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4章 偽朝氣數已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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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午的陽光灼熱刺眼,無情地炙烤著劫後的薑維城。西門甕城內,血腥味濃得幾乎令人窒息,混雜著硝煙、焦土和內髒破裂後的腥臊。
    屍體層層疊疊,大多是守軍的,也有不少特戰營勇士的遺體,被暫時並排安置在相對幹淨的一角,覆蓋著從敵人身上剝下的戰旗。
    幸存的戰士們默默地打掃著戰場,包紮傷口,收斂袍澤,動作沉重而迅速。
    每一次兵刃從血肉中拔出的聲音,都顯得格外清晰。
    王玉坤靠在一處半塌的箭垛旁,摘下沾滿血汙和汗漬的頭盔。
    他臉上也濺了不少血點,混合著煙灰,顯得有些猙獰。
    鎖子軟甲上布滿了刀砍斧鑿的痕跡和噴濺狀的血跡,左臂被粗布條緊緊纏裹著,滲出的血已經變成暗褐色。
    他微微喘息著,目光掃過甕城內仍在冒煙的殘骸和忙碌的士兵,最後落在不遠處被兩名特戰士兵嚴密看守著的晉嶽身上。
    晉嶽蜷縮在一堆破損的拒馬後麵,身體還在無法控製地微微顫抖。
    他臉上精心塗抹的汙泥血塊大半被汗水和淚水衝刷掉了,露出底下因極度恐懼而慘白的底色。
    那身象征高位的緋色官袍碎片,此刻沾滿了塵土和血汙,徹底淪為一塊肮髒的破布。他眼神空洞地望著地麵,嘴唇翕動,念念有詞,不知是祈禱還是純粹的囈語。
    王玉坤的眼神沒有絲毫溫度,像在看一件完成使命的工具。他轉頭,對旁邊正在用布擦拭橫刀上血漬的趙大虎沉聲道:“看緊他。李煥跑了,這廢物還有點用。”
    “明白,頭兒!” 趙大虎粗聲應道,瞥了晉嶽一眼,眼神裏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和殺意。
    正午的陽光熾烈,將城牆的影子拉得斜長。
    薑維城上空彌漫的硝煙尚未散盡,但城中此起彼伏的混亂喧囂,已在唐軍有組織的彈壓和宣告安民的號令聲中,漸漸低落下去,被一種劫後餘生的、帶著巨大惶恐和茫然的死寂所取代。
    一麵殘破不堪的偽蜀軍旗,被一名朱雀騎兵用長槊高高挑起,狠狠摜在城門樓最高處的旗杆基座上,發出“哐當”一聲悶響。
    ……
    正午的太陽如同燒紅的烙鐵,高懸在薑維城上空,無情地炙烤著這座剛剛經曆地獄洗禮的城池。
    西門甕城內的血腥味濃稠得幾乎化不開,混雜著硝煙的刺鼻、焦土的嗆人以及內髒破裂後特有的甜腥臊臭,形成一種令人窒息作嘔的死亡氣息。
    屍體層層疊疊,大多身著偽蜀守軍的號衣,扭曲著各種絕望痛苦的姿態。
    也有數十具身著鎖子軟甲的特戰營勇士遺體,被幸存者們懷著沉重的心情,小心地並排安置在相對幹淨的一角,用從敵人身上剝下的殘破戰旗覆蓋著。
    幸存的戰士們沉默地忙碌著,用繃帶包紮著滲血的傷口,或用清水擦拭著同伴臉上凝固的血汙,動作沉重而機械。
    每一次兵刃從血肉模糊的軀體中拔出的“噗嗤”聲,都在這片死寂的喧囂後顯得格外清晰刺耳。
    王玉坤背靠著一處被炸塌半邊的箭垛,緩緩摘下那頂沾滿了暗褐色血汙、汗漬和煙灰的頭盔。
    汗濕的頭發緊貼著他輪廓分明的額頭,臉上濺落的血點早已幹涸成深褐色的斑點,混合著硝煙熏染的黑色,讓他本就冷峻的麵容更添幾分猙獰。
    身上的鎖子軟甲布滿了深淺不一的刀痕、矛刺的凹痕以及噴濺狀的暗紅血跡,左臂被一條臨時撕下的粗布條緊緊纏裹著,滲出的鮮血已經凝固成硬痂。
    他微微喘息著,胸膛起伏,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緩緩掃過甕城內仍在冒著縷縷青煙的斷木殘骸、堆積如山的破損兵器,以及那些沉默而疲憊地執行命令的士兵。
    最後,這目光定格在不遠處,被兩名眼神銳利如鷹的特戰士兵嚴密看守著的晉嶽身上。
    晉嶽如同一隻被抽幹了所有骨頭的軟體動物,蜷縮在一堆被撞得七零八落的拒馬後麵。他臉上精心塗抹的汙泥和血塊,大半已被流淌的冷汗和恐懼的淚水衝刷殆盡,露出底下因極度驚恐而慘白如紙的底色。
    那身象征著他昔日權勢的緋色官袍碎片,此刻沾滿了塵土、泥漿和不知是誰的汙血,徹底淪為一塊肮髒不堪的破布,鬆垮地掛在身上。
    他眼神空洞,失焦地望著腳下被血水浸透的土地,嘴唇無意識地翕動著,發出蚊蚋般微弱的、意義不明的囈語,身體仍在不自覺地微微顫抖,仿佛那爆炸的巨響和死亡的呐喊還在他耳邊瘋狂回響。
    王玉坤的眼神掠過晉嶽,沒有絲毫溫度,就像在看一件已經完成了其使命、隨時可以丟棄的工具。
    他轉過頭,對旁邊正用一塊破布用力擦拭著橫刀上厚重血痂的趙大虎沉聲道:“看緊他。李煥跑了,這廢物暫時還有點用,別讓他自尋短見或是被人趁亂弄死了。”
    他的聲音沙啞,帶著激戰後的疲憊,卻依舊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明白,頭兒!您放心,這軟骨頭,借他十個膽兒也不敢!” 趙大虎粗聲應道,停下擦拭的動作,扭頭狠狠剜了晉嶽一眼,那眼神裏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輕蔑和一股壓抑不住的殺意。
    他手中的橫刀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目的寒光。
    就在這時,一陣沉穩有力、帶著鐵蹄特有韻律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打破了甕城內的沉重氣氛。
    朱雀鐵騎主將劉誌群策馬而來。
    他那身赤紅色的明光鎧在正午熾烈的陽光下熠熠生輝,甲葉折射出耀眼的金紅色光芒,與周圍屍橫遍野、斷壁殘垣的慘烈景象形成了極其刺眼的對比。
    他在王玉坤麵前數步勒住神駿的黑馬,動作幹淨利落地翻身而下,戰馬打了個響鼻,噴出灼熱的白氣。
    劉誌群摘下同樣赤紅的頭盔,露出一張棱角分明、線條剛硬的臉龐,眉宇間帶著鐵血將領特有的堅毅,也掩不住激戰後的疲憊和一絲勝利的亢奮。
    “王將軍!”劉誌群的聲音洪亮如鍾,帶著由衷的讚許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敬意,他抱拳,鄭重地行了一個軍禮,“奪門首功!若非將軍與麾下特戰營的兄弟們以命相搏,死戰奪下此門,死死釘在這裏,我朱雀鐵騎縱然肋生雙翅,也隻能望城興歎,徒呼奈何!此戰能破薑維堅城,將軍與特戰營當居首功!劉某佩服!”
    他的話語擲地有聲,在甕城略顯空曠的空間裏回蕩。
    王玉坤深吸一口氣,壓下左臂傳來的陣陣隱痛,挺直了腰背。他同樣抱拳,一絲不苟地還禮,聲音因幹渴和嘶吼而顯得沙啞低沉:“劉將軍言重了。若無將軍鐵騎如雷霆天降,以排山倒海之勢震懾敵膽,瞬間衝垮其殘存意誌,蕩平甕城內外之頑抗,我等即便奪下此門,也恐難支撐太久,最終難免玉石俱焚。裏應外合,天衣無縫,方成此破城之功。此乃全軍將士用命之功!”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城內深處依舊飄蕩的幾縷黑煙,那裏隱約還能傳來零星的兵刃交擊和嗬斥聲,“城內局勢如何?不良人策動的民亂可曾平息?”
    劉誌群臉上的亢奮稍斂,掠過一絲凝重,他走到王玉坤身邊,望向城內:“大部已定。我部騎兵與後續趕到的步卒正在逐街逐巷清剿殘敵,接管城防要隘。俘虜正在集中看押。隻是…”
    他皺了皺眉,寬闊的額頭顯出幾道深刻的紋路,“城內情況頗為複雜。不良人點燃的火頭太多,雖主要目標是製造混亂,但也波及了不少民居。更棘手的是,暴民與潰兵混雜,趁亂打劫者甚眾,局麵一度失控。府庫和幾處富戶豪紳的宅邸被搶掠一空,損失慘重。”
    “西城糧倉雖因救火及時,隻燒毀了一角庫房,但混亂中被暴民和潰兵哄搶,損失亦不小。安撫民心、恢複秩序、撲滅餘火、清點損失,尚需大量時日和人力。”
    他的語氣中透露出對後續治理的憂慮。
    “意料之中。”王玉坤的聲音依舊低沉,卻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冷靜,“亂世求生,火中取栗。人性如此。當務之急,是迅速確立唐軍掌控全城的權威。張貼安民告示,言明隻誅首惡,脅從不問。”
    “立即開倉放糧,賑濟受驚百姓,同時嚴明軍紀,對趁火打劫、奸淫擄掠者,無論兵民,一經發現,就地正法!以雷霆手段震懾宵小,方能盡快穩住局麵。”
    他的思路清晰,條理分明。
    末了,他抬手指了指蜷縮如鵪鶉的晉嶽,“此人身份特殊,是偽朝核心人物。
    有他在,或可招降部分偽朝舊吏,安撫地方,減少後續治理的阻力。”
    劉誌群順著他的手指再次看向晉嶽,眼中精光一閃,點點頭:“王將軍思慮周全。此人確有大用,是個不錯的‘招牌’。”
    他隨即轉換話題,語氣帶著征詢,“李煥殘部潰散入南麵群山,雖如喪家之犬,不足為懼,但終究是隱患。潰兵嘯聚山林,恐成流寇,騷擾地方。將軍以為,是否需派精兵入山追剿,永絕後患?”
    王玉坤的目光投向城南方向那連綿起伏、鬱鬱蔥蔥的莽莽群山,略一沉吟,緩緩搖頭,斬釘截鐵:“窮寇莫追!蜀南山高林密,溝壑縱橫,地形極為複雜險峻。我軍初占薑維,立足未穩,兵力亦需休整。若貿然派兵深入追剿,一則如同大海撈針,徒耗兵力;二則極易遭熟悉地形的潰兵伏擊,陷入被動,反損我軍銳氣。”
    “李煥此人,色厲內荏,經此大敗,心膽俱裂,魂飛魄散,所部更是潰不成軍,已成驚弓之鳥,短期內絕無再戰之力,更遑論組織有效反擊。”
    “當務之急,非是追亡逐北,而是穩固薑維城這顆打入蜀地的楔子!以此城為基,整軍備武,震懾蜀中諸郡!同時——”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穿透迷霧的力量,清晰地傳入周圍每一個豎耳傾聽的士兵耳中。
    “將劍門關大捷與薑維城破、李煥潰逃、晉嶽被俘的消息,以八百裏加急,傳檄四方!讓偽朝上下,從成都深宮到邊陲小邑,盡皆聞風喪膽,肝膽俱裂!讓那楊國忠老賊,也嚐嚐夜不能寐、風聲鶴唳的滋味!”
    他的話語如同投入平靜水麵的巨石,瞬間激起了周圍士兵眼中壓抑不住的狂熱與戰意!
    疲憊的臉上重新煥發出光彩。
    劉誌群眼中精光爆射,如同被點燃的火炬!他猛地一握拳,重重頷首,聲音洪亮如雷:“王將軍深謀遠慮!洞若觀火!劉某茅塞頓開!窮寇莫追,攻心為上!好!好一個傳檄四方,震懾敵膽!”
    他轉身,對著身後肅立的傳令官厲聲喝道:“傳我將令!即刻挑選軍中腳力最佳、騎術最精之銳士,備好雙馬!以八百裏加急,火速將捷報送出!一路高呼:‘劍門大捷!薑維已破!李煥潰逃!晉嶽被俘!唐軍天威,順昌逆亡!’務必讓這消息,像風一樣刮遍蜀地每一個角落!”
    “遵命!”傳令官大聲領命,轉身飛奔而去,腳步在血汙的地麵上踏出急促的聲響。
    王玉坤與劉誌群的目光再次交匯。
    無需更多的言語,兩人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燃燒的戰意、對當前局勢的清醒認知,以及對下一步棋局的驚人默契。
    一種惺惺相惜之感在無聲中流淌。
    ……
    ……
    時間在緊張地清理戰場、撲滅餘火和初步安民中流逝。
    太陽漸漸西斜,將城牆和殘破建築的影子拉得斜長。
    薑維城上空彌漫的硝煙尚未完全散盡,如同灰黑色的紗幔低垂。
    城中此起彼伏的混亂喧囂,已在唐軍有組織的彈壓、宣告安民的號令聲以及開倉放糧的舉措下,漸漸低落下去,被一種劫後餘生的、帶著巨大惶恐和茫然的死寂所取代。
    隻有偶爾響起的、宣告宵禁的銅鑼聲和巡邏隊整齊沉重的腳步聲,在空曠的街道上回蕩,提醒著人們新的秩序已然降臨。
    東門城樓,這座戰鬥最慘烈、象征意義也最重大的地方,正在進行最後的清理。
    幾名士兵費力地將一具具守軍的屍體抬下城樓,堆放在牆根下準備集中處理。
    破碎的兵器、斷裂的弓弩、滾落的礌石,散落得到處都是。
    這時,一名身材高大、渾身浴血的朱雀騎兵,在數名同袍的矚目下,手持一杆長槊,大步走向城門樓最高處那根粗壯的旗杆。
    旗杆基座上,還殘留著爆炸和刀劈斧鑿的痕跡。
    他目光如炬,用槊尖精準地挑起了那麵掛在半截旗杆上、早已殘破不堪、沾滿血汙的偽蜀軍旗。
    那麵象征著偽蜀政權在此地統治的旗幟,如同垂死的烏鴉,無力地耷拉著。
    “呸!” 騎兵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手臂猛地發力一甩!
    “哐當!” 一聲沉悶的巨響。
    那麵殘破的偽旗被長槊狠狠摜在堅硬的旗杆基座上,像一塊肮髒的破布,徹底委頓在地,被一隻沾滿泥土和血漬的軍靴無情地踩住。
    緊接著,兩名身材健碩的朱雀軍士兵合力,小心翼翼地從一麵保護完好的皮筒中,取出一麵嶄新的旗幟。
    旗幟赤紅如血,仿佛用朝霞與烈火織就,在夕陽的餘暉下散發出奪目的光彩。
    旗幟中央,一隻展翅欲飛、神態猙獰、仿佛要焚盡八荒的朱雀神鳥,以金線繡成,栩栩如生,散發著凜然不可侵犯的神威!
    士兵們神情肅穆,眼中充滿了虔誠和自豪。
    他們合力將旗杆套入基座的銅環,然後,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城上城下,無論是肅立的唐軍將士,還是躲在遠處門窗後窺視的幸存百姓——用力拉動繩索!
    赤旗獵獵,迎風招展!
    它帶著初升朝陽般的活力與鐵血征伐的威嚴,一寸寸,堅定地升起!
    旗幟舒展開來,覆蓋了城頭殘存的血汙與焦黑的煙痕,在薑維城這片剛剛經曆戰火洗禮、餘燼未熄的廢墟之上,驕傲地宣告著新的秩序與鐵血意誌的降臨!
    那抹刺目的、燃燒般的赤紅,在萬裏晴空與夕陽金輝的交映下,仿佛一團永不熄滅的熊熊烈火!
    它燒盡了舊日的陰霾與屈辱,也無比清晰地昭示著:通往偽朝心髒——成都的最後一道屏障,已然洞開!蜀地的天,徹底變了!
    前路,或許還有惡戰與險阻,但曆史的車輪已然滾滾向前,唐軍的大勢,已如燎原之火,再無阻擋!
    王玉坤站在甕城的陰影裏,仰望著城樓上那麵高高飄揚的朱雀戰旗。
    夕陽的金光勾勒出他堅毅的側臉輪廓,也映亮了他眼中那深邃如淵、仿佛已穿透群山、直抵成都的銳利光芒。
    左臂的傷口隱隱作痛,卻如同勝利的勳章。他緩緩吐出一口帶著血腥與硝煙味的濁氣,嘴角,勾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冰冷而鋒利的弧度。
    薑維城,陷落。
    蜀地的大門,徹底向大唐敞開。
    而新的風暴,正在成都深宮中醞釀。
    但此刻,在這片被血與火淬煉過的土地上,隻有這麵獵獵作響的赤旗,在宣告著征服者的意誌與榮耀。
    ……
    ……
    濃烈的焦糊味,如同燒焦的皮革混合著硫磺,頑固地鑽入鼻腔,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滾燙的灰燼。
    鐵鏽般的血腥氣則更甚,粘稠得幾乎凝滯在空氣裏,那是成千上萬生命驟然終結後凝結的死亡氣息,附著在每一寸被踐踏的泥土、每一塊碎裂的磚石上。
    而最令人作嘔的,是屍體被連綿陰雨浸泡後散發的惡臭——一種腐敗的甜膩混合著內髒破裂的腥臊,隨著濕冷的風,無孔不入,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幸存者的肺葉上,扼得人喘不過氣,幾欲窒息。
    這幾種氣息,與薑維城上空尚未散盡的硝煙、木頭悶燃的青煙混雜在一起,構成了這座剛剛陷落的雄關地獄般的挽歌。
    昔日蜀地名將薑維屯兵之地的榮耀,早已被鐵蹄踏碎。守將李煥那座雕梁畫棟、象征李氏家族在蜀地顯赫權勢的府邸,此刻成了征南大將軍張巡臨時的中軍行轅。
    門楣上那塊由前朝名士題寫的、象征李氏百年榮耀的“鎮蜀柱石”金漆大匾,被粗暴地劈成兩半,像兩塊朽木般隨意丟棄在泥濘的血水裏,任由來往軍靴踐踏。
    取而代之的,是一麵巨大的、獵獵作響的“張”字大纛,黑底紅字,邊角已被戰火撕裂,沾染著大片大片暗褐色、早已幹涸凝固的血漬,如同猙獰的傷疤,宣告著此地新主的冷酷與勝利的代價。
    廳堂之內,肅殺之氣幾乎凝成了實質,冰冷刺骨,與空氣中因破城而彌漫的、將士們壓抑不住的狂熱興奮激烈碰撞著,形成一種令人心悸的張力。
    幾盞粗大的牛油燭插在破損的青銅燭台上,火光搖曳不定,在沾滿汙跡和濺血的牆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如同妖魔亂舞的影子。
    光影交界處,仿佛蟄伏著無數擇人而噬的猛獸,窺視著廳中的活人。
    張巡端坐於主位之上。他身形魁偉,肩寬背厚,即使坐著,也如淵渟嶽峙,散發著一股磐石般的沉重壓力。
    他脊背挺直如永不彎曲的青鬆,下頜線條剛硬如斧鑿石刻,深深凹陷的眼窩裏,兩簇火焰在燃燒——那不是溫暖的光,而是冰冷的、仿佛能灼傷靈魂的意誌之火。
    他緩緩掃視著下方肅立的諸將,目光如同無形的冰錐,帶著一種不容置疑、令人不敢逼視的威嚴。
    他是風暴的中心,是這片血腥戰場上唯一的主宰。
    下方,諸將肅立,如同幾尊從修羅場中走出的殺神,身上無不帶著激戰後的深刻烙印:
    最前方,如同移動鐵塔般矗立的,是先鋒大將劉誌群。
    他身高近九尺,膀大腰圓,一身沉重的玄甲幾乎被層層疊疊、凝固成暗紅色的血漿所覆蓋,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頭盔被他摘下夾在腋下,露出半張布滿血汙、汗漬和新鮮擦傷的臉龐,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從左額劃過眉骨,皮肉外翻,草草敷著止血的金瘡藥,更添幾分猙獰。
    他雙目赤紅未褪,如同剛剛飽飲鮮血的猛虎,每一次粗重的喘息,都噴吐出濃烈得化不開的血腥氣。
    蒲扇般的大手死死按在腰間橫刀那纏滿血汙皮革的刀柄上,指節因過度用力而呈現出駭人的青白色,手背上青筋虯結如老樹盤根,仿佛這把飽飲敵血的凶刃隨時會再次咆哮出鞘,渴望著新的獻祭。
    他是純粹的戰爭機器,是衝鋒陷陣的絕世凶器,周身彌漫著未散的、幾乎要沸騰起來的狂暴殺意。
    立於劉誌群身側稍後半步的,是特戰營統領王玉坤。
    與劉誌群的雄渾如山不同,他身形精悍如獵豹,肌肉線條在破損的皮甲下緊繃著,充滿了爆炸性的力量。
    雖然同樣經曆了連番血戰,他身上的皮甲多處被撕裂,露出下麵深可見骨的傷口,其中一道從左肩斜劃至肋下,隻用粗麻布草草捆紮,暗紅的血跡仍在不斷滲出,染紅了皮甲內襯。
    然而,他的眼神卻銳利得如同在暗夜中鎖定獵物的鷹隼,冰冷、專注,沒有絲毫大戰後的疲憊與鬆懈,隻有冰封般的絕對冷靜和對戰機近乎本能的敏銳捕捉。
    腰間懸掛的短柄精鋼戰斧斧刃崩了幾個小口,沾染著黑紅的碎肉,背上那具造型奇特的強弩弩弦緊繃,無不昭示著這位特戰營郎將的狠辣精準與高效致命。
    張小虎的位置更靠後一些。
    他臉上交織著極其複雜的神情:大仇得報的狂喜快意如同火焰在眼底燃燒。
    他的目光並未聚焦在張巡或同僚身上,而是死死盯著廳堂角落那片最深邃的陰影,牙關緊咬,腮幫肌肉抽動。
    幾乎與那片陰影融為一體的,是趙小營。
    他身形瘦削,穿著一件毫不起眼的深灰色勁裝,如同幽靈。
    腰間別著兩柄毫無反光的淬毒短匕,皮囊裏鼓鼓囊囊,隱約可見幾枚形製古怪、邊緣泛著幽藍光澤的暗器輪廓。
    他低垂著眼瞼,氣息若有若無,冰冷得如同千年墓穴中未曾見過天日的石頭。
    站在那裏,仿佛不存在,又仿佛無處不在。
    他是張巡手中最隱秘的匕首,是不良人在蜀地龐大陰影網絡的直接執行者。
    站在稍顯局促位置的是白一行。
    他臉色因失血過多而蒼白如紙,嘴唇幹裂無血色。左臂被厚厚的、浸透暗紅血漬的麻布緊緊包裹,固定著夾板,無力地垂在身側。
    但他年輕的臉上卻看不到多少痛苦和懼色,反而因為一種近乎眩暈的巨大興奮而雙眸亮得驚人,如同投入熊熊火堆的星辰,燃燒著生命最後的光華。
    他努力挺直單薄的身板,試圖掩飾身體的虛弱和初次經曆如此規模血戰後的精神衝擊,但那微微顫抖的手指和額角不斷滲出的細密冷汗,還是無情地暴露了他強弩之末的狀態。
    正是這個看似文弱、毫無戰場經驗的年輕人,在薑維城最混亂、最絕望的時刻,如同精準的毒針,憑借過人的膽識和對不良人暗線的熟悉,帶領一小隊死士,成功點燃了薑維城守軍視為命脈的幾處要害,製造了致命的混亂和恐慌,為大軍破城撕開了最關鍵的口子,立下奇功。
    因此,他才得以被張巡破格特許,列席這場決定蜀地命運的核心軍議。
    此刻,他感覺自己像在做夢,又像站在萬丈懸崖之巔,血液在耳邊轟鳴。
    大廳中央,一幅巨大的蜀地山川輿圖被懸掛在斑駁的牆壁上,墨線清晰勾勒出巴山蜀水的險峻雄奇與道路脈絡。
    此刻,幾處關鍵位置被醒目的、如同凝固鮮血般的朱砂圈出:扼守北疆門戶、已被攻克的利州;
    號稱“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同樣被鮮血浸透的劍門關;以及最新被染紅、墨跡甚至還未完全幹透、散發著新鮮血腥氣的——薑維城!
    那一點朱紅,濃稠欲滴,如同心髒被利刃刺破後噴濺出的第一股熱血,刺目地宣告著偽朝北麵最後一道鋼鐵屏障的徹底崩塌。
    死一般的寂靜籠罩著大廳,隻有燭火偶爾發出的劈啪輕響和外麵隱約傳來的傷兵哀嚎。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主位之上,等待著那決定下一步命運的聲音。
    “此戰——!”
    張巡的聲音終於響起。
    不高亢,不激昂,卻如同九天沉雷碾過寂靜的曠野,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沉重地撞擊在每個人的耳膜和心髒上,瞬間壓下了所有雜音和思緒。
    他緩緩起身,沉重的明光鎧甲葉摩擦,發出令人牙酸的金鐵刮擦聲。
    他銳利如鷹隼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探針,緩緩掃過下方每一張麵孔——在劉誌群那身被血漿包裹、散發著蒸騰熱氣的鐵甲上停頓,感受著那未熄的戰意;
    在王玉坤銳利如刀、冰封冷靜的眼神上停留,確認著那隨時待發的鋒刃;
    在趙小營藏身的陰影上掠過,無聲地觸碰著那無形的網;
    在白一行蒼白而興奮的臉上凝視片刻,給予那初生牛犢無聲卻重若千鈞的肯定。
    “破劍門天險,克薑維堅城!”他右手握拳,裹著鐵甲的拳頭如同重錘,狠狠砸在身旁厚重的梨木帥案上,發出“咚”的一聲沉悶巨響,仿佛敲響了偽朝覆滅的喪鍾。
    “斷偽朝一臂,打通南下蜀中腹地之門戶!此乃陛下洪福庇佑,亦是爾等將士浴血搏命、用頭顱和熱血換來的不世之功!”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在空曠而血腥的大廳裏回蕩,衝擊著每個人的神經,“功在社稷,彪炳千秋!諸君之名,當銘於蜀地,傳於後世!”
    一股熾熱昂揚的血氣瞬間衝散了廳內部分壓抑的陰冷。
    劉誌群胸膛劇烈起伏,如同風箱,喉嚨裏發出低沉的、野獸般的呼嚕聲,眼中嗜血的光芒更盛;
    張小虎死死握住刀柄,指節發出輕微的哢吧聲,那道新傷疤因充血而變得紫紅;
    王玉坤的眼神更加銳利,仿佛已經鎖定了下一個獵物;
    連那片陰影中的趙小營,嘴角似乎也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如同冰麵裂開一道細縫。
    白一行更是激動得渾身劇顫,眼前陣陣發黑,他從未想過,自己這樣一個卑微的名字,有朝一日竟能與“社稷”、“千秋”這樣宏大如天的詞匯聯係在一起。
    巨大的榮耀感和隨之而來的強烈使命感,如同電流般衝刷著他虛弱的身體,讓他幾乎站立不穩。
    “然——!”
    張巡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北地最凜冽的寒風瞬間席卷了整個大廳,剛剛升騰的熱血仿佛被兜頭澆下一盆冰水,瞬間凍結。
    他臉上的讚許和激昂消失無蹤,隻剩下冰封般的嚴峻和令人膽寒的銳利殺機。
    他猛地轉身,猩紅的披風因動作迅猛而獵獵作響,如同展開的血翼。
    右手食指如同出鞘的標槍,帶著雷霆萬鈞、摧毀一切的氣勢,狠狠戳在輿圖最核心的位置——成都府!
    那一聲“戳”,帶著金石之音,仿佛不是點在羊皮地圖上,而是直接戳在了所有將領的心髒瓣膜上。
    廳內的氣氛瞬間繃緊到極致,空氣凝固如鐵。
    “偽朝餘孽未清,國賊猶在!成都,仍在那偽帝李玢和奸相楊國忠的掌控之下!”張巡的聲音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像淬火的鋼釘,狠狠砸下,“他們如今是困獸,但困獸猶鬥,最為瘋狂!更兼有南詔豺狼在西南虎視眈眈,鮮於仲通那等首鼠兩端、擁兵自重的牆頭草盤踞東南!南方諸州,如眉山、嘉定樂山)、戎州宜賓),此刻必然人心惶惶,觀望風色!”
    他手臂橫掃,指過地圖上標注的南詔勢力和鮮於仲通的地盤,最後重重回點在成都。
    “我軍新勝,氣勢如虹,正當挾此破城滅國之威,如洪流決堤,狂飆突進,乘勝追擊,犁庭掃穴!”他的目光如同燃燒的冰,掃過眾將,“畢其功於一役,蕩平西南,就在此時!絕不給敵人喘息之機,絕不讓烽火在蜀地死灰複燃!”
    “劉誌群!”張巡點名,目光如兩道冰冷的閃電,瞬間刺向那尊血染的鐵塔。
    “末將在!”劉誌群猛地踏前一步,沉重的鐵靴砸在青石地麵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聲若洪鍾,震得近處的燭火一陣劇烈搖曳。
    他胸膛劇烈起伏,甲葉嘩啦作響,眼中燃燒著近乎狂熱的、渴望再次衝鋒陷陣的火焰。
    他仿佛已經聽到了戰馬興奮的嘶鳴,感受到了鐵蹄踏碎敵人陣線的震顫,聽到了敵人在屠刀下崩潰的絕望哀嚎。
    “著你率本部五千精騎,”張巡語速極快,卻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盤,不容絲毫錯漏,“再拔與你五千精銳步卒,合兵一萬,組成先鋒軍團!明日卯時初刻,拔營南下!”
    他的手指在輿圖上劃過一道筆直而剛硬的線,從代表薑維城的血點,直撲向成都東北方向的一個標記——“梓州今三台)!”
    “此城乃成都東北最後一道像樣的屏障!守將王承恩,”張巡嘴角勾起一絲冷酷而輕蔑的弧度,如同猛虎看待待宰的羔羊,“此獠本為蜀中一豪商,靠賄賂楊國忠得此要職,怯懦無能,貪財好色,貪生怕死!此刻劍門崩毀、薑維陷落、楊子釗授首的消息,想必已如九天驚雷,傳至其耳中,震得他肝膽俱裂!”
    張巡的手指重重敲在代表梓州的標記上:“以你鐵騎之威勢,列陣城下,戰鼓擂動,聲震百裏!輔以晉嶽親筆所書的‘泣血勸降信’他指了指帥案上那封用血指印代替印章的信函),用響箭射入城中!告訴王承恩,獻城歸順,本帥保他全家性命,富貴不失;若敢負隅頑抗,城破之日,便是他王氏一門老小,雞犬不留,玉石俱焚!”
    他頓了頓,眼中寒光驟然爆射,如同匣中凶刃脫鞘而出,帶著刺骨的殺意籠罩劉誌群,“若其冥頑不靈…他冰冷的目光掃過劉誌群腰間那柄飲血無數的橫刀)以隨軍神機炮改良的小型化配重投石機)集中轟擊其城門、甕城!步卒架雲梯、推衝車,四麵強攻!本帥不管你用什麽法子,強攻也好,詐城也罷,三日!三日內,梓州城頭必須插上我大唐的赤龍戰旗!”
    他猛地一揮手,斬斷空氣,“本帥要聽到梓州克複的捷報,更要看到這捷報傳到成都時,偽帝李玢臉上那驚恐絕望的表情!”
    “末將領命!”劉誌群抱拳,聲震屋瓦,眼中嗜血的光芒幾乎要溢出來,“大將軍放心!王承恩那鼠輩,聽到末將的馬蹄聲就該尿褲子!三日之內,末將必在梓州城頭,親手將戰旗插穩,恭候大將軍旌旗駕臨!”
    他仿佛已經看到城門在巨大的炮石轟擊下碎裂坍塌,看到自己的鐵騎洪流般湧入城中,看到王承恩跪地求饒的醜態,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咆哮。
    “張小虎!”張巡的目光轉向獨臂驍將。
    那目光中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許——期許他能控製住那複仇的怒火。
    “末將在!”張小虎幾乎是咆哮著回應,猛地踏前一步。
    他渴望戰鬥,渴望用敵人的鮮血和哀嚎來填補攻打劍門關前幾個關牆時麾下數千兄弟損失的灼痛,證明自己依然是那把鋒利的刀。
    “著你統領一萬步卒和三千騎兵,”張巡的指令清晰而有力,不容置疑,“攜攻城雲梯、撞車、壕橋等器械,沿涪水南下!”手指在輿圖上順著蜿蜒如帶的涪水今涪江)河道劃動,“掃蕩沿途安州今安縣)、綿州今綿陽)等小城!這些城池,牆矮池淺,守備空虛如篩!守軍多是地方團練,士氣低迷。大軍壓境,輔以晉嶽勸降信開路,傳檄而定,當無大礙!”
    張小虎眼中凶光一閃,下意識舔了舔有些幹裂起皮的嘴唇,臉上那道傷疤扭曲著,似乎在期待能遇到幾個不知死活、敢於抵抗的硬骨頭,好讓他大開殺戒,宣泄心中積鬱的戾氣。
    但張巡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立刻抬手,嚴厲如刀的目光瞬間刺向他:“遇零星抵抗者,以雷霆手段速破即可!首要在於打通並確保涪水糧道暢通無阻!此乃我大軍命脈,不容有失!”
    張巡的聲音壓低,帶著強烈的警示意味,手指重重敲在輿圖西側那片代表連綿山區的陰影上,“同時,沿途務必密切監視西麵龍門山脈!嚴防楊子釗殘部他瞥了一眼輿圖上特意標注的幾處山口)或聞訊而來的南詔兵出山襲擾、劫掠糧道!你的刀要快,更要穩!大局為重,明白嗎?!”
    最後一句,已是嚴厲的喝問。
    張小虎如同被當頭棒喝,沸騰的殺意瞬間一滯。他猛地深吸一口氣,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空氣灌入肺中,讓他發熱的頭腦清醒了幾分。
    他迎上張巡那洞徹一切的目光,看到了那目光深處的信任和托付。這信任比任何個人複仇的快感都更沉重。
    他右拳重重捶在胸口鐵甲上,發出“鐺”的一聲,沉聲吼道:“末將明白!定保糧道暢通無阻!若有宵小敢覬覦糧草,末將定斬其頭,懸於道旁!請大將軍放心!”
    雖然姿態依舊剽悍,但那股不顧一切的瘋狂戾氣已被強行壓下,轉化為一種更加凝練的、執行任務的決心。
    “王玉坤!”張巡的目光落在特戰營統領身上,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讚許和更深沉的期許。薑維城能如此迅速地陷落,王玉坤和他的“夜不收”功不可沒。
    “末將在!”王玉坤挺身,動作幹淨利落,如同繃緊到極致的強弓弩弦,瞬間就能爆發出致命一擊。
    他身上幾處包紮的傷口因動作牽動而滲出新鮮的血跡,在深色皮甲上暈開更深的暗紅,卻絲毫未影響他那股精悍銳利、如同淬毒匕首般的氣勢。
    “特戰營此戰居功至偉!”張巡肯定道,聲音不高,但其中的分量足以讓任何將領熱血沸騰,“拿下劍門關,以及薑維城破,你等功不可沒!堪稱此戰首功!”
    他話鋒一轉,瞬間變得如同寒潭般冷冽,“然,惡戰在即,需你等這把暗夜之刃,再行奇兵,直刺敵後心窩!本帥予你麾下兩日休整補充,療傷換裝,務必恢複至最佳狀態。”
    王玉坤眼神沒有絲毫波動,如同深不見底的古井,隻有絕對的專注。
    他微微頷首,表示領命。
    “兩日後,”張巡的聲音變得低沉而危險,如同毒蛇在草叢中遊弋時鱗片摩擦的沙沙聲,帶著一種致命的誘惑,“挑選你們特戰營中最精幹、最老練、最熟悉蜀地風物人情的斥候與刺客,分成數股!或偽裝成潰敗的守軍殘兵、逃難的商旅、投親的山民;或翻越人跡罕至的摩天嶺、大小劍山等險峻山嶺,避開官道關隘,潛入成都以南的眉州今眉山)、嘉州今樂山)、戎州今宜賓)!那裏是偽朝的心髒後方,連接南詔的要道,如今前方慘敗,後方必然風聲鶴唳,人心惶惶!”
    他豎起三根手指,每一根都仿佛淬著見血封喉的劇毒,清晰地昭示著死亡的任務:
    “其一,聯絡當地不良人暗子他目光如電,掃過陰影中的趙小營),刺探詳盡軍情!守將是誰?性格如何?兵力幾何?部署何處?糧草輜重儲備於何處?城防結構弱點何在?城中大族、官吏態度如何?事無巨細,皆需查明!用最快的速度,最隱秘的渠道,傳回本帥手中!”
    “其二,伺機散布我軍威勢!劍門天險如何被踏平?薑維堅城如何被血洗?楊子釗如何被生擒活捉?晉嶽如何被俘後‘泣血’寫下勸降信?將這些消息,添油加醋,用最快的速度、最廣的範圍,在茶樓酒肆、市井坊間、兵營內外散播出去!讓恐懼像瘟疫一樣蔓延!讓偽朝的每一個兵卒都腿軟,讓每一個官吏都寢食難安,讓那些首鼠兩端的地方豪強,徹底倒向我大唐!”
    “其三,”張巡眼中寒光一閃,如同暗夜中劈下的無聲閃電,帶著決絕的毀滅意味。
    “若遇冥頑不化、死心塌地為偽朝效命的守將、地方大員或死硬分子…王玉坤嘴角也極其冷酷地向上勾起一絲微不可查的弧度,如同彎刀的寒光)或焚其糧倉,或毒其水源,或在夜半取其首級!”
    “手段要幹淨利落,如同鬼魅,不留痕跡!讓恐慌在無聲無息中滋生蔓延,讓偽朝後方人人自危,草木皆兵!記住,你們是暗夜之刃,本帥要的是——無聲處聽驚雷!要的是偽帝李玢坐在龍椅上,也能感受到頸後的寒意!”
    “末將領命!”王玉坤抱拳,聲音冰冷、堅硬、毫無起伏,如同兩塊磐石撞擊,卻蘊含著斬釘截鐵的意誌,“定讓偽朝後方,處處烽煙!末將的刀,早已為成都磨利!”他仿佛已經置身於那些南方州城潮濕陰暗的街巷、燈火通明的府邸陰影之中,嗅到了獵物因恐懼而散發的絕望氣息,感受到了刀鋒切入血肉的冰冷快感。
    “趙小營!”張巡的目光投向那片幾乎凝固的陰影,聲音帶著一種穿透迷霧的銳利。
    “卑職在!”趙小營如同鬼魅般無聲地向前滑出半步,身形依舊模糊,聲音低沉沙啞,毫無感情波動,如同地底傳來的回音。
    “不良人在蜀中經營多年,根須遍布,脈絡深藏。此刻,便是你等發揮最大效力之時!”張巡的命令如同無形的絲線,瞬間纏繞上陰影中的蜘蛛,“你親自調配人手,務必全力策應、配合王將軍行動!”
    “提供最準確的情報、最熟悉山野小徑的可靠向導、最隱秘安全的接應點、以及城中所有可用內線的名單和聯絡方式!”
    “所有蜀地不良人所屬暗子、眼線、資源,自此刻起,皆聽王將軍節製調動!若有延誤、推諉、陽奉陰違者,無論何人,立斬不赦!”
    最後四字,帶著森然寒氣。
    “卑職明白。”趙小營微微躬身,動作輕得如同羽毛落地,不帶起一絲微風。陰影似乎在他身上流動。
    “同時,”張巡的聲音陡然變得更加低沉,帶著一種冷酷到極致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刺入成都的宮牆,“動用不良府在成都城內經營多年的一切力量!所有眼線,所有渠道!妓館茶樓、販夫走卒、甚至偽朝小吏府中仆役!”
    “將劍門慘敗、薑維失守、楊子釗被生擒梟首、晉嶽被俘並寫下‘泣血勸降信’的消息,一字不漏地,以最快速度、最大範圍,在成都城內散播!”
    “尤其是要讓這些消息,像毒氣一樣滲透進偽帝李玢的宮牆之內、要讓楊國忠那奸相的宰相府邸裏,‘親眼’看到、‘親耳’聽到!最好…”
    張巡眼中閃過一絲近乎殘忍的戲謔光芒,“是讓晉嶽那封用血指印畫押的信,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他們的枕邊、案頭、甚至是奏章之中!本帥要讓他們食不甘味,夜不能寐,讓恐懼像毒藤一樣纏繞勒緊他們的心髒!讓他們在龍床上輾轉反側,在朝堂上如坐針氈,讓他們知道,他們的末日,就在眼前!”
    “卑職領命!”趙小營眼中那抹陰冷的光芒驟然熾盛,仿佛無數條致命的毒蛇在黑暗中同時昂起了三角形的頭顱,吞吐著信子,“定讓成都內外,皆知末日將臨!偽帝和楊國忠,必寢食難安,惶惶不可終日!”
    他微微側頭,陰影似乎更深更濃了,預示著成都城內即將掀起一場無形的、卻足以讓人精神崩潰的腥風血雨。
    那些潛伏在繁華之下的暗流,將因這道命令而洶湧沸騰。
    最後,張巡的目光如同兩柄淬火的冰錐,緩緩移向,最終死死釘在輿圖最南端——那片用特殊符號標記著南詔勢力範圍和鮮於仲通盤踞區域的地方。
    廳內的溫度仿佛又下降了幾分。
    “至於本帥,”張巡的聲音恢複了那種掌控全局的沉穩,但其中蘊含的力量卻更加磅礴,“將親自統領剩餘兩萬餘主力,旌旗招展,擂鼓鳴金,沿官道大張旗鼓,直插成都府城下!”
    他的手指在輿圖上從薑維城劃向成都,形成一條最粗壯的箭頭。
    “此舉一在震懾!”他目光如炬,“讓成都的楊國忠驚疑不定,摸不清我軍主力動向和真正意圖,使其不敢輕易分兵去支援梓州、綿州等地,為誌群、小虎分擔正麵壓力!”
    “二在威懾!”他的手指重重敲在南詔和鮮於仲通的標記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讓盤踞在外的南詔豺狼和鮮於仲通那等首鼠兩端的牆頭草看清形勢!我軍主力陳兵成都,虎視眈眈,他們若敢輕舉妄動,出兵襲擾我側翼或支援偽朝,本帥便先調轉兵鋒,碾碎這些跳梁小醜!”
    他冷哼一聲,那聲音不大,卻帶著屍山血海的凜冽殺意,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威脅,仿佛有無數冤魂在眾人耳邊淒厲哭嚎,“南詔、鮮於之流…塚中枯骨,跳梁小醜罷了!待我大軍掃平蜀中腹地,兵鋒直指成都城下,他們若識相,乖乖退去,尚可苟延殘喘;若敢螳臂當車…”
    張巡沒有說下去,隻是那瞬間彌漫整個廳堂的、幾乎令人窒息的毀滅性氣息,比任何言語都更清晰地表達了未盡之意——碾碎!徹底碾碎!
    他心中雪亮,南詔和鮮於仲通是心腹大患,但現在,必須集中全力,以泰山壓頂之勢,直搗黃龍!成都陷落,則大局定矣!
    “諸將——!”張巡霍然起身,沉重的甲胄帶起一陣勁風,吹得燭火劇烈搖晃,光影在他臉上明滅跳動,如同神魔。
    他高大的身軀仿佛一座拔地而起、直插雲霄的巍峨山嶽,充滿了無與倫比的壓迫感。
    聲音如同九天驚雷,滾滾炸響在每個人的頭頂,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偽朝氣數已盡,天厭之!蜀地光複在即,此乃陛下天威浩蕩,亦是爾等將士浴血搏命、建功立業之時!功名但在馬上取,富貴須從血中求!”
    他目光如炬,緩緩掃過每一張或剛毅如鐵、或冷峻如冰、或興奮如火、或蒼白如紙的臉龐,聲音充滿了無堅不摧的信念和足以點燃靈魂的磅礴感染力:“望諸君戮力同心,奮勇當先!以手中利刃,蕩平妖氛!以胸中熱血,克定西南!待功成之日,本帥當與諸君——”
    張巡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穿雲裂石的龍吟,激蕩在充滿血腥與硝煙的大廳中:
    “痛飲於成都武擔山巔!用偽帝珍藏的美酒,祭奠戰死的英魂!不醉不歸!”
    “願隨大將軍,蕩平妖氛,克定西南!萬死不辭!”
    “天佑大唐!陛下萬歲——!!”
    “殺!殺!殺!”
    眾將轟然應諾!聲浪如同積蓄萬年的火山驟然噴發,狂暴熾烈,直衝雲霄!
    劉誌群的怒吼如同受傷暴熊的咆哮,充滿了毀滅的力量;
    張小虎的咆哮帶著複仇的決絕;
    王玉坤的冷喝短促有力,如同毒蛇出擊前的嘶鳴;
    趙小營低沉的回應仿佛來自九幽,帶著森森鬼氣;
    白一行激動到破音、甚至帶著一絲哭腔的呐喊,則充滿了新血的狂熱與獻身的榮耀…
    這不同的聲音,匯聚成一股足以掀翻屋頂的鋼鐵洪流,震得大廳的梁柱簌簌落灰,燭火被狂暴的聲浪衝擊得瘋狂搖曳,明滅不定,仿佛隨時會熄滅,卻又頑強地燃燒著。
    戰爭的巨輪,碾過薑維城的斷壁殘垣和層層疊疊的屍體,帶著更加磅礴、更加不可阻擋的毀滅氣勢,向著蜀地的心髒——成都,滾滾碾壓而去!
    鐵與火的洪流已然啟動。
    而在眾人激昂的呐喊聲浪之外,在燭光無法觸及的、最為深邃的廳堂陰影角落裏,王玉坤和趙小營的目光,在喧囂中短暫地、無聲地交匯。
    沒有言語,沒有動作,隻是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
    兩道目光如同暗夜中擦肩而過的毒蛇與蜘蛛,瞬間達成了致命的默契。
    暗夜中的匕首與無形的陰影之網,已然在軍令下達的瞬間,悄然離弦。
    他們將繞過即將爆發的正麵戰場,如同致命的病毒,向著偽朝最脆弱的後方,向著那片即將被恐懼點燃的土地,無聲無息地南下。
    風暴,才剛剛開始醞釀。更殘酷、更詭譎的廝殺,即將在蜀地的每一個角落上演。
    廳外,一聲淒厲得如同鬼哭的夜梟啼叫,突兀地劃破死寂的夜空,仿佛在為這注定浸透血與火的征程奏響序曲,又像是在預示著不祥。
    而遙遠的成都方向,濃重的、仿佛要壓垮城池的烏雲正沉沉壓下,雲層深處,隱隱有沉悶的雷聲滾動。
    一場醞釀已久的、足以衝刷一切卻又可能帶來更多泥濘的暴雨,似乎即將來臨。這雨,會洗刷血跡,還是帶來新的殺戮?
    趙小營的身影,在眾將激昂告退的喧囂中,如同真正的影子般滑向廳外,卻在門檻處的陰影裏極其短暫地停頓了一瞬。
    他微微側耳,仿佛在傾聽那遙遠的雷聲,又像是在接收著來自黑暗深處的、無聲的訊息。
    他那雙永遠藏在陰影裏的眼睛,似乎比最深沉的夜還要幽暗,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絕非全然的忠誠或殺意的複雜光芒,隨即徹底融入門外的黑暗,消失不見。
    這微不可查的停頓,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顆小石子,漣漪轉瞬即逝,卻留下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懸念——這張覆蓋蜀地的陰影之網,真的完全掌控在張巡手中嗎?
    他望向成都的目光,除了執行命令的冷酷,是否還隱藏著別的什麽?
    ……
    ……
    雲夢澤深處,杜家堡。
    濃得化不開的霧氣,如同巨大的、潮濕的屍布,沉沉地籠罩著雲夢澤。
    水汽蒸騰,帶著沼澤特有的、腐爛植物與淤泥混合的腥氣,黏膩地附著在人的皮膚上,也浸透了杜家堡每一塊冰冷的巨石。
    這座矗立在澤國水網核心、扼守水陸要衝的塢堡,此刻不再是安居的堡壘,而是一隻被逼入絕境的刺蝟,每一根尖刺都因極致的恐懼而根根倒豎。
    堡牆高達三丈,由巨大的青黑色條石壘砌,在濕漉漉的霧氣中泛著幽冷的光澤。
    牆垛之後,三步一崗,五步一哨。
    杜家的家兵,身著半舊的皮甲,手持強弓勁弩,神情高度緊張。
    他們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堡外——那被濃霧和水汽分割得支離破碎的世界。
    一望無際的澤國水網、連綿的稻田,此刻不再是豐饒的象征,而成了吞噬一切的、潛伏著無盡殺機的迷宮。
    每一片搖曳的蘆葦蕩,每一處水灣的陰影,都仿佛藏著馮閻王那支令人生畏的“摧鋒軍”。
    空氣沉重得如同灌了鉛,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鏽般的壓抑感。
    恐慌,像無形的瘟疫,在每一個家兵的臉上、每一個緊繃的肢體間蔓延。
    弓弦被拉滿的細微“嘎吱”聲,鐵甲片摩擦的冰冷“嚓嚓”聲,以及遠處偶爾傳來的、不知名水鳥的淒厲啼叫,交織成一曲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前奏。
    山雨欲來風滿樓,而此刻的風,是凝固的,帶著令人窒息的死寂。
    ……
    堡內核心,杜氏宗祠。
    祠堂厚重的楠木大門緊閉,隔絕了牆外的風聲鶴唳,卻隔絕不了內部那幾乎要凝固的絕望。
    高聳的梁柱支撐著深廣的空間,上麵繪著杜氏先祖開疆拓土、耕讀傳家的彩畫,此刻在搖曳的燭火下,那些威嚴的麵孔顯得影影綽綽,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陰森。
    數百個黑沉沉的牌位層層疊疊,如同沉默的墓碑森林,俯視著下方這群惶惶不可終日的子孫。
    燭光跳躍,在牌位上投下變幻的光影,仿佛先祖的魂靈也在不安地躁動。氣氛沉重得如同萬年寒冰,凍僵了所有人的思緒,每一次心跳都像重錘敲打在冰麵上,發出空洞的回響。
    主位上,當代家主杜維鈞正襟危坐。
    這位執掌杜家三十餘載的老人,年逾七旬,須發早已如雪,梳理得一絲不苟,一絲不亂。
    象征著家主無上權威的深紫色雲錦袍服,此刻穿在他身上,卻顯得異常沉重,仿佛要壓垮他那枯瘦的身軀。
    口袋嶺那場慘絕人寰的屠戮,雖未親見,但那染血的消息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著他的心神。
    他布滿深褐色老年斑的手,如同枯藤般死死抓住太師椅冰冷的黃花梨木扶手,指節因過度用力而呈現出一種死屍般的灰白色,微微顫抖著。
    銀白的長須也在隨著他壓抑的呼吸而輕輕抖動,臉上全無血色,是一種死灰般的慘白,渾濁的老眼深處,翻湧著巨大的悲痛——那是為杜家數萬精銳子弟一朝盡喪;
    刻骨的恐懼——那是預見到滅頂之災的降臨;
    以及在那絕望深淵底部,一絲不甘就此沉淪、瘋狂燃燒的火焰。
    下首兩側,坐著幾位族中掌權的耆老。
    杜柏年,掌管族譜和祭祀,須發皆白,此刻雙手攏在袖中,身體微微佝僂,不住地發出沉重而壓抑的歎息,每一聲都像在敲打喪鍾。
    杜仲林,負責田畝賦稅,富態的臉上肌肉鬆弛下垂,眼神空洞地望著地麵,仿佛靈魂已被抽走。
    還有幾位掌握杜家龐大私兵“家部曲”)和遍布荊襄商鋪的實權人物:
    杜承嗣,私兵統領,身材魁梧,此刻卻麵色鐵青,緊抿著嘴唇,手按在腰間佩刀的刀柄上,指節同樣發白;
    杜明遠,商號大掌櫃,精明的眼睛此刻隻剩下惶恐,手指神經質地撚著衣角。
    杜衡坐在左側首位,他的狀態最為駭人。
    這位曾在口袋嶺上直麵馮閻王鐵蹄的杜家嫡子,形容枯槁,眼窩深陷如同骷髏,裏麵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
    那血絲不僅僅是疲憊,更交織著刻骨的後怕——馮閻王那如同看死人般的眼神仿佛仍在眼前;
    怨毒——對王鎮惡將自己子弟兵打散羞辱的滔天恨意;以及一股被逼到懸崖邊緣、退無可退時,從骨髓裏滲出來的困獸般的凶戾之氣。他身體緊繃,像一張拉到極限的弓,隨時可能崩斷或射出致命的箭矢。
    死寂持續著,隻有燭火燃燒的劈啪聲和壓抑的呼吸聲。
    終於,掌管族學的老族公杜柏年再也承受不住這死寂的壓迫,他猛地抬起頭,幹癟的嘴唇哆嗦著,聲音嘶啞幹澀,如同砂紙在粗糲的石頭上摩擦:
    “四萬大軍…整整四萬大軍啊…”每一個字都像是從他喉嚨裏硬生生摳出來的,帶著血沫,“灰飛煙滅…屍骨無存…連個浪花都沒翻起來!蒙騫…蒙騫那個廢物成了喪家之犬,隻顧自己逃命!永王殿下…唉!”
    他痛苦地閉上眼,再睜開時隻剩下絕望,“隻怕是指望不上了,自顧尚且不暇!馮閻王的大軍就在江北!刀磨得雪亮!朝廷…裴徽那個老狐狸…會放過我們杜家嗎?我們可是…‘附逆’啊!”
    最後兩個字,他說得無比艱難,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卻像兩柄冰冷的匕首,狠狠刺穿了祠堂內所有人的心髒。
    “放過?”
    一直沉默如岩石的杜衡猛地抬起頭,眼中那蛛網般的血絲瞬間充血,變得赤紅一片,如同被激怒的、瀕死的野獸。
    他“砰”地一聲,右拳狠狠砸在身側堅硬的紫檀木茶幾上!
    力道之大,震得茶幾上的青瓷茶碗“叮當”亂跳,其中一個甚至滾落在地,“啪嚓”一聲摔得粉碎。
    “放過?”杜衡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和恐懼而變得尖銳刺耳,他“唰”地站起身,動作帶著一股不顧一切的瘋狂,在燭光搖曳的祠堂內焦躁地踱步,紫色的袍角帶起一股陰冷的風,“口袋嶺上,馮閻王看我的眼神,你們沒看到!”
    “那是恨不得生啖我肉,渴飲我血!冰冷,沒有一絲溫度,就像在看一堆待宰的牲畜!”
    “還有王鎮惡!那個臉上帶著刀疤的屠夫!”
    他猛地停下腳步,指向虛空,仿佛那個疤臉將軍就站在眼前。
    “他把我們杜家的子弟兵,那些身上流著杜家血脈的好兒郎!像驅趕豬羊一樣打散,編入他的輔兵隊裏當炮灰!去填壕溝!去擋箭矢!這叫鈍刀子割肉!這叫扒皮抽筋!這是要把我們杜家的臉麵、尊嚴,一寸寸踩進泥裏,再碾得粉碎!”
    他胸膛劇烈起伏,喘著粗氣,目光掃過一張張慘白的臉:
    “長安朝廷?哼!裴徽那妖孽的新政,‘抑豪’、‘清隱戶’、‘均田’!哪一條不是懸在我們這些世家豪強頭頂的鍘刀?哪一條不是要掘斷我們杜家六百八十七年紮下的根基?!”
    “投降?搖尾乞憐?”杜衡發出一聲夜梟般的慘笑,“等著我們的,就是抄家滅族!田產充公!祖墳被刨!男丁流放三千裏,死在瘴癘之地!女眷充入教坊司,世代為奴為娼!”
    “你們以為裴徽會發善心?做夢!那老狐狸要的是我們的血肉骨頭去喂飽他的新政,去穩固他的朝廷!投降,就是引頸就戮,死路一條!”
    杜衡的每一句怒吼,都像重錘,狠狠砸在眾人早已脆弱不堪的心防上。
    恐懼,那冰冷的、粘稠的絕望,如同黑色的潮水,再次無聲無息地湧上來,淹沒了口鼻,令人窒息。
    投降是死路?那…生路在哪裏?祠堂內再次陷入一片死寂,隻有杜衡粗重的喘息聲和燭火不安的跳動聲。
    絕望如同實質的黑暗,吞噬著每一個角落。
    一片死寂中,主位上的杜維鈞,極其艱難地、緩緩地吸了一口氣。
    那吸氣的聲音,在落針可聞的祠堂裏,顯得異常清晰,帶著一種破風箱般的嘶啞。
    他渾濁的老眼,像生鏽的機括,極其緩慢地掃過堂下每一張臉——耆老們的絕望,實權人物的惶恐,最後,定格在杜衡那張因激動、恐懼和瘋狂而扭曲變形的臉上。
    他放在扶手上的枯手,不再顫抖了。
    相反,那幹瘦的手指猛地收緊,死死扣進堅硬的木料裏,手背上暴起一條條青黑色的、蚯蚓般的筋絡。
    “事到如今…”杜維鈞的聲音終於響起,低沉,緩慢,沙啞,卻像兩塊沉重的磨盤在碾壓,帶著一種破釜沉舟、孤注一擲的沉凝,仿佛每一個字都是從心肺裏擠壓出來的,耗盡了他殘存的生命力,“唯有…自保!李璘靠不住,他自身難保!長安朝廷…也絕不會真心容下我們這些‘附逆’的眼中釘、肉中刺!他們隻會把我們連根拔起,挫骨揚灰!但是——”
    他猛地提高了聲調,那渾濁的老眼中,如同垂死的火堆被投入了滾油,驟然爆射出驚人而銳利的光芒!
    一股沉寂多年、幾乎被人遺忘的家主威勢,如同沉睡的火山般轟然爆發!
    他“謔”地站起身,那身深紫錦袍無風自動,銀白的須發也根根戟張!
    枯瘦卻蘊藏著最後力量的手臂高高揚起,帶著一股玉石俱焚的決絕,猛地一掌拍在麵前堅硬如鐵的紫檀木桌案上!
    “啪——!!!”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在祠堂內炸開!如同驚雷!震得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震得燭火瘋狂搖曳,幾乎熄滅!
    列祖列宗的牌位在陰影中劇烈晃動,仿佛先祖之靈也被這絕望的咆哮驚醒!
    “傳我家主令!即刻生效!”杜維鈞的聲音如同洪鍾炸響,帶著不容置疑、不容抗拒的決絕,每一個字都像淬了火的鐵釘,狠狠釘入在場每一個人的靈魂深處:
    “一、向所有依附我杜家的莊堡、村寨、佃戶,發‘血征令’!凡十六歲以上,五十歲以下男丁,無論婚否,有無田產,是獨子還是家中頂梁柱,一律必須應征!”
    “三日內不到者,視同叛逆!全家逐出杜家庇護之地,田產房屋,盡數收回!其家人,無論老幼婦孺,皆打入‘罪戶’,永世為奴!有膽敢藏匿、反抗者,”
    杜維鈞眼中寒光爆射,一字一頓,“殺!無!赦!誅!三!族!”
    冷酷的命令讓所有人,包括杜衡,都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二、告訴所有管事、莊頭!告訴那些泥腿子!”杜維鈞的聲音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煽動性,卻又冰冷刺骨,“長安朝廷的苛政暴虐,遠勝虎狼!他們的‘新政’,就是要奪走你們祖祖輩輩賴以活命的田畝!就是要讓你們這些依附杜家才有活路的佃戶、匠戶,重新變成官府案板上的魚肉,變成無根的浮萍!”
    “杜家若亡,覆巢之下,豈有完卵?!你們立刻就會失去庇護!官府會來清算你們‘附逆’!亂兵會來搶掠你們的糧食、糟蹋你們的妻女!讓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想活命,想保住你們的妻兒老小,保住你們那幾畝薄田茅屋,就拿起武器,跟著杜家!杜家,是你們唯一的活路!守住雲夢澤,就是守住你們的命!”
    這是赤裸裸的捆綁和恐嚇,將無數無辜佃戶的命運強行與杜家的覆滅綁在一起。
    “三、開武庫!開糧倉!所有庫存兵器鎧甲,無論新舊、殘缺,全部發放!糧倉打開,按人頭支糧!”
    “告訴糧倉管事,陳糧優先!”
    杜維鈞眼中閃過一絲冷酷的精光。
    “征召所有鐵匠、皮匠、木匠,日夜趕工,兩班輪替!打造槍頭、箭矢、修補甲胄!”
    “告訴他們,杜家養了他們這麽多年,現在是他們報效的時候!不惜一切代價,十日之內,不!七日之內!我要看到一支三萬人的隊伍!記住,是能拿起武器站到堡牆上的三萬人!少一個,提頭來見!”
    杜維鈞這最後的三道命令,如同三塊燒紅的巨石,狠狠砸入杜家這潭絕望的死水,瞬間掀起了滔天血浪!
    杜家,這個在雲夢澤盤踞了六個多世紀的龐然大物,在麵臨滅頂之災的最後一刻,終於徹底撕下了所有溫情脈脈、詩書傳家的虛偽麵紗,露出了其最原始、最猙獰的獠牙和爪牙——為了生存,不惜榨幹領地內最後一滴血!
    它那龐大的、深入雲夢澤一州七縣每一個毛孔的勢力機器,以前所未有的瘋狂速度,轟然啟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