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2章 劍門之誆騙薑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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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虐的暴雨終於耗盡了狂怒,如同垂死的巨獸發出最後嗚咽,漸漸停歇。
厚重的鉛雲裂開幾道縫隙,掙紮的夕陽將幾縷殘光投射在剛剛經曆煉獄的口袋嶺上。
那光線並非溫暖,而是詭異的金紅色,仿佛天神也因目睹此間慘狀而泣血。
整片山穀被浸透,泥土吸飽了鮮血,呈現出一種令人作嘔的暗褐色。
血水並未因雨停而凝固,仍在低窪處匯聚、流淌,沿著溝壑緩緩滲入大地,發出細微卻刺耳的“汩汩”聲。
硝煙混合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息,沉甸甸地壓在空氣中,如同千萬怨靈無聲的歎息,在山穀間縈繞、滲透,鑽進每一個幸存者的鼻腔和毛孔,久久不散。
嗅覺敏銳的烏鴉早已盤旋聚集,黑壓壓一片,如同不祥的烏雲,聒噪的“呱呱”聲此起彼伏,刺破死寂,像是為這場空前屠殺奏響的淒厲安魂曲。
泥濘的山道上,一支潰兵如同喪家之犬,丟盔棄甲,深一腳淺一腳地狼狽南逃。
人數不足千人,個個渾身泥血,眼神空洞,臉上寫滿了劫後餘生的驚悸和深入骨髓的疲憊。
隊伍最前方,曾經的悍將蒙騫,此刻形容枯槁。
他那標誌性的、象征勇武與粗獷的虯髯不見了,下巴光溜溜的,隻留下火辣辣的刺痛和無盡的屈辱。
雨水和泥漿糊住了他半邊臉,但那雙深陷的眼窩裏,燃燒著刻骨的仇恨與無法驅散的恐懼。
他猛地勒住同樣疲憊不堪的戰馬,回望那片吞噬了他四萬大軍、幾乎葬送了他一切的恐怖山穀——口袋嶺。
金紅的殘光下,那山穀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散發著死亡的氣息。
“將軍…”一個同樣狼狽的親衛隊長驅馬靠近,聲音嘶啞,“弟兄們…快撐不住了,需要休整…”
“休整?!”蒙騫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充滿了暴戾與絕望,他猛地指向山穀,手臂因憤怒而劇烈顫抖,“看看那裏!看看!休整?!馮閻王會給我們喘息的機會嗎?!陛下交付的重任…潁州…京畿…”
他的聲音陡然低落下去,化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充滿了不甘與怨毒,“全完了!都葬送在那該死的口袋嶺了!杜衡!杜衡那個狗賊!!”
“杜衡…老子定要將你碎屍萬段!!”蒙騫摸著光溜溜的下巴,那裏仿佛還殘留著匕首冰冷的觸感和杜衡嘲弄的目光,屈辱感幾乎將他吞噬。
他失去了賴以起家的四萬精銳本部,威望掃地。
陛下交付的北進重任,奪取潁州、威脅中原的野望,已然化為泡影。
前途,如同這暴雨初歇後昏暗的天色,一片絕望的漆黑。
“走!”蒙騫猛地一夾馬腹,戰馬吃痛嘶鳴,“向南!回江陵!有長江天險,馮進軍的大軍過不了江南。而隻要還有一口氣在,此仇…必報!”
他強行壓下翻湧的氣血和恐懼,帶著這支殘破的隊伍,繼續在泥濘中掙紮前行,每一步都踏在失敗的恥辱和複仇的毒火上。
身後的口袋嶺,烏鴉的聒噪如同送葬的哀樂。
……
……
九江口下遊,淮河主航道。
衝天的大火早已熄滅,隻留下縷縷刺鼻的青煙,嫋嫋升向灰暗的天空。
寬闊的河麵此刻如同巨大的停屍場。
焦黑扭曲的巨大船骸如同巨獸的屍骨,半沉半浮。
腫脹發白、麵目全非的屍體密密麻麻地漂浮著,隨著渾濁的河水緩緩起伏、碰撞。
破碎的木板、撕裂的旗幟、散落的兵器以及大片大片黑亮粘稠的油汙,鋪滿了整個視野。
空氣中彌漫著焦糊味、屍臭和桐油燃燒後的刺鼻氣味,令人窒息。
僥幸逃脫的周世榮水師殘部,十不存一,如同驚弓之鳥,駕著僅存的幾艘破敗走舸和舢板,失魂落魄地隨波逐流,向下遊飄去。
士兵們眼神呆滯,或蜷縮在角落瑟瑟發抖,或茫然地望著漂浮的同伴屍體,一片死寂,隻有水波拍打船體的“嘩嘩”聲,更添淒涼。
一艘勉強逃出火海、船體焦黑、多處漏水的走舸船艙內,肥胖如球的周世榮都督癱坐在濕透的錦緞軟墊上,裹著一件同樣濕透、沾滿油汙的錦袍。
他那張保養得宜的圓臉此刻慘白如紙,肥厚的嘴唇不住哆嗦,渾身的肥肉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仿佛一坨巨大的、瀕臨融化的油脂。
他那雙被肥肉擠得隻剩兩條縫的小眼睛裏,隻剩下劫後餘生的巨大恐懼和深入骨髓的驚悸。
“馮閻王…他…他不是人…”周世榮牙齒咯咯作響,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對著身邊同樣麵無人色的親隨喃喃自語。
他肥胖的手指死死抓住船舷,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仿佛一鬆手就會墜入那吞噬了他龐大艦隊的冰冷河底。
他的腦海中,反複回放著那地獄般的景象:就在他的艨艟巨艦“鎮淮號”上,他正誌得意滿地欣賞著兩岸“臣服”的景色,盤算著壟斷江北軍需後能撈取的驚人財富。
突然,上遊毫無征兆地衝下無數燃燒的艨艟、走舸!那些船吃水極深,顯然滿載著幹柴和猛火油!
它們像一支支來自地獄的火箭,順風順水,速度快得驚人!他引以為傲的龐大艦隊,在這狹窄的河道裏笨拙地擁擠著,根本來不及轉向規避!
更恐怖的是,那些火船後麵,緊緊跟著數不清的、形如鬼魅的赤馬舟!舟上的士兵赤膊精悍,口銜利刃,如同水鬼般靈活,在燃燒的船骸和混亂的叛軍戰船間穿梭。
他們並不登船硬拚,而是用飛爪、鉤索攀附船身,鑿船底!或者用燃燒的火箭精準地射向帆索、舵樓!
周世榮親眼看到自己的座艦被兩艘火船撞上,衝天的烈焰瞬間吞噬了甲板。
火舌舔舐著塗滿桐油的船身,發出恐怖的“劈啪”爆裂聲。濃煙滾滾,士兵們慘叫著變成火人,紛紛跳入冰冷的河水。
他肥胖的身軀被親兵連拖帶拽塞進一艘小走舸,倉皇逃離,身後是他耗費無數民脂民膏、寄托著發財美夢的龐大艦隊,在淮河上燃起一片焚天的火海,最終化為漂浮的殘骸和屍體。
“完了…全完了…”周世榮失神地望著渾濁的河水,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
壟斷軍需、大發國難財的美夢,連同他耗費巨資打造的龐大艦隊,一同沉入了這冰冷絕望的淮河河底。
此刻,他心中隻剩下對馮進軍那如同鬼神般用兵手段的深深敬畏,以及如何保住自己這條老命的惶恐。
……
……
與下遊的淒涼死寂不同,風陵渡口水寨此刻人聲鼎沸,洋溢著勝利的喧囂。
虎賁軍團水軍大統領趙破虜,一個身材精悍、皮膚黝黑如鐵、臉上帶著一道醒目刀疤的中年漢子,正咧著嘴,露出一口被煙熏火燎得發黃的牙齒,叉腰站在碼頭上,得意洋洋地看著手下清點俘虜和繳獲。
“頭兒!又撈上來幾個喘氣的!還有個穿綢子的,看著像條大魚!”一個渾身濕透、精瘦如猴的士兵拖著一個癱軟如泥的俘虜爬上岸。
趙破虜大步走過去,用沾滿泥汙的靴尖撥開俘虜濕漉漉的頭發,看清對方的臉,頓時哈哈大笑:“哈哈哈!老天開眼!這不是周胖子座下的陳康陳副將嗎?嘖嘖嘖,怎麽弄成這副落湯雞模樣了?”
被俘的正是周世榮的副將陳康。
他華貴的綢衫早已破爛不堪,沾滿油汙和血漬,臉色慘白如紙,渾身抖如篩糠,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眼中充滿了恐懼。
趙破虜蹲下身,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了拍陳康冰涼的臉頰,發出“啪啪”的脆響,臉上刀疤隨著笑容扭曲:“嘿嘿嘿,可惜讓周胖子那身肥肉滑溜跑了!不過逮住你這條大魚也不錯!”
他站起身,對旁邊一個同樣精悍的親兵道:“麻溜的,把這寶貝疙瘩,還有剛清點好的戰報,一並給大將軍送去!告訴大將軍,咱們風陵水寨的弟兄,水裏來火裏去,沒給虎賁軍丟臉!沒給咱‘馮閻王’的名號抹黑!”
“是!統領!”親兵高聲應諾,臉上同樣洋溢著勝利的驕傲。
岸邊,一群如同水鬼般精悍的士兵,正喊著號子,用粗大的繩索拖拽著幾艘在火攻中僥幸保存下來、船體焦黑但結構尚算完好的叛軍走舸靠岸。
這些將是寶貴的戰利品。
空氣中彌漫著河水、焦木、血腥和汗水的混合氣味,士兵們雖然疲憊,但眼神明亮,動作麻利,勝利的喜悅驅散了所有的陰霾。
……
……
潁州城頭,自口袋嶺方向傳來震天殺聲起,守城的軍民、官員就一直緊張地眺望著東南方。
雨停後,他們更是瞪大了眼睛,捕捉著任何一絲信息。
當看到口袋嶺上空那曾象征死亡搏殺的濃煙雖然被大雨澆滅)徹底消散,並隱約聽到風陵渡方向傳來屬於虎賁軍那熟悉的、嘹亮的勝利號角聲和歡呼聲時,城頭先是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勝…勝了?”一個須發皆白的老兵顫抖著聲音,喃喃問道。
“號角!是我們的號角!還有歡呼!”一個年輕士兵激動地指著風陵渡方向,跳了起來。
“贏了!是馮將軍贏了!!我們贏了!!!”城頭上,不知是誰第一個爆發出嘶啞的狂吼。
瞬間,死寂被打破!巨大的、劫後餘生的狂喜如同火山般噴發!城頭上下一片沸騰!
士兵們拋起頭盔,歡呼雀躍!
口袋嶺戰場邊緣,一座臨時搭建、重新加固的望樓上。
馮進軍如一尊鐵鑄的雕像,按著腰間劍柄,遠眺著南方。
暴雨洗刷後的天空,格外清朗高遠,甚至能看見天際一抹淡淡的藍。
然而,他古銅色的、棱角分明的臉上,沒有任何勝利的喜悅。
濃密的劍眉緊鎖,深邃的眼眸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倒映著清朗的天空,卻沉澱著山嶽般的凝重和深不見底的思慮。
雨水洗淨了他玄色戰甲上的血汙泥濘,卻洗不去空氣中那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息,更洗不去他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責任。
副將雷烈,一個身材魁梧、滿臉虯髯的壯漢,大步走上望樓,臉上還帶著未褪盡的興奮:“大將軍!大捷!斬首俘虜叛軍逾三萬!蒙騫那廝僅帶千餘殘兵南逃,杜衡那狗賊帶著他的私兵跑了!水寨趙統領也報捷,焚毀敵船無數,生擒敵將陳康!潁州城此刻怕是全城歡騰了!”
馮進軍微微頷首,目光依舊投向南方,聲音低沉而平穩,聽不出波瀾:“知道了。雷烈,傳令下去:一、速速清理戰場,收斂雙方陣亡將士遺骸,妥善安葬,登記造冊。二、救治我方傷兵,俘虜中傷者亦給予醫治,嚴加看管。三、清點繳獲輜重,登記入庫,不得私藏。四、各營就地休整,加強警戒,謹防敵小股潰兵襲擾。”
“是!末將遵令!”雷烈抱拳應諾,但看著主帥凝重的背影,忍不住問道:“大將軍…此役大勝,重創叛軍,江南偽朝短期內應無力北顧,為何…您似乎並無喜色?”
馮進軍緩緩轉過身,目光如電,掃過下方正在清理的、屍橫遍野的戰場,聲音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雷烈,你看這戰場。三萬條人命,一日盡喪。勝,是勝了,代價亦是慘重。此役過後,淮河兩岸,又添多少孤兒寡母?”
“最主要的是,眼下我軍水師還不足以讓我們殺過大江,江南又是富庶之地、人口密集,若是不能短時間內將其滅了,偽朝很快就會重新組織十萬兵馬。”
雷烈聞言,臉上的興奮淡去,看著滿目瘡痍,神情也沉重下來。
馮進軍再次望向南方:“況且,你真以為此役過後,便是太平了嗎?”
他指著南岸那片廣袤的土地,“蒙騫雖如喪家之犬,但此人凶悍暴戾,睚眥必報,且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李璘手下尚有兵將。杜衡‘臨陣起義’,看似投誠,實則包藏禍心,首鼠兩端,其心可誅!他帶走的,是杜家最精銳的私兵!他逃回雲夢澤杜家堡,是想坐山觀虎鬥,待價而沽,甚至…伺機反噬!至於永王李璘…”
馮進軍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其野心,更絕不會因一次挫敗而熄滅!隻會如同受傷的猛獸,更加瘋狂,更加不擇手段!朝廷的猜忌,內部的傾軋…南岸的暗流,隻會更加洶湧。”
一陣帶著濃重水腥氣和淡淡血腥味的淮河風驟然吹起,卷動馮進軍身後那麵猩紅如血的披風,獵獵作響,如同戰旗飄揚,又似警兆翻騰。
“下一場更大的風暴,已在南岸悄然醞釀。”馮進軍按緊了劍柄,指節微微發白,眼神銳利如刀鋒,“而虎賁軍團,永遠是這道淮河上,最堅固的堤壩!一刻,也不能鬆懈!”
雷烈肅然,抱拳沉聲道:“末將明白了!虎賁軍團上下,唯大將軍馬首是瞻!堤壩在,淮河安!”
馮進軍不再言語,重新將目光投向南方清朗卻暗藏殺機的天空。
此役,他贏得了輝煌的勝利,斬敵三萬,焚船數百,粉碎了永王李璘此次北進的鋒芒,讓“馮閻王”之名更加令敵人聞風喪膽。
然而,真正的棋局,才剛剛開始。
杜衡的背叛與逃離,如同埋下了一顆危險的種子;蒙騫的仇恨與李璘的瘋狂,預示著更猛烈的反撲。
淮河的波濤之下,暗流洶湧。
……
……
與此同時,距離口袋嶺百裏之外。
滂沱大雨如同天河倒灌,密集的雨線瘋狂抽打著泥濘不堪的荒僻小路,濺起渾濁冰冷的水花。
天地間一片混沌的灰蒙,幾步之外便難以視物。
一支數百人的騎兵隊伍,在泥水中艱難跋涉。
盔甲歪斜,旗幟濕透卷起,緊緊綁在旗杆上,不複往日招展的威風。
馬蹄深陷泥濘,每一次拔出都帶著沉重的粘滯聲,馬匹噴著沉重的白氣,騎手們個個渾身濕透,凍得嘴唇發青,臉上寫滿了疲憊和驚魂未定。
隊伍最前列,杜衡的狀態更為糟糕。雨水順著他陰沉的臉頰不斷淌下,衝刷不掉他眉宇間那濃得化不開的陰鷙與深入骨髓的驚悸。
他那身造價不菲的精良魚鱗甲沾滿了泥漿,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華彩,變得黯淡沉重。
口袋嶺那地獄般的景象——馮進軍那柄斬馬刀劈開蒙騫親衛時噴濺的血霧,以及馮進軍掃向他時那毫無溫度、如同看待死物般的冰冷眼神——如同跗骨之蛆,一遍遍在他腦海中回放。
每一次回憶,都讓他從脊椎骨升起一股刺骨的寒意,仿佛那冰冷的劍鋒就懸在頸後。
他徹底清醒了:李璘這條破船,完了!徹徹底底地完了!
馮閻王用口袋嶺的屍山血河宣告了他的強大與冷酷。
再跟著李璘,杜家數百年積累的基業,必將在這場風暴中化為齏粉!他必須為杜家,為自己,找到一條活路!
“統領…”一個心腹校尉艱難地策馬靠近,雨水糊住了他的視線,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顫抖和深深的疑慮,“我們…真去追蒙騫那瘋子?他手下可都是隴西來的蠻兵,生性凶殘,現在又成了喪家之犬,凶性更甚…我們這點人,怕是…羊入虎口啊!而且…他肯定恨我們入骨…”
校尉沒敢說完,但意思很明顯。
“追?”杜衡猛地轉過頭,雨水打在他臉上,冰冷刺骨。他嘴角扯出一個極其冰冷、帶著濃烈嘲諷和絕望的弧度,聲音壓得極低,幾乎被狂暴的雨聲淹沒,卻清晰地、如同毒蛇吐信般傳入校尉耳中:“追上去送死嗎?還是等著蒙騫那條被打斷了脊梁骨的瘋狗,稍微喘過一口氣,就掉頭把我們撕碎,用我們杜家子弟的頭顱去祭他的帥旗,向李璘表忠心?”
他眼中閃爍著怨毒和算計的光芒,聲音更加陰冷,“至於李璘?哼!經此一敗,他現在隻怕比蒙騫還要害怕!自顧不暇,還能護住我們杜家?隻怕第一個拿我們開刀泄憤、填補虧空的,就是他!”
他眼中狠厲之色一閃,猛地一勒韁繩,戰馬不安地打了個響鼻,噴出的白氣瞬間被雨水打散。
他猛地抬起手,止住隊伍。
環視著周圍這些疲憊不堪、驚魂未定卻絕對忠誠的心腹精銳,這些都是杜家花費重金、精心培養的私兵骨幹。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雨水,聲音陡然拔高,穿透重重雨幕,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傳令!掉頭!不回江陵!不去追喪家犬!去雲夢澤!回我們的杜家堡!”他猛地指向一條被雨水衝刷得幾乎難以辨認、通往西南方向的岔路,那條路更加狹窄荒僻,“走這邊!快!趁著這場天賜的大雨,抹掉一切痕跡!從今往後,我杜家…隻為自己而戰!”
隊伍在杜衡的嚴令下,沒有絲毫猶豫,如同訓練有素的鬼影,迅速脫離了那條通往追擊蒙騫殘部的、相對好走的“官道”,拐進了更加泥濘崎嶇、荒無人煙的小徑。
馬蹄裹上了厚厚的泥漿,在暴雨的瘋狂衝刷和完美掩護下,悄無聲息地向著杜氏經營了六百年的老巢——富庶的雲夢澤腹地,那座傳說中固若金湯、機關密布的杜家堡,亡命而去。
沉重的雨幕如同厚重的簾布,很快便將這支心懷鬼胎的逃亡隊伍徹底吞沒,隻留下泥濘中迅速被雨水抹平的雜亂蹄印,以及杜衡心中熊熊燃燒的、不甘與野心交織的火焰。
雲夢澤深處,等待他們的又將是什麽?無人知曉。
……
……
口袋嶺戰場,雨後初霽,黃昏。
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如同無形的、帶著鐵鏽與腐敗甜膩氣息的瘴氣,死死地纏繞著口袋嶺的每一寸土地,鑽入每一個幸存者的鼻腔,黏附在喉嚨深處,揮之不去。
冰冷的雨水衝刷了整整一夜,地麵泥濘不堪,渾濁的血水在深淺不一的坑窪中匯聚成暗紅色的水潭。
雨水洗不盡浸透泥層深處的暗紅,也衝不散空氣中那股令人作嘔的混合氣息——濃烈的鐵鏽味是尚未凝固的鮮血,翻攪出的濕冷泥腥氣是大地被反複踐踏的呻吟,還有屍體在溫熱潮濕環境下開始腐敗時散發出的甜膩惡臭,三者交織,形成一種足以窒息生命的毒霧。
幾隻禿鷲在低沉的鉛灰色天幕下盤旋,發出低沉、沙啞而貪婪的嘶鳴,它們巨大、肮髒的羽翼幾乎擦過殘破的旗幟尖端,貪婪的眼睛死死盯著下方這片修羅場般的景象。
散落的斷肢、無神的眼珠、破碎的甲胄和被雨水泡得發白腫脹的屍骸,構成了一幅地獄繪卷。
在這片屍橫遍野、殘肢斷刃狼藉的空地中央,虎賁軍士用長矛和刀鞘硬生生劃出了一塊“相對幹燥”的區域——與其說幹燥,不如說隻是泥漿稍淺,尚未被血水完全覆蓋。
這裏,數百名杜家軍的俘虜瑟縮著蹲在地上,個個麵如土色,眼神渙散空洞,如同被抽走了靈魂的軀殼。
昨日的戰場倒戈,那份“勇猛”在絕對的武力和死亡的凝視下早已蕩然無存,隻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懼和絕望。
雨水打濕了他們本就破舊單薄的軍服,緊貼著冰冷的皮膚,帶來一陣陣刺骨的寒意,讓他們控製不住地瑟瑟發抖,牙齒咯咯作響。
周圍,是王鎮惡麾下如狼似虎的虎賁軍士,他們身披精良的黑色劄甲,甲葉在昏黃的天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雨水順著甲片間的溝壑流淌,更添肅殺。
他們眼神冷硬如鐵,毫無波瀾,手中長矛斜指前方,矛尖寒光點點,形成一道密不透風、散發著死亡氣息的黑色圍牆。
王鎮惡就站在這道“牆”的邊緣,魁梧的身形如同一座沉默的鐵塔,投下長長的、充滿壓迫感的陰影。
一道猙獰的刀疤從左側眉骨斜劈至嘴角,如同一條扭曲的、飽飲鮮血的蜈蚣盤踞在他臉上,此刻沾滿了幹涸的、黑紅色的血痂,在雨水浸潤下微微發亮,更顯得凶戾逼人。
雨水順著他粗硬、夾雜著沙礫和血汙的胡茬滴落,砸在他胸前的護心鏡上,發出細微的“嗒嗒”聲,卻絲毫未能冷卻他那雙鷹隼般的眼睛。
那目光銳利如刮骨的鋼刀,帶著審視獵物般的冷酷,緩慢而極具壓迫感地掃視著俘虜群。
每一個被他目光掃到的人,都感覺皮膚仿佛被冰冷的刀鋒刮過,不由自主地縮緊脖子,低下頭,恨不得將身體縮進泥地裏,仿佛被一條致命的毒蛇盯上,連呼吸都停滯了。
“搜!”王鎮惡的聲音不高,甚至帶著一絲雨後的沙啞,但每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鋼錐,狠狠鑿進俘虜的耳膜,也沉沉地砸在每一個虎賁士兵的心頭,帶著不容置疑的絕對權威。
他微微抬手,指向俘虜群,動作簡潔有力,如同揮動一麵無形的軍旗:“給老子一寸寸地搜!鎧甲、兵刃,一根鐵片都不許留!貼身衣物、行囊、靴筒、褲襠!就是頭發絲兒裏藏了根針,”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刺耳的金屬摩擦感,“也給老子翻出來!一根毛都不能漏過!”
他微微側頭,那道猙獰的疤臉肌肉牽動了一下,目光落在兩個心腹身上:“陳大眼!”
一個眼神狠厲、左耳缺了一角、臉上帶著幾道新鮮抓痕的壯碩什長立刻挺直了腰板。
“你帶人負責東邊!眼睛給老子放亮點!”
“喏!將軍放心,耗子洞都給他掏幹淨!”陳大眼咧嘴,露出焦黃的牙齒,眼神像刀子一樣在東邊俘虜群中掃過。
“趙鐵頭!”另一個腦袋碩大、脖子粗壯如牛、臉上帶著憨厚卻同樣冷酷神情的軍官也立刻應聲。
“西邊歸你!動作麻利點!”王鎮惡的聲音帶著一絲不耐煩的焦躁,抬頭望了一眼愈發陰沉的天色,“天快他娘的黑透了,老子不想在這鬼地方,聞著這醃臢味兒多待一刻!晦氣!”
“得令!”
“遵命!”
陳大眼和趙鐵頭轟然應諾,聲音如同悶雷。
隨著他們一揮手,早已按捺不住的虎賁士兵如同出閘的餓狼,猛地撲向瑟縮的俘虜群。
粗暴的推搡、惡毒的嗬斥、衣帛被撕裂的刺耳聲響瞬間打破了死寂,將絕望的氣氛推向高潮。
“起來!蹲好!”
“把手舉高!腿叉開!”
“磨蹭什麽!找死嗎?”
俘虜們起初像被抽掉了骨頭,麻木地配合著,任由士兵冰冷、帶著泥汙和血腥味的手在身上粗暴地拍打摸索,眼神空洞,隻剩下本能的恐懼和順從。
空氣中彌漫著絕望的嗚咽和壓抑的抽泣。
然而,當搜查進行到東邊幾個擠在一起、試圖互相取暖的俘虜時,負責的什長陳大眼猛地停住了手。
他麵前是一個身材瘦小、麵黃肌瘦的杜家士兵,這人眼神異常閃爍,如同驚弓之鳥,卻死死抱著一個不起眼的、打著厚厚補丁的灰色麻布包裹在胸前,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鬆手!懷裏抱的什麽?!” 陳大眼厲聲喝問,聲音像砂紙摩擦。
他蒲扇般的大手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伸過去抓那包裹。
那瘦小俘虜身體劇烈一顫,眼神瞬間閃過一絲近乎瘋狂的決絕,非但沒有鬆手,反而抱得更緊,身體本能地往後縮,嘴裏發出含糊不清的嗚咽:“不…不是…軍爺…是…是幹糧…”
“幹糧?” 陳大眼眼中凶光暴閃,如同發現了獵物的豺狼,“老子看你像他娘的反賊!”
話音未落,他左手如閃電般探出,如同鐵鉗般精準地扣住俘虜的手腕,右手同時發力去奪那包裹!
“哢嚓!”
一聲輕微卻令人牙酸的骨裂聲清晰響起!
緊接著是俘虜淒厲到變調的慘叫,如同被踩斷脊梁的野狗!
他的手腕以一個詭異的角度耷拉下來。
包裹應聲落地,被陳大眼毫不留情地一腳踢開。
灰色的麻布散開,裏麵的東西在昏黃的光線下折射出冰冷、幽藍的光芒——不是幹糧,不是破布,而是整整五把短刃!
每一把都保養得鋥亮如鏡,刃口薄如蟬翼,寒光逼人!
刀身線條流暢,帶著細微的血槽,刀柄緊緊纏著吸汗防滑的深色鯊魚皮,一看就是精心打造、用於貼身暗殺的奪命利器!
“將軍!有東西!!”陳大眼的聲音因極度的激動和憤怒而拔高變調,充滿了被愚弄的暴怒。
他抓起一把短刃,高高舉起,冰冷的刃鋒在暮色中劃出一道刺目的寒光!
王鎮惡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
臉上的那道巨大疤痕瞬間繃緊、扭曲,如同活過來的蜈蚣在蠕動,整張臉變得如同花崗岩般冷硬肅殺。
他大步流星地跨過泥濘走來,沉重的戰靴踏在血泥中,發出“噗嗤噗嗤”的悶響,每一步都像踩在俘虜們的心尖上。
他一把奪過陳大眼手中的短刃,冰冷的金屬觸感瞬間從掌心蔓延至全身,帶來一種刺骨的寒意和強烈的殺意。
他屈起食指,指關節在靠近刀鐔的刀脊上用力一彈!
“錚——!”
一聲清越聲音驟然響起!
“刀質不錯,除過天工之城出產,算是好刀!”王鎮惡的聲音低沉下去,卻帶著一種火山爆發前的恐怖平靜,蘊含著刺骨的寒意。
“絕非普通丘八能有的玩意兒!杜衡老狗,你他娘真是舍得下本錢啊!”
“搜!”王鎮惡淡淡說道。
“噗嗤!”一個士兵直接用匕首割開了一個俘虜的破舊靴筒,泥水混合著稻草和腳汗的惡臭彌漫開來。
士兵的手指在夾層裏粗暴地摳挖著。
“報!將軍!”那士兵猛地抽出手,兩根手指間夾著三支比手指略短的弩箭!箭頭在昏光下泛著詭異的幽藍色澤!“這人靴筒夾層裏有毒箭!箭頭發藍,淬了劇毒!見血封喉!”
被搜出的俘虜麵如死灰,癱軟在地,褲襠迅速濕透一片。
“撕開!看他的行囊!”另一個虎賁士兵對一個死死護住破包裹的俘虜吼道,見對方稍有遲疑,直接一刀鞘砸在對方肩胛骨上,骨頭碎裂聲伴隨著慘叫。
士兵粗暴地撕開包裹的夾層,從裏麵扯出一卷閃著寒光的、比頭發絲粗不了多少的銀亮金屬絲。
“將軍!這裏!行囊夾層有鋼絲鋸!足有丈餘長!足夠勒斷馬脖子!”士兵的聲音帶著後怕和憤怒。
“砰!!!”
一聲沉悶如擊敗革的巨響!那一腳結結實實地印在胖子軍官的胸口!
伴隨著清晰無比的、令人頭皮發麻的“哢嚓嚓”肋骨斷裂聲!
胖子軍官連慘叫都隻發出一半,就像一隻被巨錘砸中的破麻袋,口中噴出一股混雜著內髒碎塊的血箭,整個人離地倒飛出去,“噗通”一聲砸翻了後麵兩名俘虜,在泥地裏犁出一道深深的溝壑。
他蜷縮著,像一隻煮熟的蝦米,口中汩汩冒血,隻剩下倒抽冷氣的嘶嘶聲,恐懼到極點的眼睛死死盯著如同地獄煞神般一步步逼近的王鎮惡。
“好一個‘臨陣起義’!好一個‘戴罪立功’!”王鎮惡的聲音如同九幽寒冰刮過所有人的骨髓,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和刻骨的殺意。
他的佩刀“滄啷”一聲悍然出鞘!雪亮如匹練的刀鋒在昏沉的暮色中劃出一道刺目欲盲的寒芒,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精準地指向地上如爛泥般顫抖的胖子軍官,冰冷的刀尖幾乎要戳進他的眼球!
同時,刀鋒的寒光也無情地掃過噤若寒蟬、麵無人色的整個俘虜群!
“私藏利器!暗藏殺機!毒箭!鋼絲鋸!”王鎮惡的聲音越來越高,如同狂風暴雨,“是想等老子麻痹大意,放鬆警惕,給你們這幫雜種機會,再反咬老子一口嗎?!想把老子的虎賁營,變成第二個口袋嶺?!用老子的血,給你們杜家鋪路?!”
他猛地將刀高舉過頭頂!刀身映著他眼中爆射出的、如同實質般的駭人凶光,也映照著鉛灰色的絕望天空!
“大將軍有令!”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到頂點,如同九天驚雷炸響,在空曠的屍山血海中隆隆回蕩,震得人耳膜生疼,“蒙騫部蠻兵,屠戮百姓,罪大惡極,一個不留!爾等杜家軍……”
他的刀鋒帶著千鈞之力,緩緩移動,如同死神的鐮刀指向每一個俘虜,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砸落:“原以為爾等戰場倒戈,識時務,知進退,是條活路!現在看來,是包藏禍心,死性不改!是杜衡老狗埋在老子身邊的毒刺!來人!!”
“在!!!”周圍數百虎賁士兵齊聲怒吼,聲浪如同海嘯般席卷四方!冰冷的殺意如同極北的寒潮瞬間彌漫開來,幾乎凝成實質,壓得所有俘虜胸口窒息,肝膽俱裂!
幾個膽小的俘虜眼前一黑,直接失禁昏厥過去,腥臊味彌漫開來。
“將這些杜家俘虜,”王鎮惡的聲音斬釘截鐵,如同鐵砧上砸下的重錘,再無絲毫轉圜餘地,“十人一隊,徹底打散!編入各營新兵輔兵隊!嚴加看管!”
這個命令意味著他們將失去原有的組織和依靠,被分散到龐大的、充滿敵意的虎賁軍底層,成為最卑微、最危險的消耗品。
“敢有異動者——”王鎮惡的刀鋒在空中虛劈一記,帶起尖銳的風聲。
“殺!”虎賁軍齊吼。
“敢有串聯者——”刀鋒再次劃破空氣。
“殺!”吼聲震天。
“敢再私藏兵刃、暗器、違禁品者——”王鎮惡的聲音如同冰河斷裂,他手中的刀鋒帶著千鈞之力狠狠劈下!目標不是人,而是腳邊一根手腕粗、被血浸透的枯枝!
“哢嚓!!!”
斷裂聲清脆、刺耳、決絕!枯枝應聲斷為兩截!
“殺無赦!!!”
“連同所有降軍,連坐!皆——斬——!”最後四個字,如同來自幽冥地府的最終宣判,冰冷、無情、帶著滅絕一切的殘酷!
“連坐皆斬”——這是最殘酷的連坐法,一人犯錯所有俘虜全部處死!這是徹底斷絕任何串聯和反抗念頭的絕戶計!
如山崩海嘯般的命令無情地壓了下來。
虎賁士兵們立刻如狼似虎地行動起來,粗暴地衝入俘虜群,如同分揀貨物般,用刀鞘抽打、用腳踹、用繩索捆綁,強行將哭喊哀求的俘虜們拉扯分割。
原有的隊伍、熟悉的麵孔被硬生生撕裂。
“不!放開我!將軍饒命啊!小的真的不知情啊!” 一個年輕的俘虜涕淚橫流,死死抓住旁邊同伴的衣角。
“將軍!大人開恩啊!我們是被逼的!是杜衡逼我們的啊!” 一個老兵絕望地嘶喊。
“求求您!別分開我們…我們是一起的…求…” 幾個同鄉抱在一起,哭嚎聲撕心裂肺。
回應他們的,是虎賁士兵毫不留情的刀鞘重擊和冰冷刺骨的嗬斥:
“閉嘴!再嚎叫,現在就砍了你祭旗!”一個士兵一記凶狠的刀鞘砸在哭喊老兵的背上,將他打趴在地。
“快走!十人一隊!磨蹭什麽!想現在就死嗎?!”另一個士兵一腳踹開抱團的俘虜。
“分開!都他娘分開!誰再敢拉拉扯扯,視為串聯,就地格殺!” 陳大眼如同惡鬼般在人群中穿梭咆哮。
俘虜們如同待宰的羔羊,被粗暴地撕裂了原有的聯係和最後一絲依靠,在刀槍的威逼下,被推搡著、驅趕著,匯入虎賁軍龐大、森嚴、如同黑色洪流般的隊伍中。
他們那破舊的灰色身影,如同幾滴微不足道的濁水,瞬間被洶湧澎湃、紀律森嚴的黑色鐵潮徹底吞噬、稀釋、淹沒,再也無法凝聚成任何有威脅的整體。
隻有零星的、絕望的抽泣聲,在鐵甲的鏗鏘和沉重的腳步聲中微弱地掙紮著,旋即消失。
王鎮惡站在原地,雨水順著他冰冷堅硬的鐵甲和那道猙獰的疤臉不斷流淌。
他看著俘虜被強行分割押走的混亂背影,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如同覆蓋了一層寒冰,隻有那道斜貫麵龐的疤痕,在暮色四合中顯得更加扭曲、深暗,如同地獄的烙印。
……
……
劍門關城。
議事廳內的空氣沉甸甸的,仿佛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鏽般的血腥氣和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汗味。
燭火不安地跳動著,在粗糲的石牆上投下扭曲、拉長的影子,如同蟄伏的妖魔,伺機而動。
晉嶽,這位偽偽朝的吏部尚書兼兵部尚書,曾經的朝堂重臣,此刻像一攤爛泥般癱軟在冰冷的石地上。
兩名張巡麾下如狼似虎的親兵,手臂虯結著鐵塊般的肌肉,像鐵鉗般死死架著他早已脫力的胳膊。
他身上的緋色官袍被撕裂多處,沾滿了泥濘、血汙和某種難以啟齒的穢物。
雖然被士兵用冰冷的溪水草草潑洗過,但那股失禁後的騷臭、幹涸發黑的血腥以及恐懼催逼出的冷汗混合而成的刺鼻氣味,依舊頑強地盤踞在空氣中,鑽進每個人的鼻腔,無聲地宣告著這位大人物的徹底崩潰。
他的臉,如同刷了一層劣質的金漆,在昏暗搖曳的燭光下泛著死氣沉沉的蠟黃。
豆大的冷汗不斷從額角、鬢邊滾落,混著尚未幹涸的涕淚,在他肮髒的下巴上蜿蜒出幾道汙痕。身體篩糠似的抖個不停,仿佛置身於冰窟之中。
那雙曾經在朝堂上睥睨眾生的眼睛,此刻渙散無神,空洞地望著前方搖曳的燭火,瞳孔深處隻剩下無邊無際的恐懼深淵。
哪裏還有半分執掌兩部、權傾朝野的威儀?
活脫脫一隻被拔光了毛、丟在砧板上待宰的雞。
帥案之後,張巡如山嶽般端坐。
燭光將他的身影投在身後的石壁上,巨大、威嚴,帶著一種近乎實質的壓迫感,如同盤踞在陰影深處、隨時準備撲殺獵物的猛虎。
他身前那張沉重的榆木帥案上,隨意攤放著一份染血的軍報,上麵記錄著拿下劍門關的損失和戰果。
他沒有說話,隻是用那雙眼睛——那雙淬煉過無數戰場烽火、凝結了西疆寒冰的眼眸,冷冷地、一寸寸地審視著地上抖成一團的晉嶽。
那目光銳利如刀,帶著洞穿人心的力量,仿佛能剝開晉嶽華麗的官袍和脆弱的偽裝,直視他靈魂深處的肮髒與怯懦。
議事廳內,幾位肅立的將領,如朱雀鐵騎主將劉誌群、特戰營郎將王玉坤、不良人副將趙小營,皆屏息凝神,空氣中隻有晉嶽牙齒打顫的“咯咯”聲和他粗重如風箱般的喘息,在空曠的石廳裏顯得格外刺耳,如同瀕死者的倒計時。
無形的壓力,如同萬鈞巨石,沉甸甸地壓在晉嶽的胸口,每一次心跳都像在撞擊一麵破鼓,沉悶而艱難。
他感覺自己的肺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幾乎要窒息過去。
死寂,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大廳的每一寸空間。
終於,張巡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的聲音不高,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平靜,卻字字如裹挾著北地寒風的冰錐,精準而冷酷地刺入晉嶽的耳膜,直抵他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經:
“晉尚書,”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敲打在晉嶽的心上,帶著鐵石般的冰冷質地,“劍門天險,已為我大唐王師踏破。爾等倚為柱石的楊子釗,此刻已成階下之囚。偽朝傾覆,隻在旦夕之間。”
他微微前傾,身體離開椅背,燭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投下更深的陰影,顴骨如同刀削般突出,那目光仿佛有千鈞之重,將晉嶽死死釘在原地,“你,是想活,還是想死?”
“活”與“死”兩個字,如同兩道驚雷,在晉嶽混沌的腦海中炸響!
“啊——!”晉嶽猛地一個哆嗦,如同被燒紅的烙鐵燙到,整個人劇烈地彈動了一下,卻被身後鐵鉗般的親兵死死按住,肩膀傳來骨骼被擠壓的痛楚。
巨大的恐懼瞬間衝垮了他最後一絲理智的堤壩,涕淚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
他發出嘶啞、破音、如同野獸瀕死般的哭嚎,聲音在石壁間撞出淒厲的回響:
“大將軍!饒命!饒命啊!饒了小人這條賤命吧!” 他掙紮著,涕淚橫流,語無倫次,唾沫星子混著汙穢噴濺出來,“小人…小人願降!真心實意地降!小人願為大唐,為陛下,效犬馬之勞!肝腦塗地,在所不辭!隻求…隻求大將軍開恩,賞小人一條活路!一條活路啊!”
他拚命地想掙脫束縛,額頭在冰冷粗糙的石地上徒勞地蹭著,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卻被親兵鐵鉗般的手牢牢製住,隻能像條離水的魚般徒勞地扭動,將地上的塵土攪起一片渾濁。
帥案旁的劉誌群看著這一幕,鼻翼微張,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冷哼,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鄙夷。
王玉坤則麵無表情,目光如鷹隼般銳利,掃過晉嶽每一寸因恐懼而抽搐的肌膚,仿佛在評估一件物品的利用價值。
陰影中的趙小營,嘴角則勾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冷笑。
“活路?”張巡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勾起一絲弧度。那並非笑意,而是刀鋒出鞘時閃過的一線寒光,帶著一種洞悉一切、掌控生死的冷酷。
“活路,從來不是別人賞的。”他聲音低沉,每一個音節都敲打在晉嶽瀕臨崩潰的神經上,如同重錘擊打朽木,“活路,要你自己掙。”
他伸出骨節分明、布滿厚厚老繭的手——那是一隻握慣了刀柄、拉慣了強弓的手——從帥案上拿起一卷早已準備好的帛書。
帛書是上等的蜀錦,細密光滑,在燭光下流淌著內斂的華光,此刻卻像催命符般令人心悸。
張巡看也沒看那帛書一眼,手腕隨意一抖,動作流暢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輕蔑。
那卷帛書便如同斷翅的鳥,輕飄飄地落在了晉嶽麵前滿是泥濘、血汙和穢物的地麵上,潔白的錦麵瞬間沾染了汙漬。
“看看這個。”聲音平淡,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如同冰冷的鎖鏈拋下。
晉嶽的瞳孔因極度恐懼而收縮成針尖大小。
他顫抖著,伸出沾滿泥汙和冷汗的手,五指痙攣般張開又蜷縮,如同觸摸燒紅的炭火般,哆嗦著伸向那卷帛書。
指尖觸碰到冰涼的錦緞,卻像是被燙到般猛地一縮。
他深吸一口氣,帶著濃重的血腥和騷臭,再次伸出手,艱難地展開那卷帛書。
借著昏黃跳躍的燭光,隻看了一眼上麵那熟悉的、力透紙背的字跡和內容,晉嶽就感覺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瞬間將他全身的血液都凍僵!
牙齒的磕碰聲驟然加劇,在死寂的大廳裏異常刺耳。
那帛書上,赫然是他親筆所書!
是他寫給偽帝李玢、奸相楊國忠以及南方諸州守將的勸降信草稿!
字字句句,力透紙背,將他所知曉的偽朝內部空虛、糧餉不濟、軍心渙散的內情,將朱雀軍團他此刻必須稱之為王師)的兵鋒如何銳不可當、如何不可戰勝渲染得淋漓盡致!
信中更是以他晉嶽的名義,向那些守將們許下了“獻城免死,加官進爵”的豐厚承諾!
這…這哪裏是信?
這是將他晉嶽徹底釘死在偽朝恥辱柱上的判詞!
是斷絕他所有退路、讓他永世不得翻身的絕戶計!
一旦此信內容泄露,他在偽朝就是萬劫不複、人人得而誅之的叛徒!
楊國忠那陰鷙多疑的麵容仿佛就在眼前,那雙保養得宜的手曾如何輕描淡寫地簽下誅殺滿門的密令…李玢看似寬厚實則刻薄寡恩的猜忌眼神…
還有那些地方守將,尤其是李煥那種牆頭草,一旦得知他晉嶽竟敢如此“大逆不道”,隻怕立刻就會砍下他的人頭去向楊國忠邀功請賞!
光是想象這些,就足以讓他肝膽俱裂,五髒六腑都攪作一團!
可若不從…眼前這位殺神…那冰冷刺骨的眼神,比任何酷刑都更讓他絕望!
那是真正從屍山血海裏趟出來的目光,不帶絲毫溫度,隻有對生命的漠然和對目標完成的絕對意誌。
“這…這…” 晉嶽如墜萬丈冰窟,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聲音,渾身抖得更加厲害,幾乎要癱軟下去。
他感覺自己的靈魂正在被這卷輕飄飄的帛書抽離、撕裂、碾碎。
“簽上你的名字,蓋上你的私印。” 張巡的聲音再次響起,不高,卻像重錘砸在晉嶽的心口,徹底粉碎了他最後一絲僥幸。
語氣斬釘截鐵,沒有絲毫回旋的餘地,每一個字都帶著鐵與血的重量。
“然後,本帥給你一個‘逃出生天’的機會。”他刻意在“逃出生天”四個字上加重了語氣,冰冷的諷刺如同淬毒的針尖,狠狠紮進晉嶽的心窩。
逃出生天?
晉嶽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兩行渾濁的淚水無聲滑落,混著臉上的汙垢,留下更深的痕跡。
他知道,自己腳下已是萬丈深淵,身後是熊熊烈火,眼前…隻有一條通向更深黑暗的絕路。
所謂的“機會”,不過是換一種方式墜入地獄罷了。
他完了,徹底完了。
無論是大燕還是大唐,他晉嶽這個名字,從今以後,都將與“叛徒”、“懦夫”永遠釘在一起,遺臭萬年。
巨大的悲哀和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讓他連恐懼都顯得麻木。
在兩名親兵粗暴的“協助”下——他們幾乎是掰開他僵硬如鐵的手指,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厭惡,將蘸飽了濃黑墨汁的毛筆硬生生塞進他冰冷汗濕的手裏——晉嶽哆嗦著,如同瀕死的病夫在書寫遺言,在帛書的末尾,歪歪扭扭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晉嶽”二字,失去了往日的雍容氣度,筆畫扭曲粘連,醜陋不堪,隻剩下一灘爛泥般的苟延殘喘。
接著,他又被粗暴地從懷裏一個精致的錦囊中,掏出了那枚象征尚書權威、刻著螭龍盤繞鈕的沉甸甸銅印。
印泥是親兵直接抓著他的手,狠狠地摁在名字上,鮮紅的印跡蓋在醜陋的簽名上,像一灘凝固的、剛剛流出的血,宣告著一個曾經顯赫人物的徹底屈服與背叛,一個靈魂的徹底出賣。
張巡看著帛書上那醜陋的簽名和鮮紅的印記,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絲掌控全局的、如同寒星般的冷冽光芒。
他轉向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帥案旁陰影中的人——不良副將趙小營。
此人身材瘦削,麵色蠟黃,一雙眼睛卻精光四射,像兩粒浸在寒水裏的黑石子,透著一股子常年行走在陰影裏的陰鷙和機警。
“趙將軍,”張巡的聲音恢複了慣常的沉穩,但內裏蘊含的力量並未減少,“按計劃,給他‘打扮’一下。”
他頓了頓,特意補充道,語氣中帶著一絲殘酷的玩味:“記住,要‘真’。要讓他看起來,像是剛剛從屍山血海裏爬出來的‘忠臣義士’,九死一生,隻為報效他的偽朝。”
趙小營聞言,眼中精光一閃,嘴角咧開一個無聲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殘忍笑意:“喏!大將軍放心!卑職手下的‘畫皮匠’,最是精通這門手藝。保管讓晉尚書看起來,比真的還要真!連他親娘老子都認不出來!”
他的聲音沙啞低沉,仿佛砂紙摩擦著生鏽的鐵皮,讓人聽著極不舒服。
他手一揮,動作迅捷無聲。
兩名早已等候在廳外、如同石雕般沉默的不良人無聲地閃入。
這兩人身形精悍,動作利落得如同狸貓,眼神冷漠得沒有絲毫人類情感,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如同兩件執行命令的冰冷工具。
他們徑直走向癱軟在地、如同爛泥般的晉嶽,沒有任何言語,直接動手。
一人按住晉嶽的肩膀,力道大得讓他骨頭生疼,另一人則抓住他官袍的前襟。
“嗤啦——嗤啦——”質地精良的緋色官袍被毫不留情地撕扯開更大的口子,露出裏麵同樣昂貴的絲綢中衣,但此刻也早已被冷汗浸透,沾滿了之前的汙穢。
一名不良人從隨身攜帶的一個肮髒油膩的皮囊裏,抓出大把混雜著早已凝固發黑的血塊、黏膩的泥土、刺鼻的硝煙灰燼和不知名腐爛物的汙穢之物。
那東西散發出一股難以形容的惡臭,仿佛是來自地獄的淤泥。
他毫不手軟地將這些汙穢之物,用力塗抹在晉嶽的臉上、脖頸、雙手以及被撕破的衣衫上。
動作粗魯而高效,如同在給牲口刷漆,沒有絲毫憐憫。
冰冷的、帶著腐臭的汙泥糊上臉頰,鑽進鼻孔,晉嶽被刺激得胃部翻江倒海,喉嚨裏湧起強烈的嘔吐感,卻被另一名不良人死死捏住下巴,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他的頜骨,隻能發出痛苦的“嗚嗚”聲,涎水不受控製地從嘴角溢出。
“忍著點,晉大人,這可是‘軍功章’!多少人想要還要不來呢!”趙小營抱著雙臂,在一旁冷冷地譏諷道,蠟黃的臉上滿是戲謔。
另一名不良人則默不作聲地拿出一把鋒利的小刀,刀刃在昏黃的燭光下閃過一道寒芒。
他在晉嶽手臂、肩頭等不致命、但容易被看見的地方,飛快地劃出幾道看似皮開肉綻、實則隻傷及皮肉的“擦傷”和“箭痕”。
刀鋒割開皮膚的銳痛讓晉嶽身體猛地一縮,鮮血立刻湧出,混合著剛剛塗抹上去的汙物,更顯得觸目驚心,猙獰可怖。
他們還刻意用沾滿汙血的手,粗暴地揉亂晉嶽梳理整齊的頭發,再抹上更多泥灰,甚至在他眼角附近製造出被濃煙熏燎過的烏黑痕跡,讓他看起來狼狽不堪,飽經磨難。
整個過程快速而高效,帶著一種冷酷的、近乎儀式的精準感。僅僅片刻功夫,一個衣衫襤褸、渾身血汙泥濘遍布、傷痕累累、麵色驚恐絕望、仿佛經曆了九死一生才從修羅地獄般的劍門關逃出生天的“忠勇晉尚書”,便新鮮出爐了。
此刻的晉嶽,比剛才更加狼狽不堪,渾身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但也奇異地帶上了一種“浴血奮戰”、“舍生忘死”的悲壯假象。
他癱在地上,隻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因寒冷與恐懼而不停的顫抖。
張巡站起身,高大的身影離開帥案,踱步到晉嶽麵前,巨大的陰影完全籠罩了這個被他親手打造的“道具”,如同命運投下的、無法逃避的陰霾。他俯視著晉嶽,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
“晉尚書,”張巡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如同鐵錘敲釘,每一個字都帶著金鐵之音,“接下來,你要帶著你的‘親兵’,逃往薑維城。”
他刻意加重了“親兵”二字,字字千鈞,“告訴他們,劍門關已破,楊帥…楊子釗力戰不屈,身陷重圍,最終被俘!而你,是拚死殺出重圍,有十萬火急的軍情,必須麵呈守將李煥!務必讓他們打開城門!”
他的話語如同冰冷的鏈條,一環扣一環,鎖死了晉嶽所有的退路,將他牢牢綁在這架衝向薑維城的戰車上。
晉嶽驚恐地瞪大眼睛,渾濁的眼珠在汙穢的臉上轉動,仿佛聽到了世間最可怕的事情:“親兵?大將軍…小人…小人孤身一人逃出,哪…哪裏還有親兵?”
他的聲音因恐懼而尖銳變調,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雞。
“你的‘親兵’,本帥給你備好了。”
張巡語氣平淡無波,仿佛在陳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抬手,對著廳外沉聲道,聲音不高卻極具穿透力,如同戰鼓擂響:“進來!”
厚重的帳簾應聲被猛地掀開,一股凜冽的、帶著濃重血腥和草木灰燼味道的夜風,如同冰冷的潮水般灌入議事廳,吹得燭火一陣猛烈搖晃,光影瘋狂舞動。
一道如標槍般挺直的身影,裹挾著戰場特有的鐵血與硝煙氣息,大步踏入廳內。
正是征蜀大軍最鋒利、最隱秘的尖刀——特戰營郎將,王玉坤!
王玉坤年約三十,麵容如同刀削斧鑿般冷硬,線條分明。
那挺直的脊背和銳利如鷹隼的眼神,卻透露出與普通士兵截然不同的氣質——那是百戰餘生的從容和絕對的自信。
他的目光銳利如電,瞬間掃過廳內,在癱軟如泥的晉嶽身上停留了一瞬,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隨即落在張巡身上,微微頷首。
王玉坤的身後,是整整四百名特戰營的精銳!
他們如同沉默的岩石,魚貫而入,動作整齊劃一,瞬間填滿了議事廳的空隙,帶來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肅殺之氣。
他們早已換下了唐軍的製式甲胄,身上穿著的是從戰場上剛剛扒下來的、還帶著濃重血腥味、汗餿味和泥濘的偽軍號衣和破損皮甲。
臉上也刻意用鍋灰、泥土、甚至是幹涸的血跡塗抹得汙跡斑斑,遮掩了原本精悍銳利、如同鷹隼般的輪廓。
手中的兵器也換成了繳獲的偽軍製式橫刀、長矛,甚至有人背著弓弦鬆弛、箭壺空癟的破損弓弩。
乍一看,確實像一支剛剛經曆慘敗、丟盔棄甲、僥幸逃出生天的殘兵。
然而,隻需仔細觀察片刻,那刻意偽裝下的真實便如同潛藏的猛獸般透出端倪。
他們的眼神,即使在刻意低垂、模仿潰兵那種茫然和疲憊時,眼底深處依舊是磨礪過千百次的冷靜與如同寒潭般的殺意,那是經曆過無數次生死搏殺才能淬煉出的目光,無法完全遮掩。
他們的動作,雖然模仿著潰兵的疲憊、散漫和相互攙扶的踉蹌姿態,但行走間步伐的間距、身體的協調性,依舊帶著一種難以完全掩飾的、經過千錘百煉的韻律感。
那是長期嚴苛訓練刻入骨髓的本能。
更重要的是,透過他們破損的偽軍皮甲縫隙,隱約可以看到貼身穿著特製的、泛著幽暗金屬光澤的輕薄鎖子軟甲!
腰間鼓鼓囊囊,或靴筒處微微凸起,顯然藏著淬毒的匕首、精鋼打造的小型連發手弩,甚至還有幾枚用厚厚油紙嚴密包裹、引信刻意露在外麵的黑色鐵疙瘩——這正是天工城最新研製、剛剛配發給特戰營的殺手鐧,“掌心雷”!
這種掌心大小的火藥投擲武器,威力雖不足以炸塌城牆,但在狹窄空間或人群密集處引爆,足以製造出巨大的混亂、殺傷和恐慌,是破城奪門的利器。
王玉坤走到晉嶽麵前,如同審視一件即將使用的工具。
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緩慢而仔細地刮過晉嶽沾滿汙穢、因恐懼而扭曲的臉龐,仿佛在評估他的可利用價值和可能帶來的風險。
“晉尚書,”王玉坤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質感,沒有絲毫溫度,仿佛從冰窖裏傳出,“從現在起,我就是你麾下拚死護主、僥幸逃出生天的親兵隊正,‘王五’。”
他指了指身後沉默如山的四百名戰士,語氣不容置疑,“這四百弟兄,就是你的‘殘部’。”
“記住你的身份——偽朝的吏部、兵部尚書,楊相的心腹!”
“記住你的‘經曆’——劍門關血戰,楊帥被俘,你率親衛浴血突圍!更要記住你的‘任務’——麵見李煥,傳遞‘絕密軍情’,讓他打開城門!”
他的話語如同冰冷的鐵律,每一個字都敲打在晉嶽脆弱的心髒上,讓他剛剛因“打扮”而稍微平複的恐懼再次升騰。
王玉坤微微俯身,那張被汙跡覆蓋卻依舊線條冷硬的臉逼近晉嶽,一股濃烈的、混合著汗味、血腥和硝煙的氣息撲麵而來,讓晉嶽幾乎窒息。
王玉坤的手,看似隨意地按在了腰間的偽軍橫刀刀柄上,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路上,若有半分差池,”王玉坤的聲音壓得更低,如同毒蛇在耳畔嘶鳴,帶著令人骨髓凍結的威脅,“無論是你想通風報信,還是想耍什麽花樣…”
他沒有說下去,但那按在刀柄上的手,那眼中驟然爆射出的、如同實質般的冰冷殺意,已經說明了一切。
晉嶽隻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衝頭頂,四肢百骸瞬間冰涼,牙齒不受控製地再次“咯咯”打顫,隻能拚命地、如同搗蒜般點頭,喉嚨裏發出意義不明的嗚咽。
“王將軍,”張巡的目光轉向王玉坤,那目光中帶著深沉的信任,也帶著沉甸甸的、關乎全局勝敗的囑托,“此計凶險萬分,如履薄冰。薑維城守將李煥,此人我了解,性格多疑,瞻前顧後,卻又貪功怕死。晉嶽的身份,是他無法拒絕的敲門磚,但能否敲開城門,能敲開多大的門縫,全看你們如何‘表演’!”
他再次強調了“表演”二字,目光灼灼,“一旦城門開啟,以掌心雷爆炸為號!劉將軍的鐵騎,會如雷霆般殺到!
其餘各部緊隨其後,一鼓作氣,拿下薑維!此城一破,偽朝腹地洞開,大勢可定!”
“末將明白!”王玉坤抱拳,動作幹淨利落,如同刀鋒出鞘,眼中沒有絲毫猶豫,隻有絕對的自信與一往無前的決絕。
“定不負大將軍重托!”
他身後的四百名特戰精銳,眼神同樣堅定如鐵,無聲地宣示著他們的意誌,一股無形的殺氣在廳中彌漫開來。
“劉誌群!”張巡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利劍,直指廳中一員身材魁梧、麵容剛毅如岩石、虯髯戟張的將領。
此人正是朱雀鐵騎的主將,劉誌群。
他站在那裏,如同一座鐵塔,渾身散發著剽悍的氣息。
“末將在!”劉誌群踏前一步,甲葉鏗鏘,發出沉悶的金鐵交鳴之聲,回應如同洪鍾,震得燭火都為之搖曳。
“著你率五千朱雀精騎,一人雙馬,攜帶三日幹糧,即刻出發!”張巡的手指帶著千鈞之力,重重戳向帥案旁巨大輿圖上薑維城東、北兩側的山林地帶,“繞行至此!隱匿待命!看到城門火起,或聽到掌心雷爆炸聲,即為信號!立刻全速衝擊!不計代價,務必在守軍反應過來關閉城門或組織起有效抵抗之前,給我衝入城中!”
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緊緊盯著劉誌群,仿佛要將自己的意誌灌注進去,“記住!騎兵之利,在於速度!速度就是生命,速度就是勝利!衝進去,攪亂它!為後續大軍撕開缺口!不惜一切代價!”
“得令!”劉誌群眼中戰意瞬間被點燃,如同熊熊烈火,猛地抱拳,甲胄發出沉悶的撞擊聲,“末將必不負大將軍所托!朱雀鐵騎,定當踏破薑維!飲馬城下!”
吼聲在廳中回蕩,帶著金鐵交鳴般的殺伐之氣,令人熱血沸騰。
他轉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沉重的腳步聲如同戰鼓擂響。
“趙小營!”張巡的目光最後投向陰影中的不良人統領。
“卑職在!”趙小營的身影仿佛從黑暗中凝聚出來,微微躬身,如同蓄勢待發的毒蛇。
“城內我們的人,該動了。”張巡的聲音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冷冽,如同冰麵下的暗流,“讓他們在‘晉尚書’抵達薑維城下時,在城中各處製造混亂!放火也好,散布謠言也罷,或者製造些‘意外’…總之,要把城內守軍的注意力,尤其是靠近城門區域的兵力,盡可能多地吸引開!給王將軍他們創造機會!要亂,要足夠亂!”
“喏!”趙小營的回答簡潔有力,眼中閃爍著不良人特有的陰冷、詭詐與高效,“城內‘夜梟’、‘泥鰍’、‘穿山甲’等七組暗子早已待命,隻等信號!
卑職這就去安排,定讓薑維城內,在‘晉尚書’抵達時,亂成一鍋沸粥!
讓李煥焦頭爛額!” 說完,他的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汁,悄無聲息地再次退入角落的陰影之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命令已下,戰鼓在無聲中擂響。
議事廳內的氣氛,如同拉滿的弓弦,繃緊到了極致,幾乎能聽到那令人心悸的吱嘎聲。
戰爭的齒輪,在劍門關彌漫著血腥與焦糊氣息的寒夜中,開始向著下一個目標——扼守蜀道咽喉的薑維城,冷酷地、無可阻擋地轉動起來。
……
……
天色是壓抑的蟹殼青,厚重的鉛雲低垂,仿佛隨時要壓垮城頭。
濃得化不開的夜色,像一池冰冷的死水,沉沉地壓在通往薑維城東門的大路上。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貪婪地吞噬著一切輪廓,連風聲都似乎被這無邊無際的墨色凍僵了。
就在這死寂的深淵裏,一支隊伍跌跌撞撞地闖了出來,撕破了凝固的黑暗。
他們移動得很慢,每一步都帶著粘稠的滯澀感,仿佛不是踩在堅實的土地上,而是跋涉在腐臭的泥沼裏。
濃烈的血腥氣混雜著汗臭、鐵鏽和某種內髒破裂後的甜膩腥臊,隨著他們艱難的步伐彌散開來,形成一圈無形的、令人作嘔的死亡領域。
火把?沒有火把。
隻有無邊無際的黑暗和沉重的喘息,包裹著這支如同剛從地獄血池裏爬出來的殘兵。
隊伍最前列,一個身材魁梧的“隊正”挺直著腰背,破爛的號衣下擺沾滿半幹的泥漿和深褐色的汙跡。
他左手看似隨意地搭在腰間橫刀的刀柄上,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右手則深深縮在同樣肮髒破爛的袖筒裏,緊握著什麽硬物。
唯有那雙眼睛,銳利如鷹隼,在濃黑的夜色裏無聲地掃視著前方城牆模糊的輪廓和兩側深不見底的黑暗,帶著一種與“潰敗隊正”身份格格不入的警惕與冷靜。
他是王玉坤,此刻是隊正“王五”。
他身後,兩名同樣高大卻顯得疲憊不堪的“親兵”,幾乎是架著一個軟綿綿的人影在挪動。
那被架著的人——偽朝兵部尚書晉嶽——渾身糊滿了暗紅發黑的血塊和粘稠的汙泥,幾乎辨不出原本官袍的顏色。
他的頭無力地耷拉著,每一次深一腳淺一腳的挪動都伴隨著身體劇烈的顫抖,仿佛隨時會徹底散架。
他臉上驚恐萬狀,嘴唇幹裂起皮,無意識地翕動著,發出破碎的、意義不明的氣音。
渾濁渙散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窩裏神經質地轉動,掃視著四周的黑暗,每一個搖曳的樹影都讓他猛地一縮,喉嚨裏擠出短促的嗚咽,仿佛那影子裏隨時會撲出索命的惡鬼。
那濃烈的腥臭味正是從他身上散發得最為濃鬱。
“大…大人,撐…撐住點,”左邊那個方臉闊口、名叫趙大虎的“親兵”壓著嗓子,聲音嘶啞,“就快到…到城下了…”
晉嶽的喉嚨裏發出一陣咯咯的怪響,像是破舊風箱最後的掙紮,連一個完整的音節都吐不出來,隻有身體篩糠似的抖得更厲害,幾乎將全身重量都壓在了兩個“親兵”身上。
在他們身後,四百名“潰兵”拖拽著腳步,隊形稀稀拉拉,蜿蜒了數十步長。
兵器——大多是些卷了刃的破刀、斷了槍頭的木杆——無力地拖在地上,刮過粗糙的路麵,發出令人牙酸的“嚓啦…嚓啦…”聲,刺耳地回蕩在死寂的夜裏,更像是絕望的哀鳴。
沉重的腳步聲雜亂無章,深一腳淺一腳,每一步都伴隨著壓抑的痛苦呻吟、撕心裂肺的咳嗽,偶爾還有一兩聲再也繃不住的、充滿絕望的低聲啜泣,在濃稠的黑暗裏被放大得格外清晰。
“水…給老子…口水…”隊伍中間,一個佝僂著背的“傷兵”聲音微弱,帶著濃重的哭腔,其他人心想這家夥演上癮了,裝得還很像。
旁邊一個臉上糊滿黑灰、看不清麵目的漢子,粗魯地推了他一把:“閉嘴!省…省點力氣!都…都他娘快渴死了,哪…哪有水!”
抱怨聲立刻引來幾聲壓抑的附和和更響亮的咳嗽。
整個隊伍彌漫著一種被徹底抽幹了精氣神的頹敗和死氣。
突然,隊伍前方傳來王玉坤壓得極低的警告:“噤聲!對麵城頭有動靜!”
如同被無形的鞭子抽中,所有的呻吟、咳嗽、抱怨瞬間消失。四百雙眼睛,無論原本是渙散還是銳利,此刻都齊刷刷地抬起,死死盯向前方那堵在黑暗中沉默矗立的巨大陰影——薑維城的東城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