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2章 對蜀地偽朝狂風般的攻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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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薑維城。
    張巡的軍令,如同一點從九天墜落的熾熱隕星,被狠狠彈入了滾沸的油鍋。
    “全軍拔營!目標——成都府!”
    這簡短而冷酷的七個字,從傳令兵撕裂的喉嚨裏噴薄而出,每一個字都像帶著鐵鏽與血腥味的冰雹,砸碎了薑維城內僅持續了三天、如同鏡花水月般的喘息與休整。
    剛剛愈合一絲的傷口被粗暴地撕開,潛藏在短暫安寧之下的那頭名為“戰爭”的洪荒巨獸,被這尖銳的號角徹底驚醒,發出了震徹寰宇的咆哮。
    每一個齒輪,每一個環節,都在無形的巨力驅動下,開始了瘋狂而精準的咬合轉動。
    傷兵營的悲歌,那些因疼痛而壓抑、因絕望而斷續的低微呻吟,瞬間被一股更為龐雜、雄渾且刺耳的聲浪徹底吞噬。
    輜重營方向,沉重的原木車輪碾壓著滿地的碎石與凝結的血塊,發出令人牙根酸軟的“吱嘎——吱嘎”聲,伴隨著力夫們胸腔裏擠壓出的、如同野獸低吼般的號子:“嘿喲!加把勁!給老子裝穩咯!誰敢偷懶,誤了軍爺的事,老子扒了他的皮!”
    汗水和塵土在他們精赤的上身流淌,勾勒出岩石般虯結的肌肉線條。
    沉重的糧袋、成捆的箭矢、鐵匠鋪新打的刀槍矛尖、巨大的攻城部件被粗暴地裝上吱呀作響的大車。
    鐵匠鋪區域,爐火燃得正旺,暗紅的火舌貪婪地舔舐著漆黑的爐膛。
    空氣被灼燒得扭曲。密集如疾風驟雨的金屬錘擊聲連成一片,毫無間隙。
    赤膊的鐵匠們,古銅色的皮膚泛著油光,仿佛剛從熔爐裏撈出來,巨大的鐵錘在沉悶的吆喝聲中起落,每一次砸在燒得暗紅的鐵塊上,都濺起一大蓬金紅的火星,帶著刺鼻的鐵腥味彌漫開來,如同戰場散去的亡魂不甘的氣息。
    馬廄更是炸開了鍋。
    上千匹精心挑選的戰馬,被這突如其來的喧囂驚擾,不安地刨著覆蓋硬土的蹄子,“篤篤篤”的悶響如同沉重的鼓點擂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尖銳焦躁的嘶鳴此起彼伏,穿透所有雜音,直衝雲霄。
    馬夫們額頭青筋暴起,呼喝著安撫牲口,動作卻不敢慢上半分。
    空氣不再僅僅彌漫著洗刷不盡的血腥與苦澀的硝煙。
    新的、更複雜也更致命的氣息,像無數根無形的觸手,強行擠入了士兵們疲憊的鼻腔。
    磨刀石上飛濺出的、帶著鐵鏽鹹腥味的冰冷水汽;
    遠處大灶上剛剛熬煮滾沸的粟米粥散發出的、反常的誘人穀物香氣,此刻卻讓人聯想到短暫的飽腹隻為迎接下一刻的殺戮;
    最令人窒息的是那無處不在、如同千鈞巨石般壓在每個人胸腔上的殺伐之氣。
    它冰冷、粘稠、帶著鐵鏽的甜腥,仿佛一張巨大的無形鐵網轟然落下,將整座薑維城、連同裏麵每一個喘氣的生靈都籠罩其中,勒緊咽喉。
    夜色,濃重如墨,是最好的偽裝,也是最鋒利的無聲之刃。
    就在劉誌群那人數龐大、甲胄鮮明的先鋒軍團還在喧囂中緊張地整備輜重車輛,檢查馬蹄鐵是否牢固,為即將到來的強行軍做最後準備時——兩股更為幽暗、更為致命的潛流,已如同鬼魅般在無人察覺的角落悄然離開了這座喧囂的堡壘,無聲無息地融入了蜀地南方的茫茫夜色。
    他們的離去,沒有號角,沒有馬蹄,甚至沒有一絲多餘的氣流波動。
    城根一處不起眼的陰影裏,王玉坤如石雕般矗立。
    左臂的傷口在攻城血戰中差點廢掉,此刻被重新精心包紮,厚實的白麻布下,塗抹的是天工之城特製的“冰蟾續骨散”,帶來陣陣沁骨的清涼,暫時壓製了內部那持續不斷的、如同炭火灼烤般的隱痛。
    但這深入骨髓的痛苦,絲毫未能影響他動作的精準與迅捷,那雙深邃的眸子在黑暗中閃著幽光,平靜得可怕。
    他麵前,兩百餘名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特戰精兵,無聲列陣,如同融入深淵的墨汁。
    王玉坤的目光掃過每一張飽經風霜的麵孔,低聲卻清晰地開口,聲音像冰棱刮過鐵片:
    “弟兄們,薑維城的血還沒幹,但下一個碗,得盛成都府的!大帥下了死令,成都要亂!怎麽亂?靠我們這把刀,要在他們心窩子上剜個窟窿!”他深吸一口夜風中的寒氣,“此去凶險,九死一生。都是爹生娘養的好漢子,若有不願者,此刻出列,絕不追究。一旦啟程,再無退路。”
    黑暗中一片死寂,隻有壓抑的呼吸聲。
    “將軍!”一個聲音響起,是前哨老刀疤,臉上猙獰的刀疤在陰影裏扭動,“老子從劍閣跟著大帥殺到薑維,這趟閻王殿,老子去定了!怕個卵!”
    “對!怕個卵!”低沉的附和聲如同地下潛流。
    “好!”王玉坤眼中閃過一絲激賞,隨即被冰寒取代,“入川是客,是潰兵,是難民,是樵夫!把自己刻進骨子裏!忘了你的官身,忘了你的刀!你就是你裝的這個人!”
    無聲的指令下達。兩百餘人瞬間分成數股,動作快如狸貓,迅疾無聲。
    一群人快速換上破爛不堪、沾滿新鮮泥漿甚至刻意塗抹的暗紅汙漬的偽軍號衣。
    一個精瘦的漢子掏出一把鍋灰混著草汁,利落地往旁邊戰友臉上抹:“麻子,低點頭!嘖,這傷口不夠新鮮…加點雞血!”
    很快,這群人眼神渙散,步履虛浮踉蹌,弓著腰,相互攙扶,嘴裏發出斷斷續續的哀嚎呻吟,活脫脫一群剛從劍門關、薑維城那血肉磨坊裏爬出來的漏網殘兵,消失在通往南方莽莽群山的崎嶇小徑。
    另一股人則換上了粗劣的葛布短褐、麻鞋。
    武器被巧妙隱藏:淬毒的吹箭和精巧折疊的連弩藏在空心的扁擔裏;
    塗黑的小型猛火油罐裹在山貨中;淬毒的三角釘塞進幹糧袋底。
    一個麵容愁苦的老兵扮演著領頭的老貨郎,沙啞地吩咐:“都精神點!記住我們是彭州販山貨的,遭了兵災往成都府投奔親戚!誰他娘露出殺氣,我剁了他的手!”
    這群“逃難商販”匯入了湍急河流邊的隱秘渡口隊列。
    最後一股,人數最少,約五十人,卻個個精悍如豹狼。
    他們幾乎摒棄了所有常規裝備,隻帶著特製精鋼合金打造的蠍尾攀岩爪鉤、浸了桐油異常堅韌的牛筋繩索、濃縮的高能肉脯幹和大量驅蟲蛇的藥粉。
    他們的目標是西蜀絕壁——摩天嶺、大小劍山埡口。
    領頭的正是那“老刀疤”,他嚼著肉幹,低聲嘶吼:“翻過去!爬過去!滾過去!老子隻要一個結果:五天之內,老子要在眉州城裏撒尿!都給我死在裏麵,也得死在成都府的地盤上!”這隊人馬融入山林,眨眼無蹤。
    王玉坤身邊,隻留下了一支一百人規模的精銳小分隊。每個人氣息內斂,眼神銳利如鷹隼。
    王玉坤一一檢查,動作如同撫琴般精確:腰間皮囊裏幾枚特製的“掌心雷”,引信被特殊油紙嚴密封裹,觸手冰涼而沉甸甸的,散發著危險的硝石味;
    袖中暗藏的淬有“見血封喉”蛇毒的袖箭,機括滑順無聲,針尖幽藍,隻需輕輕一按便能發出奪命的輕嘯;
    那柄貼身緊握的烏金短匕“寒星”,鋒刃在極致的黑暗中,竟流轉著一線若有若無的幽藍冷光,顯然是融入了天工之城的神秘金屬。
    他的目標異常清晰:梓州?不!他的目標是越過前方的喧囂戰鬥,以最快、最冷酷、最卑劣的效率,在偽朝後方最富庶也是防禦最為鬆懈的心髒地帶——眉州、嘉州、戎州,掀起一場足以蝕骨銷魂、讓根基動搖的無形風暴!
    流言、毒殺、縱火、襲擾……無所不用其極。
    他最後看了一眼城頭的方向,那裏是張巡帥旗飄揚之處。深吸一口氣,冰涼的氣流壓下手臂深處的灼痛。
    “記住,”他的聲音低沉而冰冷,如同深潭下流動的萬年寒水,“我們是影子,融於黑暗,不見光;我們是瘟疫,散於市井,蝕其魂;我們是閻王的催命符,悄然而至,索命無聲!要快!要狠!要讓他們在疑惑中猜忌,在流言中恐懼,在無聲中崩潰!”
    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針,“此行任務‘蝕心’,出發!”
    命令簡潔如刀,沒有絲毫猶豫。十道身影化作模糊的暗影,沿著一條靠近寬闊官道、卻又被茂密灌木和崎嶇地形巧妙遮蔽的廢棄商路,如同被夜色吞沒的幽靈,悄無聲息地向南疾行,速度驚人。
    城牆的另一角,截然不同的滲透在同步進行。
    趙小營身著深青色不起眼的布袍,負手而立,看著眼前數十名男女老少、身份各異的“普通人”。
    他們的偽裝爐火純青:一位顫顫巍巍、眼神渾濁的“老丈”,拄著竹杖,背著一個破舊背簍,裏麵是幾塊粗餅;一位“風塵仆仆”抱著啼哭嬰兒的年輕“婦人”,臉上滿是泥汙和疲憊;幾個“商人”打扮的中年人,低聲討論著貨物損失;幾個精壯的“腳夫”扛著扁擔繩子……他們都是趙小營麾下最頂尖的“不良人”——“百麵”。
    “偽帝,楊國忠。”趙小營的聲音響起,如同陰冷的微風吹過湖麵,沒有一絲波瀾,卻足以讓所有聽者心頭一凜,“我們真正的目標,是讓那個坐在成都暖塌上的偽帝,和為他鞍前馬後的楊國忠,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懼與背叛。”
    他蒼白修長的手指微微抬起。
    “你們的武器,不是刀槍,而是毒舌和蜂針!是恐懼的種子,信任的裂痕!流言要入骨三分:繪聲繪色說唐軍天威,‘親眼所見’偽軍慘狀;說晉嶽將軍幡然醒悟後如何泣血力勸同袍歸順;把那封‘泣血信’複本,”
    他指了指腳邊幾個不起眼的木箱,“用盡一切辦法,送進每一個你想動搖的人的心裏!縫進鞋底,塞進掏空的蘿卜,夾在劣質宣紙抄寫的佛經裏…成都的茶樓、酒肆、府衙外圍、大戶人家的後門…都是我等的戰場!”
    一個“藥商”打扮的中年人上前一步,壓低聲音:“將軍,‘釘子’已經動身了嗎?‘鷓鴣’成都暗樁)那邊的線頭可還在?”
    趙小營嘴角勾起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弧度:“‘寒鴉’特定聯絡通道)暢通,‘影子’已經到了。至於‘鷓鴣’……”他頓了頓,冰冷的目光掃過所有人,“他們按照陛下的旨意,全權由繡衣使統領甲娘指揮,”
    無聲的回應。沒有慷慨激昂,隻有如同融入骨髓的職責。
    數十名不良人悄無聲息地匯入了因戰亂而惶惶南逃的難民人流,立刻變得不起眼,臉上自然流露出慌亂與絕望。
    另一些則如同水銀瀉地,悄無聲息地鑽入早已打通的、如同蜘蛛網般遍布蜀地的隱秘水道入口或地道口,徹底消失在地表之下。
    趙小營本人並未隨隊離開薑維城。
    他如同一隻巨大的、耐心而冷酷到骨髓裏的毒蜘蛛,緩緩走回他的盤踞地——位於城中一處偏僻角落、毫不起眼的“濟世堂”藥鋪。
    藥鋪門臉窄小,藥香被一股更深邃的土腥味壓製。夥計麵無表情地點點頭,為他打開通往後院的厚重暗門。
    幾盞細小的桐油燈在角落燃燒,豆大的火光勉強照亮中央一張巨大的、沉甸甸的鬆木方桌。
    桌上攤開一張巨大無比的蜀中城防圖!
    這張圖,遠比張巡軍中所用要詳盡十倍,陰森百倍!
    它不僅標注城池、山川、道路,更有著密密麻麻、令人頭皮發麻的特殊符號:猩紅的叉號代表已被滲透或策反的官員;
    幽藍的細線如同毒蛇蜿蜒,那是通往城內糧倉、武庫乃至偽朝中樞府衙後花園的隱秘水道或地道;
    濃黑的圈標注著關鍵水源位置水井、河流引入口);
    還有一些蠅頭小楷寫下的名字和簡短卻足以致命的評語——“貪財”、“懼內”、“有私生子在外”、“好男風”、“記恨上司”……
    房間裏空氣如同凝固的毒膠。
    唯一的聲音是趙小營蒼白得幾乎透明的手指,在地圖上緩緩滑動的細微聲響沙……沙……)。
    指尖最終停留在兩個並排的名字上:“成都·偽帝李玢”、“成都·楊國忠”。
    指尖的力道仿佛要將那承載著名字的紙張戳穿,留下深深的凹痕。
    他那張常年不見陽光、如同上好白瓷精心燒製卻毫無血色的臉上,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勾起一抹弧度——冰冷得沒有一絲人類的情感溫度,如同最致命的毒蛇在黑暗中無聲顯露獠牙前的微笑。
    “成都……”他的低語在地窖的封閉空間裏響起,帶著奇異的、仿佛來自九幽之下的回響,縈繞不絕,充滿了令人骨髓發冷的惡意,“安逸太久了。該…動…一動了。”
    他微微側首,對著身邊。
    那裏幾乎什麽都沒有,如同空氣微微扭曲了一下。
    一個全身裹在深灰色夜行衣裏、連眼睛都掩藏在特殊編織網格後的身影,如同一道凝聚的夜色影子,幾乎感覺不到存在感,仿佛隻是趙小營自身延伸出的意念。
    “‘影子’,”趙小營的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如淬毒的寒針,穿透凝滯的空氣,“你親自去。走‘寒鴉’那條路,務必聯絡上我們在成都府‘聽雨樓’的頭號暗樁‘鷓鴣’。”
    他從袖中緩緩拿出兩件物品:一枚小巧的烏木牌,上麵沒有字跡,隻有一道極深的、仿佛浸透血痕的刻痕;一卷薄如蟬翼的絲絹,上麵用墨魚汁寫滿了細小的名字、職務和弱點。“然後,去找繡衣使統領甲娘。遞上我的信物和這份名單。”
    他把木牌和絲絹遞向陰影。
    那被稱為“影子”的部下伸出手,動作快得幾乎無法捕捉,接過木牌和絲絹,貼身藏入衣物深處,毫無聲響。
    整個過程流暢得如鬼魅移形。
    “目標明確——楊國忠。”趙小營的語氣毫無波瀾,仿佛在談論天氣,“‘鷓鴣’精於布局造勢,繡衣使擅使詭秘毒藥和刺殺。看準時機,三方合力,給這位偽朝的‘擎天玉柱’,來個‘斬首’之局!”
    他那冰冷的手指在“楊國忠”三個字上重重一點,“記住,要快!要幹淨!更要讓他死得‘合情合理’——最好是…天怒人怨,眾叛親離…或者,幹脆就死在偽帝的猜忌之下!”
    說到最後,一絲毒蛇般的快意終於在他冰冷的眼底閃爍了一下。
    “影子”對著趙小營的方向,無聲地深深一躬。
    隨即,如同融入牆壁的墨跡,悄無聲息地退向後院最幽深、油燈光芒徹底無法抵達的角落。
    那裏仿佛裂開了一道無形的縫隙,他身形一閃,徹底消失其中。
    趙小營的目光重新落回地圖上那被無數條代表殺機的線條環繞的“成都”,眼神深不見底。
    房間裏隻剩下油燈芯燃燒時偶爾發出的、極其微弱的劈啪爆裂聲,以及那無聲彌漫開來、足以凍結靈魂深處的殺伐寒氣。
    ……
    卯時初刻淩晨五點)。
    薑維城東麵那飽經戰火、布滿刀砍箭痕、坑坑窪窪的巨大城門,在絞盤沉重而刺耳的嘎吱聲中,如同沉睡巨獸的血盆大口,轟然洞開!
    粗大的鐵鏈“嘩啦啦啦啦”地劇烈拖動摩擦。
    巨大的、包裹著厚重鐵皮的鬆木吊橋猛地落下,沉重的橋身狠狠砸在早已渾濁不堪的護城河麵上,“砰——轟!”一聲巨響,激起大片汙濁的水花和淤泥,水霧彌漫,帶著腐朽腥臭的氣息撲麵而來。
    幾乎在吊橋砸落水麵的瞬間,一道如同地獄烈火般的身影便已如離弦之箭,一馬當先衝了出來!
    劉誌群!
    他胯下是名駒“踏炎烏騅”,通體墨黑如緞,唯有四蹄根部一圈火紅鬢毛,仿佛踏著烈焰。
    這寶馬神駿異常,噴吐著濃重的白氣,鼻孔賁張。
    而它的主人,更是比它更耀眼的殺神!
    一身赤紅如血的明光鎧高級將領鎧甲),由天工之城無數精心打磨的弧形甲片鑲嵌串聯而成,在熹微卻清冷的晨光中,反射出如同熔岩核心般刺目欲盲的光芒!
    他仿佛就是一顆剛從九天墜落、熊熊燃燒、毀滅一切的隕星!
    他左手緊勒“踏炎烏騅”的韁繩,強健的臂膀肌肉隆起,右手倒提著一柄長達六尺、刃身寬闊呈奇特的螺旋狀的血色巨刃——正是他的成名重兵“赤蛟”!
    此刃飲血無數,此時仿佛也感應到主人的殺意,發出極其低沉的嗡鳴。
    “朱雀兒郎們!”劉誌群的聲音如同炸雷,借著清晨山穀的回音,震得城門樓上的灰塵簌簌落下,“成都的狗皇帝,就在前麵發抖!跟著老子——”
    他猛地將“赤蛟”斜指向南,刀鋒割裂空氣,發出尖銳嘯音,“殺——穿——梓州!活捉李玢!踏平偽宮!”
    “殺!殺!殺!”
    應和而起的,是五千聲喉嚨裏迸發出來的、充滿毀滅欲望的戰吼!
    回應他命令的,是山崩海嘯般的怒吼!
    在他身後,五千朱雀精騎如同壓抑到極致的赤色岩漿,瞬間衝開了城門的束縛,化作了沸騰奔湧的毀滅洪流!
    全身披掛赤紅皮氈或甲片的騎兵,座下的戰馬也披著深色或赤色的軟甲,如同地獄衝出的火焰騎兵。
    沉重的馬蹄踐踏著官道夯實的路麵,發出低沉而連綿不絕、如同大地腸胃抽搐的恐怖轟鳴!
    “轟轟轟轟——隆隆隆隆”,震波沿著地表傳遞,連遠處的山巒似乎都在微微顫抖!
    馬蹄揚起的塵土混合著晨露,形成一層赤黃的薄霧,更添威勢。
    每一個騎士臉上都刻滿悍勇,眼神狂熱地望著前方。
    這赤色洪流之後,是五千整齊列陣、殺氣衝霄的精銳步卒!
    他們扛著如林般密集的丈八長矛,長矛的鐵簇在熹微晨光中匯聚成一片移動的、跳躍的死亡寒星。
    腰間的橫刀刀柄統一向外,隨時可以抽出。
    沉重的軍靴踏地的聲音,與前方騎兵的馬蹄轟鳴不同,是另一種更加沉悶、堅實、充滿力量的節奏:“咚!咚!咚!咚!”如同巨人的心髒在擂動大地!
    步卒方陣後方,騾馬馱載著巨大而危險的攻城器械部件:神機炮那粗壯扭曲的木質杠杆支架在晃動中發出危險的呻吟;
    包裹著厚厚鐵皮、足有千餘斤重的沉重撞錘錘頭裸露著猙獰的鈍鋒;折疊起來的雲梯骨架如同鋼鐵巨獸的爪牙…這些冰冷的戰爭造物預示著即將到來的、更為殘酷的毀滅。
    整個軍團,如同一頭披著灼熱赤紅鱗甲、口鼻噴吐著灼熱蒸汽的遠古凶獸“赤魃”,帶著碾碎前方一切阻礙、吞噬一切的狂暴氣勢,沿著寬闊但略濕滑的官道,滾滾南下,直撲蜀中東北的最後一道可稱之為屏障的堅城——梓州!
    令人略感意外的是,這支龐大的軍隊行進速度極快,卻並未如同尋常大軍開拔那樣揚起遮天蔽日的衝天煙塵在晨露中不易揚塵是其原因之一,但並非全部)。
    前鋒百餘名最精銳的斥候騎兵,如同凶獸最敏銳的嗅覺器官,早已以城門為中心,扇形撒了出去,將官道及兩側數裏內可能埋伏的區域、可能布設絆馬索陷坑的位置反複梳理了數遍。
    後續大隊步騎則嚴格遵循著斥候快速留下的幾種極其隱蔽的標記——或許是某個岔路樹幹上不起眼的特殊砍痕,或許是某塊特定石頭上新擺的幾顆小石子。
    每當遇到可能激起煙塵的鬆軟沙地或泥濘處,隊伍會迅速分出一條細小的支流,由專門的步卒扛著簡易的木板、門板甚至大捆幹草迅速鋪上,大軍主力則踏著這些臨時鋪設物快速通過,盡可能地保持了行軍的隱蔽性與迅捷!這需要極高的組織和紀律性!
    劉誌群策馬衝上一個距離城門數裏遠的小緩坡,勒住韁繩。“踏炎烏騅”昂首發出一聲悠長的嘶鳴。
    他回望身後這條沉默而迅疾、在晨光薄霧中蜿蜒向南、赤紅如血的鋼鐵長龍。
    布滿橫肉、坑窪不平的臉上,獰笑如同刻刀雕出,混合著純粹的嗜血殺意和對即將到來的征服的極度自信。
    “快!都給老子再快些!”他的吼聲在清晨空曠的原野上傳得極遠,“讓那些龜縮在梓州城裏的軟骨頭,在老子用‘赤蛟’砸爛他們鳥城門之前,先嚇得尿在褲襠裏!老子要用他們的狗頭,給咱們成都府的慶功宴添幾個彩頭!”
    “吼!!!”又是一片沉悶卻更具力量的應喝之聲,鐵流的速度似乎又快了半分,赤紅的前鋒如同一柄燒紅的尖刀,狠狠刺向蜀地的腹心!
    幾乎就在朱雀軍團如赤潮般奔湧出城的同時,薑維城內更大的喧囂響起。
    鼓聲!震天動地的鼓聲!不同於之前催兵拔營的急促小鼓,此刻擂響的是沉重如同泰山壓頂的牛皮巨鼓!其聲“咚——!咚——!咚——!”
    緩慢、沉重,每一次敲擊都仿佛砸在人們的心髒上,激蕩著骨骼血脈。
    號角!嘹亮雄渾的號角!不是衝鋒的尖嘯,而是昭示王者親臨、大軍壓境的深沉長鳴!“嗚——嗚——嗚——!”如同傳說中的龍吟鳳唳,帶著絕對的威壓橫掃四野。
    張巡的主力開始拔營!
    旌旗,無數的旌旗!赤紅、玄黑、明黃、月白……各式各樣的旗幟在朝陽升騰而起的璀璨金光中翻滾如林!
    中央一麵最大、最威嚴的帥旗高高矗立:杏黃底,金線繡著一頭張牙舞爪、仰天咆哮的猙獰狻猊!那狻猊獸眼以罕見的血紅寶石鑲嵌,在陽光下折射出令人膽寒的嗜血光芒!
    正是張巡的“張”字狻猊帥纛!
    旗手是精挑細選的八名魁梧力士,需合力才能將此等巨纛穩穩擎起。
    在凜冽的晨風中,金線狻猊在巨大的旗麵上翻騰怒吼,發出裂帛般“呼啦——呼啦”的狂舞聲,聲震十裏!
    中軍大陣緩緩開出城門,如同移動的鋼鐵森林。
    步騎交錯,刀槍映日。
    行進在更加寬闊、直通成都府的最主要官道——劍門綿州成都道上。
    聲勢之大,毫不掩飾其最終目標——偽朝天定國的心髒,成都府!那杆巨大的狻猊帥纛,在初升的朝陽和愈發猛烈的晨風中獵獵狂舞,發出裂帛般的驚天巨響,仿佛在向整個戰栗的蜀地宣告: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天威煌煌,王師已至!
    與此同時,在主力左側,一支規模約一萬三千人的部隊一萬步卒,三千騎兵),在一位身披亮銀鎖子甲、麵容雖年輕卻異常剛毅沉穩的將領指揮下,脫離了主幹道的大隊,迅速轉向西南方向。
    此人正是張巡親信、年輕卻以嚴謹和執行力著稱的將領——張小虎!他手中緊握著張巡親筆簽發的一道密令。
    他們的路線沿著蜿蜒流淌、水勢漸豐的涪水涪江)河穀快速推進。
    相比於劉誌群直撲梓州的雷霆之威和張巡大軍直指成都的赫赫天威,張小虎軍的任務表麵看來似乎“輕鬆”一些——肅清主力側後方的安州、綿州、羅江等中小城池,確保那條從薑維城新占區延伸到主力軍團的漫長糧道生命線)絕對暢通。
    同時,還需嚴密警戒西麵那連綿起伏、如同巨龍脊背般橫貫南北的龍門山脈。
    那裏是天然的藏兵地和通道,潰敗的偽軍殘部、虎視眈眈的南詔探子、甚至本地豪強組織的抵抗力量,都可能從其中某個不起眼的埡口如同毒蛇般竄出,威脅大軍的後背與糧道。
    張小虎端坐在一匹青驄馬上,目光堅毅,冷靜地審視著前方漸趨狹窄的河穀地形。
    他知道,這“清道夫”的職責雖不及攻堅破城的鋒芒畢露,卻如同維係巨龍身軀的血管,絲毫差池不得!
    一旦糧道被斷,主力大軍將在蜀地腹地成為無根浮萍!
    他的軍隊必須像一把巨大而高效的鐵梳,按照既定的路線和時間表,快速而徹底地“梳理”後方!
    正如張巡所料,劍門天險崩塌、薑維堅城陷落、主帥楊子釗和監軍晉嶽被生擒尤其是那封在不良人推波助瀾下傳遍蜀地的“泣血勸降信”)……這些消息早已如同最致命的瘟神,在蜀地官場和底層民間瘋狂蔓延。
    天工快報在輿論戰場上的狂轟濫炸,以及此刻不良府這個龐大蛛網對地方官吏威逼利誘、分化瓦解……所有這些,都已將這後蜀之地的大小官員和守軍那點本就飄搖的抵抗意誌,徹底蛀蝕成了千瘡百孔的破絮。
    張小虎的軍隊抵達安州城下第一個目標小城)時,日頭已近中天。
    麵對這座城牆低矮、護城河狹窄的小城,他並未立刻揮軍強攻,甚至沒有命令包圍。
    一萬三千人就在城外寬闊處從容列陣,刀槍如林,反射著正午刺眼的陽光,明晃晃一片逼人的寒光!
    張小虎麾下,一麵高達兩丈的玄黑色大旗被緩緩豎起,上書一個巨大的血紅篆字:“張”!旗幟在微風中舒展,散發著無形的壓力。
    軍中一位被挑選出來的彪形大漢,手持一個鐵皮卷成的、類似喇叭的巨大傳聲筒,走到陣前,深吸一口氣,對著城頭開始大吼,每一個字都清晰傳入城中,如同驚雷滾滾:
    “聽著——安州城裏的守軍、官吏、百姓!吾乃大唐討逆副將張小虎!奉劍南道節度使張大帥諭令——討伐偽朝!”
    這開場已是先聲奪人。
    “偽帝李玢,篡位自立,殘暴不仁!天兵至劍門,三日克薑維,天威所向,無不披靡!楊子釗已束手就擒!安西、北庭、河西諸鎮義兵,正在入蜀!負隅頑抗,玉石俱焚!”
    “順天應時——降者免死!保留家財!抗拒王師——城破之日——”
    大漢的聲音在此處猛地拔高一個八度,用盡全力嘶吼出來,如同咆哮的野獸:
    “雞犬不留!”
    “雞犬不留——!”陣後,上萬人齊聲應和!如同海嘯撲岸!震得城牆上塵土簌簌落下!
    這極具威脅性、如同最後通牒的吼聲在城牆上空回蕩,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守城兵卒的心頭。
    就在這時,幾名早已被俘、嚇得麵無人色、魂不附體的安州本地偽朝小吏都是不良人事先提供的名單上有“可爭取”標記的對象),被五花大綁地推到陣前。
    他們穿著被刻意弄破的偽朝低級官袍,形容狼狽,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一名校尉拔出腰刀,冰冷的刀鋒架在其中一個最為肥胖的吏員脖子上。
    “念!”校尉厲聲喝道,刀鋒微微用力,肥胖吏員脖子上立刻出現一道血線。
    “饒命!饒命!我念!我念!”肥胖吏員發出殺豬般的哀嚎,顫抖著雙手繩子被解開一點),從懷裏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張被血浸透一半邊緣的紙張,雙手高高舉起,麵向城頭方向,帶著哭腔、斷斷續續地喊道:“……是…是偽朝兵部、吏部尚書晉…晉嶽的信!晉尚書他……他迷途知返啊!他……他說朱雀軍團是…是天兵!大家…大家快開城吧……不然…不然都得死……都得死啊……嗚嗚嗚……”
    他身邊的幾個吏員也跟著哭嚎呼應。
    這“文武並施”大軍壓境陣勢 + 最後通牒恐嚇 + “叛將”泣血“證言”)的場麵,徹底成為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也是最大的稻草!
    城頭上瞬間一陣死寂的騷動,隱約傳來驚呼和嗬斥聲。
    不過一炷香時間,城頭上那杆搖搖晃晃的偽朝安州旗被粗暴地丟了下來!
    緊跟著,笨重的城門在令人牙酸的“吱呀呀呀——”聲中緩緩開啟,吊橋隨之落下。
    一小隊穿著還算整齊、但個個麵如土色、抖若篩糠的官員和軍官走出城門,在吊橋邊匍匐跪地,額頭抵著冰冷的泥土,恭迎“天兵”入城。
    張小虎麵無表情,高坐在青驄馬上。他朝身邊親兵隊長點了點頭。
    早已安排好的接收程序啟動:一小隊精幹的步卒立刻在軍官帶領下跑步上前,控製城門、城樓製高點;
    後續大隊開始分階段有序入城,迅速接管城防要點、府庫、軍營;
    早有文官模樣的隨軍書記員開始張貼蓋有猩紅大印的安民告示……整個過程高效而冷峻,如同在完成一道既定的工序。
    隨後在稍大一些的綿州,過程幾乎如出一轍。
    大軍壓境威嚇,“哭嚎吏員”高舉“泣血信”,城頭稍有猶豫,便有強力的朱雀鐵騎以令人膽寒的速度前突放箭威懾,一支弩箭準確地射斷城頭偽朝軍旗旗杆!
    城頭立刻陷入混亂,旋即開城投降。
    在羅江縣城,甚至不等大軍完全擺開陣勢,城中大族便聯合起來將守城都尉五花大綁押出城獻降。
    然而,戰局並非一帆風順。
    在清理至一處名為“石門寨”的小型屯兵堡壘附近時位於涪水支流一側的山口),意外發生。
    此地由本地豪強石守義控製,此人乃是偽朝冊封的一個小小都尉,家族在此經營數代,頗有勢力,也是偽朝的死忠之一。
    他自持山寨險峻依山而建,隻有一條陡峭山路),手下有數百亡命徒組成的家兵,竟對勸降使者破口大罵,並悍然下令放箭!
    一支冷箭帶著淒厲的尖嘯射來,“奪”的一聲釘在使者的馬前一尺之地!箭尾兀自顫抖。
    張小虎端坐馬上,眼神瞬間變得如同萬年寒冰。
    “不識抬舉。”
    他看都沒看嚇得魂飛魄散的使者,右手舉起,拇指下壓,食指斜斜指向山寨方向一個突出的木質望樓上麵人影晃動)。
    旁邊隨侍的親兵隊長立刻高舉手中一麵黑色三角令旗!
    “弩!”
    命令被層層傳遞。
    最前陣的朱雀鐵騎中瞬間分出兩百騎,以令人眼花繚亂的嫻熟動作翻身下馬,取下背上掛著的精鋼連弩每人一具),快速上弦!動作整齊劃一,如同精密的殺戮機器被激活!
    “預備——!放!”
    親兵隊長令旗猛地揮下!
    “嘣嘣嘣嘣嘣——!!!”
    一片令人牙酸的密集弓弦震顫聲同時響起!
    黑色的短矢如同被狂風卷起的蜂群,發出“嗚——”一片破空低嘯,瞬間遮蔽了山寨望樓上空那一片狹窄的天空!
    兩百支弩矢,以極高的精準度,幾乎完全覆蓋了那個木質望樓以及周圍露頭的垛口!
    “啊啊——噗嗤…噗嗤噗嗤…”
    望樓上頓時響起一連串撕心裂肺的慘嚎和鈍器入肉的恐怖聲響!
    十幾名守兵瞬間被射成了篩子,如同破布麻袋般從高處栽落!有人半邊身子掛在望樓邊緣,還在徒勞地抽搐掙紮。
    山寨內一片大嘩!哀哭咒罵聲四起。
    石守義的怒吼傳來:“頂住!給老子頂住!他們爬不上來!火油!滾木準備!砸死這些唐狗!”
    張小虎嘴角噙著一絲冷酷:“架壕橋!一刻鍾內,寨門破!”
    早就在後麵準備好的突擊隊立刻抬著幾根又長又厚的巨木衝向前方山道缺口寨門在缺口上方,缺口前是壕溝)。
    另一些小隊則舉起了厚實的大櫓盾防箭牌),掩護突擊隊前進。簡易的壕橋幾根粗木捆紮而成,上覆厚泥)很快被架設在寨門前的壕溝上。
    “狻猊衛!隨我!”張小虎猛地拔出腰間佩刀——“破嶽”!刀光如水。
    他一夾馬腹,青驄馬長嘶一聲,竟率先衝向那條狹窄陡峭的通道!
    身後百名披著玄鐵重甲、手持巨斧或重戟的“狻猊衛”重甲步兵發出野獸般的咆哮,緊緊跟上!
    他們沉重的腳步踏在臨時鋪設的壕橋上,發出“轟隆轟隆”的巨響,如同攻城槌在撞擊大地!
    寨牆上箭如雨下,夾雜著點燃的火把和熾熱的滾油!
    但朱雀弩兵的壓製箭矢從未停歇,精準地點射任何一個膽敢冒頭的人。
    大櫓盾上釘滿了箭矢,滾油潑在上麵,發出滋滋的響聲和焦糊味。
    張小虎身先士卒,手中“破嶽”寶刀精準快捷,輕鬆磕飛幾支射向麵門的流矢,濺起點點火星!他衝到寨門下方時,山寨的大門也不過是雙層厚木板裹鐵釘而已!
    “破!”
    張小虎翻身下馬馬被親兵牽走),閃身避開上方砸下的滾木礌石,大吼一聲,身先士卒!
    他和幾名最強壯的親兵,同時舉起手中沉重的戰斧和專門破門的“破門槌”,對著那包裹鐵皮的寨門薄弱處!
    “轟!!!哢嚓——!”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木屑混合著斷裂的鐵釘、包裹的破鐵皮四散崩飛!寨門轟然向內倒塌,煙塵彌漫!
    煙塵尚未散盡,張小虎的身影已如獵豹般第一個衝入寨中!“破嶽”刀光匹練般卷起,帶起一蓬猩紅血雨!慘叫頓起!
    “降者跪地!不跪者死!”張小虎的吼聲如同驚雷在寨內回蕩。
    百名親兵如同虎入羊群,重甲在身,刀槍難入,巨斧重戟每一次揮動都伴隨著骨斷筋折和絕望的慘叫。
    抵抗在門破的瞬間就已經崩潰了。
    石守義揮舞著一柄鬼頭大刀,從聚義廳內嚎叫著衝出,雙眼赤紅:“老子跟你……”
    話音未落,張小虎身影一閃,一個標準的錯步旋身,手中“破嶽”劃出一道幽冷的弧線!
    嗤——!
    一道血線瞬間出現在石守義脖頸左側。他的怒罵戛然而止,鬼頭大刀“咣當”墜地。
    他難以置信地捂著自己狂噴鮮血的脖子,瞪著眼前年輕唐將如同冰霜的臉孔,身體緩緩軟倒。
    “梟首!懸於寨門三日示眾!”張小虎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士兵們立刻執行。
    對於石門寨的處置極其嚴厲,所有參與抵抗的家兵盡數處死,但婦孺老幼被甄別後集中看管。
    這是威懾!對其他還想學樣的地方武裝最好的警告!
    迅速處置完石門寨,張小虎並不停留。
    他主要的精力,始終牢牢鎖定在保障那條蜿蜒漫長、如同大軍命脈血管般的糧道安全上,以及警惕西麵那連綿起伏、如同巨龍脊背般蟄伏的龍門山脈。
    他麾下最精銳的斥候——夜不收,被他像撒豆子一樣撒了出去。
    這些如同山貓般敏捷、獵犬般警覺的兵士,兩人或三人一組,按照嚴密的網格劃分區域,深入每一個可能藏匿潰兵或南詔探子的山口,每一條隱秘的林間小道,每一片可能有村落提供補給的溪穀。
    臨時搭建的中軍帳篷裏,張小虎伏在鋪滿地圖的案頭。
    地圖上用不同顏色的顏料和標記標注著各部隊位置、糧道路線、哨卡設置以及水源地。
    帳篷內彌漫著鬆油燈的味道和新畫的墨跡氣息。
    “報!”一名風塵仆仆、泥水滿身的斥候掀簾而入,單膝跪地,聲音略顯沙啞,“將軍!丙三區西南方向,野狼澗深處發現新鮮足跡!從步幅和陷坑深痕看,約七八人,背負重物,極可能是潰兵武裝!往雞冠嶺方向去了!已派丙三組張豹和李虎咬上!”
    張小虎拿起朱筆,在地圖上“野狼澗”的位置畫下一個尖銳的紅色箭簇符號,指向“雞冠嶺”。
    “再探!務必弄清身份和人數!傳令給狼牙營王校尉,調一隊人馬往雞冠嶺方向接應丙三組,堵住可能通向邛崍山埡口的路!”
    “得令!”斥候迅速離去。
    不到半個時辰,又一個斥候衝入。
    “報!將軍!丁五區,老熊溝那條廢棄多年的樵夫道,有明顯近期反複踩踏痕跡!路兩邊的草被壓折了!痕跡很新,就在一兩日內!方向……是指向我們後方綿州城的方向!”
    張小虎眼神陡然一凝!後方?!綿州是剛被接收、理論上最該肅清的地方!
    “看清楚是什麽痕跡?人?馬?馱隊?”他聲音低沉下去。
    “回將軍!腳印雜亂,深淺不一,大部分是軍靴底紋!還有……幾處很淺的蹄印,不像是馬,更像是……騾子或者矮腳驢!數量不明,但絕對有人刻意掩蓋痕跡!丁五組已經進溝追蹤了!”
    張小虎的手指重重敲在老熊溝的位置上。
    這地方往南是綿州,往西則深入龍門山腹地!
    他又對旁邊的親兵低吼:“快馬傳訊回綿州!城防即刻戒嚴!清查所有倉庫!特別是糧草和武備!查最近有無陌生人靠近!有無新麵孔出入!所有守備軍官原地待命!違令者斬!”
    這情報背後可能的陰謀——襲擾後方?刺探情報?
    甚至……毀糧?——讓張小虎的後背掠過一絲寒意。
    張巡大軍此刻如箭在弦,糧道絕不能有失!這絲寒意隨即化為更堅定的鋒銳,“加派雙倍斥候!給我把老熊溝翻過來!我要知道究竟是人是鬼!”
    朱筆不斷移動,地圖上的標記越來越多:某處山穀溪流旁發現大量丟棄的偽軍號衣紅色三角);
    某片林子有營火餘燼但刻意抹平痕跡黑色圓圈);
    幾個逃難路過的山民報告在某個廢棄的山神廟裏看到了陌生人聚集綠色問號);
    一個村落的老獵人說昨天傍晚看到七八個帶家夥的壯漢神色慌張往深山裏鑽藍色箭簇)……
    張小虎緊鎖眉頭,指尖在那些標記上來回劃動,目光銳利如鷹隼,試圖從這些看似孤立的信息碎片中,勾勒出敵人可能的動向和意圖。
    他隱隱感覺到,西麵那片莽莽群山之中,絕非表麵那般平靜,潛藏的危機,如同毒蛇藏於暗草。
    他伏案的背影在帳篷壁上被油燈拉得很長。
    帳外,夜色正濃。
    ……
    通往梓州的官道上,煙塵低吼,如同蟄伏巨獸粗重的喘息。
    五千朱雀精騎打頭,赤色的盔纓連成一片燃燒的血海,鐵蹄叩擊凍土的聲響沉悶而連綿,震得道旁枯枝上最後幾片黃葉簌簌墜落。
    緊隨其後的五千精銳步卒,腳步整齊劃一,甲葉摩擦的嘩嘩聲匯成一股冰冷的金屬洪流,朝著梓州方向洶湧而去。
    馬蹄與腳步揚起的煙塵,低低地卷過收割後荒蕪的田野,遮蔽了冬日蒼白的天光。
    就在這片赤色鐵流尚在官道上奔騰之際,南方三州的暗夜深處,另一場無聲的風暴已搶先一步,掀起了令人膽寒的滔天巨浪。
    眉州東倉。
    夜色濃稠如墨,寒風裹著濕氣,刀子般刮過連綿起伏的糧垛。東倉——偽朝在蜀中最重要的命脈之一。
    巨大的倉廩如同匍匐在黑暗裏的史前巨獸,沉默而陰森。
    倉牆高聳,哨樓上零星的火把在風中搖曳,將守卒拖長的、慵懶的影子投射在冰冷的石牆上。
    遠處城牆輪廓在深藍天幕下若隱若現,更添幾分壓抑。
    靠近西側的一處偏門,一隊約二十人的身影,在幾個疲憊不堪、推著空板車的民夫隊伍裏艱難移動。
    他們衣衫襤褸,布條纏裹著凍裂的手腳,沾滿汙泥的臉上刻著驚惶與極度的疲憊,每一步都拖泥帶水,仿佛剛從地獄裏爬出來。
    領頭的是個敦實的漢子,臉上橫亙著一道新鮮結痂的刀疤,從顴骨斜劈至嘴角,在門洞昏黃的光線下更顯猙獰,如同一條盤踞的蜈蚣。
    “軍…軍爺,行行好…”疤臉漢子聲音嘶啞幹澀,帶著濃重的劍北口音,他佝僂著腰,湊到那個抱著長矛、倚著門框直打哈欠的守門小卒跟前,布滿凍瘡的手顫巍巍地攤開,露出掌心幾枚磨得發亮的劣質銅錢,“給…給兄弟們行個方便…尋口熱水…歇歇腳…”
    銅錢在火光下反射著微弱的光。
    那小卒睡眼惺忪,不耐煩地掃了一眼漢子身後那群“潰兵”,個個麵黃肌瘦,眼神渙散,散發著汗臭、血腥和泥土混合的餿味。
    他嫌惡地皺了皺鼻子,又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眼角擠出淚花:“晦氣!又是北邊敗下來的喪家犬?滾滾滾!熱水沒有,馬尿喝不喝?”
    話雖如此,他的手卻極其自然地一抹,那幾枚銅錢瞬間消失在他油膩的袖口裏,“動作麻利點!進去別亂竄!惹出麻煩,老子扒了你們的皮!”
    “謝…謝軍爺!謝軍爺!”疤臉漢子忙不迭地點頭哈腰,帶著他的人,迅速而無聲地混入了門內更深的黑暗中。
    門內,是另一個由糧垛構成的、無邊無際的迷宮。
    陳年穀物悶塞的腐朽氣息撲麵而來,幾乎令人窒息。
    這疤臉漢子,正是朱狗娃。
    劍門關血雨腥風裏第一個將唐旗插上敵樓的悍卒,薑維城爭奪戰中第一個突入敵陣、手刃數名校尉的猛士。
    那道臉上的新疤,便是在堵死劍門關城密道時被一枚冷箭留下的烙印。
    攻下利州城和劍門關時,他都立下了潑天的功勞,已將他從一個衝鋒陷陣的隊正,硬生生拔擢為從九品下的仁勇都尉,有了官身!
    此刻,他眼中再無半分方才的卑微與驚惶,銳利如鷹隼的目光穿透黑暗,迅速掃視著周遭。
    糧垛如山,通道狹窄曲折。
    他無聲地打了個手勢,身後偽裝成潰兵的百名特戰精兵,如同融入陰影的水銀,瞬間分散開來。
    他們動作迅捷無聲,借著糧垛巨大的陰影掩護,循著早已烙印在腦海中的地圖——不良人提供的,精確標注了每一座倉廩位置、間隔乃至守衛換崗路線的絕密地圖——幽靈般移動。
    “喀嚓。”
    一聲極其輕微的、骨頭折斷的脆響在糧垛夾縫的死角裏響起,短促得如同枯枝被踩斷。
    一個正揉著惺忪睡眼、準備溜去角落撒尿的守卒,身體猛地一僵,隨即被兩雙鐵鉗般的手無聲地拖入旁邊更濃重的黑暗裏。
    整個過程快如電光石火,隻有那具癱軟的軀體被拖曳時,粗布衣料在冰冷地麵摩擦發出幾不可聞的“沙沙”聲。
    朱狗娃親自帶著最核心的十人小隊,潛行至倉區最深處。
    這裏的糧垛堆積得更高更密,腐朽的穀物氣息混合著木材的黴味,濃得化不開。
    空氣仿佛凝固了,隻有眾人壓抑到極致的呼吸聲。
    “埋‘地火’。”朱狗娃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金屬摩擦的質感。
    他從貼身皮囊裏小心翼翼地取出幾枚沉甸甸的鐵罐。罐體冰冷,表麵沒有任何標記,隻有一種不祥的幽暗光澤。
    這是天工之城特製的延時燃燒彈。
    幾個隊員立刻動手,動作精準如機械。他們用特製的短鏟,在幾個巨大糧垛的根基處,飛快而無聲地掘開幹燥的土層,形成一個足夠深的小坑。
    朱狗娃蹲下身,親自將一枚鐵罐穩穩放入坑中,小心地撥開罐口一層薄薄的蠟封,露出一截顏色古怪、質地緊密的香柱——特製的延時引信,燃燒速度被天工城的匠師們以刻漏和水鍾反複校準過。
    罐內填充的是粘稠如蜜、散發著刺鼻油氣的地下猛火油,混合著碾得極細的硫磺與硝石粉末,形成一種膠狀的、觸之即燃的致命混合物。
    朱狗娃的手指穩定得可怕,他將引信調整到預定的長度,確保它能燃燒足夠的時間。
    隨後,隊員迅速回填泥土,小心地抹平痕跡,甚至撒上些浮土和散落的穀粒,一切恢複原狀,仿佛從未有人來過。
    “撤!”朱狗娃低沉命令。
    一行人如同來時一般,沿著陰影覆蓋的路線,悄無聲息地向著東倉外圍退去,沒有留下一絲多餘的痕跡。
    巨大的倉廩群再次陷入死寂,隻有寒風吹過高聳糧垛頂端時,發出嗚嗚的、如同鬼哭般的哨音。
    時間在死寂中緩慢流淌。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的時刻降臨。
    守軍和倉吏們蜷縮在簡陋的營房或值房裏,裹著薄被,沉入最深沉的夢鄉,鼾聲此起彼伏。
    突然!
    “轟隆——!”
    第一聲沉悶如大地深處爆發的驚雷,撼動了整個東倉!
    腳下的土地猛地一跳!
    緊接著,“轟!轟!轟隆——!”
    連續幾聲更加狂暴、更加密集的爆炸聲,如同地龍翻身,從倉區最核心的區域猛烈炸響!
    刹那間,一片妖異的青白色光芒撕裂了黎明前的墨色!
    烈焰衝天而起,瞬間竄起數丈之高!
    那火焰的顏色絕非尋常,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慘白與幽青的混合,如同來自地獄的鬼火!
    火舌瘋狂地舔舐著幹燥得一點就著的糧垛和支撐倉廩的木質梁柱,發出劈裏啪啦的爆裂聲,火星如同千萬隻赤紅的螢火蟲,被熱浪裹挾著衝上高空!
    “嗤啦——!”
    一隊最先驚醒、衣衫不整的守軍提著水桶衝近火場,驚恐地將水潑向一處猛烈燃燒的糧垛。
    水珠甫一接觸那青白色的火焰,非但未能將其澆滅,反而如同滾油潑入烈火,爆發出刺耳的聲響!
    火焰猛地一矮,旋即以十倍、百倍的狂暴姿態轟然反卷!
    熾熱的氣浪夾雜著濃烈刺鼻的硫磺惡臭,如同無形的巨掌,狠狠地將那幾個救火的守軍拍飛出去,慘叫著滾倒在地,身上瞬間燎起可怕的火泡!
    “走水啦!快救火啊——!”淒厲到變調的警鑼聲瘋狂地響起,撕心裂肺,瞬間劃破了整個眉州城黎明前的死寂。
    整個東倉核心區域已化為一片烈焰地獄!
    青白色的火魔在硫磺硝石的瘋狂助燃下,展現出吞噬一切的貪婪本性。
    火勢蔓延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一座座巨大的倉廩如同投入熔爐的紙塔,在震耳欲聾的爆裂聲中轟然倒塌,濺起漫天燃燒的火雨。
    濃煙滾滾,漆黑如墨,又夾雜著詭異的黃綠色,帶著令人作嘔的硫磺和焦糊惡臭,迅速彌漫開來,遮蔽了小半個天空,連初露的晨曦都被染成了汙濁的暗紅。
    “完了!全完了!糧食…朱雀神火…是天罰!是天罰啊!”一個倉吏癱坐在滾燙的地麵上,望著眼前煉獄般的景象,眼神渙散,發出絕望的囈語。
    恐慌如同瘟疫,瞬間在眉州城內炸開、沸騰!哭喊聲、尖叫聲、雜亂的奔跑聲充斥大街小巷。
    “朱雀神火焚糧!偽朝氣數已盡!”
    “天罰!這是天罰!跑啊!”絕望的呼喊如同野火燎原,與東倉衝天的烈焰和刺鼻的濃煙一起,直衝九霄!
    守將連滾爬爬地衝上城樓,望著那片焚天煮海般的火光,麵無人色,聲嘶力竭地吼叫著彈壓救火,指揮如同夢囈,然而那青白妖火遇水反熾,水龍車噴出的水柱如同給它注入了狂性,火勢愈發不可收拾。
    “封鎖四門!嚴禁任何人出入!誰敢傳播謠言,立斬不赦!”守將嘶吼著,指甲深深摳進冰冷的城牆磚縫裏。
    然而,就在他下令的同時,東倉附近混亂擁擠的人群中,一個不起眼的挑夫,趁著一片推搡哭喊,飛快地從懷中摸出一隻綁著細小竹管的灰鴿,雙手向上一送。
    灰鴿撲棱棱展開翅膀,帶著眉州陷於烈焰與恐慌的核心情報,如一道灰色的閃電,迅疾地穿破濃煙,向著東北方向的天空振翅而去。
    ……
    ……
    嘉州。
    岷江、大渡河、青衣江,三條奔騰不息的大江在此交匯,濤聲日夜轟鳴。
    嘉州城扼守三江咽喉,水運命脈所係,城高池深,守備森嚴。
    靠近城西守軍大營的一片密集民居,屋頂鱗次櫛比,在清冷的月光下泛著青灰色的微光。
    王玉坤,這位唐軍特戰營的郎將,也因為立下大功,如今已經被裴徽冊封為忠武將軍。
    此時,他如同一尊凝固的石像,靜靜地伏在一戶人家屋脊的背陰處。
    他身形精悍,穿著一身與瓦片顏色幾乎融為一體的夜行衣,隻露出一雙銳利如鷹的眼睛。
    寒風掠過屋脊,卷起幾片枯葉,他卻紋絲不動。在他身後,四條同樣與環境融為一體的黑影,如同耐心的獵豹,靜靜蟄伏。
    一張材質特殊的薄皮地圖在王玉坤麵前無聲地展開。
    借著微弱的月光,可以清晰看到上麵用極細的墨線勾勒出嘉州城內的所有街巷、建築,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用醒目的朱砂小圈標注的水井位置,以及用纖細藍線描繪出的地下水係流向圖——不良人暗探耗時數月,用生命換來的心血結晶。
    王玉坤的手指,如同精準的探針,在地圖上緩緩移動,指腹感受著皮質的微涼。
    最終,那帶著薄繭的指尖,穩穩地點在其中一個被朱砂紅圈重點標注的位置上。
    它位於軍營後牆外一條僻靜的死胡同深處,供應著軍營內近七成的日常用水,以及附近部分官衙所需。
    位置足夠隱蔽,遠離主街,尋常巡邏隊不會特意拐進來,而守衛力量,僅有兩名老卒在白天象征性地看守,入夜後則形同虛設。
    “泥鰍,水鬼。”王玉坤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如同耳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兩條身影無聲無息地動了。
    他們的動作流暢得不可思議,仿佛沒有骨頭,貼著冰涼的瓦片滑下陡峭的屋簷,落地時如同狸貓,隻發出微不可察的輕響。
    正是特戰營中水性最好、潛行功夫最為了得的“泥鰍”和“水鬼”。
    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如同真正的影子,貼著牆根最深的陰影,快速而謹慎地向那口目標水井移動。
    後半夜的寒氣砭人肌骨,死胡同裏更是寂靜得可怕,隻有遠處軍營隱約傳來的梆子聲。
    水井的石砌井台在月光下泛著清冷的光澤。
    兩人屏息凝神,如同雕塑般在井旁一處坍塌了半邊的柴垛後伏了片刻,豎起耳朵捕捉著周圍的每一絲風吹草動。
    確認安全後,“泥鰍”如同一縷青煙滑到井邊,迅速探頭朝井內望了一眼。
    幽深的井口下,水麵反射著破碎的月光,寒氣絲絲縷縷地冒上來。
    “水鬼”則警惕地半蹲著,身體緊繃,目光如同兩柄出鞘的匕首,掃視著胡同口的方向,耳朵捕捉著遠處街上傳來的任何異響。
    “泥鰍”從懷中極其小心地掏出一個物件。
    它約莫鵝卵石大小,外層包裹著厚厚的、灰白色的蠟層,握在手中沉甸甸、冷冰冰。
    他最後一次確認胡同內外死寂無人,手腕一抖,那蠟封的“鵝卵石”無聲地脫手,垂直墜入深井。
    “噗通。”
    一聲極其輕微的入水聲,如同遊魚吐了個泡,在寂靜的深夜裏幾乎細不可聞。
    那“鵝卵石”迅速沉入冰冷刺骨的井水深處,最終悄無聲息地卡在了井壁一處天然的凹陷縫隙裏。
    井水依舊清澈,月光投下的光影在井壁晃動,一切如常。
    隻有那層厚實的蠟封,在冰水的持續浸泡下,開始極其緩慢地溶解。
    蠟層之內,包裹的是一種粘稠如油、完全無色無味的液體——“離魂散”。
    這是天工城毒藥司的不傳之秘,以數種生長在瘴癘之地的劇毒草藥,混合著深礦中采掘的礦物毒素,經秘法反複精煉提純而成,專門攻擊人之經絡與神智。
    致命的毒素,正隨著蠟層的溶解,如同最陰險狡詐的水蛇,悄然無聲地融入這維係著嘉州城防重要一環的清澈水源之中。
    幾天後。
    嘉州守軍大營內,起初隻是零星幾個士兵抱怨頭暈乏力,胃口不佳,以為是染了風寒。
    軍醫按例開了些發散的湯藥。
    然而,情況急轉直下。上吐下瀉的士兵驟然增多,緊接著,更可怕的症狀出現了:四肢末端開始麻木,如同被無數螞蟻啃噬,繼而感覺遲鈍,手腳發軟無力,連最普通的刀槍都握持不穩!
    如同瘟疫爆發,短短兩日,整個軍營近半數的士兵都出現了程度不同的症狀。
    飯堂裏嘔吐物的酸腐氣味和茅廁的惡臭混雜在一起,彌漫在營區上空。呻吟聲、惶惑的詢問聲、軍吏氣急敗壞的嗬斥聲,讓整個軍營籠罩在一種病態的低迷和恐慌之中。
    “是井水!一定是井水出了問題!”一個臉色蠟黃、走路打晃的隊正扶著營帳柱子,聲音虛弱卻帶著驚懼,“喝了水的人都倒了!是敵軍的妖法!他們在井裏下了毒!”
    恐慌如同井水本身,迅速滲透、蔓延,比軍令傳遞得更快。
    “敵軍在水裏下毒了!”“喝了井水就會變成廢人!手腳不聽使喚!”流言如同長了翅膀,瞬間飛出軍營,席卷了整個嘉州城。
    城中百姓人人自危,再不敢碰自家井水,紛紛湧向渾濁的江邊取水,城門口排起長龍,混亂不堪。
    守將焦頭爛額,雙目赤紅,咆哮著下令徹查所有水井,然而麵對城內星羅棋布的井口,無異於大海撈針。
    為了維持軍隊基本運轉,他不得不下達了最無奈也最動搖軍心的命令:所有守軍,嚴禁飲用城中任何井水,所需飲水一律派兵去數裏外的岷江邊取用!
    疲憊不堪、士氣本就低落的士兵們,每日拖著病軀或頂著對染病的恐懼,往返奔波於崎嶇的江邊取水路。
    沉重的木桶,冰冷的江水,濕滑的江岸,怨聲載道如同沸騰的水。整個嘉州守軍的精氣神,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徹底垮塌下來。
    ……
    ……
    戎州。
    此地乃溝通南詔之門戶,地理險要,民風剽悍。
    守將陳元禮,一身肥膘幾乎撐裂了精良的甲胄,圓臉上油光發亮,一雙細長眼睛卻總閃爍著多疑與暴戾的光。
    他是偽朝權相楊國忠的遠房姻親,憑著這層關係坐鎮一方,對偽朝忠心耿耿,手段酷烈,是塊聞名遐邇的硬骨頭。
    戎州城不良人暗探的據點,隱藏在一間不起眼的藥材鋪後院。
    燈影昏黃,藥香與緊張的氣氛交織。
    “陳元禮此人,剛愎自用,刻薄寡恩,唯有一好,便是口腹之欲。”一個麵色蠟黃、形似癆病鬼的中年人不良人在戎州的負責人,代號“石斛”)壓低聲音,語速極快,“府中廚子‘老範’,手藝冠絕戎州,尤擅烹製河鮮,深得陳賊歡心。然此人仗著陳賊寵信,跋扈貪婪,對下極苛,克扣銀錢、動輒打罵是常事。‘老範’曾因采買銀錢被其克扣毒打,懷恨已久。此乃破綻!”
    王玉坤派出的特戰小組“割喉”——一個代號即代表其身份與使命的頂尖刺客——靜靜地聽著。
    他身形瘦小,隱在燈影最暗處,仿佛不存在,隻有一雙眼睛,偶爾開闔間,閃過比刀鋒更冷冽的寒光。
    “老範已收下金餅,願為內應。”石斛將一枚不起眼的黃銅鑰匙推到“割喉”麵前的桌上,“這是陳府廚房通往後巷柴房的備用鑰匙。陳賊每日酉時三刻,必獨自在書房批閱軍報一個時辰,雷打不動。此乃唯一之機!書房位於內院東南角,守衛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唯有換崗間隙,有不足十息之空當可穿庭院而過。路線在此。”
    他又推過一張疊得極小的素絹,上麵用墨線勾勒著陳府內院的簡圖,一條極其隱蔽、借助假山花木陰影的潛行路線被朱砂標出。
    “割喉”伸出兩根手指,拈起鑰匙和素絹,動作輕得像拈起一片羽毛。他沒有任何言語,隻是微微頷首,身影一晃,便融入了門外的黑暗裏,仿佛從未出現過。
    行動當夜,酉時剛過一刻。
    戎州城華燈初上,陳府門前石獅威武,朱漆大門緊閉,門前甲士肅立,一派森嚴氣象。
    府邸後巷卻幽暗僻靜,堆滿雜物,散發著垃圾的腐臭味。
    一個瘦小的身影,穿著半舊的粗布短打,挑著半擔上好無煙的銀炭,低著頭,腳步略顯拖遝地走向陳府後門。
    炭擔隨著他的步伐輕輕晃動,發出細碎的摩擦聲。
    守門的兩個衛兵正抱著長槍閑聊,其中一個瞥了他一眼,懶洋洋道:“喲,送炭的?今兒個晚了點。”
    “回軍爺,”小廝的聲音帶著點討好和畏縮,“路上雪滑,摔了一跤,炭灑了些,小的收拾了半天…”
    他抬起頭,露出一張平平無奇、帶著幾分憨厚土氣的年輕臉龐,額角還沾著點泥灰。
    另一個衛兵揮揮手,有些不耐煩:“得了得了,老範打過招呼了。趕緊進去,別磨蹭!送完趕緊滾!”
    他們對這隔三差五送炭的鄉下小子早已眼熟,加上管家老範確實交代過今晚有新炭到,並未起疑。
    “是,是,謝軍爺!”小廝點頭哈腰,挑著炭擔熟門熟路地從後門進了府,穿過彌漫著油煙和食物香氣的廚房大院,將炭擔卸在廊簷下。
    廚房裏人影晃動,鍋勺碰撞,無人多看他一眼。
    就在將炭筐放穩的瞬間,“小廝”的身影借著廊柱的陰影一晃,快得如同錯覺。
    他手中多了一把薄如柳葉、通體烏黑毫無反光的匕首——正是那把淬了“三步倒”劇毒的烏金利刃。
    他如同真正的影子,貼著冰冷的牆壁,利用“老範”提供的鑰匙悄無聲息地打開了通往後院柴房的側門,閃身而入。
    內院與外院的喧囂隔絕,顯得格外清冷寂靜。
    假山嶙峋,枯枝在寒風中輕顫。
    遠處書房窗欞透出明亮的燭光,映著窗紙上一個伏案批閱的臃腫剪影。
    巡邏的甲士腳步聲沉重而規律,鎧甲葉片碰撞,在靜夜中格外清晰。
    “割喉”整個人伏在冰冷的太湖石假山陰影裏,呼吸近乎停滯,心跳也壓製到最低。
    他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儀器,計算著兩隊巡邏甲士交錯而過的角度、步伐的速度、目光掃視的範圍。
    冰冷的夜風拂過他的臉頰,帶來遠處書房隱約的翻動紙張的沙沙聲。
    就是現在!
    當兩隊甲士背向而行,剛剛在庭院兩端形成視覺死角的刹那,“割喉”動了!
    沒有助跑,沒有蓄力,身體如同壓縮到極致的彈簧驟然釋放!
    他緊貼著花圃低矮的冬青樹籬,身影在月光的間隙中連續幾個模糊的閃爍,快得隻剩下一道扭曲的殘影,瞬間穿過了空曠的庭院地帶,無聲無息地貼在了書房後窗的陰影下。
    整個過程,比一次呼吸還要短暫。
    書房內,燭火通明。
    巨大的蜀中地圖占據了整麵牆壁,山川河流標注得密密麻麻。
    陳元禮穿著醬紫色的富貴團花便袍,敞著懷,露出裏麵雪白的綢緞中衣。
    他並未坐在書案後,而是煩躁地站在地圖前,一手叉腰,一手用力點指著地圖上劍門關的位置。
    他麵前的書案上,攤開著一份墨跡猶新的緊急軍報,上麵觸目驚心地描述著劍門關如何失陷、守軍如何被屠戮殆盡。
    “廢物!都是一群廢物!”陳元禮低聲咆哮著,臉上的肥肉因憤怒而抖動,“數萬精兵,天險雄關,竟擋不住劉誌群那屠夫幾天!晉嶽也是個沒卵子的東西!”
    他猛地端起桌上的青瓷茶杯想灌一口壓火,卻發現茶水早已冰涼。一股邪火直衝天靈蓋,他狠狠地將茶杯摜在地上!
    “啪嚓!”清脆的碎裂聲在寂靜的書房裏格外刺耳。
    就在這瓷器碎裂的噪音掩蓋下,就在陳元禮因暴怒而心神劇烈波動的瞬間!
    書桌旁高幾上的一支粗大牛油蠟燭的火焰,毫無征兆地、極其詭異地劇烈搖曳了一下!
    仿佛一股無形的陰風貼著地麵席卷而過!
    陳元禮身為武將的直覺瞬間炸開!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衝頭頂!
    他猛地抬頭,渾濁的眼珠因驚駭而暴突,眼角餘光本能地掃向身後那扇緊閉的雕花木窗!
    晚了!
    他隻覺頸後靠近右耳下方的位置,驟然傳來一絲極其細微的冰涼觸感。
    那感覺輕微得如同被一片初冬最薄的冰淩不經意地劃過皮膚,甚至來不及感受痛楚。
    緊接著,一股滾燙的、帶著濃重鐵鏽腥味的洪流,猛地從他脖頸處洶湧噴濺而出!
    那滾燙的液體濺射在冰冷的地圖、軍報、書案上,發出“嗤嗤”的輕響。難以想象的劇痛這時才如同海嘯般席卷了他的整個神經!
    他想吸氣,想發出警報,喉嚨裏卻隻傳出可怕的、如同破風箱漏氣般的“嗬…嗬…”聲。
    視野迅速被噴濺的、粘稠溫熱的猩紅所覆蓋、模糊。
    他肥胖的身軀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劇烈地痙攣抽搐著,踉蹌後退,沉重的頭顱“咚”一聲悶響,狠狠砸在浸透了鮮血的軍報和地圖上。
    那封描述劍門陷落的密報,被迅速擴大的、粘稠溫熱的血泊徹底覆蓋,墨跡在血漿中暈染開,如同垂死的歎息。
    鮮血沿著光滑的紅木桌沿,滴滴答答地落下,在死寂的書房裏,發出單調而驚悚的節奏。
    窗欞外側最上方,一個極其細微、若非趴上去用指尖仔細觸摸絕難發現的淺痕,是特製精鋼爪鉤留下的唯一印記。
    “割喉”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墨滴,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翌日清晨,一個端著熱水盆的年輕仆人,哼著小曲推開沉重的書房門。
    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味撲麵而來!
    當他看清書案後那具癱在太師椅上、頭顱歪在血泊中、雙目圓睜、凝固著無盡驚駭與茫然的肥胖屍體時,一聲淒厲到非人的、撕心裂肺的慘嚎,瞬間刺破了陳府清晨的寧靜!
    “將…將軍…死…死啦——!!!”
    戎州守將陳元禮暴斃書房的噩耗,如同九天落下的霹靂,瞬間將整個戎州軍政係統劈得四分五裂!
    府邸大亂,婢仆奔走哭號,親兵如無頭蒼蠅。
    軍中各級將校聞訊趕來,麵麵相覷,驚疑不定,恐懼像毒藤般纏繞住每個人的心髒。
    往日被陳元禮強力壓製的派係矛盾瞬間浮出水麵,互相指責、推諉、甚至暗中調動親兵戒備。
    “敵軍的刺客!能無聲無息摸進將軍書房割喉…這…這得是什麽手段?”
    “下一個…會不會就輪到我們了?”
    “城防…城防怎麽辦?誰說了算?”
    恐慌如同最致命的瘟疫,在戎州守軍中瘋狂蔓延。
    “敵軍刺客已入城!”
    “下一個就是你!”的恐怖流言如同長了翅膀,在兵營、在街巷、在每一個陰暗的角落飛速傳遞。
    人人自危,軍心徹底崩潰。
    戎州,這座連接南詔的門戶堅城,在無形的恐懼中劇烈地顫抖著,搖搖欲墜。
    ……
    ……
    梓州城下。
    當南方三州相繼被王玉坤和趙小營聯手掀起的恐懼陰影死死扼住咽喉時,劉誌群率領的赤色洪流,終於如同燃燒的岩漿,洶湧地漫到了梓州城下!
    五千朱雀精騎列陣於前,赤紅的盔纓連成一片無垠的血色怒濤,在初冬慘淡的陽光下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寒光。
    沉重的馬蹄不安地刨著地麵,噴吐著灼熱的白汽。
    五千精銳步卒在後,長槊如林,重盾如牆,森然肅立,一股衝天的煞氣凝聚不散,直衝雲霄。
    數十架體型龐大、結構猙獰的配重投石機——“神機炮”,如同遠古的鋼鐵巨獸,被推到陣前,粗壯的炮臂高高揚起,冰冷的金屬構件反射著刺目的光芒,散發著毀滅的氣息。
    沉悶如雷的鐵蹄聲雖已停歇,但那碾壓大地的餘威,仿佛仍讓高厚的梓州城牆在微微顫抖。
    城頭上,守軍士兵麵無人色,握著長槍或弓弩的手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發白,牙齒不受控製地格格作響。
    城下那片沉默的赤色海洋,那如山如嶽的壓迫感,那數十架閃爍著死亡光澤的神機炮,無不在提醒著他們那些如同瘟疫般在蜀地流傳的恐怖故事——劍門雄關如何在炮石下崩裂,薑維堅城如何在鐵蹄前陷落!
    “快…快扶我上去!”守將王曉明嘶啞的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在城樓階梯下響起。
    他被幾個親兵幾乎是半拖半架地弄上了城樓。
    一身精良的明光鎧套在他那過於肥胖的身軀上,顯得異常滑稽,碩大的肚腩幾乎要將腹部的甲葉撐開,汗水浸濕了他內襯的錦緞裏衣,黏膩地貼在皮膚上。
    他臉色慘白如紙,豆大的汗珠不斷從額角滾落,順著肥厚的下巴滴落在冰冷的城磚上。
    看著城下那無邊無際、沉默肅殺的赤色軍陣,感受著腳下城牆似乎仍在微微震顫,他的雙腿如同狂風中的蘆葦,篩糠般劇烈抖動著,幾乎無法支撐身體的重量。
    “城…城下…可…可是…劉…劉大將軍麾下?”王曉明的聲音帶著哭腔和劇烈的喘息,嘶啞得不成調,對著城下策馬而出的唐軍使者喊道。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裏硬擠出來的,充滿了絕望的求生欲。
    那朱雀軍團使者頂盔貫甲,騎在高頭大馬上,聲若洪鍾,每一個字都清晰地砸在城頭守軍的心坎上:“大將軍令:偽朝無道,天命在唐!爾等困守孤城,徒增死傷!守將王曉明,若識時務,速速獻城歸順!念爾獻城之功,保你富貴榮華,既往不咎!若執迷不悟,負隅頑抗…”
    使者猛地提高了音量,如同炸雷,“城破之日,便是爾等死期!雞犬不留!玉石俱焚!”
    他猛地揚手,指向城頭,“此乃偽朝兵部、吏部尚書晉嶽泣血手書!勸爾等迷途知返,莫要自取滅亡!”
    話音未落,隻聽“嗖”一聲尖銳刺耳的破空厲嘯!
    一支特製的響箭,拖著淒厲的尾音,如同閃電般射上城頭,“哆”一聲悶響,深深釘入王曉明身旁女牆的青磚縫隙中,箭羽兀自劇烈震顫!箭杆上,赫然綁著一卷染著暗褐色、形似血跡的帛書!
    王曉明嚇得渾身一哆嗦,差點癱軟在地。
    他哆嗦著伸出手,費了好大勁才把那支兀自嗡嗡作響的箭拔下來,解開染血的帛書。
    帛書上,是屬於晉嶽的剛勁筆跡,字字如刀,力透紙背!
    末尾處,一個刺目驚心的暗紅色指印,散發著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如同索命的烙印,狠狠灼燒著王曉明的眼睛!
    晉嶽降了…連他都降了…劍門關都破了…薑維城也丟了…南方三州…聽說也亂了…
    王曉明腦中一片混亂,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徹底淹沒了他。
    他想起自己這些年費盡心機搜刮來的,藏在府中地窖裏的成箱金錠、珠寶玉器;
    想起成都府裏那幾房千嬌百媚、吹彈可破的美妾;
    想起被屠城的可怕傳聞…巨大的恐懼和強烈的求生欲如同兩隻巨手,徹底碾碎了他最後一絲猶豫。
    “開…開城門!快開城門!”王曉明猛地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嚎,肥胖的身軀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撲向絞盤方向,涕淚橫流,聲音因極度的急切而扭曲變形,“迎…迎接王師!快!快啊!迎王師入城——!!!”
    沉重的城門在巨大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聲中,緩緩向內開啟。
    護城河上那架巨大的吊橋,也在絞盤的轉動下,“吱呀呀”地沉重放下,轟然搭在對岸。
    城頭上的守軍如蒙大赦,忙不迭地丟下手中的兵器,弓弩、長槍、刀盾乒乒乓乓落了一地,紛紛朝著城下方向跪伏在地,黑壓壓一片,如同被狂風壓倒的麥浪。
    劉誌群端坐於他那匹神駿異常、通體烏黑的戰馬“烏雲踏雪”之上,赤紅的披風在凜冽的晨風中獵獵作響,翻卷如旗。
    他布滿橫肉的臉上,看著洞開的城門和城頭城下跪倒一片的守軍,露出一絲早已料定、卻又帶著極度輕蔑與不屑的獰笑,嘴角幾乎要咧到耳根。
    “哼!果然是個沒卵子的窩囊廢!”他粗魯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濃痰,聲音如同破鑼,“白白浪費了老子一架神機炮的炮石!傳令!”
    他猛地揚起戴著鐵手套的大手,狠狠向前一揮,聲如雷霆炸響:“前鋒營!入城!給老子接管四門!封府庫!占軍營!傳老子軍令:有敢齜牙者,無論兵民,就地格殺!一個不留!”
    “得令!”前鋒營校尉張猛,一個滿臉虯髯、身材魁梧如鐵塔的悍將,興奮地大吼一聲,猛地一夾馬腹!
    他身後的數百名最精銳的朱雀騎兵,齊聲發出震天的呐喊:“殺——!”
    赤色的鐵流瞬間啟動,沉重的馬蹄再次轟鳴,踏上了堅實的吊橋,如同決堤的洪水,帶著勝利者睥睨一切的傲慢氣勢,向著洞開的城門洶湧而入!
    衝在最前的數十騎,鎧甲鮮明,長槊如林,在穿過城門洞的陰影後,迅速湧入甕城開闊的空地。
    劉誌群輕蔑地掃了一眼城頭跪伏的王曉明,一提馬韁,烏雲踏雪發出一聲嘹亮的嘶鳴,邁開四蹄,踏上了吊橋前端,中軍大纛緊隨其後,緩緩前移。
    吊橋在沉重的馬蹄下發出呻吟般的吱呀聲。
    劉誌群的目光掃過甕城內略顯空曠的地麵,掃過前方那洞開的第二重內城門。
    勝利的果實唾手可得,一絲放鬆和驕矜悄然爬上他的眉梢。
    就在前鋒營最精銳的數十騎已完全踏入甕城範圍,劉誌群本人也已策馬行至吊橋中段,烏雲踏雪的前蹄即將踏上對岸土地的瞬間——
    “嘎——吱——!”
    甕城內側那道更為厚重、如同地獄閘門般的第二重包鐵城門上方城樓暗處,幾處偽裝得與普通青磚了望口毫無二致的射擊孔,猛地從內部被推開!黑洞洞的孔口瞬間暴露!
    “嗡——!!!嗡——!!!嗡——!!!”
    數十具早已蓄滿力道、弓弦緊繃到極限的重型床弩,在機括釋放的瞬間,發出了令人頭皮瞬間炸裂、靈魂都要被震出體外的恐怖弦鳴!
    那聲音密集、沉重、撕裂空氣,如同地獄惡鬼的咆哮!
    “噗嗤!噗嗤!噗嗤!噗嗤!”
    箭如飛蝗!不,那絕非普通的箭矢!
    每一支都足有兒臂粗細,精鐵打造的三棱破甲錐頭在甕城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死亡的幽光!
    如此近的距離,如此密集的攢射!
    衝在最前麵、踏入甕城範圍的數十名朱雀騎兵,連人帶馬,如同被無形的、巨大的攻城錘正麵轟中!
    堅固的明光鎧胸甲如同紙糊般被輕易撕裂、洞穿!
    人身上瞬間爆開碗口大的恐怖血洞,鮮血和內髒碎片狂噴而出!
    披著厚重馬甲的戰馬發出淒厲到極致的慘烈悲鳴,轟然倒地,沉重的身軀如同崩塌的山嶽,將後麵猝不及防的騎兵狠狠絆倒!
    吊橋出口和甕城入口瞬間被滾燙的鮮血、倒斃的人馬屍體、折斷的長槊和翻滾的傷者堵塞!
    慘叫聲、骨骼碎裂聲、垂死的戰馬嘶鳴聲、金屬碰撞聲混成一片人間地獄的交響!
    “有埋伏——!!!”一聲淒厲到完全變調、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和刻骨憤怒的警報聲,如同受傷野獸的垂死哀嚎,猛地從甕城內一名僥幸未被第一輪弩箭覆蓋的隊正口中炸響!
    幾乎就在這警報發出的同一刹那!
    城樓上那些原本跪伏在地、瑟瑟發抖的“守軍”中,猛地站起數百名身披雙層重甲、手持長柄戰斧、狼牙棒、連枷等重型破甲兵器的悍勇死士!
    他們臉上哪裏還有半分恐懼?
    隻有最猙獰、最狂熱的殺意!如同地獄裏爬出的惡鬼!
    “殺——!!!”
    震天的咆哮如同平地驚雷!數百死士揮舞著沉重的兵器,如同下山猛虎,帶著同歸於盡的瘋狂,狠狠撲向剛剛登上城頭、立足未穩的朱雀軍團先登士兵!
    “砰!”一柄沉重的長柄戰斧帶著淒厲的風聲,狠狠劈在一個剛剛爬上垛口、還沒來得及直起身的唐軍士兵頭盔上!
    堅固的頭盔瞬間變形凹陷,紅白之物四濺!
    “哢嚓!”一根滿是猙獰鐵刺的狼牙棒橫掃而過,將兩名正試圖結陣的唐軍士兵連人帶盾砸得筋斷骨折,慘叫著從城頭跌落!
    猝不及防!完全出乎意料!
    城頭瞬間變成了最血腥殘酷的屠宰場!
    重兵器的破風聲、骨斷筋折的悶響、垂死的慘叫、憤怒的吼叫、兵刃撞擊的鏗鏘,響成一片!
    數十名朱雀軍團的百戰精銳,在短短幾個呼吸間就被砍翻砸倒,滾燙的鮮血如同廉價的染料,瘋狂地潑灑在古老冰冷的城磚上,蜿蜒流淌,匯成一道道刺目的溪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