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6章 跨越時代的觀念碾壓
字數:16981 加入書籤
火辣的五月底,如一個無形的巨大烘爐懸在長安城西南方,源源不斷將灼熱傾瀉向遼闊的關中平原。
大地幹渴,蒸騰著模糊的氤氳熱氣,連遠處的終南山巒也在這熱浪中微微扭曲著輪廓。
渭河濁黃如泥湯的河水,裹挾著億萬年衝刷下來的泥沙,在寬闊幾近幹涸的河床裏狂暴奔騰,發出悶雷般持續的轟鳴,似一匹脫韁野馬,焦躁地撞擊著兩岸被侵蝕得崎嶇斑駁的石壁與土岸。
就在這燥熱喧囂的河流西畔,矗立著一片龐大、被高聳青磚牆嚴密環抱的區域。
牆內,是另一個世界的心髒在搏動——大唐帝國武備中樞,天工之城。
高牆隔絕了外界的風塵與窺探,卻隔絕不了內裏那日夜無休、匯成一片宏大音壁的工業咆哮。
此地,是帝國重器孕育的母腹。
一道如鋼鐵巨龍般的巨大水渠,以不可阻擋的氣勢,從渭河破開一道閘口昂然引入,渾濁的河水在此積蓄了傾瀉而下的可怕動能。
水渠寬逾四丈約四米),兩岸壁立陡峭,全由粗糲厚重的花崗岩條石嚴密砌就,縫隙間填滿了堅硬的糯米石灰粘合劑。
此時渠內河水凶猛地撞擊石壁,激起渾濁的水沫飛濺,隆隆的回聲不絕於耳,仿佛巨獸在胸腔深處的沉悶咆哮,壓過周遭其他的嘈雜,宣告著這純粹物理力量的絕對主宰。
水渠兩側,巨大的石質堤壩依勢聳立,其上則布滿了利用這奔騰水流驅動的原始機械。
其中最為普遍、也是此刻最彰顯力量的存在,是成排運作的水輪。
巨大的木質輪盤被水流衝擊著,緩慢而充滿質感地旋轉,發出沉悶而規律的“嘎吱……嘎吱……”聲,如同關節在活動。
輪軸上的巨大連杆隨即被推拉著升起、落下,牽動著與之相連的重達數百斤的錘頭。
這些鋼鐵鑄就的夯錘,帶著撕裂空氣的嗚咽,沉重地砸落在同樣堅硬的石砧之上,發出幹脆刺耳的金屬敲擊聲——“叮當!”、“叮當!”——這單調卻又蘊含著無限力量的節奏,帶著極強的穿透力,在滾燙的空氣裏反複激蕩,形成一曲永無休止的金屬序曲。
它們與水流的轟鳴、齒輪齧合轉動的細密摩擦聲、鐵塊入水的淬火嘶叫,以及無數赤膊匠師們此起彼伏的勞作吆喝聲,層層疊疊、硬朗清晰地交響混雜,最終升騰匯聚,在這被鐵血氣息浸透的工業區上空久久盤旋回響。
空氣仿佛凝滯,卻又灼人。它混雜著鐵屑特有的、如同血腥般的鹹腥氣味,劣質煤炭與木柴燃燒後濃烈的煙火氣,以及被反複加熱鍛造又急速淬火的新鋼鐵散發出的、一種銳利而刺激的獨特氣息,強勢地鑽入每一個置身其中的鼻孔。
在這片金屬的交響中,年輕的皇帝裴徽沿著堤壩邊緣特地用夯實碎石鋪就的巡視小徑,沉靜地踱步前行。
他目光銳利如鷹隼,一一掃過那些如同活物般運轉的水錘、磨輪,審視著它們的結構、力道傳遞的效率,不放過任何一絲運轉中的滯澀和不穩定。
初看之下,那眼神是冰冷的、苛刻的審視,但若細察其眼底深處,會發現一絲如同發現奇珍般不易察覺的專注和欣慰正在悄然流淌。
緊跟在他身後半步距離的,是內閣宰相、工部尚書兼天工之城總管羅曉寧。
這位以作風老練務實、做事一絲不苟而備受裴徽信任的能臣,此刻正微微躬著背,額前沁出細密的汗珠,但聲音卻異常清晰穩定,穿透周遭的嘈雜,將每一處設備的進展、每一個區域的產出與問題,都條分縷析地向年輕的帝王詳細匯報。
“陛下,”羅曉寧的聲音在巨大的背景噪音中依然帶著一種由衷的感慨,如同在訴說一個親手創造的奇跡,“自陛下登基,親自擘畫、日夜指點這‘天工之城’的擴建與諸項革新以來,尤其是這兵器作坊區域,其規模、效能,早已是舊有軍器監的十數倍不止。如今,僅是在冊登名的各等級匠師,已達三千四百五十一人。”
他略作停頓,胸膛微微起伏,語氣中的自豪如春水般自然湧出,“若按當前諸坊常例運轉而計,月產製式橫刀一萬把,已然穩定。而若遇四方軍情緊急,糧草軍械齊備,所有匠師三班輪換晝夜不息,則極限之下,月產可達三萬把!”
裴徽腳步並未停下,目光正落在一座巨大的、被水輪帶動得緩慢而又穩定轉動的磨刀砂輪上,火花不時從輪緣飛濺而出。
聽聞羅曉寧所言,他眉頭極其細微地向上挑動了一下,仿佛是琴弦被輕輕撥動。
他扭過頭,深邃的目光從嘈雜的機械轉向羅曉寧那張寫滿鄭重與少許興奮的麵孔,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力的沉穩:“一人均算下來,日作也才三、四把?朕記得當初‘流水法’初建時,似乎也不至低到此番境地。”
語氣裏帶著一種精於計算的直覺,“其中人力耗費最巨者,何處?”
羅曉寧沒有絲毫猶豫,回答迅捷精準:“陛下明察秋毫,所言確實擊中要害。全賴陛下早先指點的‘流水模型’之法,刀胚成型這道工序,如今已是今非昔比。”
他指向遠處一座利用水錘進行鍛壓的工坊,“隻需數名精熟匠師輪班值守,操控模具,掌握火候,便可支撐其運轉不休,人力耗費已大大縮減。當下真正卡住我等脖子的,首尾兩端也——乃熟鐵板鍛打初成,二為刀刃最終之精磨開鋒。”
他的手指沉穩地指向河道旁不遠處一座格外巨大、僅有幾根粗木柱子撐著厚實茅草頂的敞棚工坊。
棚內水錘落地之聲格外沉悶震撼,即便隔著數十步,腳下的碎石地麵也隱隱傳來與之共鳴的微微顫動。
“陛下請看,”羅曉寧聲調沉下,“刀刃打磨開鋒,全憑匠師個人之經驗、眼力與腕力。手執刀胚,一刀一刀在砂石或鐵輪上往複精磨,非有十年經驗以上者難以為繼,費時費力,良品率又難控。目前實無有效水力機構或他法能替代此等繁瑣工序,唯賴人手積累。”
他停頓一下,眉頭不易察覺地蹙起,“至於那熟鐵板材的整備……陛下指點引入水力鍛錘輔助粗鍛,效率確是大為提升。”
“但要將那大塊粗礪如磐石的生鐵,反複鍛打延展至厚薄均勻、尺寸合規的平板,水力巨錘也隻能完成最初狂暴的‘粗形’鍛打。”
“後續那精細的平整去渣、修補瑕疵、使其通體勻稱,仍需大批經驗老道的匠工揮舞鐵錘,一錘接一錘,憑經驗和眼力進行手工精修打磨。人力之耗,依舊如填淵壑!”
羅曉寧的聲音裏透出一絲難以掩飾的無奈,那如山的熟鐵板工作量似乎也沉甸甸壓在了他的肩頭。
“上次陛下巡視,曾點撥過一絕妙奇思,”羅曉寧話鋒倏然一轉,眼神中重新點燃了如同發現金礦的精光,“令兵器研究司全力試製一種‘水力軋輥機’。”
“陛下言道此物可用兩個巨大的、相對轉動的鋼鐵輥輪,將熾紅的熟鐵板置於其間滾動壓製,可同時處理數塊,且使之厚薄均一如同刀裁!臣已從司內、城內各大坊中抽調頂尖大匠共二十七人,日夜不停鑽研此道。如今……已做出一個粗陋可運轉的原樣機台!”
他聲音振奮起來,但隨之又顯凝重,“隻是……棘手之處甚多。那軋輥材質的強度遠遠不足,極易在高熱重壓下變形甚至崩裂,如同泥捏之物;水力傳動的穩定性不足,壓製出的鐵板忽厚忽薄,波浪起伏。”
“再者,如何將長長的、灼熱通紅的鐵板順暢送入輥輪之間,又如何使之壓製後順暢脫離,亦是個令人夜不能寐的大麻煩。”
“那些大匠們……已然數日不眠不休,正在全力改進,隻盼能尋得一線曙光。”
羅曉寧眼中閃爍著強烈的期待和一種看到未來的興奮,仿佛已經穿透眼前的困難迷霧:“據為首那幾位掌案大匠日夜演算推敲,此機若真能功成……其效用足以震古爍今!”
“不僅熟鐵板材產量將成倍翻升,為兵作坊這迫在眉睫的材料瓶頸注入一口活氣,更妙者——正如陛下當初所言,此機若成,必可稍作改動便用於壓製銅錢、銀元,乃至金餅!倘若如此,戶部劉晏尚書麾下的鑄幣司所費工本料錢,必將大幅削減,於國庫,於萬民,皆為大利!”
裴徽微微頷首,堅毅的唇邊牽起一絲認同的笑意。
他停下腳步,佇立在石壩邊緣,目光投向水渠中奔騰不息、裹挾泥沙的水流,那褐黃的激流仿佛衝刷著他腦海中奔騰的技術構想圖景。
那些旋轉的輥輪、精準傳動的水力結構、通紅的板材……它們能否在這水流的驅動下誕生、完善?
大唐精兵的裝備能否借此更上一層樓?
良久,他才從凝思的深水中浮出,轉過頭,語氣轉為一種戰場決策才有的凝重:“戰刀產量,眼下三處戰事用度,倒也勉強支應,尚能應付一陣。然朕觀近幾場與吐蕃、契丹之野戰,思慮再三,意欲革新步軍操典與戰場陣型布列之根本。將來……”
他語氣頓挫,每個字都重若千鈞,“朕欲讓軍中大半披甲步卒,換裝長柄丈二鐵槍!”
羅曉寧心頭猛地一跳,如同戰鼓擂響,立刻低下頭顱,屏息凝神,專注得如同聆聽神諭。
裴徽的聲音沉穩如磐石,卻飽含一種穿透千軍萬馬的銳氣:“鐵槍陣列,拒馬封堵衝擊最是堅固;結步戰堅陣,對抗精銳騎兵集群衝鋒之時,其硬撼阻擋之效,遠勝十人九盾之法;更兼刺擊之時,專破厚重鎧甲,尤勝刀劈斧斫之效。此一寸長,便是一寸不可逾越之地利,步戰無上之重器!”
他手臂在空中重重一劈,仿佛劈開敵軍盾陣,帶起一股無形的鐵血殺伐之風。
羅曉寧心潮澎湃,然而一個巨大的陰影卻瞬間壓過了這份激動。
他眉頭不由自主地深深鎖緊,如同一道深深的溝壑。
謹慎的言辭在唇齒間斟酌片刻才徐徐送出:“陛下聖明燭照,鐵槍之利,臣……深以為然,無可質疑。”
他喉結滑動了一下,聲音更顯沉重,“隻是……這鐵槍打造,尤以槍尖為性命所係。其形製、重心之精準、鋒利開鋒之要求,比之製式橫刀,高出足有十倍。”
“通體全賴頂尖匠師手工鍛造、淬火調質、開鋒磨銳……一個熟手匠人需耗多日之功打造一柄,所費工時難以估量。且要保證此槍尖百柄如一,堅韌鋒銳,良品率……恐十中存三四而已。”
他眼中閃過一絲希冀的火花,但又迅速被現實的冷水澆冷大半:“陛下所謀劃之水壓軋輥機若能早日功成……或可在其中壓製出更規整、尺寸初定的槍尖粗坯,大大減少後續工匠憑眼力、憑感覺反複鍛打修形的誤差與耗時……然即便如此……”
羅曉寧再次抬頭,直視皇帝,眼中滿是無可奈何的沉重,“那鐵槍槍尖的最終精密成型、淬火工藝、槍杆那丈二白蠟木的精心選材需夠韌夠直)、鑽孔接合裝配……每一項仍需大量技藝精湛、經驗深厚之熟手工匠親力親為,絕難取巧速成!此非一日、一月、甚至一年兩年可速成之大功!實乃十年樹木之功……”
四周的喧囂——水輪的嘎吱聲、鐵錘的撞擊聲——在瞬間似乎被驟然拉遠了距離,空氣凝固得如同鐵汁倒模前的瞬間。
裴徽沉默著,那沉默如同千年古池表麵最後一塊被投入的重石所激起的無聲漣漪,擴散在熾熱的空氣裏。
他深邃的目光掠過下方作坊繁忙的場景:赤膊的匠師揮汗如雨,巨大水錘單調起落,空氣中細碎的鐵屑在熾熱的光線下飛舞如金粉……眼前這一切,都是帝國力量的具象,卻又清晰地標明了它的極限和邊界。
最終,這一切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深長的歎息,如同微風掠過鏽蝕的刀鋒。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技術從無中生有,突破瓶頸,靠的不是熱血和命令,是無數水滴石穿、百折不回的嚐試和一代代匠心的艱難傳遞。
“朕……知曉了。”裴徽的聲音重新響起,帶著一絲深沉海底般無法言說的遺憾,但隨即又揚起,如同戰場變換陣型的號角,“此事……需十年之功,急不得。”
他目光一轉,銳利如電,“半個月前,朕與你所說那新式甲胄……打造如何?走,去盔甲作坊!”命令簡潔有力,不容置疑。
“是!陛下!請隨臣來!”羅曉寧如同被抽了一鞭的戰馬,心頭瞬間從技術困境的陰霾掙脫,精神陡然一振,連忙側身在前引路。
一行人離開了喧鬧嘈雜如同沸水般的水力機械區,穿過一片主要以木工作業為主的相對寧靜區域。
空氣中彌漫著新鮮鬆木、杉木被刨削後的清香,沁人心脾,暫時洗刷去了那濃鬱的金屬和煙火氣息。
成堆的木方、板材整齊碼放,鋸木聲、鑿孔聲雖不絕於耳,卻顯得秩序井然。
這裏仿佛是那喧天鐵流中的一處木質綠洲。
最終,他們抵達一處守衛明顯更加森嚴的院落入口,鐵質大門由數名彪悍的鐵甲軍士把守。
空氣裏先前被木材清香稀釋的鐵腥味,驟然再次變得濃重霸道起來,幾乎令人嗅之而舌根發苦——盔甲作坊。
這裏的溫度陡然升高,似從深秋驟入酷暑。
數十座大小不一的鍛爐如同數十隻暴躁的火獸,吞吐著灼目的焰舌。
強壯的匠師們幾乎完全赤膊,古銅色的皮膚在爐火的映照下反射著油亮的光澤,汗珠如小溪般在鼓脹虯結的肌肉溝壑間流淌、滴落,尚未接觸到下方焦黑的地麵,就在熱浪中嘶嘶作響,化為一縷轉瞬即逝的白煙。
他們粗壯的手臂高高揮舞,手中沉重的鐵錘起落帶著開山裂石般的威猛,敲擊聲雖不如水錘區那般密集如暴雨,卻更為沉重雄渾,每一次“鐺!”的巨響,都仿佛要將腳下的青磚震裂。
這聲音充滿原始的力量感,聲聲鑿入耳膜深處。
半月前,裴徽親自用沙盤推演過戰場生死線後,目光如炬地盯住羅曉寧,向他勾勒了一種前所未聞的重甲結構——它必須融合劄甲的靈活覆蓋與板甲的整體防護之優,設想為方形精鐵鱗片緊密疊壓,關鍵心脈部位要鑲嵌整塊弧形護心鏡,最為關鍵的,是整個甲胄內裏並非平板,而是帶著一種精妙、微不可察卻又足以改變生死結局的向外凸起弧麵。
羅曉寧將聖諭奉為圭臬,不敢有絲毫懈怠,立刻召集了盔甲作坊裏十三位最為頂尖、掌案級別的大匠師——皆是千錘百煉出來的寶貝——夜以繼日地在油燈下研討圖紙,反複推演結構細節,細化每一片甲片的角度和弧度疊加方式。
耗費了難以計數的上好精鐵原料,經曆了無數次近乎絕望的失敗與重來,終於在這耗費無數心血的十五個晝夜裏,勉強打製出了第一批成品——十五副符合皇帝構想的鐵鱗甲樣甲。
此時,盔甲作坊的大匠師趙景前,早已帶著幾位核心參與製作的大匠,畢恭畢敬、如同等待神隻降臨般肅立在作坊入口內側。
趙景前年約四十,身材敦實如一塊鐵砧,個頭不高卻蘊含驚人的力量。
他的雙手骨節粗大變形,布滿厚厚的老繭和數十處深深淺淺、顏色各異的新老燙傷疤痕,宛如一幅生鐵鑄造的滄桑地圖。
然而這雙飽經錘煉的手上方,那雙眼睛卻依然銳利如鷹隼,明亮如星辰,閃爍著對金屬、對力量、對極致防護的執著與理解。
他是天工之城從無到有、拔地而起的見證者與建設者,是裴徽登基之初,頂著巨大阻力從老舊腐朽的軍器監親手掌眼、親自挑選挖出的技術瑰寶。
這兩年來,在裴徽那每每如同預見未來般的點撥和天工之城近乎無限量資源供給的錘煉下,他的手藝已從軍器監的頂尖水準躍升至一個無人能及的高度,眼界更是如同被推開了通往新紀元的大門,豁然開朗。
年輕的皇帝身影甫一進入這片專屬於鋼鐵與力量的空間,趙景前帶著眾人深深彎下腰,那躬身的弧度幾近九十度。
待裴徽走近,趙景前小心翼翼地往前一步,如同捧起初生嬰兒般,極其慎重地將一副閃爍著冷冽寒光的鐵甲捧到皇帝麵前。
他臉頰上的肌肉因激動而微微抽搐,聲音帶著因徹夜勞作而產生的沙啞和壓抑不住的昂揚:“陛下,此甲便是按您當初口授之構想,臣與十餘位老夥計……反複試驗,日夜不休,一錘一錘打製出的鱗甲!全副甲胄,以官秤稱量,重二十四斤整!”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連空氣都帶著這甲的重量,“其中耗用經過精煉、無雜的上等精鐵,足有十七斤有餘!尚未計算開爐冶煉所費焦炭之巨!若再配齊陛下要求之帶護頸明盔與鐵臂護腕……全副著甲,總重將近……三十斤!”
最後那個數字被他咬著牙報出,既是沉重代價的自白,也帶著一絲完成使命的自豪。
裴徽伸出雙手,沒有讓侍從代勞,穩穩地將這副沉甸甸、凝聚著血汗與新思想的鐵甲接了過來。
觸手冰涼無比,帶著精鐵經千錘百煉後特有的凜冽質感。
他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一寸寸掃過甲身。
甲片果然如他所要求,是邊長約二寸略多約67厘米)的方形精鐵片,每一片的邊緣都被精心打磨光滑圓潤,絕不會磨損內襯的衣物和肌膚。
一片片冷硬的鐵片如同魚鱗,又似屋頂疊壓嚴密的瓦片,相鄰之間必有部分精密的咬合重疊,層層相扣,環環相扣,構成一片活動的金屬硬殼。
最顯眼的是前胸位置,鑲嵌著一塊被反複打磨得光可鑒人、能照出人臉的圓形厚重護心鏡,直徑足有八寸!
厚實堅固得令人心折。
裴徽修長的手指拂過冰冷的甲片表麵,指尖清晰地感知到那並非一塊死板的平板——整副甲胄的內裏,覆蓋著一種極其精妙、肉眼難以察覺卻又真實存在的、均勻向外拱起的微弧麵。
這正是他所堅持的“卸力”設計之精髓所在——敵人鋒利的箭矢、沉重的刀鋒,撞擊到這如同活物般的甲麵弧線時,一部分力量將被巧妙地牽引、滑開,而不是如同擊中鐵板般全盤硬接!
“好!”一聲短促卻無比清晰的讚許,如同金石墜地,在嘈雜的工坊一角驟然響起。
裴徽眼中那專注審視的寒冰瞬間溶解,閃過一道毫無掩飾的滿意銳光!
他手臂用力,將那沉重的鐵甲掂量了一下,如同在掂量一個戰士的生死,暗自以手下最精銳悍卒的極限體力作為衡量砝碼。
三十斤,這分量懸在肉體凡胎之上,尤其是在酷暑行軍、長途奔襲之時,無疑如山之重負。
但想到那些戰士平日操練時背負的糧食、帳具、武器之重,想到戰場上一條命與幾十斤精鐵的永恒換算——這重量,似乎又有了值得的理由。
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如炬般落在趙景前那張被煙火熏染得滄桑黝黑、此刻卻因巨大期待而幾乎在燃燒的臉上:“趙景前!”
聲音陡然拔高,如同戰場敕令,“這副鐵甲,爾等做得極好!竟能悉數揣摩並化用朕之所思,更精工錘煉至此等境地!用心,用心良苦矣!”
那‘用心’二字,他咬得特別重。
皇帝親口呼名!
這簡簡單單四個字落在趙景前耳中,簡直如同九天驚雷貫頂!
巨大的、從未奢望過的榮耀感如同洶湧的鐵流瞬間衝垮了他所有的鎮定,席卷全身每一塊筋肉,每一根骨頭。
他身體猛地劇烈一顫,仿佛整個人被無形的重錘轟然擊中。
一張飽經煙火淬煉、早已習慣平靜的麵孔,瞬間漲得通紅,如同爐中剛取出的烙鐵!
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了好幾次,卻隻能發出嗬嗬的氣聲,擠不出哪怕一個完整的謝恩字眼!
他身後所有參與打造的大匠,連同那些侍立在側的工坊官員,甚至羅曉寧的麵上,都瞬間湧現出近乎狂喜的激動。
尤其是那幾個親手錘打每一片甲片、為那微妙弧度耗盡心血的老匠,眼中竟瞬間盈滿了滾燙的淚光,死死咬著嘴唇才能不泄出聲來。
能得到這位如同天神般俯瞰帝國工匠體係、每每以超越時代的奇思推動著天工之城前行的年輕帝王的認可與肯定,是他們整個匠師生涯、乃至整個家族血脈所能企及的至高無上的輝煌!
“謝……謝……陛下天恩!”趙景前幾乎是用全身氣力,才從緊繃的喉嚨裏掙紮出這幾個破碎的字眼,語不成句,聲音哽咽得如同被砂石磨礪。
裴徽將甲胄鄭重遞還給一旁侍立的衛士——不再是剛才的冰冷審視,而是如同托付一個戰士的生命。
隨即問道:“配套步卒之鐵盔、護頸、臂腕之甲,可已齊備?”
羅曉寧聞聲立刻跨前半步,在皇帝灼灼目光下躬身回稟,語速如磐石落地,清晰可辨:“啟稟陛下,按新甲樣式打造之鐵盔、鐵護頸已大致完備,剩餘甲片淬火後正在緊張打磨穿孔,半數可用。至於臂腕護甲,鍛打粗形已成,正連夜精修。”
“臣鬥膽請命,向陛下立下軍令之狀:最多再三日,必能將剩餘部屬全部依陛下構想之規格交付!”
他最後幾個字斬釘截鐵,如同在燃燒生命力做出保證。
裴徽微微頷首,那凝滯在工坊上空的沉重氣氛似乎為之一緩。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眼前這群人——他們滿身油汙煙塵,雙手粗糙開裂如老樹皮,衣衫襤褸沾滿鐵屑與汗堿,然而正是這樣一群人,用血汗澆灌著帝國的武力根基。
他語氣中難得地帶上了幾分發自肺腑的溫度:“爾等……做得很好,辛苦了。”
這句普通的撫慰,在這群習慣了機械勞作、習慣了卑微地位的匠師耳中,卻如同冰天雪地裏突降的暖陽,令許多眼眶瞬間重新濕潤起來。
但裴徽的話並未結束,他緊接著拋出的問題如同鋒利的刻刀:“眼下這盔甲作坊,所遇最大困難為何?是精鐵材板不足?熟練匠人手短缺?還是鍛造之法本身仍有難逾之天塹?”
空氣再次微微一凝。趙景前下意識地飛快抬眼瞟了一下羅曉寧。
羅曉寧幾乎沒有表情變化,隻是用眼神無聲地鼓勵:天子垂問,直陳便是,何須遮掩!
趙景前深吸一口氣,鼓起胸腔內那股橫了心要說實話的膽氣,聲音竟比平時洪亮了幾分,帶著匠人特有的那種粗糲的坦率:“啟稟陛下!是……是人手!總覺著……不夠用啊!”
此言一出,如同在悶罐中撕開了一道口子,他身後那些老匠們緊繃的身體竟都不自覺放鬆了一絲,眼中流露出“總算有人說出實情了”的釋然和壓抑太久的委屈。
這“不夠用”三個字,道盡了他們所有核心大匠半年以來的切膚之痛,是所有疲憊與焦慮的核心源頭。
趙景前這話,如同一記鐵錘重重砸進了在場每一個匠師的心坎,掀開了血淋淋的現實。
裴徽立國雖然時日尚短,但這年輕的帝王卻以雷霆萬鈞之勢,短短數月內便同時掀起三處刀兵——西南蜀地剿滅不臣,北方幽州抵禦契丹寇邊,東南則彈壓意圖割據的江南節度使。
三線同時作戰,動用超過十五萬精銳大軍!其後勤壓力,如山如海。
這三線節節勝利、捷報頻傳的背後,除了前線將士用命、統帥指揮得當之外,一個無法忽視的支撐是:源源不斷輸往前線的精良武裝。
甲士身上的鐵甲是否堅不可破?手中戰刀能否斬斷敵刃?連發快弩能否箭如雨下?巨型槍弩能否洞穿城門?改良拋石機能否砸碎城垛?
每一項都關乎勝敗,每一件都出自眼前這片被汗水浸透的區域。
支撐如此龐大的戰爭消耗,是近萬名工匠在這如同巨大熔爐般的天工之城工坊內,幾乎無休無止的勞作!
雖則裴徽深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之理,立國初始便改革了匠人規製,其俸祿銀錢遠超農人稅賦之得,更有清晰的計件獎賞之法激勵,實屬曆代匠人前所未有的優渥境遇。
然而,連續數月每日超過六個時辰的強力勞作,便是鐵打的金剛也需淬火喘息。
每一片甲葉的敲打,每一根弩臂的打磨,每一爐鐵水的傾注……無不消耗著匠師們的精氣神。
人,尤其是精熟技藝、能掌核心工序的大匠,成為了這片創造金屬生命的森林中最為珍貴也最為匱乏的資源,如同暗流中的孤島,永遠處於幹渴的狀態。
裴徽的目光——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看清靈魂的質地——緩緩掃過每一位在場大匠師的臉龐。
汗水在他們溝壑縱橫的臉上淌出蜿蜒的溝渠,煙塵侵染了眉目,深深的疲憊如同印痕刻進眼底深處,然而在那疲憊之下,除了對皇帝問話的敬畏、對認可榮耀的珍視、對解決困難的一絲期盼……更有一種根深蒂固的、不願多事更不願觸碰行規的保守,如同一層堅韌的金屬外殼護在心髒外。
空氣沉默了片刻,這沉重的寂靜被遠處水錘的轟隆聲填滿。隨即,裴徽的聲音清晰地響起,打破了這片凝滯:“人手,朕可以加——甚至可以大量加,將天下手藝過人的鐵匠源源送來!”
這如同強心劑的承諾讓所有人精神一振,眼中瞬間燃起希望的火焰。
然而皇帝的下一句話,卻陡然凝固了所有的欣喜:“但朕有個要求——”
所有人的心髒驟然被一隻無形之手攥緊,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他們屏住呼吸,仿佛連工坊內震耳欲聾的打鐵聲都瞬間消隱了,隻剩下劇烈的心跳在胸膛裏如擂鼓般敲響。
空氣凝固得像被投入冰窟的鐵塊。
裴徽的目光如同兩道實質的寒鋒,平靜卻又鋒銳地掃視全場,一字一句,清晰無比,不容任何質疑和回避:“你們這些老匠人、大掌案!不能隻讓新來的人幹些粗活——扛木頭、拉風箱、燒炭火!你們——必須親手教他們!將你們那些所謂‘吃飯保命’的本事、那些幾十年才摸索出的獨門訣竅,傾囊相授!分毫不許藏私!”
“轟!”
仿佛一個巨大的、無形的炸雷在每一個工匠的靈魂深處炸響!石破天驚!
趙景前瞬間石化了。
他身後的所有大匠,無論老少,臉上那剛剛燃起的火焰如同遇到萬載寒流,瞬間凝固、碎裂、然後化為一片呆滯的死灰。
若非說出這話的人是至高無上、手握生殺大權、更如神隻般指引著天工之城方向的皇帝陛下……任何一位六部的尚書、天工之城的總管,哪怕是羅曉寧當麵提出此等要求,他們此刻恐怕早已是重則指著鼻子怒罵出聲,輕則當場臉色鐵青如屍、拂袖而去、心中埋下衝天怨懟之火!
千百年匠人行當的鐵律是什麽?!
——師徒傳承!師為父,徒為子!三年打雜,六年學藝,十年方能窺門徑!傾囊相授?那是瘋子!
——教會徒弟,餓死師傅!把自己壓箱底吃飯的獨門手藝都掏出去了,將來新人踩著自己上位,自己這把老骨頭還值幾個錢?還怎麽養家糊口?
——所謂“秘方在手,富貴我有”!那些祖輩用性命換來的小竅門、那些無數次失敗摸索出的精準火候、鐵口銅牙都撬不出來的微妙手感……那是祖傳的飯碗,是家族立足的命脈!
無數念頭,帶著千年行規的冰冷和自身利益攸關的恐懼,在這些老匠人腦中瘋狂衝撞。
他們麵麵相覷,臉上的表情從最初的震驚錯愕,迅速轉變為難以理解、無法接受的茫然失措,最後深深沉入一種被逼到牆角、如同待宰牛羊般巨大憂懼的泥潭中。
喉頭滾動,嘴唇翕動,卻呐呐地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更不敢直接忤逆那不容置疑的天威。
裴徽何等人物?他洞若觀火,太了解這片土地上承襲千百年的工匠保守傳統與根植骨髓的生存邏輯了。
看著眼前這一張張被恐懼和困惑揉皺了的老臉,看著那藏在眼底深處的、近乎本能的劇烈抵觸情緒,這位年輕的帝王反而嘴角微微向上牽動,發出了一聲幾不可聞、甚至帶著一絲輕鬆的輕笑。
這笑聲,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激起的第一圈漣漪,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也讓匠人們緊繃欲斷的神經瞬間緩和了一線。
“諸位老匠師,不必如此憂心忡忡,如赴刑場。”裴徽的聲音放緩,帶著一種撫平波瀾的力量,清晰地傳入每一個緊繃的耳中。
“朕知道你們的所思所慮。你們的手藝、你們的獨門訣竅,是你們安身立命之本,是你們養家糊口、傳諸子孫的依靠,非金銀可換。朕豈會行那斷人根本、絕人生路之惡事?”
他語氣沉穩,似乎有種奇異的安撫力量,讓眾人繃緊的心弦稍稍鬆了一絲縫隙。
他隨即話鋒流轉,帶著一種庖丁解牛的精準:“朕且問你等,你們如今所得銀錢月餉,是否按初、中、高、大匠師四等品階,領取定額餉銀?之後再加上你們親手做出多少把刀、多少副甲胄,按件計發額外獎錢?”
羅曉寧在旁,立刻代為高聲補充證實:“陛下明察!確是如此!初匠月俸二兩,中匠三兩,高匠五兩,大匠師足有八兩!再依各作坊完成官定月額,按件計酬,多作多得!此乃陛下登基後為工部天工之城定下的新法,深得匠心!”
他的聲音如同給皇帝的話加上一道法度印章。
“是!陛下!”趙景前和身後幾位品階高的匠師連忙躬身應答,心中卻愈發困惑,不知皇帝所圖為何。
“對!正是此法度,”裴徽微微頷首,目光如炬般鎖定在場的工匠,語調陡然一揚,“朕,今日便為你等再立一樁新規矩!”
聲音如同驚堂木拍下:“從即刻起,凡大匠師等級之工匠,若收徒授業者,朕額外再予他一份‘師傅月餉’!與本身月俸、計件獎錢,三酬並行!”
“‘師傅月餉’?”這四個字在作坊內嗡嗡回響,如同投入死水的幾枚石子。所有的匠人眼中都露出了茫然——前所未聞!這是何意?
“對!額外的一份銀子!”裴徽斬釘截鐵,字字如珠,“此‘師傅月餉’之多少,便取決於你帶了多少徒弟、你帶出的徒弟手藝到了何等境地!”
如同一道閃電驟然劃破漆黑的夜空!
在場的所有匠師,沒有一個不是飽經世故又聰明絕頂之人!
皇帝的這番話語,每個字都如同重錘砸在他們的認知壁壘上!
其中巨大的利益和前所未有的運作方式,如同撥雲見日的利劍,瞬間照亮了他們心中原本隻有黑暗和本能的恐懼!
不必事事親力親為去打鐵?不必累死累活熬幹心血去計件?
隻需指導那些新人……教他們做事……監督他們做好……然後就能憑借自己那些“獨到眼光”和“深厚經驗”,拿到一份甚至可能超過自己親手打鐵錘甲所得獎錢的額外俸祿?!
而且——隻要徒弟帶得多、帶得好,產出越多,自己這份“師傅錢”就水漲船高?
簡直……簡直是天上掉下一座金山,還偏偏砸在了自己腳下!
巨大的利益驅動如同奔騰的洪流,瞬間衝垮了那傳承千年的保守堤壩!
趙景前第一個如醍醐灌頂!
他感覺眼前豁然開朗,仿佛整個世界都變成了金光閃閃的銀錠!
巨大的激動瞬間如火山噴發般從胸中湧上頭頂,他眼神中的恐懼和茫然一掃而空,爆發出足以灼燒空氣的熾熱光芒!
他猛地單膝跪地若非皇帝在麵前,幾乎要雙膝跪下激動磕頭),聲音因為極度的亢奮而顫抖尖銳,響徹了整個作坊區:“陛下聖明!此法……此法當真是……妙絕!妙絕啊!”
“天工之城……往後無憂矣!臣……臣等在此立誓!從此定當竭盡全力,將一身所學,傾囊相授,絕不藏私!天地鬼神共鑒!若有欺瞞,甘受天誅!”
他用盡了所有能想到的誓言來表達此刻的靈魂震顫。
其他工匠,包括羅曉寧帶來的工部官員,此刻全都如夢初醒!巨大的驚喜如同海嘯般襲來!所有人都意識到這份“師傅月餉”背後意味著多大的好處和徹底的生存保障轉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