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4章 最肮髒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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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末的蜀中,天幕似乎比往年沉得更低,雲層厚重而滯澀,飽含著一觸即發的濕氣。
本應是萬物蔥蘢、生機勃發的時節,成都這座被偽朝選為“行在”的千年錦官城,卻籠罩在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霾裏。
城南門,高大的城門洞上方,石刻匾額上“承恩門”三個鎏金大字,此刻在暗淡的天光下,不僅毫無“承恩”的華彩,反而透著一股冰冷的諷刺。
城樓上下,一場傾盡偽廷氣力裝點的“盛典”,正竭盡全力地製造著虛假的喧囂。
巨大的城樓垛口幾乎被密集的五彩幡旗所淹沒。
綾羅綢緞縫製的彩幡,在悶熱的、帶著河流潮濕氣的微風中獵獵抖動,發出類似裂帛的細碎聲響,徒勞地想要蓋過空氣中彌漫的凝重。
數十麵需要兩人合抱的磨盤銅鑼,架在特製的木架上,鼓麵緊繃,映著蒼白的天光;旁邊是蒙著整張厚厚水牛皮的巨鼓,鼓身刷著新漆,散發出刺鼻的味道。
數十名精赤上身、肌肉虯結的鼓手鑼手,額頭頸項青筋暴起,腮幫因咬牙而高高鼓起,奮力揮舞著裹了紅綢的沉重鼓槌和裹著黃綢的鑼錘。
“咚咚咚——哐!”
“咚咚咚——哐!”
鼓點密集得如同盛夏突兀降臨的暴雨,瘋狂地敲打著人們的耳膜;鑼聲震耳欲聾,尖銳得仿佛要刺穿蒼穹。
兩種聲音扭曲地混雜在一起,匯成一股狂暴無匹的音浪洪流,裹挾著偽廷最後一絲粉飾太平的決心,決絕地衝上雲層厚積的天空,然而並未刺破那層陰鬱,反而被沉悶地反彈回來,沉沉地砸落下來,壓在承恩門下每一個參與這場“盛典”的偽朝官員、將佐、士卒的心口之上。
沒有激昂,沒有振奮,隻有一種近乎窒息的心慌意亂。
每一次沉重的鼓點落下,仿佛都敲在偽帝李玢那脆弱的心髒上;
每一次刺耳的鑼聲響起,都像一根尖銳的針,紮得偽相楊國忠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空氣是粘稠的。
新刷城牆的桐油味、生漆味霸道地彌漫著。
這味道混合著從城門下臨時搭設的香爐中焚燒的、上品蘇合香與龍涎香膩膩的香氣,再被初夏蜀地特有的悶熱濕氣一蒸,變成了一股令人胸腹煩惡、幾欲嘔吐的複雜氣息。
值守的禁軍士卒,穿著略顯不合身、漿洗得發硬的甲胄,緊握著手中的長戟,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汗水沿著他們年輕卻寫滿焦慮的臉頰不斷滾落,滑進衣領,留下一道道濕痕。
一種無聲的絕望,如同地底幽暗的藤蔓,在五彩幡旗的華麗偽裝下,在震天喧囂的音浪罅隙中,悄然滋長蔓延。
城門正下方,約三裏開外,一座臨時搭建的巨大明黃色蘆棚突兀地矗立在官道中央。
明黃!這曾是天家專屬、尊貴無匹的顏色,此刻在這片泥濘的土地上,卻如同褪色的錦緞,透著外強中幹的虛浮。
蘆棚之下,偽帝李玢正被這令人作嘔的空氣壓得喘不過氣。
他身上那件簇新的明黃龍袍上,九條五爪金龍熠熠生輝,象征著無上的權力。
然而這沉重的袍服套在他那單薄得如同春日柳枝的身體上,卻顯得無比空曠,仿佛不是榮耀的華袞,而是一副束縛住雛鳥的華麗枷鎖。
沉重的十二旒冕冠壓在他纖細的頸項上,前後垂掛的玉珠串隨著他身體的微顫輕輕碰撞,發出細碎而慌亂的脆響。
旒珠之後,他那張遺傳自李唐皇室的、本該清秀溫潤的青年臉龐,此刻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比他那龍袍裏雪白柔軟的素紗中單更顯病態。
細密的冷汗源源不斷地從他光潔的額頭滲出,匯聚到鬢角,再沿著他微微凹陷下去的臉頰滑落。
他那雙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瞳,遺傳自父親李隆基,也曾好奇地注視過長安大明宮的飛簷鬥拱、太液池的粼粼波光,此刻卻盛滿了驚惶和無措,慌亂地在儀仗隊、在官員群、在遠處巍峨的城牆上掃視,最後死死地避開地平線上那片緩慢蠕動、卻帶著吞噬一切氣勢的巨大陰影。
每一次遠處傳來的模糊鼓噪,都讓這具身軀難以自抑地一抖。
他的身體僵硬地挺著,努力維持一個皇帝的儀態,但雙腿卻像踩在雲團裏,虛軟得厲害。
若非身旁兩個穿著紫衣、眼神渾濁如枯井的老太監用盡全力死死架住他細細的臂膀,這偽唐的天子恐怕早已癱倒在這冰冷的泥濘之中。
他嘴唇囁嚅著,似乎在無聲地重複著楊國忠今晨強塞給他的幾句“聖訓”,但舌尖僵硬,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巨大的恐懼扼住了他的喉嚨,隻剩下牙齒在微微打顫的“格格”聲,微弱得幾乎被那嘈雜的鼓樂淹沒。
腦中閃過昨夜宮侍偷偷議論南詔象兵如何生啖人心的低語,他胃裏一陣翻江倒海。
就在李玢幾乎要被恐懼吞噬時,一個深紫色的身影如同一道穩固的堤壩,牢牢地立在李玢側前方半步之處,擋住了那道偽帝身影大部分的驚惶。
偽朝權相楊國忠。
他那一品紫繡蟒袍裁剪得極為合身,玉帶束腰,將他保養得還算豐腴的身材繃得筆挺,似乎象征著偽朝中樞最後的強韌。
臉上堆積的笑容,是經過無數鏡前演練打磨出來的成果,標準的、露齒八分的“宰相和煦之笑”,原本應當充滿親和與威嚴。
然而此刻,這張笑容如同戴上了一層釉色僵硬的陶土麵具,嘴角上挑的弧度被無形的力量凝固,牽扯得麵部肌肉微微扭曲。
他雙手端端正正地攏在寬大的蟒袍袖筒之內,手指卻被袖中的另一隻手死死掐住了掌心,留下深陷而青白的指甲印痕,有幾處甚至沁出了細微的血珠,那絲滑的錦緞內裏被染上了幾點難以覺察的暗色。
這錐心的痛楚是他對抗內心滔天屈辱的唯一武器。
楊國忠的視線,牢牢鎖定在遠方那如巨大鉛塊般緩緩碾來的墨色陰影上。
他知道那是什麽——三千頭披甲戰象騎兵和一萬七千步兵,兩萬看著如同惡狼般的南詔蠻兵。
這是他最後的救命稻草,也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他的眼底深處,焦慮如同暗處的火苗灼燒著他的理智;
那赤裸裸的、被蠻夷輕視的屈辱感像毒蛇噬咬著他的尊嚴;
而在那焦慮和屈辱之下,翻湧著的是一股更為深沉、更為凜冽的、淬煉了十數載官場風雲的毒辣狠厲!
“忍…必須忍!”楊國忠在心中無聲地咆哮,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的味道,“昔年勾踐臥薪嚐膽,韓信忍胯下之辱……今日這點輕慢算什麽?隻要閣羅虎能替我擊退朱雀軍團,隻要能讓這江山還在我楊家掌控之下!今日匍匐在地,他日必要這蠻子…要他南詔舉國上下,血債血償!”
他那藏在寬袍大袖中的手,指甲更深地嵌入了皮肉。
在他身後,站立著一排偽朝重臣,新任戶部尚書兼任京兆尹崔光遠等重臣……個個身著朱紫,袍服光鮮。
然而一張張臉上要麽是強裝的鎮定,要麽是掩飾不住的灰敗。
他們的目光複雜地在遠處恐怖的大軍和皇帝單薄的背影之間遊移,像一群被驅趕到網中的魚,驚惶失措,不知前路何在。
一個翰林學士模樣的官員,下意識地撚著胡須,指尖卻在微微顫抖。
那份以傾國之力、傾軋人心製造出來的虛偽“熱鬧”,在那片無聲無息碾壓過來、如同烏雲壓頂般的厚重陰影麵前,顯得如此蒼白、脆弱、滑稽,又如此令人絕望!
大地在呻吟!
起初那震動極其細微,如同蟄伏於九地之下的洪荒巨獸,在睡夢中偶然翻身時帶起的一絲響動。
很快,這細碎的感覺便匯聚成了實質性的力量。
“轟…隆…”
“轟…隆…”
沉重而富有規律,如同連綿不絕的地底悶雷,一聲接著一聲,由西南方向碾壓而至。
腳下的青石板,那曆經千百年風雨的車轍印痕清晰可見,此刻開始輕微地、持續地顫抖起來。承恩門城樓上,灰瓦細密地“咯咯”作響,簷角懸掛的銅鈴發出不成調的低鳴。
這震動順著人的腳底、脊柱直衝顱頂,震得眾人心頭煩惡,氣血不由自主地跟著翻湧躁動,幾個年老體虛的官員甚至踉蹌了一下,臉色煞白。
視野的盡頭,那片墨色的“鉛雲”終於化為了實體。
三千頭披掛著重型藤甲、要害部位覆蓋著至少三層、被油反複浸透得黝黑發亮的厚生牛皮的龐然巨象!
它們如同從亙古畫卷中走出的史前巨獸組成的移動山脈,裹挾著碾碎一切的死亡氣息,帶領一萬七千步兵緩慢卻勢不可擋地踏入了眾人的視線範圍!
每一頭巨象都高達兩丈有餘近七米),粗糙厚重的皮膚如同千百年風化的玄武岩,上麵布滿深淺的溝壑和疤痕,彰顯著叢林法則留下的印記。
粗壯如同宮殿梁柱的巨大四肢每一次沉重地抬起再落下,伴隨著令人牙酸的巨大肌腱拉伸聲響,“嗵!”地一聲,便在豐腴的蜀地鬆軟的官道上留下一個深達尺許、瞬間溢滿泥漿的巨大坑窪,仿佛大地上被生生鑿出的傷疤。沉
重的身軀使得整個象群的行進速度並不快,但這種排山倒海、無法抗拒的力量感,更讓人肝膽俱裂。
巨象甩動著數丈長的粗糙鼻子,如同揮舞著攻城撞木,帶起沉悶的呼嘯風聲。
最令人靈魂震顫的,是它們頭部那兩根向上彎曲、如同從地獄熔爐中鍛造出來的巨大彎刀般的森白象牙!
尖端被打磨得寒光閃爍,幽冷、銳利,反射著穿透厚重雲層的慘淡陽光,那光澤刺入人心,似乎無聲地宣示著:城牆、甲胄,在它麵前,不過是一層脆弱的薄紙。
象背之上,穩坐的南詔武士!
他們大多身形精悍,肌肉如同鐵塊般虯結隆起,在黝黑發亮、如同上等烏木打磨過的肌膚下清晰地勾勒出力量暴烈的線條。
很少有人穿著完整的甲胄,大多赤裸著汗津津的上身,或僅在胸前、背後披掛幾片簡陋的、鑲嵌著粗糙銅釘的硬質皮革。
深褐色的肌膚上布滿了或新或舊、或刀或爪留下的疤痕,這是勇武的勳章,也散發著未開化的蠻野氣息。
臉孔被塗抹成詭異的圖案:赭紅色的橫條從鼻梁貫穿,靛藍色的螺旋紋纏繞臉頰,混合著油彩和汗水的痕跡,構成猙獰而原始的圖騰,一雙雙眼睛如同潛伏在叢林中的鷹隼,銳利、狂野、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如同打量獵物般的審視光芒,掃視著眼前這座曾令他們仰望的“天朝上國”的城池。
貪婪!赤裸裸的貪婪,在他們野獸般的眼神裏熊熊燃燒。
那是對於成都府傳說中堆積如山的金銀財寶的渴望,對於絲綢美酒等奢侈品的掠奪欲,對征服這座曾讓他們部落祖先吃過虧的城市的渴望!
他們身上掛著用老虎、野豬獠牙、磨製的獸骨片和不知名金屬碎片串成的飾品,隨著巨象龐大身軀起伏而劇烈晃動,發出雜亂而粗獷的“嘩啦”、“咯啦”聲響。
腰間挎著弧度驚人、刀身布滿鍛打紋路的鋒利彎刀,刀鞘似乎是未經鞣製的獸皮隨意縫合,背後則插著三到五支短柄而沉重的鐵頭投矛。
濃烈刺鼻的氣味混合著武士們身上散發出的強烈汗味、長久未徹底清洗所帶的酸臊味、隨身攜帶風幹肉條的血腥氣,以及一股原始叢林般的、不加掩飾的彪悍狂野氣息,隨著象群逼近而撲麵而來,熏得偽朝隊伍前列的官員們紛紛側目屏息。
正當城樓上偽廷的鼓樂演奏到最高潮,鼓手鑼手們用盡最後一絲氣力奮力敲擊,試圖壓住內心的恐懼時——
“嗷嗚——吼!!”
“烏薩!南詔!烏薩!”
沒有任何預兆,象背上沉默的南詔武士們突然如同約好了一般,齊聲發出野獸般的狂嘯,喉嚨深處擠出晦澀難懂卻飽含殺伐之氣的南詔土語口號!
這聲音完全不同於偽朝鼓樂的刻意,而是源自原始血脈、充滿野性力量的奔湧!
數百、數千人的狂吼瞬間匯聚成一股足以撕裂耳膜的狂暴聲浪洪流!
這洪流並非直衝雲霄,而是帶著一種橫掃千軍的碾壓之勢,如同有形質的巨錘,狠狠地砸向承恩門城樓!
偽朝那耗盡心力營造的鑼鼓喧囂,在這突如其來的、如同海嘯般的原始咆哮麵前,像一層單薄的窗戶紙,瞬間被撕裂、淹沒、碾成齏粉!
吼聲在空氣中震蕩,經久不息。
吼聲中除了力量,更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對即將到來的洗劫的興奮和嗜血期待!
這聲音像無數條無形的、帶著倒刺的皮鞭,狠狠抽打在城樓上每一個強顏歡笑的偽朝官員臉上,抽得他們臉頰肌肉不自覺地扭曲、抽搐;
抽在那些緊握長矛、指節發白的守城士兵心頭,讓他們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屈辱和恐懼;
也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儀仗棚下偽相楊國忠的心口,砸得他眼前金星直冒,幾乎要吐血。
那站在前排的一位羽林郎將,下意識地將手按在了劍柄上,眼神噴火,卻又被身旁同伴死死拉住。
在這支如同移動山脈般的墨色大軍的最尖端,一道烏光驟然撕裂了墨色洪流,以令人心悸的速度疾馳而出!
那不是巨象!
那是一匹肩高接近六尺、在滇馬中堪稱神駿的極品!
通體毛發漆黑如最深的夜色,油亮光滑,仿佛能吸收掉周圍所有的光線。
唯有一雙眼睛,赤紅如火;四隻蹄子卻純白如雪,踏地如飛,高速奔馳時宛如一團裹著雪焰的黑色閃電!
馬上騎士的身形頗為雄壯,他便是南詔國王閣羅鳳的同母弟,統率這兩萬南詔精銳的主帥——閣羅虎!
閣羅虎上身套著象征其王弟身份的華麗金線蟒袍,但這華貴並未掩蓋他野獸般的氣息。
蟒袍之外,卻罩著一件由整張成年犀牛皮硝製而成的沉重戰甲!
戰甲表麵綴滿了被打磨得邊緣鋒利、閃爍著森白寒光的象牙甲片和鑲嵌其間、如同凝固血液般鮮豔的碩大綠鬆石。
隨著馬匹顛簸的步伐,象牙甲片彼此摩擦碰撞,發出密集而清越的“嚓哢、嚓哢”聲,如同無數獠牙在啃噬,更像是一曲為死亡而奏的戰歌。
頭盔並非漢地的兜鍪,而是形如虎頭,額頭中心鑲嵌著鴿卵大小的紅寶石,一支色彩斑斕、流光溢彩的極樂鳥尾羽高高聳立在頭盔頂端,隨著奔騰的馬勢劇烈顫動,吸引著所有人的目光。
閣羅虎生就一張棱角分明的國字臉,如同被巨斧開鑿而出。鼻梁高挺如鷹喙,嘴唇厚實而顯得異常剛毅,但最攝人心魄的是他那雙眼睛!
環眼圓睜,眼白多於常人,瞳仁卻似兩點寒星,精芒四射!
顧盼之間,一股剽悍絕倫、視人命如同腳下螻蟻塵土般的凶戾之氣,簡直如同無形的煞氣撲麵而來,將空氣都變得凝滯。
他猛地勒住疾馳的滇馬,粗壯如古樹虯枝的手臂肌肉瞬間賁張隆起,蘊含著爆炸性的力量。
那雙鷹隼般的環眼,帶著絕對主宰者的傲慢,掃過陽光下閃爍著青灰色石質光澤的成都城牆,嘴角勾起一絲毫不掩飾的、充滿譏誚的弧度。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座防禦森嚴的堅城,更像是在審視一堆堆積如山、唾手可得的金錠銀磚與珠寶綾羅。
最終,他那冰錐般的目光越過一切,如同鎖定獵物的鷹隼,牢牢地、帶著赤裸裸的審視與輕蔑,釘在了城門洞下、那群被明黃與深紫包裹的身影之上——尤其是那個穿著龍袍、臉色慘白、身體微微顫栗的李玢身影!
“哼,‘天可汗’的子孫?大唐天子?”閣羅虎喉嚨深處滾動著隻有他自己能清晰聽見的低沉嗤笑,那是夾雜著濃重南詔口音的土語,沙啞刺耳如同兩張砂紙在用力摩擦,“天神在上!這中原漢地是沒人了嗎?竟讓一個嚇得快尿褲子的雛鳥坐在那鑲滿寶石的椅子上?!真是可笑!不過是一群等著被扒下絲綢、宰殺吃肉的金色羔羊!這座錦官城,就是我閣羅虎獻給兄長的最好戰利品!”
念頭未落,他猛地一夾馬腹!力大無比,戰靴上的銅製馬刺狠狠刺入馬腹!
“唏律律——!”
胯下那匹神駿的黑色滇馬爆發出一聲穿金裂石、飽含痛苦與狂野的長嘶!
如同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後肢肌肉塊塊墳起,前蹄騰空!
在所有人——包括他身後如山嶽般緩緩行進的象軍陣型尚未反應過來之時——這匹黑色閃電已然化作一道致命的烏光,驟然加速衝出了龐大有序的軍陣!
這舉動蠻橫、霸道、張狂無比!全然不顧身後的象軍是否會因此混亂甚至踐踏。
在他眼中,一切秩序都不存在,他閣羅虎,就是這片土地上唯一的規則!
他是來“接收”城市,而非“拜訪”君王的!
城下那些穿著華服的“大人物”,在他眼中,不過是一群可以隨意踩死、此刻該跪地迎接他的奴隸!
煙塵瞬間在馬蹄下炸開!
那凶戾如修羅、魁偉似山魈的身影,裹挾著足以令小兒止啼的煞氣,化作一道死亡的陰影,風馳電掣般地直撲城門!
速度之快,目標之明確,讓整個承恩門上下瞬間陷入一片死寂!隻剩下那越來越近、越來越響、如同追魂鼓點般的急促馬蹄聲!
“得!得!得!得!”
城樓下,所有偽朝官員兵卒的心髒仿佛都被那蹄聲踩在了腳下!
偽相楊國忠臉上那精心堆砌的、如同麵具般的“和煦”笑容,在閣羅虎衝出軍陣的瞬間便徹底崩碎,如同被重拳擊中的琉璃,片片剝落!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極致的驚愕、被冒犯的滔天怒火以及本能恐懼的扭曲表情,僵硬得比哭還難看十萬倍!
他攏在袖中的雙手劇烈地抖動著,指甲已然深深摳進了之前的傷口,掌心的刺痛被一股席卷全身的冰冷屈辱與灼熱暴怒徹底湮滅!
一股混合著巨大恐懼和屈辱感的邪火,“騰”地一下衝上他的天靈蓋,燒得他眼前發黑,天旋地轉!
“蠻!夷!禽!獸!”這四個字在他心底瘋狂地嘶吼、咆哮,帶著刻骨銘心的怨毒,幾乎要衝破他的喉嚨噴湧而出,將那狂悖的蠻子撕成碎片!
若非僅存的一絲理智告訴他,此刻翻臉便是偽朝覆滅之刻,他恐怕當場就要拔劍!
而偽帝李玢,更是不堪!那如同死神宣告般急速逼近的馬蹄聲,每一記都像重錘敲擊在他脆弱的心髒上!
長嘶就在耳邊炸響,狂風夾著煙塵裹著濃鬱的腥膻汗氣撲麵而來!
眼前那高大如山、猙獰無比的蠻族武士身影在瞳孔中急劇放大,如同噩夢中的食人妖魔從畫卷中走出!
“嗚……”
一聲極其微弱、帶著哽咽的抽氣聲從他喉嚨裏溢出。
他小小的身體如同被暴雨狂飆過的秋葉,劇烈地篩糠般抖起來!
那身名貴的明黃龍袍下擺被吹得胡亂擺動,顯露出內裏纖細而戰栗的雙腿。
雙腿早已軟得如同煮爛的麵條,完全失去了支撐的力量。
若不是身旁兩個老太監目眥欲裂,用盡全身吃奶的力氣、幾乎要將自己身體都貼上去死死架住他細細的胳膊肘,偽朝的“天子”下一秒就要在眾目睽睽之下癱軟在塵土裏!
他慘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剩下空白的恐懼和生理性的淚水,絕望地順著眼角滑落。
十步!僅僅十步之遙!
那高踞在烏騅神駿之上的南詔魔王,如同烏雲籠罩!
“籲——!!!!”
一聲如同驚雷爆喝般的勒馬聲驟然炸響!
閣羅虎那粗壯如同鐵鑄的手臂猛地發力!韁繩被勒得幾乎要斷裂!
神駿的黑色滇馬發出一聲更加高亢痛苦的嘶鳴,前蹄奮力騰空而起!
強壯的前蹄在空中瘋狂地蹬踏,卷起大片的泥濘和塵土,如同揚起了死亡的陰影!
最終,沉重的四蹄如同隕石般轟然砸落地麵,巨大的衝擊力讓腳下的青石板都發出了痛苦的呻吟!
落蹄點,正好在明黃色蘆棚的邊緣!
“噗!”
幾點黑乎乎的、帶著濃重腥臊味的泥點,隨著馬蹄的砸落,無可避免地飛濺起來,不偏不倚地沾染在了偽帝李玢那明黃燦燦、象征著無上皇權的龍袍下擺之上!
汙跡刺眼!
“外臣閣羅虎!參見皇帝陛下!”
洪亮如同虎嘯深山的嗓音響起!
字正腔圓,卻帶著刻意放大的、震人心魄的力量!
每一個字都像是擂鼓重錘,砸在蘆棚裏每一個人的耳膜上,嗡嗡作響,震得兩側手持描金彩繪儀仗戟的偽朝羽林士兵臉色煞白,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腳下踉蹌。
閣羅虎端坐在神駿的黑馬上,壯碩如山的身軀僅僅象征性地、幅度小得如同微風拂過草葉般,向著李玢的方向微微傾俯了一下!
居高臨下!絕對的、不加掩飾的居高臨下!
與其說是行禮,不如說是獅子對兔子施舍般地點了點頭,帶著赤裸裸的審視與戲謔!
他那雙環眼鷹目中射出如有實質的光,肆無忌憚地掃過李玢那張因為過度驚懼而扭曲、眼淚鼻涕混雜、毫無半分帝王威儀的慘白小臉。
隨即,目光如淬毒的鋼針,轉向擋在李玢身前、臉上表情僵硬如同惡鬼、強壓滔天怒火而身體微微顫抖的楊國忠。
那眼神,冰冷、殘酷、毫無人性,如同經驗老到的屠夫在牲口市集上掂量即將送入口中的羔羊分量。
尤其是在李玢那張寫滿無助和驚惶、淚水模糊的臉上停留片刻時,眼神中的鄙夷與不屑幾乎要化為熊熊烈焰,將那身象征著大唐江山社稷的明黃龍袍,燒出一個窟窿!
李玢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上下牙齒磕碰發出細碎的“格格”聲。
他想開口,想擠出一句“貴使遠來辛苦”或者“免禮平身”之類的場麵話——這是楊相千叮萬囑必須說的,也是他昨夜在燈下默念了無數遍的台詞。
然而,巨大的恐懼扼住了他的喉嚨,像一隻冰冷有力的鐵手狠狠攥緊,所有的聲音都被堵死在胸腔裏。
他隻能徒勞地發出“嗬……嗬嗬……”如同垂死之人漏氣般的、絕望的抽噎。
偽相楊國忠隻覺得一股帶著腥甜味的熱流猛地湧上喉頭,眼前黑紅一片,幾乎要當場暈厥!
他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一股腥鹹瞬間充滿口腔,劇痛讓他強行壓下那幾乎衝破理智、要拔劍撲上去的瘋狂欲望。
那張強忍驚怒和嘔吐感的臉,在極短的時間內完成了令人瞠目結舌的變臉——臉上僵死扭曲的笑容被一股強大的意誌力強行激活,如同最熟練的麵具工匠貼上了另一層臉皮!
那笑容非但堆起,甚至變得無比“燦爛”和“親熱”,嘴角誇張地上揚,眼角擠出數道諂媚的褶子,連聲調都拔高了幾分,充滿了令人作嘔的“喜出望外”:
“王弟殿下!當真是神威蓋世!英姿勃發!天神下凡亦不過如此!”楊國忠的嗓音帶著刻意營造的、近乎嘶啞的熱情,一邊說著,一邊猛地向前跨出一大步,身形巧妙地卡在閣羅虎的馬首與李玢之間,用自己略顯肥胖的身軀盡可能遮住瑟瑟發抖的小皇帝。
同時,對著馬上的閣羅虎深深作揖,腰彎得極低,幾近九十度!
姿態放得前所未有的謙卑,像極了一個伺候貴客進門的老邁奴仆,一隻手臂朝著那大敞開的承恩門洞方向用力地、熱切地指引著:
“殿下!您和麾下的神兵天降一般的雄師蒞臨敝城,真乃我……偽朝……我朝廷之幸!陛下聖心喜悅,與本相在此翹首以盼多時,可說是望穿秋水啊!殿下快快請進!城中早已備下上好的蜀中美酒、珍饈佳肴,恭候殿下及南詔勇士們,務必為殿下接風洗塵,一洗征塵!”
那“偽朝”二字幾乎脫口而出,又被他在最後關頭硬生生咽下,替換成了“朝廷”,額角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閣羅虎的鼻腔裏發出一聲沉悶短促的嗤笑,如同岩石滾動。
他甚至懶得用正眼去看楊國忠那張堆滿假笑的老臉,更不屑於去看那個小皇帝。
仿佛目光在這些人身上停留超過一瞬,都是對自己尊貴身份的一種玷汙。
他猛地揚起右手!
那隻戴著鑲嵌巨大紅寶石鐵護腕的巨掌,對著身後緊隨而來、腳步轟隆的地平線上那片墨色洪流,用更為響亮、帶著濃重喉音的南詔土語厲聲咆哮:
“勒進)!闊城)!”
“把!這些!礙眼的!破爛玩意兒!統統!給我!推開蠻)!”
他用馬鞭——一根磨得油光水亮、鑲嵌著小塊象牙的粗牛筋鞭子——毫不客氣地指向城門兩側為了裝點“皇威浩蕩”而精心布置的精美鑾駕香車!
他指的是:左側一架由十二名壯漢抬著、上麵飾以九龍蟠繞的羊脂白玉輦!珠玉瓔珞垂飾,象征天子無上尊榮!
右側一架用百鳥羽毛和蜀錦包裹、四周鑲嵌琉璃明珠、散發著馥鬱香氣的華美鳳輿!
還有幾輛由小馬拉著的、裝著所謂“祥瑞”珍寶的香車。
在閣羅虎那充滿原始力量與蠻荒氣質的象軍麵前,這些東西瞬間變成了幼稚而礙眼的累贅!垃圾!
楊國忠的臉上那剛堆上去的諂媚笑容瞬間凝固!
一股邪火燒得他臉色由青紫轉為鐵黑,如同被雷劈過的青銅!
額角剛剛滲出的冷汗還在,青筋卻猛然暴起,如同幾條粗大的蚯蚓在皮下狂舞!
一股混雜著錐心劇痛和焚天怒火的屈辱,如同岩漿般瞬間貫穿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幾乎要當場拔出身旁侍衛的佩劍!
但他不能!絕不能!
“大局為重!以退為進!忍辱負重!” 楊國忠的指甲深深掐進了早已血肉模糊的掌心,劇痛讓他保持著最後一絲清醒的癲狂。
“快!!!” 楊國忠猛地扭過頭,那張因強壓暴怒而猙獰變形的臉對著身後的官員和羽林軍將領厲聲嘶吼,聲音尖利得完全變了腔調,帶著一種近乎崩潰的瘋狂:“都他娘的愣著做什麽?!耳聾了嗎?!沒聽見王弟殿下的命令?!給殿下清路!所有礙事的東西!統統挪開!馬上!立刻!延誤軍機者!本相砍了他全家!!”
就在他歇斯底裏咆哮的同時,那些簇擁在閣羅虎身後幾十步外、騎著較矮小滇馬或直接跟隨象軍前行的南詔先頭騎兵和武士們,早已露出了不耐煩的神色!
“滾開!”
“閃路!”
粗暴的、夾雜著南詔土語的呼喝聲響起!
幾個赤裸上身、臉上塗著更濃彩繪的彪悍武士直接跳下了象背,罵罵咧咧地衝了過來!
他們根本沒理會正在手忙腳亂、試圖推動沉重玉輦鳳輿的漢人士卒和太監。
“礙事!”一個臉上畫著碩大蜘蛛圖案、鼻翼穿環的粗壯武士,眼露凶光,直接飛起一腳!沉重的皮靴裹著巨力,狠狠踹在那精致無比、鑲嵌著碩大東珠的玉輦側麵!
“哐當——哢嚓——!”
巨大的羊脂白玉九龍璧被踹得裂開數道猙獰的縫隙!
沉重的玉輦失去平衡,在數名太監的尖叫和士卒徒勞的驚呼聲中,轟然側翻在地!
象征著皇帝至高無上威儀的玉飾崩裂散落!沉重的底座壓進了泥漿裏,幾塊美玉瞬間被淤泥吞沒。
“娘的!這鳥車!”另一個武士,揮舞著裹著鐵環的刀鞘,如同驅趕蒼蠅般對著旁邊那輛香車狠狠砸去!
“嘩啦!”一聲脆響!鑲嵌在車壁四周的琉璃珠子和懸掛的明珠簾幕被砸得粉碎,晶瑩的碎片四處飛濺!
還有一輛裝著所謂“天降祥瑞”實則是偽朝工部用玉石仿造的石頭“靈芝”)的香車被兩個南詔武士直接用粗壯的胳膊蠻橫地掀翻在地!
裏麵名貴的“祥瑞”滾落泥濘,被幾隻緊隨而來的象蹄踩過,瞬間化為一攤碎片和泥濘中的瓦礫!
象征皇家無上威儀的儀仗,在泥濘汙濁的地麵上被無情地踐踏、玷汙。
空氣中仿佛響起了一聲無形而沉重的碎裂聲——那是偽朝最後一絲脆弱的體麵,被南詔人赤裸裸的蠻力,狠狠踩碎的聲響!
偽帝李玢眼睜睜看著那象征著父皇在他心中,父親李隆基仍是唯一的天子)至高權威、他曾在長安宮城中無比敬畏的華美玉輦被野蠻地踹翻在地、珍貴的玉器碎裂,如同心愛的東西被當麵撕碎!
眼圈瞬間漲得通紅!
巨大的屈辱感和被冒犯的恐懼,終於壓倒了他極度的恐懼,大顆大顆滾燙的淚珠再也抑製不住,如同決堤的洪水,“噗噗”地滾落下來!
晶瑩的淚水砸在胸前那被馬蹄濺染上泥汙的明黃龍袍上,洇開一片片深色的、絕望的水漬。
他的身體在劇烈地、無聲地抽動,像個被遺棄的孩子,被兩個老太監死死架住,幾乎懸空。
口中發出抑製不住的、瀕死動物般的嗚咽。
楊國忠的身體在那一連串巨響中猛地一震!
他側對著那些被掀翻的儀仗,眼角劇烈地、無法控製地瘋狂抽搐!
心髒仿佛瞬間被一隻冰冷的、覆蓋著冰霜的鐵手狠狠攥緊!那股熟悉的、帶著濃鬱血腥味的腥甜再次湧上喉頭!
他死死咬住後槽牙,將那股液體強行咽了回去!
攏在蟒袍寬大袖筒中的拳頭,指甲早已深深刺破掌心的皮肉,鮮血涓涓而出,染紅了內襯光滑的絲綢。
極度的恥辱如同熔岩,在他心底猛烈燃燒、煎熬!
極致的怨毒如同毒蛇,在他每一個毛孔中鑽入、噬咬、蔓延!
一個充滿血色與鐵鏽味的咆哮在他靈魂深處轟然炸開:
“蠻夷!禽獸不如的東西!爾等未開化的畜生!今日承恩門之辱,本相楊國忠刻骨銘心!!待我掃平叛逆,盡複山河之日!今日之仇,定要你南詔舉國上下,人人付出鮮血和人頭的代價!十倍!百倍!千倍!萬倍奉還!!要讓洱海為爾等的血流而變色!讓蒼山因爾等的骸骨而壘高!此恨不報,誓不為人!”
整個“迎駕”過程,在充斥著儀仗被毀的碎裂聲、武士蠻橫的嗬斥聲、巨象沉重的踏地聲、以及空氣裏濃鬱的腥膻與泥腥混雜的氣息中,以一種近乎屈辱的荒誕方式繼續著。
閣羅虎高踞在神駿的烏騅馬上,下巴微微抬起,環眼睥睨四方,將承恩門內外盡收眼底。
他的姿態如同一個征服者在巡視自己的新領地,趾高氣揚,不可一世。
他甚至懶得再給李玢或楊國忠任何一個多餘的眼神,隻是用馬鞭偶爾指點著城內方向,用南詔語大聲嗬斥著軍隊行進秩序。
偽帝李玢,那身龍袍上的汙跡與淚痕未幹,在兩個老太監半扶半拖的勉強支撐下,踉蹌著向前挪動腳步,像一具被無形絲線操控的華美木偶。
每一步都無比沉重,仿佛腳下不再是堅實的土地,而是炙熱的火炭。
淚水無聲地流淌,那張蒼白的小臉上隻剩下麻木的絕望。
偽相楊國忠,紫袍蟒服上沾滿了方才象軍掀起的泥點和灰塵,他那經過極致憤怒淬煉的“笑容”此刻凝固在臉上,眼神冰冷如刀,強行壓下去的怨毒在他緊繃的下頜線條和不斷抽搐的眼角暴露無遺。
他亦步亦趨地“陪伴”在閣羅虎的馬側,身形佝僂,竭力扮演著引路者的角色,心中卻在燃燒著毀滅一切的黑暗火焰。
每靠近那敞開的、巨大的承恩門洞一步,都感覺像是被推著、壓向一尊緩緩張開的巨獸之口。
閣羅虎那視偽朝君臣如無物、視禮儀規矩如草芥的囂張跋扈,化作一記記無形的、沉重無比的耳光!
響亮、火辣、毫不留情地抽打在城樓上每一個強撐笑容的偽朝官員臉上;抽在那些緊握長矛戟、怒目圓睜、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卻隻能強忍怒火的守城兵卒心上!
這場喧嘩與屈辱交織的鬧劇,連同那不可一世的南詔巨獸的身影,以及偽朝君臣狼狽的姿態,也清晰地映入了遠處一座二層樓閣的窗欞後,一雙冷靜幽深、如同古井深潭的眼眸之中。
此處正是距離承恩門約兩百步開外的“濟世百草堂”二樓。
窗被推開了一條僅容視線通過的縫隙。
甲娘,如同真正融入牆壁陰影的一抹幽魂,無聲無息地立在這扇窗前。
她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甚至邊角已經磨出毛邊的粗布衣裙,灰撲撲的顏色毫不起眼,與樓下那華麗的衝突場景格格不入。
光線從縫隙透入,勾勒出她挺直卻削瘦的背影,以及半張隱在陰影中的側臉,下頜線條清冷。
城門下那場由強顏歡笑的彩幡、刺耳的鑼鼓、被掀翻的玉輦、絕望的淚水、壓抑的暴怒所構成的屈辱圖卷,從頭至尾,一絲不漏地、冰冷地映入她的眼底。
她的目光,如同一架精密而冰冷的儀器:
捕捉到楊國忠那張諂媚笑容下,眼底深處幾乎要溢出來的滔天屈辱和毒蛇般的狠厲殺機;
感受到李玢那單薄身軀中彌漫的、如同羔羊麵對屠刀時近乎虛無的絕望;
更清晰地解析著閣羅虎那雙環眼中流露出的、睥睨一切、視腳下所有生靈如同螻蟻草芥的跋扈與貪婪。
甲娘平靜如深秋寒潭的眼眸深處,一絲冰冷而銳利的光芒,如同在黑暗中陡然劃亮的淬火劍鋒,驟然泛起!
瞬間穿透幽暗,照亮了瞳孔深處那燃燒的、屬於智慧與決斷的冷焰!
隨即,那光芒又迅速隱沒、沉凝,變得比之前更加深邃、更加幽暗、更加不可測度。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輕輕拂過木質窗欞上細微卻交錯的木紋,觸感冰涼而粗糙,帶著一種曆經歲月的真實質感。
“引狼入室……”四個字,在她心湖深處無聲落下,如同投入冰麵的石子,聲音冷冽、堅硬,比刀鋒刮過萬年玄冰還要刺骨!
“狼,卻毫無為客的自覺……反露獠牙,急欲噬主……楊國忠,你這般委曲求全,口中念著‘忍字頭上一把刀’……這把刀,如此日日懸在心頭,切割著你的尊嚴……你能忍多久?一日?十日?還是……” 她冰冷的眼神掃過那些因儀仗被毀而眼神悲憤、幾乎要失控的偽朝士兵,“那些看似被你強權捆綁、壓榨的人心……經此赤裸裸的羞辱之後,還能為你所用幾分?”
閣羅虎這頭蠻荒巨獸的張揚跋扈,瞬間如同一把精準的鑰匙,“哢噠”一聲,在她如同精密星辰運行的思維迷宮中,打開了一扇扇推演的大門。
一個比原先構思更為大膽、險峻、卻也充滿了玉石俱焚般誘惑力的計劃骨架,在她冷靜如冰的思維內核中迅速清晰地構建成型!
每一個細節都如同設計精密的齒輪開始飛速旋轉、緊密咬合、環環相扣!
“南詔之蠻橫……楊國忠之隱忍……正是偽廷從根基處裂開的第一道巨大縫隙。閣羅虎此獠如此囂狂無度,必會不斷滋生事端……”甲娘的嘴角,勾勒出一抹極淡、卻帶著絕對掌控力的冰冷弧度,“好……很好……欲使其滅亡,必先令其瘋狂……”
她的目光穿透窗縫,落在那洶湧進城的巨大墨色洪流上,它們緩慢地、無可阻擋地湧入城門洞,如同汙穢的泥石流湧入清潔的泉眼。
“便讓這把由南詔人親手點燃的野火……燒得更猛些吧!將這偽朝最後一點脆弱的體麵……連同它虛浮的根基……一並焚為灰燼!”
心中既定,再無猶疑。
甲娘的身影如同融入流水的影子,輕輕一轉。
那身洗得發白、不起波瀾的粗布衣裙在二樓幽暗的光線下無聲拂過積著微塵的地板,沒有留下任何聲響或痕跡。
瞬間,她便消失在了窗縫投射進來的那片稀薄光線之後的、深沉的黑暗之中。
仿佛從未出現過。
隻留下窗外的世界,那震天的喧囂、沉重的馬蹄、壓抑的沉默、無聲的屈辱與滴落的皇權之淚……依舊在五月的成都上空,在厚重的雲層下,在“承恩門”洞開的那一刻,沉重地回蕩、發酵、醞釀著即將來臨的風暴。
承恩門,承誰之恩?此刻,無人知曉。
城頭垂落的彩幡,無力地在風中飄蕩。
……
……
夕陽,如同熔化的赤金,沉重地塗抹在成都平原西緣。
然而,這壯麗的暮色,卻被一片龐大、汙穢、喧囂的陰影徹底玷汙。
閣羅虎所統禦的三千頭披甲戰象騎兵和一萬七千精銳步卒——正堂而皇之地駐紮在成都城外西南的廣袤地帶。
此地,毗鄰錦江,正是昔日“濯錦江流,燦若雲霞”的蜀錦聖地——錦官城舊址。
在偽廷使者奴顏婢膝、極盡諂媚的逢迎下,這支象征著毀滅力量的異族大軍,如同瘟疫般蔓延開來。
他們占據了最開闊、水草最豐美的區域,仿佛這片土地天然就該供奉他們。
然而,這萬餘頭巨象本身,就是一場移動的天災!
它們龐大的身軀,如同移動的小山丘。
每頭巨象每日所需的草料堆積起來,足以形成一片連綿的草山;消耗的清水,更是如同決堤的溪流,將附近的溝渠水源迅速吸幹。
排泄?那簡直是一場噩夢!成噸的、散發著濃烈氨臭和植物腐敗氣味的象糞,如同雨後醜陋的蘑菇,在營盤周圍瘋狂地隆起,形成一座座散發著騰騰熱氣的小山包。
負責清理的南詔輔兵?他們隻是象征性地將部分糞便推到營盤邊緣,任其腐爛發酵。
至於步卒,更是毫無顧忌。隨地便溺成了常態,營盤外圍,泥濘的地麵上布滿了黃白汙穢之物,在烈日炙烤下蒸騰起令人作嘔的腥臊氣。
營盤之內,屠宰牲畜的場所更是血腥地獄。每日為供應大軍肉食,成百上千頭牛羊豬被宰殺。
血水如同小溪般肆意流淌,滲透進泥土,染紅了大地;內髒、骨頭、廢棄的皮毛隨意丟棄,引來密密麻麻、嗡嗡作響的綠頭蒼蠅,形成一片片令人頭皮發麻的黑雲。
生火造飯的灰燼混合著食物殘渣、丟棄的爛菜葉子,在營盤邊緣堆積如山。
汙水坑隨處可見,渾濁的液體裏漂浮著油花、蛆蟲和不明穢物。
僅僅數日!
原本還算清幽、水草豐美、承載著蜀錦千年榮光的錦官城郊野,徹底淪為了一個巨大無朋、臭氣熏天的汙穢泥潭!
刺鼻的氨味,如同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著人的鼻腔;濃烈的腐臭味,是死亡和腐敗的氣息,粘稠得讓人窒息;新鮮的血腥味混雜其中,又帶來一種原始而野蠻的刺激。
這些氣味在潮濕悶熱的空氣中發酵、混合、升騰,形成一股肉眼幾乎可見的、黃綠色的汙濁毒瘴。
風,成了這毒瘴的幫凶。每當西南風起,這股混合了死亡、排泄、腐爛的惡臭便如同複仇的幽靈,飄散數裏,直撲成都城!
城內居民苦不堪言。
富戶緊閉門窗,燃起昂貴的熏香,卻依舊難以驅散那無孔不入的臭味。
貧民更是無處可躲,隻能掩鼻皺眉,幹嘔連連。孩童的啼哭因這臭味而更加尖銳,連圈養的雞犬都顯得躁動不安。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絕望的窒息感,仿佛整個成都都被浸泡在了一個巨大的糞坑裏。
“老天爺啊!這南詔人帶來的哪裏是援兵,分明是瘟神!”一個在城頭戍守的老兵,捂著鼻子,對同伴低聲咒罵,眼中滿是憤懣和無奈。
如果說惡臭是白日的折磨,那麽噪音,便是夜間的酷刑。
巨象,絕非溫順的牛羊。
它們是叢林之王,力大無窮,野性難馴。
陌生的環境、擁擠不堪的營盤即使是開闊地帶,對於萬頭巨象來說也顯得局促)、粗糙的約束,以及南詔武士有意無意地用象鉤刺激、嗬斥甚至鞭打來彰顯權威,都讓這些龐然大物陷入了持續的煩躁和不安。
於是,象吼聲,成了這片汙穢之地上最令人膽寒的背景音。
那聲音,千變萬化,卻無一不令人心悸。
低沉的吼聲,如同地底深處滾動的悶雷,貼著地麵隆隆傳來,震得人心房發顫,窗欞嗡嗡作響;
高亢的嘶鳴,則像粗糙的布帛被巨力瞬間撕裂,尖銳刺耳,直衝雲霄,帶著無盡的痛苦、憤怒和警告;有時是短促的噴鼻,如同高壓蒸汽泄漏;
有時是悠長的哀鳴,仿佛在呼喚遠方的叢林故鄉。
這聲音的穿透力,強得超乎想象。
尤其在萬籟俱寂的子夜時分,當成都城陷入疲憊的沉睡,當城外村莊隻剩下蟲鳴犬吠,象營的方向便如同打開了地獄之門!
萬千巨象的嘶吼此起彼伏,相互應和,匯聚成一股排山倒海、鬼哭神嚎般的恐怖聲浪!
“嗚昂——!!!”
“哞嗷——!!!”
“吼嚕嚕——!!!”
聲浪如同實質的潮水,一波波衝擊著方圓十數裏的地域。
靠近象營的村莊,如周家集、王村、李莊,首當其衝。
村民們夜不能寐,蜷縮在床榻上,用被子蒙著頭,卻依舊擋不住那穿牆透壁的魔音。
孩童被驚醒,啼哭不止,小臉憋得通紅,任父母如何哄勸也無濟於事。
圈裏的牲畜更是驚恐萬狀,牛哞羊咩,豬在圈裏瘋狂衝撞,雞鴨撲騰著翅膀,試圖逃離這無形的恐怖。
整個村莊籠罩在一片惶恐不安的陰雲之下。
“爹,我怕!那大怪物又叫了!它們是不是要來吃我們了?”周家集村東頭,陳阿四三歲的兒子小石頭,又一次在深夜的象吼中驚醒,死死抱住父親的脖子,小小的身體抖個不停。
陳阿四,一個典型的蜀中漢子,身材不算高大卻結實有力,常年勞作讓他的皮膚呈現出健康的古銅色。
他粗糙的大手輕拍著兒子的背,強壓下心中的煩躁和一絲莫名的不安,低聲安撫:“石頭不怕,不怕啊。那是大笨象,離我們遠著呢,它們叫它們的,咱睡咱的。”
話雖如此,他自己也聽得心驚肉跳,那吼聲仿佛帶著某種不祥的預兆,攪得他心煩意亂。
妻子秀姑坐在床邊,清秀的臉上滿是憂慮,她停下手中縫補的活計,望向窗外黑暗籠罩的西南方,幽幽歎了口氣。
如果說環境的惡化和噪音的侵擾是慢性的毒藥,那麽南詔士兵被徹底釋放的獸性,則是見血封喉的利刃!
閣羅虎,這位以鐵腕和狡詐著稱的南詔親王,深諳馭下之道。
他看穿了偽朝君臣對他們深入骨髓的依賴與畏懼——沒有他這支令人膽寒的象軍,偽朝在張巡大軍的兵鋒下,頃刻間便會灰飛煙滅。
他更明白,要讓這群來自濕熱叢林、骨子裏本就浸透著野性和掠奪欲望的士兵在異國他鄉保持凶悍和“忠誠”,適度的放縱是必要的催化劑。
於是,軍紀?在閣羅虎的默許甚至縱容下、有心人有預謀的引導下,形同虛設!
他需要這支軍隊保持貪婪的爪牙,既能震懾敵人包括潛在的盟友偽朝),又能不斷向偽朝施壓,榨取更多的糧餉和特權。
他甚至樂於看到一些“小摩擦”,這能讓他有更多討價還價的籌碼。
語言不通,更是加劇了這種肆無忌憚。
南詔士兵操著晦澀的土語,對著驚恐的蜀人指指點點,發出粗野的大笑。
他們眼中,這些溫順的農夫、織女、商販,與叢林裏可以隨意獵取的獵物並無本質區別。
偽朝官員的懦弱和退讓,更讓他們確信了自己的高人一等和特權。
他們,徹底撕下了文明的偽裝,如同被打開了牢籠的猛獸,貪婪、殘忍、暴虐的本性暴露無遺!
騷擾民宅?踹門砸鎖?搶奪糧食、雞鴨、布匹、銅錢乃至任何看上眼的值錢物件?
這些,在短短數日內,已經成了象營周邊村落市集的常態,如同開胃小菜般尋常。
然而,這僅僅是開始。更令人發指的暴行,如同瘟疫般在軍營周邊的土地上迅速蔓延、升級。
……
南詔象兵安營的第二日,黃昏。
離象營不足五裏的“周家集”。
夕陽的餘暉,帶著一種淒涼的壯美,將村莊簡陋的茅草屋頂染上了一層如血的金紅。
村口那株飽經風霜的老槐樹下,幾個須發皆白的老者,佝僂著背,坐在磨得光滑的石墩上。
遠處象營傳來的陣陣嘶吼,如同無形的鼓槌,敲打著他們本就脆弱的心髒。
空氣中,原本熟悉的牲畜糞便和嫋嫋炊煙的味道,此刻卻混雜著一絲若有若無、卻揮之不去的惡臭,像毒蛇一樣鑽進鼻腔,攪得人心神不寧。
“唉,這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啊……”一個缺了門牙的老者,用豁風的嘴歎息著,渾濁的眼睛裏滿是憂慮,“聽說隔壁王村,昨天又有幾家被搶了,李老栓家的閨女差點……”
“噤聲!”另一個老者警惕地看了看西南方向,壓低聲音,“莫提了!禍從口出!那些蠻兵,耳朵尖得很!咱們這把老骨頭,經不起折騰了……”
不安的氣氛,如同暮色般籠罩著小小的周家集。
村東頭,陳阿四家的土坯小院,此刻卻還頑強地保留著一絲風雨飄搖中的寧靜。
院子不大,夯實的泥土地麵打掃得幹幹淨淨。牆角堆著整齊的柴禾,幾件農具靠在低矮的土牆邊。
院角,一架半舊的織布機前,坐著陳阿四的妻子——秀姑。
她約莫二十三四歲,荊釵布裙,卻掩不住那份清水芙蓉般的清秀。
昏黃的光線柔和地勾勒著她專注的側臉,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
她手腳麻利地踩著踏板,“哐當、哐當”的投梭引線聲,節奏穩定而安寧,仿佛在編織著對平凡生活的所有期許。
細密的汗珠沁在她光潔的額角,更添幾分溫婉。
陳阿四則在院牆邊,仔細地收拾著明天去田裏要用的鋤頭和鐮刀。
他用磨刀石蘸著水,一下下打磨著鋤刃,發出“嚓嚓”的輕響。
古銅色的手臂肌肉隨著動作微微起伏,顯得沉穩有力。
三歲的兒子小石頭,無憂無慮地蹲在牆角,胖乎乎的小手捏著一根小樹枝,聚精會神地撥弄著幾隻搬運米粒的螞蟻,嘴裏還發出“嘿喲嘿喲”的稚嫩配音。
“當家的,”秀姑抬起頭,用袖子擦了擦額角的細汗,聲音如同清泉般溫軟,“明日去集上,記著扯二尺粗布回來。小石頭的褲子,你看,又短了一截,小腿肚子都快露出來了。”
她說著,目光溫柔地投向牆角玩耍的兒子。
陳阿四停下磨刀,抬起頭,對著妻子憨厚地笑了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曉得了,忘不了。再給石頭買倆麥芽糖,這小子念叨好幾天了。”
他望向兒子的眼神,充滿了為人父的慈愛。
“哐啷——!!!”
一聲震耳欲聾的爆響,如同平地驚雷,瞬間撕碎了小院中所有的寧靜!
本就簡陋的柴門,被一股狂暴到極點的巨力猛地從外麵踹開!
脆弱的門軸發出一聲淒厲的呻吟,整扇門板如同斷線的風箏,狠狠拍在後麵的土牆上!
“轟隆”一聲,震得整個土坯房簌簌發抖,牆皮和灰塵撲簌簌落下!
三個身影,如同地獄裏衝出的惡鬼,帶著濃烈到化不開的酒氣、汗臭和一股令人作嘔的膻腥味,凶神惡煞般闖了進來!
是南詔兵!
他們顯然喝了不少劣質的酒,黝黑的臉上泛著不正常的潮紅,豹子般的眼睛布滿血絲,閃爍著野獸般狂躁而貪婪的光芒。
為首一個,身材最為粗壯,咧著嘴,露出嘴裏一顆刺眼的金牙,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令人心悸的寒光。
他穿著髒汙的皮甲,腰間挎著彎刀。
另外兩個,一個臉上有道猙獰的刀疤,從眉骨斜劃到嘴角,眼神陰鷙;另一個身材相對矮小,但動作卻像猴子般靈活,眼神滴溜溜亂轉,透著猥瑣和殘忍。
三雙眼睛如同探照燈,在狹小的院子裏凶狠地一掃!
瞬間!
所有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鐵屑,死死地、貪婪地鎖定了織布機前那個被驚得猛然站起身、花容失色、渾身顫抖的年輕婦人——秀姑!
那清秀如畫的眉眼,那溫婉如水的氣質,那因驚嚇而微微張開的、如同花瓣般的嘴唇,在這粗陋的農家小院裏,簡直如同沙礫中陡然現世的稀世明珠!
強烈的反差,瞬間點燃了野獸眼中最原始、最肮髒的欲火!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