們撤退的速度很快,但隊形在混亂的表象下,核心的建製卻奇跡般地保持著。
    “哈哈哈!追!別讓他們跑了!殺光北佬!潁州是我們的了!黃金!女人!就在前麵!”
    蒙騫一馬當先,踏上了北岸濕潤的、沾染著血跡和泥濘的泥土。
    他揮舞著滴血的金背大砍刀,興奮得滿臉橫肉通紅,眼睛死死盯著那些“狼狽逃竄”的背影和遠處潁州城隱約的輪廓。
    巨大的勝利感和對財富美色的貪婪徹底衝昏了他的頭腦,那一點點本能的不安早已被拋到九霄雲外。
    “追上去!擒殺王鎮惡者,賞千金!”杜家私兵統領杜衡,一個麵容陰鷙、留著三縷短須的中年將領,看著蒙騫狂追而去的背影,又掃了一眼地上散落的、製式精良的虎賁軍裝備尤其是那幾麵完好的盾牌),眼中閃過一絲極深的疑慮和陰冷。
    這些北佬敗得太“幹脆”,丟棄的東西也太“整齊”了些……這不像潰敗,倒像……但他來不及細想,周圍本部士兵和蒙騫蠻兵的狂熱呐喊已經裹挾了他,蒙騫的命令也壓了下來。
    他隻能壓下心頭的不安,揮動令旗,聲音冰冷:“杜家兒郎,跟上!別讓蠻子搶了頭功!”
    四萬叛軍被這“輕易”取得的渡口勝利和唾手可得的潁州城刺激得血脈賁張,亂哄哄地、爭先恐後地沿著虎賁軍“潰逃”的路線,一頭紮進了潁州東南二十裏外那片被當地人稱為“口袋嶺”的幽深丘陵地帶。
    口袋嶺。
    地勢如其名。
    入口是一條僅容三四人並行的狹窄穀道,如同大地的咽喉。
    兩側是陡峭的山坡,怪石嶙峋,長滿了茂密得幾乎不透光的灌木和參天喬木,濃密的枝葉在陰沉的天空下顯得格外幽暗。
    進入穀地後,地勢稍緩,形成一個三麵環山、腹地略寬的“口袋”狀盆地,唯一的出口就是那條狹窄的入口。
    此刻,蒙騫親率的蠻兵前鋒已經完全湧入穀地,正為緊緊咬住“潰敵”尾巴而興奮嘶吼,揮舞著兵器向前猛衝。
    後隊則因為穀口狹窄如同瓶頸,人馬輜重、特別是杜家私兵較為笨重的裝備擁擠在一起,行進緩慢,咒罵聲、催促聲、牲畜的嘶鳴聲不絕於耳。
    整個叛軍隊伍被拉成了一條首尾難顧、混亂不堪的長蛇。
    穀地裏,蒙騫本部蠻兵衝在最前,如同脫韁野馬;杜家私兵緊隨其後,陣型相對緊湊但也被拉長。
    蒙騫勒住暴躁的矮腳馬,戰馬不安地打著轉。
    他環顧四周陡峭如刀削斧劈的山勢和那濃密得仿佛能吞噬光線的植被,一股強烈的不安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纏住了他狂喜的心髒,讓他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太安靜了!除了自己部隊的喧囂、馬蹄聲和甲胄碰撞聲,山嶺上竟然連一聲鳥叫、一聲蟲鳴都沒有!死寂得可怕!
    而且,前方那些“潰兵”呢?剛才還影影綽綽,怎麽一進這穀地,就像鬼魅般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的泥土味和…某種鐵鏽般的、若有若無的腥氣?
    “不對勁…”蒙騫臉上的狂喜迅速褪去,被一種野獸般的警覺取代。
    他濃密的眉毛擰成一個疙瘩,握緊了手中的金背刀,剛想扯開嗓子下令停止前進,派出斥候上山查探——
    “轟隆隆——!!!”
    “嘩啦啦——!!!”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心中最深的恐懼,驚天動地的巨響毫無征兆地從他們剛剛通過的穀口方向猛烈爆發!如同天崩地裂!
    巨大的石塊、燃燒的滾木、成捆的荊棘,如同山神的怒火,從兩側陡峭的山坡上轟然滾落!狠狠地砸在狹窄的穀口!
    瞬間將唯一的退路徹底堵死!煙塵衝天而起,碎石飛濺,幾個走在最後的杜家士兵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就被碾成了肉泥!
    巨大的回響還在幽深的山穀中隆隆回蕩,蒙騫和他身邊蠻兵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隻剩下無邊的驚恐!
    緊接著,一個冰冷、洪亮、如同金鐵交鳴般的聲音,帶著無邊的殺意,從三麵環抱的山嶺之上,如同雷霆般轟然炸響,清晰地傳入每一個叛軍的耳中,宣告著他們末日的降臨:
    “蒙騫逆賊!爾等已入死地!虎賁軍王鎮惡在此!奉馮帥將令,誅殺叛逆!兒郎們!殺——!!!“殺——!!!”
    山崩海嘯般的喊殺聲從兩側陡峭的山嶺上、茂密的樹林中轟然爆發!
    無數猩紅的虎賁戰旗瞬間豎起,迎風招展,如同燃燒的火焰!密密麻麻的虎賁士兵如同神兵天降,從藏身處現身!
    “放箭!”馮進軍冰冷如鐵、不帶一絲感情的聲音,通過傳令兵響徹山嶺。
    嗡——!
    無數張強弓勁弩同時鬆開弓弦!密集的箭矢如同致命的黑色暴雨,帶著淒厲的破空聲,從兩側高地向穀底傾瀉而下!
    覆蓋了毫無遮蔽的永王軍!刹那間,慘叫聲響成一片,無數士兵如同被割倒的麥子般倒下,鮮血瞬間染紅了穀底的泥土和碎石。
    “礌石!滾木!”命令再下。
    轟隆隆!巨大的石塊、沉重的滾木,被士兵們合力推下山崖,帶著雷霆萬鈞之勢,砸向穀底擁擠混亂的人群!
    每一次落下,都伴隨著一片骨斷筋折的恐怖聲響和絕望的哀嚎。穀地瞬間變成了血肉磨坊!
    蒙騫目眥欲裂,看著身邊如同待宰羔羊般成片倒下的士兵,看著那從天而降的死亡之雨和巨石,巨大的恐懼和憤怒瞬間淹沒了他。
    “中計了!馮進軍!老子跟你拚了!”他揮舞著狼牙棒,試圖組織反擊,“不要亂!向出口衝!衝出去!”
    然而,為時已晚!
    穀道的出口方向,王鎮惡那魁梧如山的身影再次出現!他身後,是剛才“潰敗”的一萬五千虎賁精銳!
    此刻,他們陣列森嚴,刀槍如林,眼神冰冷,哪裏還有半點潰敗的樣子?如同一道鋼鐵閘門,死死封住了唯一的生路!
    “放箭!”王鎮惡的聲音如同悶雷,刀疤在臉上跳動。
    又是一波密集的箭雨,從正麵射向試圖突圍的永王軍!
    三麵合圍!鐵壁鎖龍!永王蒙騫的四萬大軍,如同被裝進了一個巨大的、正在不斷收緊的死亡口袋!
    馮進軍站在口袋嶺北側的最高點,猩紅的披風在激烈的山風中狂舞。
    他俯視著穀底煉獄般的景象,看著如同無頭蒼蠅般亂撞、成片倒下的敵軍,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那雙鷹隼般的眼睛裏,燃燒著冰冷而絕對的殺意。
    他緩緩舉起了手中的斷浪劍,劍尖直指穀底混亂的核心——蒙騫那麵顯眼的帥旗。
    “全軍——突擊!不留活口!”
    最後的命令下達,如同死神的最終宣判。
    埋伏在山嶺上的虎賁主力,如同決堤的洪流,拔出雪亮的戰刀,發出震天的怒吼,從山坡上俯衝而下,殺入穀底,與被困的敵軍展開了最後的、血腥的收割!
    口袋嶺,徹底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屠宰場。
    虎賁軍的複仇之刃,將用永王叛軍的鮮血,將這片土地徹底染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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