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3章 後宮三個女人“一台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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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猛——!”劉誌群目眥欲裂!他親眼看到自己最心腹的愛將、前鋒營校尉張猛,連人帶他那匹同樣雄健的戰馬,被三支恐怖的重弩箭呈品字形死死釘在了吊橋出口的血泊之中!
    張猛魁梧的身軀被巨大的衝擊力帶得離鞍飛起,又被箭矢狠狠釘回馬屍上,雙眼暴突,死不瞑目!
    巨大的羞辱感、被愚弄的滔天怒火、痛失愛將的撕心裂肺,如同三座火山同時在劉誌群胸腔裏猛烈爆發!
    那張本就凶神惡煞的臉龐瞬間扭曲得如同從地獄最深處爬出來的惡鬼修羅,每一根橫肉都在瘋狂跳動!
    雙眼瞬間充血,赤紅如欲滴血!他幾乎要將滿口鋼牙生生咬碎!
    “王曉明——!我操你祖宗十八代!!!”劉誌群的狂吼如同受傷暴龍的咆哮,聲浪滾滾,震得城樓上的瓦片都在簌簌落下,灰塵彌漫!
    “安敢詐降!!老子要將你碎屍萬段!挫骨揚灰——!!!”
    極致的憤怒徹底焚毀了他僅存的理智,隻剩下最原始、最狂暴的殺戮欲望在血管裏瘋狂奔湧!
    “神機炮——!!!”劉誌群猛地拔出腰間佩刀,刀鋒直指城頭那麵剛剛重新豎起的、屬於王曉明的將旗,聲音因極度的暴怒而嘶啞變形,“給老子瞄準城門樓!轟!轟塌它!把王曉明那狗賊給老子轟成肉泥!步卒!架雲梯!強攻!給老子殺上去!殺光這些雜碎!一個不留——!!!”
    戰爭的殘酷,再次以最血腥、最猝不及防的方式,狠狠撕碎了偽裝的和平外衣。
    梓州城下,剛剛沉寂片刻的戰場,瞬間以百倍的瘋狂再次爆發!
    “吱嘎——嘎——”
    令人心悸的巨大絞盤轉動聲響起,數十架神機炮的配重箱被力士們喊著號子,用絞車緩緩提升到最高點,粗壯的炮臂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如同巨獸蓄力,指向了城樓方向。
    “咚!咚!咚!”沉重的戰鼓擂響,如同死神的喪鍾!
    步卒們扛著沉重的雲梯,頂著城頭驟然潑灑下來的、比之前猛烈十倍的箭雨和滾木擂石,發出震天動地的呐喊,如同赤色的怒潮,決死般撲向城牆!
    城頭之上,那些身披重甲的死士,揮舞著戰斧狼牙棒,發出野獸般的嚎叫,將剛剛攀上垛口的唐軍士兵狠狠砸落城下!
    滾燙的金汁煮沸的糞便混合毒液)從城堞口傾瀉而下,伴隨著淒厲的慘嚎,升騰起惡臭的白煙。
    擂石翻滾而下,在密集的攻城人群中砸開一片片血肉模糊的空地。
    鋼鐵在怒吼,血肉在橫飛!
    梓州城下,瞬間化作了沸騰的赤色熔爐與青灰色城牆碰撞的死亡漩渦!
    勝負的天平,在硝煙、烈焰與飛濺的鮮血中,再次劇烈地搖擺起來,每一刻都吞噬著無數生命。
    ……
    朔風,如北原餓狼的嚎叫,撕扯著營寨高聳的旌旗。
    張巡屹立在雄峻的了望塔頂,仿佛一尊嵌入寒天的鐵鑄雕像。
    塔高百尺,視野雄闊,下方連綿數裏的營盤如黑色蟻群蟄伏在蒼茫雪原,刀兵的寒光在陰霾下星星點點。
    他手中那支單筒黃銅千裏鏡,筒身雕琢著細密龍紋。
    他緩緩放下千裏鏡,鐵青的臉龐緊繃著,每一道線條都像是用刻刀在冷鐵上劃出,嘴唇抿成一道毫無弧度的直線,下頜角因用力而微微凸起。
    千裏鏡的視界中,數十裏外的梓州城如同一個血汙斑駁的墨點,攻城塔傾倒焚燒的黑煙直衝雲霄,撞擊城門的巨木聲依稀可聞,更有無數細小的黑影在城下殘酷地絞殺、翻滾、消亡。
    但最刺目的,是那個金甲紅氅的身影——劉誌群。
    這位素以沉穩著稱的大將,此刻隔著數十裏之遙,張巡都能“感覺”到他麵孔上那火山噴發般的暴怒。
    扭曲的五官,狂亂揮舞的馬鞭,他整個人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正不顧一切地催動麾下將士如巨浪般拍向那座傷痕累累的堅城。
    “傳令張小虎部!”
    張巡開口了,聲音不高,卻奇異地壓過了呼嘯的北風,像冰層裂開時沉悶的嗚咽,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寒意,砸在侍立一旁的親衛心頭上。
    “留下步軍死守營寨,謹防殘軍反撲!其麾下所有精銳騎軍——”他刻意頓了頓,目光再次掃過南方那片血色修羅場,“即刻拔營,不惜馬力,全速馳援梓州城!”
    傳令兵甲胄摩擦發出鏗鏘脆響,單膝跪地領命。
    “再告劉誌群,”張巡的聲音陡然轉厲,如淬火的刀刃,“憤怒,是戰士劈開敵陣的刀鋒!但失控的憤怒,隻會砍傷握刀的手!讓他給本帥穩住陣腳!記住,梓州城,本帥要看到它插上我軍的赤旗,而不是堆滿我西涼健兒的屍骸!”
    “諾!”傳令兵聲音洪亮,抱拳的手因用力而微微顫抖。他猛地轉身,鐵靴踏在木梯上發出急促的“咚咚”聲,如同擂響的戰鼓,旋即塔下一陣駿馬嘶鳴,蹄聲如密雨擊打地麵,一人三馬絕塵而去,踏起的雪泥飛濺如墨。
    寒風卷著血腥與焦糊的幻影拂過塔頂。
    張巡緩緩抬起千裏鏡,這一次,鏡筒沉穩地越過梓州城那令人心悸的戰場,投向更南方的天際。
    那裏,灰蒙蒙的天穹之下,似乎有某種無形的風暴正在凝聚。成都,偽朝的核心。
    那低垂的、鉛灰色的厚重雲層,沉沉地壓在如鋸齒般起伏的遠山輪廓線上,仿佛一隻巨大的、充滿惡意的蓋子。
    “王玉坤,趙小營……”張巡低聲咀嚼著這兩個名字,眼中精光閃爍。
    暗刃的絞殺網,無形之眼的信息羅網,此刻正向著那座偽朝的腐朽殿堂悄然收緊。
    恐懼的種子早已播下,正待破土而出。
    ……
    暮色如傾倒的墨汁,浸染了整座皇城。
    最後一抹殘陽掙紮著給琉璃瓦鍍上沉甸甸的金紅,那顏色非但沒有暖意,反而更添幾分輝煌下的冷寂。
    興慶宮東暖閣內,堆積如山的奏折終於有了消減的跡象。
    空氣裏沉澱著名貴龍涎香與鬆煙墨汁混合的氣息,黏稠得如同一潭死水。
    裴徽擱下那支飽蘸朱砂的禦筆,筆尖上的朱砂點在象牙筆擱上,像一滴凝固的血珠。他疲憊地閉了閉眼,指節分明的手指重重按壓著酸脹的眉心。
    殿內侍立的太監宮女屏息凝神,靜得能聽到銅漏細沙滑落的簌簌聲,營造出一種近乎窒息的氣氛。
    “備步輦。”他聲音低沉,帶著沙啞。
    “陛下,是去鳳儀宮?”侍立的大總管王德順,一身暗紫色蟒袍,聲音輕緩如風撫竹葉。
    裴徽未置一詞,隻微微頷首。王德順立刻躬身,尖細的嗓音穿透了沉寂:“起駕——鳳儀宮!”
    鳳儀宮,是皇後李騰空的居所。此刻,那裏應該盈溢著她調製的清雅熏香、溫婉的琴音、以及她如春日幽蘭般寧靜的氣息——那是他在繁冗朝政壓身時,最能滌蕩疲憊的港灣。
    步輦穿行在深宮夾道,四周高聳的宮牆在暮色四合中顯得愈發威嚴,也愈發壓抑。
    晚風微醺,帶著初夏草木的蓬勃氣息,卻吹不散裴徽心頭的滯澀。
    然而,當步輦即將轉過描金繪鳳、富貴逼人的高大影壁,踏入鳳儀宮前庭時,一陣刻意壓低卻字字清晰的爭執聲,如尖針般猛地刺穿了這片宮廷應有的寧靜,狠狠紮入裴徽的耳膜。
    聲音的主人,帶著浸淫高位數十年的刻骨威嚴,更有一股淬煉於骨子裏的薄怒——正是他的母後,皇太後楊玉瑤!
    “……簡直不成體統!”
    太後的聲音像淬了冰淩的針,帶著一種足以凍結空氣的尖銳:
    “身為貴妃!金枝玉葉,何等尊貴!可看看她!整日裏穿得不像個貴人樣子,拋頭露麵,和那些渾身銅臭、市儈狡獪的商賈廝混在一起!操持那些末流賤業!這算怎麽回事?!將皇家體麵置於何地?又將你這個正宮皇後置於何地?騰空啊,哀家看你就是性子太軟,太過寬厚了!才縱得她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裴徽的心髒陡然一沉,仿佛跌入冰冷的潭底。他猛地一揮手,示意步輦停下。
    王德順等人剛要通傳,被他一個淩厲如刀的眼神掃過,瞬間噤若寒蟬,無聲地退到一旁。
    他揮退侍從,自己一人邁步穿過影壁,大步流星地跨進鳳儀宮正殿。
    殿內富麗堂皇,此刻卻像一個被抽掉了空氣的琉璃盒子。
    主位之上,皇太後楊玉瑤身著深紫色團鳳蹙金宮裝,端坐的姿態依舊如蒼鬆般挺拔,顯示出宮廷數十年養成的不可撼動的威儀。
    然而此刻,她那保養得宜、風韻猶存的麵龐上,卻籠罩著一層能擰出水的寒霜。
    精心描畫的遠山眉緊緊鎖成了兩座險峰,眼神銳利如刀,直刺向殿中之人。
    她手中撚動的一串晶瑩剔透、價值連城的翡翠佛珠,撚得飛快,“噠、噠、噠”急促的碰撞聲在寂靜的殿中顯得格外刺耳,如同她胸中奔湧、幾乎無法壓製的怒火。
    太後下首,皇後李騰空安靜地坐著。一身月白色素雅銀線繡鳳常服,襯得她姿容愈發清麗絕世,宛如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誤入塵寰。
    她背脊挺得筆直,雙手交疊置於膝上,姿態無可挑剔。
    隻是那雙交疊的手,指節因用力握緊而微微顫抖,透出一種掙紮與隱忍。
    她低垂著眼簾,濃密如蝶翼的長睫在白玉般的臉龐上投下兩彎淺淺的陰影,令人看不清她眸底的真實情緒。
    但裴徽隻一眼,便捕捉到了她唇線緊抿形成的那道冰冷直線,眉宇間縈繞不散的鬱色,以及周身散發出的那種被無形的、名為“規矩”的巨網緊緊勒住的窒息感。
    她身旁的案幾上,一盞剛沏好的雨前龍井,色澤清亮宛如碧玉,嫋嫋的熱氣早已散盡,茶水涼透如冰,水麵上映著她此刻支離破碎的倒影。
    而在風暴中心傲然挺立的,正是貴妃許九娘。
    她並未遵循宮妃繁複層疊的宮裝規製,而是穿了一身剪裁極為利落的絳紫色改良勁裝宮裙。
    窄袖緊束手腕,收腰設計完美勾勒出她健美而充滿爆發力的腰肢線條,裙擺兩側巧妙地開了便於行動的高衩,露出底下同色織錦褲和馬靴的靴尖。
    布料在殿頂數盞流光溢彩宮燈的照射下,泛著水波般流淌的內斂光澤,既保留了宮廷所需的奢華底蘊,又透著一股隨時可以策馬揚鞭的幹練與灑脫。
    這身裝束穿在她身上,如同一朵怒放在霜雪中的野性玫瑰,明豔、張揚,卻又帶著刺骨的鋒芒。
    許九娘的臉上,掛著慣常的、仿佛能融化三冬冰雪的和煦笑容。
    但那笑意如同描畫在琉璃上的花紋,隻停留在唇畔,未曾抵達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
    她眼底深處,是濃得化不開的落寞,如同被遺忘在古井深處的幽潭,底下暗藏著一簇被強行冰封、卻依舊渴望燃燒的倔強火焰。
    她站姿挺拔如雪鬆,沒有絲毫畏縮和怯懦,盡顯戰場淬煉出的風骨。
    隻是裴徽目光如炬,留意到她垂在身側、看似隨意的右手,正無意識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腰間懸掛之物——一枚小巧卻沉甸甸的玄鐵令牌,上麵精密地鏤刻著層層嵌套、互相咬合的齒輪紋樣,在燈光下閃爍著冰冷的金屬幽光。
    那是“天工樓”最高掌印的象征,是她權力的基石,亦是她靈魂的桎梏與驕傲之源。
    殿內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蜜膠,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沉重的滯澀。
    隻有那急促的“噠噠”翡翠撞擊聲,如同命運的倒計時,規律地、冰冷地敲打在每個人的心弦之上。
    “母後息怒。”
    裴徽低沉而極具穿透力的聲音終於響起,如同投入這潭死水的驚雷,瞬間撕破了令人窒息的僵局。
    三人的目光驟然聚焦於他——楊玉瑤如同找到了怒火的宣泄口,眼中熾烈的怒意幾乎要噴湧而出;
    李騰空抬起眼簾,清冷的眸子裏情緒劇烈翻湧;
    許九娘眼底的寒冰則微不可察地裂開了一道縫隙,露出一絲希冀的光芒。
    “徽兒!你來得正好!”楊玉瑤幾乎是立刻厲聲道,伸手指向許九娘,保養得宜的手指因激動而微微顫抖,“你看看!你仔細看看你的貴妃!身為皇妃,她的本分是什麽?是在這瓊樓玉宇、錦繡堆中安享尊榮,是為皇家開枝散葉、養育皇嗣!是遵循祖宗法度、規訓宮中禮儀!可她呢?”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近乎控訴:“她把那勞什子的‘天工樓’當成了她的正宮!整日浸淫其中,像個錙銖必較的市井掌櫃!甚至不惜身份,親自跑到那腥膻滿地、魚龍混雜的碼頭灘頭,這成何體統!?”
    她胸口劇烈起伏,喘了口氣,言辭更加鋒利:“傳揚出去,天下人該如何恥笑我皇家?堂堂皇妃如市井商婦!後宮裏的其他嬪妃又該如何自處?她們的臉麵該往哪裏擱?!小仙身為正宮皇後,六宮之主,日後還有何威信統領後宮妃嬪?!這根本是顛倒乾坤、亂了祖宗家法!天家顏麵,就被她這樣踩在腳底下糟蹋!”
    楊玉瑤的觀念根深蒂固,如同這皇城一磚一瓦壘砌的宮牆般厚重。
    女子,尤其是皇家女子,就該是那籠中的金絲雀,以華麗和順從取悅主人。
    她們的天地隻限於後宮這方寸之地,最大的價值便是繁衍子嗣和維護皇家那層金光閃閃的體麵外殼。任何的越界,都是對千年禮教的褻瀆與挑戰。
    李騰空的目光在裴徽身上停留片刻,艱難地迎上他詢問的視線。
    那雙清冷的眸子深處,如冰山解凍,心中有些……委屈!
    她終於抬起眼簾,直視裴徽,朱唇輕啟,聲音依舊清冽如雪山融化的冰泉,卻帶著一種難以遏製的、細微的戰栗:“陛下,母後所言…句句發自肺腑,字字皆為皇家、為社稷著想。臣妾…深以為然。”
    她停頓了一下,氣息微促,目光轉向許九娘,在她那身利落挺拔的裝束上一掠而過,袖中的手指瞬間再次攥緊,指甲陷入柔嫩的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痕跡。
    “九娘妹妹心思玲瓏,才華卓絕,能為陛下分憂解難,開拓財源,充盈府庫…臣妾心中亦是…敬佩萬分。”她艱難地吐出“敬佩”二字,聲音幾不可聞地顫抖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翻湧的心緒:“然則!貴妃尊位,統禦宮闈,表率天下!若終日於市井之中奔波勞碌,與三教九流、商賈貨販之流打交道,周旋應酬…難免惹人非議,蒙塵玉質清譽!這…又何嚐不是使陛下天威受損?使江山體麵蒙羞?”
    她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仿佛耗盡了力氣,卻帶著一絲前所未有的、赤裸裸的試探和濃得化不開的幽怨:“況且…陛下,臣妾打理六宮大小事宜,千頭萬緒,日理萬機,常感一人之力實難周全…也盼望著九娘妹妹能…協力分擔中宮內務。”
    這番話的弦外之音……李騰空哪裏是單純地指責許九娘?她是在呐喊!是在控訴這不公的命運!
    李騰空,去年跟隨在裴徽身邊,在河北、中原諸地奔波。
    然而,當他裴徽登基為帝,坐穩江山後,當她小心翼翼地提出想參與更多朝政實務的意向——哪怕僅僅是管理皇家救濟院、賑濟災民這些“慈善”之事——卻遭到了母後的壓製!
    理由冠冕堂皇:“皇後乃一國之母,當坐鎮中宮,敦厚母儀,為天下女子之楷模,不可輕動!”
    那些戰場上的榮光與磨礪,在她成為皇後之後,反而成了她需要掩藏的“失格”。
    如今,看著許九娘以貴妃之尊,卻能堂而皇之地執掌那龐大無匹、掌控帝國新經濟命脈的“天工樓”,在森嚴的宮牆之外揮灑才智、掌控權力…那份被強行打入心底冰窖的渴望與不公,此刻如同壓抑千年的熔岩,洶湧著、嘶吼著,衝破了理智的閘門!
    讓她口中的“協力分擔”,充滿了刻骨銘心的酸澀與質問!
    更何況,許九娘因執掌天工樓,能與皇帝商討軍械研發、海外貿易、情報收集這些真正關乎國本的“國事”在她眼中更是實質權力),時間甚至遠超後宮妃嬪侍寢!
    這讓她這位深居鳳儀宮、終日困於瑣碎宮務的正宮皇後,情何以堪?尊嚴何在?
    許九娘在皇後話音落下的瞬間,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話語背後洶湧的悲憤與不平。
    她深吸了一口氣。
    胸膛的起伏並不劇烈,但那氣息卻帶著一種沉重的、仿佛拖曳著千鈞重擔的顫抖。
    似乎在下一刻,她就要將胸腔裏翻湧的苦澀、無奈、委屈以及那份超越生死的堅持,統統壓回心底深處。
    她優雅地斂衽,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宮禮。
    動作流暢如行雲流水,卻在每一個微小的關節轉折處,透出磐石般的、絕不屈服的韌性與力量。
    她抬起頭,目光不再有任何遮掩,清亮如初春破冰的溪流,直直撞向裴徽深邃的眼眸,聲音朗朗如玉磬相擊,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坦然與決絕,清晰地回蕩在每一個角落:
    “太後娘娘息怒,皇後娘娘明鑒。”
    她的目光掃過端坐高位的兩位尊貴女人,最終定定地落在裴徽臉上,那裏麵是前所未有的鄭重與坦誠:
    “‘天工樓’,並非尋常商賈逐利的市井鋪麵!它掌控著帝國命脈!”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字字鏗鏘,“玻璃製品、新式洗沐香皂、精製炒茶等等!天工之城出產的所有新品,其銷售皆攥於此樓手中!”
    話語如重錘,狠狠砸在楊玉瑤和李騰空心頭。
    不等她們消化,許九娘的聲音帶著一種獻祭般的莊重繼續響起:
    “九娘微賤之軀,蒙陛下天恩浩蕩,不以出身鄙薄為嫌,授此重器,托以生死大任。自執掌此樓以來,九娘夙興夜寐,如履薄冰!每一筆交易,”她的眼神銳利如刀,“背後是數萬工匠的衣食俸祿!是數十萬將士們禦寒的棉衣、果腹的糧食、壯膽的烈酒!每一次與番商周旋,”
    她刻意加重了語調,“換取的可能是…關係國運興衰的糧草和軍餉!九娘所為,豈為自身權柄?豈是不知禮為何物?陛下!”
    她的目光再次緊緊鎖住裴徽,那一瞬間,所有的落寞、委屈都化為最純粹的火焰——那是無條件的忠誠,是願傾其所有的奉獻,更是對那一片能讓她不再是他附屬品、能證明她許九娘活著的價值的熱土的無盡眷戀:
    “隻因九娘深知!此樓於陛下廓清寰宇之宏圖偉業!於新朝江山社稷之根本穩固!其重,重於泰山!九娘…死不敢辭!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懈怠!不敢辜負陛下如山重托!肝腦塗地,亦在所不辭!”
    她的聲音高亢而悲愴,如同戰場上的號角。
    隨即,她的語調驟然低沉下去,帶著一絲微不可聞卻清晰得讓人心碎的哽咽,瞬間又被她強大的意誌力強行抹平:
    “然!若陛下…若太後娘娘、皇後娘娘…認為九娘之所為,真真有損皇家體麵、有害六宮和睦、動搖綱常根基…”
    她停頓了一下,仿佛這短短的一句話抽幹了她全身的力氣。她深深地、決絕地吸了一口氣,“九娘,願即刻交還‘天工樓’玄鐵印信!從此…自囚於這九重宮闕之內…青燈古佛,安守貴妃…本分。”
    最後四個字,她說得極其平靜,平靜得如同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
    但那種深沉的、仿佛被抽離了脊梁骨的落寞,卻再也無法掩藏,清晰地從她的眼角眉梢、從她微微塌陷下去的腰背線條中流露出來。
    放棄天工樓?那不啻於折斷她賴以呼吸自由空氣的翅膀,將她重新塞回那個鋪滿了黃金、鑲嵌著寶石,卻冰冷無味的華麗鳥籠,在那裏,“許九娘”將徹底死去,留下的,隻是一個頂著“貴妃”名號的行屍走肉。
    裴徽的目光深邃如淵,緩緩掃過眼前三位他生命中至親至重的女子。
    母親楊玉瑤的憤怒源於千年禮教的刻骨束縛,源於她對“正統”和“體麵”的固執守護。
    她的世界裏,秩序井然高於一切個體意誌,尤其在關係皇家臉麵的後宮,必須成為禮教的“完美樣本”。
    皇後李騰空的委屈和不甘,他感同身受。
    那是被時代洪流、被“皇後”這個尊貴身份禁錮的才華與野心的悲鳴。
    她的鋒芒被刻意打磨圓潤,她的抱負被強行掩藏於“母儀”之下,但今日因許九娘的“特例”,那被壓抑的熔岩終於噴發!
    而許九娘的決絕堅持,則源於他那顆來自現代的靈魂賦予她的信任與尊重!
    更源於她自身那份不被馴服、渴望飛翔、敢於掙脫樊籠的生命光芒!
    他欣賞她的獨立人格,尊重她的卓越能力,從未想過將她豢養成取悅帝王的玩物。
    天工樓是他新朝經濟命脈的關鍵一環,許九娘是他棋盤上至關重要的棋子,更是他靈魂深處真正引為知己、欣賞其作為“人”而非妃嬪的獨特存在!
    “母後,皇後,”
    裴徽的聲音打破了幾乎令人心髒停跳的死寂。
    沉穩、有力、帶著帝王不容置疑的意誌,瞬間如同無形的巨手,強行按下了殿內所有躁動的情緒波瀾。
    “‘天工樓’,非是尋常產業,乃國之重器!社稷之基石!九娘執掌此樓,夙興夜寐,嘔心瀝血,其勞苦功高,於國有大功!實乃擎天之玉柱,架海之金梁!”
    他的語氣斬釘截鐵,目光銳利如電,掃過李騰空時,帶著清晰的提醒與不易察覺的壓迫感,“朕用人,唯才是舉!不拘一格!至於貴妃身份……”
    他特意停頓,目光落在許九娘腰間那枚象征身份的玄鐵令牌上,“於她執掌天工樓,統籌各方、震懾宵小、暢通無阻而言,非但不是束縛,反倒是……不可或缺的憑證與威權!這是朕禦賜的權柄!”
    他的目光重新鎖定在李騰空微白的麵頰上,話鋒直指核心:“至於拋頭露麵……”
    他的語速刻意放緩,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鼓點,敲在李騰空已然脆弱的心弦上:“皇後,你去年隨朕在河北、中原平叛戰場之上,披堅執銳未曾卸甲,三軍將士皆見你巾幗英姿!如此……算不算‘拋頭露麵’?那時,朕與母後,可曾以有損‘皇家體麵’、‘皇後威儀’而苛責於你半句?!”
    他用皇後自身的經曆,如同最精準的反擊,瞬間堵死了李騰空所有可能的辯駁!
    李騰空一臉委屈,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再說什麽!
    楊玉瑤嘴唇劇烈翕動著,臉上的肌肉都在抽動,顯然要搬出最後、也最具威力的王牌——“後宮不得幹政”的太祖鐵律!
    然而裴徽已搶先一步!
    他大步走到楊玉瑤身邊,高大的身影帶來一片陰影。
    溫熱寬厚的手掌,穩穩地、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握住了母親因憤怒和常年撚佛珠而有些冰涼、微顫的手。
    他微微俯身,湊近太後的耳畔。
    瞬間卸下帝王威儀,隻留下兒子獨有的、帶著深厚孺慕之情的安撫語調,甚至巧妙地摻雜了一絲恰到好處的、孩童般的嬌憨:
    “母後!”他聲音壓得低柔,“您老人家息怒,莫要氣壞了身子。您的意思孩兒明白,這皇城的天,您是為它罩著那層體麵錦繡呢。您且寬寬心。”
    他目光溫和地轉向許九娘,“九娘的為人您還不知道嗎?行事最有分寸,絕不敢真個丟了咱們皇家的臉麵!您瞧瞧她今日這身……”
    他指著許九娘的絳紫勁裝,“利落是利落,可您細看這料子,織金綴玉,比您宮裏貢上的上等宮緞也不差;看這針腳紋樣,處處都是禦用的規製,大氣得很!宮裏的規矩、儀態、晨昏定省,她哪一日、哪一時敢有半分懈怠?”
    他像哄孩子般輕輕捏了捏母親的手背,“您呀,就當她是替兒子,替咱們皇家,在外麵掌管一份頂頂重要、日進鬥金的家業。您再看看她這眼神,”
    他引導著楊玉瑤的目光看向許九娘眼底那不滅的火焰,“這股子精氣神,這股子活泛勁兒,豈不比關在這深宮大院裏,整日隻對著那四四方方的天,唉聲歎氣、愁眉不展,更讓您老人家看著歡喜?看著…舒心?”
    這番話,句句打在楊玉瑤心坎上。
    她看向裴徽,年輕皇帝的眼神裏有不容置疑的剛毅,也有讓她心軟的孺慕。
    再看看許九娘…那雙重新燃起光芒的眼睛,確實比那些終日哀怨的後宮女子有生氣得多。
    她的手,終究在裴徽的握持下,緩緩鬆弛了幾分。
    裴徽隨即轉向臉色蒼白如紙、搖搖欲墜的李騰空,聲音依舊溫和,卻帶著不容推卸的、將責任明確劃分的力量:
    “皇後統領六宮,夙夜操勞,賢良淑德,勞苦功高,朕都看在眼裏,記在心上。”
    他首先定下了基調——你的辛苦和付出,我承認。“九娘主外,”他一字一頓,清晰地劃分職責範圍,“專司天工樓一應‘國事’!”
    他將“國事”二字咬得極重,將其性質抬到了無可爭議的高度。
    “皇後主內,統禦六宮,協理內務,教化嬪妃。”他的目光帶著安撫,卻更是一種對既定格局的確認。
    “你們二人,皆是朕不可或缺的股肱之臣,左膀右臂,缺一不可!”他的目光深沉地掃過兩個女人,帶著無形的壓力與期望:“唯後宮和睦,同心同德,方是朕之福氣,亦是天下黎民之福祉!”
    他刻意強調了“國事”與“內務”的本質區別,進一步夯實了許九娘行為的合法性。
    恩威並施,理由無可辯駁,立場鮮明堅定,卻又不失時機地為母親和妻子搭好了體麵的台階。
    楊玉瑤看著兒子年輕剛毅的臉龐,那眼神中是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屬於一代雄主的魄力與不容置喙。
    她再看看下首站立的許九娘——那挺拔如修竹的身姿,那在聽到皇帝堅定支持後眼底幾乎要迸濺出的、星辰般璀璨奪目的光芒,終究是重重地、帶著一種無可挽回的衰老感,長歎了一口氣。
    手中的那串碧綠欲滴的翡翠佛珠終於徹底停止了急速的撚動,如同失去生命般垂落在她膝上深紫色的團鳳宮裝衣褶之中。
    她將目光投向大殿之外越來越濃的暮色,聲音透著濃重的疲憊與認命:
    “罷了罷了…皇帝長大了,是真龍天子,有自己的主意了…本宮…還是練瑜伽、打麻將去,管不了這許多事了…”
    她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最後的警告,“隻望貴妃……好自為之…時時念著身份尊貴,莫要真個失了皇家體麵…才好。”
    她不再看殿內任何人,目光似乎穿透了宮牆,投向更遠的地方。
    “臣妾…謹遵陛下旨意。”李騰空深深垂下了眼簾,濃密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如同狂風中掙紮的蝶翼,遮擋住眸中翻江倒海的滔天巨浪——心中充滿了不甘和委屈!
    整個殿內陷入一種極其微妙的、死寂的沉默。
    沉重的呼吸聲,心跳聲在耳畔鼓噪。
    許九娘深深地、深深地看了裴徽一眼。
    這一眼中,有絕境逢生的巨大感激,有肩上重擔愈沉卻無比踏實的釋然,更有一種無需言語的、沉如千鈞的信任與無聲的誓言——為了這份知遇之恩,為了這份超越時代、超越身份的理解與支持,她願意背負世間所有的非議與詆毀!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她緩緩屈膝,動作幹淨利落如同戰場禮敬袍澤的騎士,帶著一種無可動搖的忠誠與力量:
    “謝陛下信任!謝太後娘娘、皇後娘娘體諒海涵!九娘…以性命立誓!定不負陛下所托!窮盡心力,經營天工樓!為陛下分內憂解外患!為帝國府庫填海造山!”
    她不再多言一個字。
    利落地轉身。
    那身象征著權力、才能與突破桎梏的絳紫色勁裝宮裙,在殿內通明的燭火映照下,劃出一道如燃燒流星般銳利而決然的弧線。
    她邁開步伐,不再有絲毫遲疑,朝著殿外那片雖布滿暗礁風暴、卻無比廣闊的天地走去。
    步履沉穩堅定,每一步都踏出金石之聲。
    她的背影依舊明豔不可方物,如同怒放在懸崖之畔的紫焰幽蘭,卻比來時多了一份破釜沉舟、向死而生的強大氣場!仿佛就算天崩地裂,也無法再折彎她的脊梁!
    “鏗鏘!”腰間那枚玄鐵令牌上精密的齒輪棱角,在轉身間不經意地磕碰在裙側的絲絛金鉤上,發出一聲清脆冰冷的金鐵交鳴之音!如同她心底擲地有聲的誓言!
    裴徽從許九娘背影收回目光,看著年齡不過十八歲、此時低著腦袋特意不看他的李騰空,知道上前柔聲說道:“小仙,朕過些日子也給你找個合適的差事做,你心中先不要委屈,更不要埋怨朕。”
    李騰空聞言,頓時眼睛一亮,心中的委屈和不甘頓時煙消雲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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