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2章 意欲直接滅了吐蕃的裴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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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州的夜,被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與焦糊味死死攫住。
    濃煙如同妖魔的巨爪,扭曲翻滾著遮蔽了本就晦暗的星月,隻餘下城中各處升騰的火光,將低垂的雲層染成一片病態而猙獰的暗紅。
    在嚴莊的操控下、韓休琳具體鐵腕之下,正經曆著一場前所未有的刮骨療毒,隻是那刮骨的刀,太過酷烈,太過瘋狂。
    節度府大堂,燭火被刻意壓得極低,人影幢幢,投射在冰冷堅硬的黑石牆壁上,如同蟄伏的鬼魅。
    空氣仿佛凝固的鉛塊,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披甲執銳的將領胸口,連呼吸都帶著鐵鏽與血的味道。
    他們眼中有嗜血的亢奮,有對即將攫取的潑天財富的貪婪,也有一絲深埋於骨髓、對眼前這位新晉節度使的恐懼。
    韓休琳,像一尊剛從地獄血池裏撈出來的鐵塔,矗立在主位前。
    厚重的明光鎧覆蓋著他魁梧的身軀,甲葉上濺滿了新舊疊加的暗褐色斑點,那是無數亡魂留下的印記。
    他臉上那道從額角斜劈至下頜的猙獰刀疤,在跳動的火光下如同一條扭曲的活蜈蚣,每一次麵部肌肉的牽動,都讓它顯得更加凶戾。
    他的眼神渾濁,布滿血絲,深處卻燃燒著一種近乎癲狂的火焰,那是被權力和殺戮徹底點燃的野火。
    “噌啷!”
    一聲刺耳的銳響撕裂了沉重的寂靜。
    韓休琳猛地展開手中那份紙卷。
    那紙張邊緣銳利如刀,在他粗糲的手指間發出獵獵的聲響,如同冤魂的嗚咽。
    他將紙卷高高舉起,湊近旁邊熊熊燃燒的鬆明火把。
    跳躍的火舌貪婪地舔舐著紙麵,映照出上麵密密麻麻、書寫工整的名字。
    每一個名字,此刻在血與火的背景中,都像一張張扭曲掙紮、呼號索命的符咒,散發出令人心膽俱裂的不祥氣息。
    “聽——好——了!”韓休琳的聲音嘶啞破鑼,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生殺予奪的威壓,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將領們的心上,“名單在此!”
    他粗壯的食指,帶著千鈞之力,狠狠戳向紙卷最上端那三個刺眼的名字,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
    “博陵崔氏!趙郡周氏!清河張氏!”他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夜梟尖嘯,“此三家,盤踞河北,吸食民髓,逾五百年!樹大根深,枝繁葉茂,其根其幹,早已蛀空!罪惡滔天,罄竹難書!乃河北一流世家,毒瘤之首!”
    他猛地深吸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仿佛要將這滿城彌漫的硝煙、血腥和死亡氣息,連同那即將傾瀉而下的無邊權勢,一同吸入肺腑,化為支撐他繼續揮舞屠刀的力量。
    “陛下密旨!”韓休琳的聲音如同驚雷炸響,目光如冰冷的刀鋒掃過堂下諸將,“河北道積弊深重,民怨沸騰如鼎沸!根源何在?盡在門閥!盡在世家!這些趴在朝廷脊梁、吸食百姓膏血的蛀蟲!”
    他猛地一拍身前沉重的梨木帥案,震得案上令箭筒嗡嗡作響,“今令本帥,代天行罰!清洗滿城!滅其宗族!收其田產!絕其根基!以儆效尤!使天下門閥,聞幽州之名而喪膽!”
    他停頓了一下,那布滿血絲的渾濁眼珠,刻意地轉動著,掃視過一張張因激動和貪婪而微微扭曲的臉龐,臉上那道蜈蚣般的疤痕隨之抽動。
    “但!”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刻意營造、卻又無比虛偽的“仁慈”腔調,“陛下有好生之德!本帥亦非嗜殺之人!婦孺幼嬰,何罪之有?罪不至此!凡遇此類,一律拘押,另行安置!敢有違令濫殺者,立斬不赦!聽明白了嗎?!”
    “遵命——!!!”山呼海嘯般的回應轟然爆發,幾乎要掀翻節度府沉重的屋頂。
    將領們眼中閃爍著野獸般的光芒,那是被即將到手的金山銀海和肆意殺戮的興奮徹底點燃的欲望之火。
    至於那“不殺婦孺”的命令,在滔天的利益誘惑和屠戮快感麵前,輕飄飄如同無物。
    他們隻關心下一個目標在哪裏,財富有多少,人頭能換來多少軍功!
    “張奎!”韓休琳厲聲點名,目光鎖定堂下前排一名身材高大、麵容沉毅的將領。
    “末將在!”張奎猛地踏前一步,甲葉鏗鏘,抱拳領命。
    他臉上線條剛硬如石刻,不見旁人那種狂熱的貪婪,隻有一絲深藏的、不易察覺的凝重,如同冰層下湧動的暗流。
    他眼角餘光掃過韓休琳手中那份染血般的名單,心頭掠過一絲寒意。
    “你領本部精銳一千,”韓休琳的聲音斬釘截鐵,“並殺手營特戰精兵五十!目標——博陵崔氏在幽州的主宅!崔氏家主崔弘正,其核心子弟崔元朗、崔元慶,務必生擒!若遇拚死抵抗,亦準斬首!其府庫、田契、賬冊,盡數封存!若有抵抗,格殺勿論!婦孺集中看押,不得有誤!”
    “得令!”張奎眼神一厲,沉聲應諾,再無半點猶豫。
    他猛地轉身,按劍大步走出大堂。
    夜風帶著濃重的血腥撲麵而來,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壓下心頭的波瀾,厲聲喝道:“傳令!親衛營集結!殺手營‘幽影’第一隊,隨我來!”
    命令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點燃了早已在府外待命的軍陣。
    沉重的腳步聲、甲胄摩擦聲、戰馬不安的嘶鳴聲交織成一片死亡的序曲。
    火把在士兵手中熊熊燃燒,照亮一張張寫滿對財富渴望和殺戮興奮的臉龐。
    五十名身著深灰色勁裝、背負短弩、腰挎狹長利刃的特戰營殺手,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無聲無息地匯入張奎親衛營的隊伍。
    這支由精銳和死神組成的洪流,在黑夜中卷起滾滾煙塵,帶著令人窒息的殺氣,向著城東博陵崔府的方向,狂湧而去!
    ……
    ……
    博陵崔氏,千年門閥的底蘊沉澱如山。
    府邸坐落在幽州城東最顯赫之地,占地數百畝,青磚高牆宛如小型城池,牆體厚實得足以抵禦投石機的衝擊。
    牆頭箭垛林立,在夜色中如同巨獸森然的利齒。兩尊飽經風霜、威嚴猙獰的石獅蹲踞在緊閉的朱漆大門兩側,在遠處映來的火光下,銅鈴般的巨眼仿佛跳動著凶光。
    門楣之上,那方禦賜金匾“詩禮傳家”四個大字,在跳躍的火光映襯下,此刻卻透著一股行將就木的慘淡與悲涼。
    府內一片死寂,但這死寂並非安寧,而是絕望繃緊到極致後令人窒息的弦。
    空氣中彌漫著汗味、鐵鏽味和一種無聲的恐懼。
    偶爾有壓抑不住的啜泣從深宅內院傳來,又迅速被強行捂住,隻剩下令人心碎的嗚咽。
    庭院中心,崔氏家主崔弘正,一襲象征身份的深紫色錦袍,須發如雪,麵容清臒中帶著文人特有的孤高,此刻卻被絕望刻下了深深的溝壑。
    他手中緊握著一柄裝飾古樸的長劍,劍鞘上的纏金絲在火光下反射著微弱的寒芒。
    數百名家丁護院手持刀槍棍棒,圍在他周圍,臉上是強行壓製的驚恐和死灰般的慘白。
    更外圍,擠滿了瑟瑟發抖的崔氏族人,婦孺們相互依偎,孩童驚恐的大眼睛在黑暗中茫然四顧,又被母親顫抖的手死死捂住。
    “父親……”崔弘正的長子崔元朗,一個麵容儒雅、氣質沉穩的中年文士,聲音因極度的恐懼和焦慮而嘶啞變形,帶著哭腔,“降了吧……那韓休琳……他瘋了!我們擋不住幽州軍的鐵蹄啊!留得青山在……”
    “投降?”崔弘正猛地轉過頭,布滿血絲的老眼死死盯著兒子,那目光中的絕望和悲憤如同實質,“你以為為父不想?不想給崔氏留一線生機?!”
    他聲音陡然拔高,在死寂的庭院中回蕩,帶著一種被逼入絕境的淒厲,“幽州兵變的第一時間!我就遣了你三叔,帶著族中珍藏的南海夜明珠、前朝顧愷之的《洛神賦圖》摹本,去拜會那韓休琳!那是足以買下五十萬畝良田的厚禮!可那瘋子……那瘋子……”
    他胸口劇烈起伏,喉頭咯咯作響,幾乎說不下去,“他連門都沒讓進!直接……直接就在節度府門前,當眾砍了你三叔的頭!把人頭……把人頭挑在旗杆上示眾!他根本就不要我們的降!他要的是滅族!是要用我博陵崔氏滿門的血,染紅他韓休琳的官袍!去向長安城裏的裴徽獻媚!去邀功!!”
    “所以——!”崔弘正猛地將手中長劍高高舉起,劍鋒在火光下劃出一道淒冷的弧線,對著惶惶不安、瀕臨崩潰的族人和家丁,發出最後的、帶著無盡悲愴的嘶吼,“降?降了就能活命嗎?!睜眼看看範陽盧氏的下場!看看盧元駒被挫骨揚灰的祖祠!韓休琳要的不是降表!是滅種!是要將我等河北世家連根拔起,作為他晉身的階梯!”
    他渾濁的老淚終於奪眶而出,順著刀刻般的皺紋蜿蜒流下,聲音卻帶著一種回光返照般的決絕:“崔氏子弟聽著!寧可站著死,不可跪著生!守住府門!守住祖宗基業!守住我們博陵崔氏最後的尊嚴!縱使今夜玉石俱焚,也要讓那屠夫知道,千年世家的骨頭,是硬的!”
    “守住府門!”崔元朗被父親的悲憤感染,強壓下恐懼,嘶聲附和,聲音卻帶著顫抖。
    “守住府門!”稀稀拉拉、帶著絕望的回應從家丁中響起,更多是麻木和聽天由命。
    沉重的腳步聲、鐵甲碰撞的鏗鏘聲、戰馬壓抑的嘶鳴聲,如同悶雷般由遠及近,最終在崔府高牆外轟然停止。
    緊接著,是令人頭皮發麻的弓弦絞緊聲、沉重的撞木被抬起的號子聲、火油潑灑在木門上的嘩啦聲……死亡的序曲已然奏響。
    “舉盾——!”崔元朗嘶聲命令,聲音在夜風中破碎。牆頭的家丁慌忙舉起臨時拚湊的木盾和門板,身體篩糠般抖動著。
    牆外,張奎端坐馬上,冰冷的鐵麵甲下,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這座燈火通明、戒備森嚴的堡壘。
    崔府牆高門厚,飛簷鬥拱間人影晃動,顯然早已嚴陣以待。強攻,必將是一場血肉磨盤。
    “將軍,”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在張奎馬側響起。
    是殺手營的小隊長朱小剛,他臉上橫亙著一條蜈蚣般的舊疤,眼神銳利如刀鋒。
    “硬啃,兄弟們傷亡太大。這崔府後園,引活水建有荷塘,塘底有水道與城外金水河暗通,本是排汙引水之用,牆內出口在假山石隙內,極為隱蔽,防守必弱。給我十息,帶一隊人摸進去。一刻鍾後,以紅色哨箭為號,裏應外合,破他正門!”
    張奎目光一閃,沒有絲毫猶豫:“準!朱隊長,你帶第一組潛入!動作要快!其餘人等,重盾上前,護住撞木!弓弩手預備火箭!一刻鍾後,聽我號令,全力進攻!”
    “得令!”朱小剛低喝一聲,朝身後一招手。
    十幾名身著緊身水靠、背負分水刺和短刃的特戰營殺手精銳,如同融入夜色的壁虎,悄無聲息地貼著牆根陰影,向後園方向急速潛去。
    他們的動作輕盈迅捷,落地無聲,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緩緩流淌。
    牆內牆外,無數雙眼睛死死盯著對方,隻有火把燃燒的劈啪聲和粗重的喘息聲清晰可聞。
    壓抑的氣氛如同不斷收緊的絞索,勒得人喘不過氣。
    崔元朗緊握著劍柄,手心全是冷汗,目光死死盯著大門方向,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突然!
    “咻——啪——!”
    一道淒厲得足以撕裂靈魂的尖嘯聲,伴隨著一聲爆響,在崔府後園上空猛地炸開!一團刺目的紅光瞬間照亮了那片天空,如同地獄睜開的血眼!
    “就是現在!殺——!”張奎眼中厲芒暴漲,手中沉重的镔鐵橫刀如同閃電般向前狠狠劈落!
    “轟——!!!”
    巨大的撞木,在數十名膀大腰圓士兵的合力推動下,裹挾著雷霆萬鈞之勢,狠狠撞在崔府包鐵的朱漆大門上!
    沉悶的巨響如同大地的心跳,整個門樓都為之震顫!門軸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門栓處木屑紛飛!
    “放箭!”張奎的吼聲如同驚雷。
    “嗡——!”
    弓弦齊鳴,如同死神的歎息!
    刹那間,數百支尾部熊熊燃燒的火箭,帶著刺耳的破空聲,劃破黑暗的夜幕,如同漫天墜落的火流星,狠狠砸向崔府的門樓、牆頭、以及牆內的庭院!
    火焰瞬間在幹燥的木質建築和布幔上蔓延開來,濃煙滾滾!
    “啊——!”“著火了!”“擋住!擋住大門!”牆內頓時響起一片驚惶淒厲的慘叫和嘶吼。
    幾乎就在正門遭受毀滅性打擊的同時,崔府後園方向,猛地爆發出震天的喊殺聲、金鐵交鳴的刺耳撞擊聲、瀕死的慘嚎聲!
    火光衝天而起,映亮了那片天空!朱小剛率領的特戰營殺手精銳,如同毒蛇般從防守最薄弱的腹心之地狠狠咬了進去!
    “門開了!衝進去!一個不留!”伴隨著一聲驚天動地的斷裂巨響和木料爆裂聲,崔府那象征千年榮耀的朱漆大門,在撞木的持續猛擊下,轟然向內倒塌!煙塵彌漫!
    “殺——!”張奎一夾馬腹,戰馬人立而起,發出一聲長嘶。
    他手中橫刀高舉,如同離弦之箭,第一個踏著破碎的門板,衝進了這座千年世家的核心!
    身後,如狼似虎的士兵發出震天的咆哮,如同決堤的洪流,洶湧而入!
    地獄之門,徹底洞開!
    崔府瞬間化作了沸騰的修羅場。
    千年世家蓄養的死士私兵絕非浪得虛名,他們熟悉府邸的每一處回廊、每一座假山、每一個角落。
    箭矢如同驟雨般從刁鑽的角度射來,不時有士兵慘叫著倒下。
    刀光在火光映照下瘋狂閃爍,依托著亭台樓閣、假山疊石,崔氏護衛們拚死抵抗,每一次短兵相接都濺起滾燙的血花。
    “左翼!搶占望月樓製高點!弓弩壓製!”張奎在混亂的廝殺中厲聲指揮,聲音穿透喊殺,“右隊!跟我來,鑿穿他們中庭!目標鬆濤閣!”
    他身邊十幾名最精銳的親兵和殺手營戰士,如同燒紅的鐵錐,在不良人暗探成員精準的路線指引下,避開一處噴出毒煙的假山機關,繞過一片看似平常卻暗藏翻板陷阱的花叢,以驚人的效率撕裂著崔氏護衛倉促組成的防線。
    刀疤臉的朱小剛如同鬼魅,手中的狹長匕首每一次揮出,都精準地抹過一名崔氏死士的咽喉,帶出一蓬血霧。
    擋者披靡!血肉鋪就的道路在張奎馬蹄下延伸。
    終於,他們殺穿了層層疊疊的阻截,衝到了崔府最為核心的所在——家主崔弘正的書房兼家族重地議事廳,“鬆濤閣”。
    閣前庭院開闊,青石鋪地。
    此刻,數十名身著精良鎖子甲、手持寒光閃閃長柄陌刀的崔氏核心護衛,早已結成嚴密的半月陣型,堵在通往鬆濤閣的必經之路上。
    為首一人,正是崔弘正的長子崔元朗。他手中緊握著一柄劍身如秋水般明澈的長劍,劍尖直指衝來的張奎,目眥欲裂,英俊的麵容因極致的憤怒和悲愴而扭曲:
    “張奎!助紂為虐!韓休琳不過一介背主求榮的武夫,如今甘為裴徽的鷹犬!安敢犯我博陵崔氏門庭!千年清譽,詩禮簪纓,豈容爾等血汙之手玷汙分毫!”
    “清譽?簪纓?”張奎勒住戰馬,橫刀斜指地麵,刀尖上粘稠的血液滴滴答答落下,砸在光潔的青石板上,綻開一朵朵小小的、刺目的血花。
    他目光冰冷地掃過庭院,最終定格在腳下——一塊被無數軍靴踐踏、汙穢不堪的蘇繡地毯上,那上麵用金線繡著繁複的祥雲仙鶴圖案,價值連城。
    “兼並土地,膏腴萬頃,使無數百姓流離失所,餓殍載道!操縱州府,壟斷鹽鐵糧價,豐年囤積居奇,災年哄抬物價,使幽冀之民易子而食!私設公堂,羅織罪名,動輒抄家滅門,草菅人命如刈草!這——就是你們博陵崔氏的千年清譽?!”
    張奎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寒冰炸裂,每一個字都帶著滔天的怒火和鄙夷,“今日,奉旨誅逆!殺——!”
    最後一個“殺”字如同驚雷炸響!
    張奎雙腿猛夾馬腹,戰馬狂飆突進!他身後親兵與殺手營戰士如同出閘猛虎,咆哮著撞向崔氏護衛的鋼鐵防線!刀光劍影瞬間絞殺在一起!
    陌刀勢大力沉,每一次揮砍都帶著撕裂空氣的嗚咽,但張奎的親兵皆是百戰餘生的悍卒,配合默契,盾牌格擋,長矛突刺,更有殺手營戰士如同附骨之疽,身形飄忽,專攻下盤關節、咽喉要害。
    慘烈的搏殺中,不斷有護衛倒下,鮮血迅速染紅了青石地麵。
    崔元朗劍法精妙,深得家傳精髓,劍光霍霍,如同靈蛇吐信,接連刺傷兩名撲上來的士兵。
    但一道灰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纏上了他。
    是朱小剛!他根本不與崔元朗的寶劍硬碰,身形如同泥鰍般滑溜,手中狹長的匕首刁鑽狠辣,專挑甲胄縫隙和手腕、腳踝等薄弱處下手,完全是戰場上一擊斃命的陰毒打法。
    幾個呼吸間,崔元朗的紫袍便被劃開數道口子,手臂添了血痕,步伐開始散亂。
    “逆賊受死!”張奎覷得真切,蕩開一名護衛拚死刺來的陌刀,借著戰馬前衝的勢頭,猛地從馬背上騰身躍起!
    沉重的镔鐵橫刀在空中劃出一道淒厲的半月寒芒,帶著全身的力量和沙場淬煉出的慘烈殺氣,如同泰山壓頂,狠狠劈向崔元朗因格擋朱小剛而露出的脖頸空門!
    “噗嗤——!”
    利刃切過骨肉的悶響,令人牙酸。
    一顆帶著驚愕、不甘和凝固憤怒的頭顱,在噴濺如泉的血柱中衝天而起!無頭的屍身兀自挺立了片刻,才頹然撲倒在染血的地毯上。
    “元朗——!!!”
    一聲撕心裂肺、如同垂死孤狼般的悲嚎,從鬆濤閣洞開的大門內淒厲傳出。
    須發皆白、身穿深紫色錦袍的家主崔弘正,在次子崔元慶的攙扶下,踉蹌著出現在門口。
    他親眼目睹長子頭顱飛起、熱血噴濺的一幕,瞬間如遭雷擊,老眼圓睜,布滿血絲的眼球幾乎要凸出眼眶,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一口鮮血猛地噴在胸前的紫袍上,染出大片刺目的暗紅。
    “老匹夫!輪到你了!”張奎穩穩落地,甩掉橫刀上淋漓的血珠,大步踏過崔元朗的無頭屍身,走向鬆濤閣。每一步落下,靴底都帶起粘稠的血漿。他身後的士兵迅速解決了殘餘的護衛,將鬆濤閣團團圍住。
    “你…你們這群強盜!土匪!豺狼!”崔弘正指著步步逼近的張奎,枯瘦的手指如同風中殘燭般劇烈哆嗦,聲音因極致的悲痛和憤怒而尖利扭曲,“我博陵崔氏,詩禮傳家,簪纓世胄!門生故吏遍及朝野!朝廷焉能如此!裴徽!裴徽焉敢如此自毀長城!他就不怕天下士族離心,江山傾覆嗎?!”
    “詩禮傳家?簪纓世胄?”張奎在崔弘正麵前五步處停下,眼神冰冷得如同萬載寒冰。
    他猛地側身,刀尖指向書房內一麵巨大的、正對著門口的屏風。“看看這個!看看你們崔家用什麽來裝點門麵,彰顯你們的‘風雅’!”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
    那屏風材質極為特殊,在鬆濤閣內搖曳的燭火和庭院透入的火光映照下,泛著一種細膩柔潤、卻令人極度不適的詭異光澤。
    上麵用璀璨的金線,繡著天下聞名的《蘭亭集序》,筆走龍蛇,華麗非凡。
    然而,當火光晃動,角度變換時,那底材上竟隱隱透出……皮膚的紋理!以及細微的、如同針尖般大小的毛孔!
    一股冰冷的寒氣瞬間席卷了在場的每一個人。
    “人皮屏風!”張奎的聲音如同從九幽地獄中刮出的陰風,每一個字都帶著刺骨的寒意,“用的是你們崔家田莊上,不肯賣地、抵死不從的佃戶少女的皮!活剝!硝製!這就是你們的詩禮?這就是你們的簪纓?崔弘正!你這老狗!你還有何話說?!”
    崔弘正的臉瞬間褪盡了最後一絲血色,慘白如金紙,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怪響,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他身邊的次子崔元慶,早已嚇得魂飛魄散,雙腿一軟,爛泥般癱倒在地,一股腥臊的液體迅速浸濕了他的錦袍下擺。
    “拿下!”張奎厭惡地一揮手,如同驅趕肮髒的蒼蠅。
    士兵們如狼似虎地撲上,粗暴地將癱軟的崔元慶拖起,又將失魂落魄、如同瞬間被抽幹了所有生氣的崔弘正死死捆住。
    就在這時,後宅方向猛地傳來一陣陣女子和孩童驚恐欲絕的尖利哭喊聲,比之前任何聲音都要淒慘,充滿了深入骨髓的恐懼。
    張奎眉頭狠狠一擰,厲聲喝問:“怎麽回事?!帥令!婦孺不得傷害!誰敢違令?!”
    一名親兵氣喘籲籲地從後宅方向跑來,臉色煞白,眼神中還殘留著巨大的驚駭:“報將軍!後宅已控製!崔府女眷、幼童約兩百餘人,已集中看押在‘沁芳園’偏院!隻是…隻是清理時發現一處極其隱蔽的地窖入口,在…在崔弘正臥房床榻之下!裏麵…裏麵……”
    士兵的聲音帶著抑製不住的顫抖,“鎖著幾十個……麵黃肌瘦、衣不蔽體、神誌不清的女子!還有…還有十幾個……嬰孩的…骸骨!很小…很小…據一個快瘋了的女人哭喊…說是…是給崔家老祖試什麽長生藥…失敗…丟進去的……”
    一股濃烈的、混雜著草藥和屍骸腐朽的惡臭,仿佛順著士兵的描述,瞬間彌漫在鬆濤閣的血腥空氣中。
    “畜生!!!”張奎雙眼瞬間布滿血絲,狠狠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握刀的手青筋暴起,指節捏得發白,胸中翻湧的殺意幾乎要衝破理智的堤壩。
    他猛地轉頭,目光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烙在麵如死灰、眼神空洞的崔弘正臉上。
    “押下去!嚴加看管!清點府庫!封存所有賬冊地契!傳我將令!”張奎的聲音如同寒鐵摩擦,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崔府之內,所有成年崔氏男丁,無論主仆,無論親疏,一個不留!就地正法!用他們的血,告慰那些枉死的冤魂!”
    “遵命!”士兵們轟然應諾,眼中最後一絲遲疑也被這駭人的真相徹底抹去,隻剩下冰冷的殺意。
    鬆濤閣外,殺戮的慘嚎聲瞬間拔高到了頂點,如同地獄的喪鍾,為這千年世家敲響了最後的哀鳴。
    ……
    ……
    “積善莊”——趙郡周氏在幽州城外最大、最堅固的田莊塢堡,如同一個盤踞在平原上的巨大石龜。
    高達三丈的夯土包磚牆體厚重無比,牆頭箭樓林立,垛口後麵人影幢幢,強弓硬弩在火光下閃爍著森冷的寒光。
    牆外環繞著一條引入活水的寬闊壕溝,吊橋早已高高收起。
    塢堡大門用整根鐵樺木製成,外包厚鐵皮,鉚釘密布,堅不可摧。
    堡牆上,“積德行善”、“澤被鄉裏”的巨大石刻標語在火光映照下,顯出一種冰冷而虛偽的諷刺。
    吳學坤騎在躁動不安的戰馬上,望著這座武裝到牙齒的堡壘,粗獷的臉上肌肉虯結,濃眉擰成了一個疙瘩。
    強攻?他仿佛已經看到自己麾下的兒郎們像麥子一樣被堡牆上的箭雨射倒,屍體填滿壕溝的景象。
    他吳學坤悍勇,但絕非無腦莽夫。
    “吳將軍,”一個如同毒蛇般陰冷滑膩的聲音在他馬側響起。是不良人探子在城外的頭目,綽號“地鼠”,身材矮小精瘦,眼珠滴溜溜亂轉,帶著市井之徒的精明與狠辣,“周氏這群偽善的王八蛋,平日裏最會裝模作樣,拿這‘積善’的名頭糊弄人。可小的知道,這堡子底下有貓膩!有密道!”
    吳學坤精神一振,猛地轉頭,銅鈴般的眼睛死死盯住地鼠:“說!在哪?”
    “地鼠”猥瑣地搓了搓手,壓低聲音,帶著一種獻寶般的得意:“就在堡子西北角外三裏地,那片亂葬崗子深處!那地方邪性,平時鬼都不去。密道入口藏在一個塌了半邊的破墳包裏,用爛棺材板蓋著。那是周家處理‘不聽話’的佃戶、‘消失’的流民的地方!出口就在堡子裏堆放雜物的柴房下麵!小的親自走過!”
    吳學坤眼中凶光大盛,如同嗅到血腥的鯊魚:“好!地鼠,頭功算你的!你帶路!挑五十個手腳最麻利、膽子最大的兄弟跟我走!其餘人!”他轉頭對副將吼道,“給老子佯攻!動靜鬧得越大越好!把堡牆上那些狗眼的眼珠子都吸過來!”
    很快,一支由吳學坤親自帶領、挑選出來的悍卒組成的精銳小隊,在“地鼠”的指引下,如同幽靈般脫離大隊,悄無聲息地繞向塢堡後方。
    夜風嗚咽,吹過荒草叢生的亂葬崗,卷起地上的紙錢灰燼和腐爛的氣味。
    嶙峋的墓碑歪歪斜斜,如同地府伸出的鬼爪。
    “地鼠”熟門熟路地撥開一片長滿倒刺的荊棘叢,又費力地挪開一塊半埋在土裏的、刻著模糊不清字跡的殘破墓碑,露出下麵一個僅容一人佝僂通過的、黑黢黢的洞口。
    一股濃烈的、混雜著泥土腥味、腐爛植物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淡淡腐臭的陰風,從洞口猛地灌出,讓最膽大的士兵也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就是這兒!跟緊我!”地鼠率先鑽了進去。吳學坤毫不猶豫,矮身跟上。五十名精銳殺手魚貫而入,最後一人小心地將墓碑和荊棘恢複原狀。
    地道內陰暗潮濕,伸手不見五指,隻有眾人粗重的呼吸和壓抑的腳步聲在狹窄的空間內回蕩。
    腳下的泥土濕滑粘膩,空氣汙濁得令人窒息,那股若有若無的腐臭味始終縈繞不去,越往裏走,越是清晰。
    走了約莫一刻多鍾,前方出現向上的土台階。
    地鼠摸索著頂開一塊沉重的、覆蓋著厚厚泥土和草根的木板。
    出口,果然在一間堆滿柴草、散發著黴味的塢堡柴房裏!
    “成了!”吳學坤心頭一鬆,隨即殺氣升騰。他無聲地打了個手勢。
    五十名如同餓狼般的殺手迅速散開,控製住柴房出口。
    在地鼠的帶領下,他們如同暗夜中的毒蛇,貼著牆根的陰影,無聲而迅疾地向堡門方向摸去。
    沿途遇到幾個巡邏或打盹的莊丁,被捂嘴抹喉,連哼都沒哼一聲就軟倒在地。
    堡門內側的守衛相對薄弱,隻有二十幾人,正緊張地聽著牆外傳來的震天喊殺聲和箭矢撞擊牆壁的劈啪聲,注意力完全被吸引過去。
    “動手!”吳學坤暴喝一聲,如同平地驚雷!他如同人形暴熊,率先撲出,手中沉重的開山斧帶著嗚咽的風聲,狠狠劈向一名背對著他的守衛!
    “敵襲——!”守衛的慘叫隻喊出一半便戛然而止。
    精銳小隊如同虎入羊群,刀光霍霍,瞬間掀起一片腥風血雨!猝不及防的守衛倉促應戰,慘叫聲、怒罵聲、兵器碰撞聲響成一片!
    “快!打開堡門!放吊橋!”吳學坤一邊揮舞開山斧,將一名試圖敲響警鑼的守衛連人帶鑼劈成兩半,一邊朝著衝向門閂的士兵大吼。
    幾名士兵奮力砍斷粗如兒臂的門栓鐵鏈,十幾人合力,吼叫著推動那扇沉重無比的大門!
    “嘎吱——吱呀呀——轟隆!”
    巨大的堡門緩緩向內洞開!連接著堡門的吊橋也在機械的絞動下轟然落下,重重砸在對岸!
    “殺啊——!!!堡門開了!衝進去!!”早已等候在堡外、佯攻多時的副將看到信號,發出震天動地的咆哮!
    如同開閘的洪水,大隊士兵發出嗜血的狂吼,踏著吊橋,洶湧地衝進了積善莊!
    裏應外合,堡壘的抵抗瞬間土崩瓦解。
    莊丁們要麽跪地求饒,要麽被亂刀砍死。堡內哭喊聲、求饒聲、士兵興奮的吼叫聲混雜一片。
    吳學坤的目標明確——家主周琰!
    在俘虜的指引下,他渾身浴血,提著滴血的開山斧,帶著親兵直撲塢堡中心那座最為堅固、同樣掛著“積善堂”巨大匾額的石砌廳堂。
    衝進積善堂,一股焚燒紙張的焦糊味撲麵而來。
    隻見一個穿著富貴綢緞、體型肥胖如球的中年男人——正是家主周琰,正滿臉油汗、驚恐萬狀地指揮著幾個心腹,將一箱箱賬冊文書瘋狂地投入廳堂中央一個巨大的青銅火盆!
    火苗貪婪地吞噬著紙張,騰起陣陣黑煙。
    看到如同殺神般闖入、渾身散發著濃烈血腥氣的吳學坤,周琰肥胖的身軀猛地一顫,如同被抽掉了骨頭,噗通一聲癱坐在太師椅上,臉上的肥肉劇烈抖動,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諂媚笑容:
    “吳…吳將軍!誤會!天大的誤會啊!我周家世代良善,修橋鋪路,賑濟災民,那是幽州有口皆碑!積善莊!積善莊啊!定…定是那崔氏、張氏賊子,嫉妒我周家名聲,惡意誣陷!將軍明察!明察啊!”
    他聲音尖利,帶著哭腔,試圖用“積善”的金字招牌做最後的掙紮。
    “良善?積善?”吳學坤一腳狠狠踹翻那燃燒的青銅火盆!通紅的炭火和未燃盡的紙片四散飛濺!他眼疾手快,俯身從灰燼邊緣搶出一張巴掌大、邊緣焦黑的紙片。
    火光下,上麵的字跡和印記清晰可見:
    【天佑七年,臘月初九。佃戶李二牛,抗租不交,煽動刁民。著“處理”。管事周福經辦。】
    下方,赫然是一個清晰的“周琰私印”的朱紅印記!
    “看看這個!周琰老狗!這就是你周家積的善?城外亂葬崗累累白骨,都是你積的德?!”吳學坤將那紙片狠狠摔在周琰肥胖油膩的臉上,如同抽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周琰麵如死灰,癱在椅子上,渾身肥肉篩糠般抖動,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的兩個兒子周崇義、周崇禮,臉色慘白,下意識地去摸腰間的佩劍。
    吳學坤的親兵早已虎視眈眈,瞬間撲上,繳械,反剪雙臂,如同拎小雞般將他們死死按跪在地上。
    “拿下!”吳學坤厭惡地揮手,如同處理一堆肮髒的垃圾。
    “報——將軍!”一名士兵滿臉興奮、氣喘籲籲地衝進積善堂,聲音都變了調,“發現周家大糧倉了!整整十大倉!全他媽是上好的粟米麥子!堆得冒尖!都…都他媽快發黴了!還有…還有旁邊三個大倉房,裏麵…裏麵掛滿了醃肉!我的老天爺,那味兒…那味兒衝得人腦仁疼!夠…夠幾萬人吃上一年半載了!”
    “醃肉?”吳學坤濃眉一皺,心中升起一股強烈的不安。他跟著報信的士兵,大步走向塢堡後方巨大的倉儲區。
    十個巨大的、如同小山包般的糧倉矗立在眼前,倉門大開。
    裏麵金黃的粟米、飽滿的麥粒堆積如山,許多倉口因為堆積太久,頂部已經結塊發黑,散發出淡淡的黴味。
    而在糧倉旁邊,是三座稍小些、但同樣巨大的倉庫。倉庫門一打開,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混雜著大量粗鹽、硝石和一種難以形容的、類似油脂腐敗的奇異腥臭氣味,如同實質的拳頭,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口鼻上!
    倉庫內部,景象更是駭人!
    密密麻麻的鐵鉤從房梁垂下,上麵掛滿了醃製好的、顏色深褐發黑的肉條!
    層層疊疊,如同屠宰場的肉林!濃重的鹽霜覆蓋在肉條表麵,在火把光照下泛著詭異的光澤。
    那股濃烈的、令人頭暈目眩的惡臭,正是從這裏散發出來。
    吳學坤看著糧倉外牆上那鬥大的、刺眼的“積善”二字,隻覺得一股邪火直衝天靈蓋,胃裏翻江倒海。
    他猛地衝出倉房,大口呼吸著外麵帶著硝煙味的空氣。目光掃過塢堡高牆,借著堡內衝天的火光,他看到牆根下,影影綽綽聚集著許多身影。
    那是被廝殺聲驚動,從附近村落趕來的百姓。
    他們衣衫襤褸,蓬頭垢麵,麵黃肌瘦如同骷髏,在寒冷的夜風中瑟瑟發抖,遠遠看著塢堡內的火光和士兵,眼神空洞麻木,深處卻藏著一絲驚懼和……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在等待最終審判的期盼。
    “去!”吳學坤指著牆外那些如同風中殘燭般的身影,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一種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抓個老的過來問問!去年!去年幽州大旱,赤地千裏,易子而食的時候!這積善莊,這周大善人,可曾開過倉?施過一粒米?給過一碗能照見人影的稀粥?!”
    很快,兩名士兵拖著一個渾身抖得像落葉、幾乎站不穩的老農過來。
    老農撲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渾濁的老眼驚恐地望著吳學坤和周圍殺氣騰騰的士兵。
    “軍…軍爺…饒命…饒命啊…”老農磕頭如搗蒜。
    “說!”吳學坤強壓著怒火,聲音低沉如悶雷,“去年大旱!你們村,餓死多少人?可曾來這積善莊求過糧?”
    老農渾身一僵,渾濁的眼淚瞬間湧了出來,順著他溝壑縱橫的、汙黑的臉頰流淌:“去…去年…俺們張家窪…十戶人…餓…餓死了六戶啊…樹皮…草根…觀音土…都吃光了…俺們…俺們全村老少,跪在這堡子外頭…跪了三天三夜啊…”
    他聲音嘶啞,帶著無盡的悲苦,“求周老爺…開倉…賞口活命的糧…周老爺…周老爺他…他站在那高牆上…說…說糧倉是空的…一粒米都沒有了…還…還放…放惡狗下來咬人…俺…俺這條腿…”
    老農顫抖著撩起破爛的褲腿,露出小腿肚上幾個早已潰爛流膿、深可見骨的猙獰牙印。
    他泣不成聲,枯瘦的手指卻猛地抬起,顫抖地指向那三個散發著濃烈異味的醃肉倉庫,眼中爆發出刻骨的恐懼和怨毒:“後來…後來…堡子裏傳出話…說…說周家積善行德…收留快餓死的流民…管飯…管飽飯…可…可進去的人…再…再也沒出來過啊!那肉…那肉…那肉的味道…俺…俺在亂葬崗聞到過…嘔…嘔……”
    老農再也說不下去,伏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嘔吐起來,吐出的隻有苦澀的膽汁。
    轟!
    一股冰冷的、足以凍結靈魂的寒意,瞬間從吳學坤的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他終於明白了那揮之不去的腐臭味來源!
    明白了亂葬崗白骨的成因!
    明白了那醃肉倉庫令人作嘔的異香本質!
    這周氏,披著“積善”的畫皮,內裏卻比那剝人皮的崔氏,更加偽善!更加惡毒!更加令人發指!
    “周!琰!老!狗!”吳學坤雙眼瞬間赤紅如血,額角青筋暴跳,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野獸般的咆哮!
    他猛地轉身,如同一頭發狂的犀牛,衝回積善堂!
    一把揪起癱軟在太師椅上、如同一灘爛泥的周琰,拖死狗般將他肥胖沉重的身軀拖到外麵,狠狠摜在堆積如山的、散發著黴味的糧食前!
    “睜開你的狗眼看看!看看你積的什麽善!看看你囤的什麽糧!看看你醃的什麽肉!”吳學坤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完全扭曲變形,如同地獄惡鬼的嘶嚎,“你這種人!也配談詩書禮儀?!也配稱世家大族?!也配活在這朗朗乾坤之下?!啊?!”
    他手中的開山斧高高舉起,斧刃在火光下閃爍著死亡的寒光,幾乎就要劈下去!最終,僅存的理智讓他狠狠將斧頭剁在旁邊的糧袋上,濺起一片穀殼!
    “拖下去!給老子看好了!別讓他死了!老子要讓他看著!”吳學坤的聲音如同九幽寒風,“傳令!積善莊內,周氏所有成年男丁,無論主仆,無論是否姓周,隻要拿刀抵抗過,就地正法!一個不留!糧倉全部查封!一粒米都不許動!給老子看緊了!”
    他猛地轉頭,赤紅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三個散發著地獄氣息的醃肉倉庫,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冰碴:“這三個醃人倉…連同裏麵的東西…給老子燒了!燒成灰!燒得幹幹淨淨!用這把火!祭奠那些被你們吃進肚子的冤魂!讓他們看看,什麽他娘的天理昭彰!”
    “遵命!”士兵們轟然應諾,聲音中充滿了憤怒和快意。
    熊熊烈火很快在醃肉倉庫衝天而起。
    火舌貪婪地舔舐著木質的倉房,吞噬著裏麵懸掛的“肉條”。
    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油脂燃燒的焦臭、蛋白質燒糊的惡臭以及濃烈鹽硝味的、令人作嘔到極致的恐怖氣味,瞬間彌漫了整個積善莊,甚至飄向堡外。
    這氣味仿佛凝聚了無數枉死者的怨毒,讓最悍勇的士兵也忍不住彎腰幹嘔。
    火光衝天,映照著被按跪在糧堆前、麵無人色的周琰父子絕望扭曲的臉龐,也映照著塢堡高牆外,那些麻木如同雕塑的百姓眼中,第一次,燃起了一絲微弱卻無比清晰的火焰——那火焰的名字,叫做“報應”!
    ……
    當韓休琳親率最後的主力,踏著黎明前最濃重、也最寒冷的黑暗,抵達位於幽州城西、宛如一座小型軍事要塞般的清河張氏府邸時,府邸內外如同煉獄般的廝殺已接近尾聲。
    張氏以武傳家,族中子弟世代習武從軍,其府邸更是傾注了無數財力物力,修得固若金湯,牆高壕深,箭樓密布,抵抗之激烈,遠超崔、周兩家。
    負責主攻此處的將領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府邸那包鐵的巨大門扉早已在無數次的撞擊下扭曲變形,最終被火藥炸開,散落在瓦礫之中。
    但內部的戰鬥慘烈程度令人窒息。張氏子弟和私兵利用對府邸每一寸土地的熟悉,依托假山、回廊、廳堂、甚至點燃的屋舍,進行了瘋狂的巷戰和逐屋爭奪。
    空氣中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刺鼻的硝煙味、皮肉燒焦的糊味以及木頭燃燒的嗆人煙味,混合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死亡氣息。
    韓休琳在親兵鐵桶般的護衛下,踩著被鮮血浸透、混雜著碎肉和瓦礫的地麵,如同踏著屍山血海,大步走入這座彌漫著最後瘋狂氣息的堡壘。
    沿途的景象,不斷衝擊著他早已被殺戮麻木的神經:
    一處寬敞的演武場邊,豎立著幾根血跡斑斑的硬木樁,上麵殘留著幹涸發黑的血跡和磨損的繩索勒痕,樁下的泥土呈現一種詭異的暗紅色。
    旁邊散落的皮鞭、烙鐵、帶倒刺的鐵棍,無聲訴說著這裏曾是何等酷刑之地。
    一處偏廳的角落,竟拴著幾條半人高、肌肉虯結的黑色獒犬。
    犬舍旁散落著沾滿泥汙的破爛衣物和幾根帶著啃噬痕跡、明顯屬於人類的森白腿骨!獒犬看到生人,發出低沉的咆哮,涎水順著森白的利齒滴落。
    庭院中央的假山旁,隨意丟棄著幾具赤裸的屍體,有男有女,身上布滿縱橫交錯的鞭痕和焦黑的烙鐵印記,死狀淒慘無比。
    這些景象,無不彰顯著張氏以武立家表象下,那深入骨髓的暴虐和草菅人命!
    “報——大帥!”一名渾身浴血、頭盔都被劈掉一半的副將踉蹌著奔來,單膝跪地,聲音嘶啞,“張氏家主張烈及其三子張豹、張熊、張羆,率最後百餘死士,退守祖祠!那祠堂全用青條巨石壘成,隻有一扇厚鐵門!兄弟們用撞木、用火油、用火箭,死傷枕藉,就是砸不開!張烈那老狗躲在裏麵叫罵不休!”
    “祖祠?”韓休琳眼中寒光爆射,如同兩把淬毒的匕首,“帶路!本帥倒要看看,他張家的祖宗牌位,能不能擋住老子的刀!”
    張氏祖祠,位於府邸最深處,背靠一段天然形成的巨大岩壁,形製古樸而堅固。整座建築由巨大的青石條砌成,嚴絲合縫,渾然一體,確實如同一座小型堡壘。
    唯一的一扇厚重鐵門緊閉著,門縫裏透出搖曳的火光和裏麵傳出的、帶著無盡怨毒的咒罵聲。
    祠堂周圍,倒下了數十名幽州軍士兵的屍體,鮮血將青石地麵染成了醬紫色。
    “張烈老狗!滾出來受死!”韓休琳提氣怒喝,聲如洪鍾,在血腥的晨風中滾滾回蕩,震得祠堂瓦礫簌簌落下。
    “韓休琳!你這忘恩負義的朝廷走狗!喂不熟的豺狼!”祠堂內,張烈嘶啞卻依舊凶狠的聲音如同受傷的猛虎咆哮,穿透鐵門,“當年若非我張家在軍中故舊提攜,在朝中為你說話,疏通關節,你這寒門賤種,能爬上這幽州節度使的高位?!今日竟喪心病狂,帶兵屠戮恩主滿門!天理不容!你必遭天譴!”
    “人脈?恩主?”韓休琳發出一陣狂笑,笑聲中充滿了積壓多年的怨毒和刻骨的恨意,如同夜梟啼哭,“那是你們安插的釘子!是你們用來吸食我幽州軍血肉的管道!我麾下多少好兒郎的餉銀被你們層層克扣?!多少陣亡兄弟的撫恤被你們中飽私囊?!多少軍屯良田被你們巧取豪奪,變成你張家的私產?!張烈!!”
    他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帶著泣血的控訴,“你還記得太行山斷魂穀嗎?!你張家子弟張彪,臨陣怯敵,擅自後撤,導致側翼崩潰!害我多少手足兄弟被叛軍包圍,力戰而亡,屍骨無存?!那筆血債!那筆刻在老子心頭的血債!今日,該連本帶利,一並清算了!”
    他不再廢話,胸中積鬱多年的怒火和殺意已沸騰到頂點!猛地一揮手,對著身後待命的殺手營特戰精兵吼道:“破門!給老子炸開它!”
    數名特戰營士兵立刻上前。
    他們動作迅捷如風,將數個特製的、內裝精煉火藥的厚壁陶罐,用粘性極強的泥膏牢牢固定在厚重的鐵門門軸、門栓以及幾處結構脆弱的關鍵節點上。
    長長的引信被迅速點燃,嗤嗤冒著火花!
    “退!”爆破手低吼。
    眾人迅速退開,尋找掩體。
    “轟!轟!轟隆——!!!”
    幾聲遠比撞木破門猛烈十倍、足以撕裂耳膜的恐怖爆炸聲接連響起!
    狂暴的衝擊波裹挾著灼熱的氣浪和碎石鐵屑向四周狂卷!
    堅固無比的鐵門在衝天的火光和濃密的硝煙中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扭曲呻吟聲!
    門軸處火星四濺,整個門扇被炸得向內嚴重凹陷變形,隨即在一聲不堪重負的巨響中,轟然向內倒塌!
    煙塵如同濃霧般瞬間彌漫了整個祠堂入口!
    “殺——!”硝煙未散,韓休琳已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他身先士卒,第一個踏著滾燙變形的鐵門殘骸,揮舞著沉重的镔鐵橫刀,衝進了張氏列祖列宗安息的聖地!
    祠堂內空間頗為寬敞,高大的穹頂下,供奉著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烏木牌位,上麵鐫刻著張氏千年武勳的榮耀。
    燭火在爆炸的氣浪中瘋狂搖曳,將牌位和衝進來的人影投射在牆壁上,如同群魔亂舞。
    張烈須發戟張,如同一頭被逼入絕境的暴怒雄獅,身穿一件半舊的明光鎧,手持一柄沉重駭人的九環厚背砍山刀!
    他的三個兒子張豹、張熊、張羆,也都身披皮甲,各持長矛、巨斧和雙鐧,渾身浴血,狀若瘋虎!
    他們身後,是最後幾十名同樣渾身帶傷、眼神卻凶悍如狼的張氏子弟和死士!
    他們背靠著供奉祖宗牌位的巨大神龕,做最後的困獸之鬥!
    “韓休琳!納命來!”張烈看到仇人,眼中爆發出滔天的恨意,根本不顧爆炸的煙塵和嗆人的硝煙,發出一聲震天動地的怒吼,揮動那柄沉重的九環刀,帶著同歸於盡的慘烈氣勢,如同狂風般劈頭蓋臉向韓休琳砍來!
    刀風呼嘯,九環撞擊發出攝人心魄的亂響!
    韓休琳毫不畏懼,胸中積壓的怒火瞬間找到了宣泄口!
    他狂吼一聲,沉重的镔鐵橫刀帶著全身的力量和刻骨的仇恨,毫無花巧地迎擊而上!
    “鐺——!!!”
    一聲震耳欲聾、如同洪鍾大呂般的金鐵交鳴在祠堂內炸響!刺眼的火星如同煙花般四濺!
    兩人都是力量型的猛將,硬碰硬的全力一擊!巨大的反震力讓兩人手臂都是一麻,各自退後半步。
    沒有任何喘息,兩人如同紅了眼的鬥牛,瞬間又絞殺在一起!刀光霍霍,環響震耳,每一次碰撞都迸發出刺目的火星和震耳欲聾的巨響!
    “殺光他們!”張豹、張熊、張羆三兄弟也嚎叫著,如同三頭瘋虎,撲向韓休琳的親兵和殺手營戰士。
    祠堂內瞬間變成了最原始、最血腥的殺戮場。
    怒吼聲、慘叫聲、兵器瘋狂碰撞的鏗鏘聲、牌位被掃落摔碎的破裂聲、香爐傾倒香灰彌漫的悉索聲……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衝擊著每個人的耳膜!
    韓休琳的親兵和特戰營殺手都是百戰精銳,但張氏父子四人及其最後的死士,此刻爆發出的戰鬥力同樣驚人。
    張豹的長矛毒蛇般刁鑽,張熊的巨斧勢大力沉,張羆的雙鐧如狂風暴雨。不斷有親兵慘叫著倒下,鮮血噴濺在冰冷的青石地麵和烏黑的祖宗牌位上。
    韓休琳與張烈已硬拚了二十餘刀!
    兩人鎧甲上都布滿了刀痕,韓休琳肩甲被砍出一道深痕,張烈的胸甲也被劈開一道裂縫,隱隱滲出血跡。
    張烈畢竟年老,氣息開始粗重,刀勢稍緩。
    韓休琳眼中戾氣如同實質,覷準張烈一個力劈華山後回氣稍慢的破綻,竟不閃不避,拚著左肩硬挨張烈一刀厚重的肩甲再次濺起火星,留下深深的凹痕),右手的镔鐵橫刀卻如同毒龍出洞,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和角度,猛地刺向張烈因發力而微微前傾暴露出的胸甲裂縫!
    “噗嗤——!”
    利刃穿透皮甲和血肉的悶響,令人心膽俱裂!
    “呃啊——!!!”張烈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嚎,如同垂死野獸的哀鳴!他龐大的身軀猛地一僵,手中沉重的九環刀“哐當”一聲脫手墜地!
    韓休琳臉上肌肉扭曲,布滿血絲的眼睛裏隻有瘋狂的殺意!
    他毫不留情,握刀的手腕猛地一擰!
    橫刀在張烈腹內狠狠一絞!隨即飛起一腳,用盡全身力氣,狠狠踹在張烈的小腹傷口上!
    “嘭!”
    張烈那魁梧如熊的身軀如同被攻城錘擊中,離地倒飛出去!
    重重撞在供奉著張家列祖列宗、高達丈餘的巨大烏木神龕上!
    “喀嚓!嘩啦啦——!”
    沉重的撞擊聲中,神龕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居中斷裂!
    無數象征著張氏千年榮耀的烏木牌位,如同暴雨般傾瀉而下,劈裏啪啦砸在張烈的頭上、身上!
    他口中鮮血狂噴,混雜著內髒的碎片,肚腹處的傷口更是血流如注,瞬間染紅了大片地麵和散落的牌位。
    他掙紮著抬起頭,怨毒到極致的目光死死盯著一步步逼近的韓休琳,又艱難地轉動眼珠,看向那些被自己撞倒、踩在腳下、碎裂的祖宗牌位,喉嚨裏發出“嗬…嗬…”如同破風箱般的怪響,最終,頭一歪,圓睜著充滿無盡怨恨和不甘的雙眼,氣絕身亡!
    至死,他的手都死死抓著一塊刻著“顯考張公諱勇之靈位”的牌位一角。
    “爹——!!!”張豹、張熊、張羆三兄弟目睹父親慘死,發出撕心裂肺、如同孤狼泣月般的悲鳴!
    最後的理智被徹底摧毀,他們徹底瘋了!完全不顧自身防禦,紅著眼睛,以命搏命地瘋狂反撲!招招都是同歸於盡的打法!
    然而,主心骨已失,困獸之鬥終究難改敗局。
    在韓休琳親兵和殺手營戰士冷酷高效的圍殺下,張豹被三杆長矛同時貫穿胸膛,釘死在牆壁上;
    張熊被一名特戰營殺手從背後割斷了腳筋,撲倒在地,隨即被亂刀分屍;
    張羆揮舞雙鐧砸碎了一名親兵的腦袋,卻被韓休琳從側麵一刀斬下了持鐧的右臂,慘叫著被蜂擁而上的士兵亂刃砍死!
    當最後一名渾身插滿箭矢、猶自揮舞斷刀的張氏死士被亂刀砍倒在祖宗牌位的碎片堆中,祠堂內隻剩下粗重如牛喘的呼吸聲、傷者瀕死的呻吟聲和濃烈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鮮血在地上肆意流淌,匯聚成一片片粘稠的暗紅色水窪,倒映著殘破的神龕和跳躍的火光。
    韓休琳拄著滴血的橫刀,站在屍山血海之中,腳下踩著張烈尚有餘溫的屍體和無數碎裂的烏木牌位。
    他劇烈地喘息著,汗水混合著血水從額角流下,滴落在腳下的血泊中。
    他環顧四周,目光掃過那些密密麻麻、象征著張氏千年武勳、此刻卻浸泡在血汙中的牌位,嘴角緩緩勾起一絲殘忍而快意的弧度,那笑容在火光和血色的映襯下,如同惡鬼。
    “武勳?榮耀?”他喃喃自語,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喘息和一種大仇得報的虛脫,“不過是屍山血海堆砌起來的罪惡!是用無數無辜者的白骨壘起的台階!”
    他猛地深吸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仿佛要將這祠堂內充斥的死亡、血腥和那千年世家腐朽的氣息全部吸入肺腑。
    隨即,他高高舉起手中那柄沾滿張氏父子鮮血、已然有些卷刃的镔鐵橫刀!
    刀鋒直指那殘破的神龕,直指地上散落的牌位碎片,也直指祠堂外那漸漸泛起灰白色的、血色的黎明!
    他的聲音,如同來自九幽深淵的審判,帶著終結一切的冷酷和不容置疑的威嚴,轟然炸響:
    “傳令!清河張氏,凡束發以上男丁,盡誅!婦孺集中看押!府邸內外,所有記錄張氏‘功勳’的石碑、牌坊、匾額,給老子砸了!砸成齏粉!”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死死盯住腳下張烈的屍體和這座充滿血腥的祖祠,一字一句,如同寒冰墜地:
    “尤其是這座祖祠——給老子推倒!夷為平地!用你們的馬蹄,給老子踏平!我要這幽州城,從今往後,再無人記得什麽狗屁清河張氏!再無人提起他們所謂的千年武勳!讓這片地,寸草不生!”
    “得令——!!!”士兵們轟然應諾,聲音中充滿了破壞的狂熱和任務完成的釋然。
    沉重的鐵錘敲擊石柱的悶響、鐵釺撬動基石的刺耳摩擦聲、巨大的石料轟然倒塌碎裂的巨響……很快在祠堂內外響起。
    煙塵混合著未散盡的硝煙和血腥味,彌漫開來。
    象征著張氏千年榮光與罪惡的祖祠,在東方第一縷慘白晨光的映照下,伴隨著震天的轟鳴和滾滾煙塵,如同一個垂死的巨人,轟然倒塌,徹底化為一片埋葬過去的廢墟瓦礫。
    韓休琳獨自一人,踏著廢墟和尚未冷卻的屍體,走到祖祠原址的最高處。
    腳下是溫熱的血泥和破碎的牌位木屑。
    他極目遠眺,整個幽州城籠罩在破曉前最後的黑暗與尚未熄滅的餘火之中,濃煙依舊在低空盤旋。
    城中各處,零星的抵抗和臨死的哀嚎如同最後的挽歌,漸漸平息下去。
    士兵們疲憊而亢奮的身影在廢墟和火光間穿梭,搬運著屍體,查抄著財物,驅趕著婦孺。
    空氣中,死亡、焦糊、血腥和一種……新的、名為“權力真空”的味道,濃烈地交織在一起。
    他深深地、貪婪地吸了一口這混雜的氣息,感受著那濃烈血腥帶來的眩暈快感,感受著腳下這片被世家門閥盤踞千年、如今終於匍匐在他腳下的土地。
    一種前所未有的、掌控一切的巨大滿足感,如同洶湧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殺戮後的疲憊和那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空虛。
    他緩緩抬起頭,望向長安的方向。那張被刀疤撕裂的臉上,緩緩綻開一個混合著血腥、疲憊與無盡野心的笑容。
    幽州的天,徹底變了。
    而這場流盡了門閥之血的風暴,才剛剛開始。
    士兵們眼中對財富和權力永不滿足的貪婪之火,在黎明的微光中,幽幽閃爍。
    ……
    ……
    天際線處,那道被煙雲囚禁了一夜的微光,終於艱難地撕開了厚重的帷幕,將一縷帶著腥氣的、蒼白的光線投射在幽州城猙獰的輪廓之上。
    這不是希望的曙光,而是殺戮落幕的慘白餘韻。
    城內的景象,是地獄在人間的拙劣拓印。
    黑煙如同不甘死去的幽魂,依舊固執地從幾處府邸的斷壁殘垣中升騰,帶著木材焦糊、皮肉碳化的惡臭,混在尚未完全冷卻的空氣中,灌入每一個幸存者的鼻腔,提醒著昨夜那場滅頂之災的烈度。
    火苗在廢墟深處明明滅滅,舔舐著尚未化為灰燼的梁柱和絲綢。
    街道上,死寂沉沉,隻有沉重的腳步聲和金屬甲葉摩擦的冰冷聲響在回蕩。
    成隊的叛軍士兵,鎧甲上凝結著暗紅的血痂,靴子踏過泥濘——那是雨水混合了血水和灰燼的粘稠物,每一步都留下烏黑的印記。
    他們押送著真正意義上的“戰利品”——一隊隊被粗糙麻繩緊緊捆綁、仿佛抽走了魂魄的婦孺。
    她們大多是衣衫不整、麵色如紙的年輕女子,以及被母親或年長女眷緊緊摟抱在懷中、嚇得連哭聲都失卻的幼童。
    男人的身影幾乎絕跡。士兵粗暴的推搡和偶爾響起的低吼是唯一的背景音。
    “快走!磨蹭什麽!”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什長對著一個因絆倒而稍稍落後的少女惡狠狠地罵道,手中的矛杆毫不留情地戳在她的後腰。
    少女發出一聲短促的嗚咽,強行爬起來,淚水無聲地滑過布滿塵土的臉頰。
    她那空洞的眼神,穿透了押送的士兵,落在不知名的遠方,充滿了超越恐懼的麻木。
    在她身旁,一個不過四五歲的男孩,緊緊抓著母親的裙角,將頭深深埋進母親的腰腹,瘦小的身體像受驚的小獸般瑟瑟發抖。
    空氣凝固得幾乎令人窒息。
    突然,一聲嬰兒尖銳的啼哭刺破了這片死寂的幕布。
    聲音來自隊伍中間一個年輕婦人懷中繈褓。
    這哭聲仿佛有魔力,瞬間吸引了附近所有士兵的目光,有煩躁,有凶狠,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抱著嬰兒的婦人驚恐萬狀,一邊徒勞地想要捂住孩子的嘴,一邊用乞求的眼神看向最近的士兵。
    “閉嘴!小雜種!”一個滿臉橫肉的士兵兩步跨過來,揚起蒲扇般的大手就要扇下。
    “夠了,王二!”旁邊一個年紀稍長的伍長伸手攔了一下,皺著眉看了一眼那抖得如同風中落葉的母子,“別節外生枝。大帥有令,隻殺該殺的,這些人還有用。捂嚴實點,哄住他!”
    他語氣不耐,但終究製止了暴行。
    婦人如蒙大赦,緊緊摟住孩子,試圖用奶頭安撫,身體仍在抑製不住地戰栗。
    那嬰兒似乎感到了母親瀕臨崩潰的恐懼,哭聲小了些,卻變成了斷斷續續、抽噎似的嗚咽,聽起來更加淒涼。
    整個隊伍在士兵更加警惕的目光中,沉默而沉重地湧向城西那片空曠的軍營和香火早已斷絕、如今充作巨大牢籠的慈恩寺。
    與之形成荒誕而刺眼對比的,是位於城市心髒的節帥府前庭廣場。
    那裏堆積的“山巒”,甚至比昨夜更加龐然、更加令人窒息!
    一側是金銀珠寶的刺目光海。
    劫掠的成果堆積如山:各種式樣的金餅、銀鋌胡亂的散落,有些還沾著泥汙;
    無數破碎的玉器、瑪瑙、玳瑁頭釵在晨曦下閃爍不定,如同碎裂的星光;
    幾件異常巨大的、造型猙獰的純金鎮墓獸被隨意丟在最上層,空洞的眼窩俯瞰著這片廢墟,帶著死寂的奢華。
    幾個精悍的士兵持刀守衛,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廣場周圍每一個陰暗的角落,防止任何覬覦。
    但更讓人心神震撼的,是廣場中央那一座更加巍峨、更加觸目驚心的“紙山”!
    昨夜隻是零散堆積的賬冊、契約文書,此刻已如真正的山嶽般聳立!
    成箱成捆的賬簿、用特殊油紙包裹的田契、製作精良的地契、泛黃的房契,還有用劣質紙書寫、染著不明汙漬的借據、賣身契……它們如同一座由千百年來門閥剝削、人身依附關係凝結成的冰川,散發著腐朽和陳舊紙張特有的氣味。
    這些紙張構成的“山巒”,其帶來的精神壓迫感,甚至蓋過了旁邊實實在在的金銀——它們代表著河北道膏腴土地的控製權、數不清莊戶的生殺予奪之權,是真正的、無形的王座。
    韓休琳,如同從地獄血池中打撈起的雕塑, 矗立在這座“紙山”的邊緣。
    他身上的玄鐵重甲已不複昨夜錚亮,覆蓋著厚厚的、暗褐色的汙垢,那是幹涸凝結的血塊和煙灰汙泥。
    清晨略帶濕氣的寒風吹過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帶走一絲微弱的體溫,更添幾分刺骨的寒意。
    他臉上那種站在財富之巔、殺人盈野後的暴虐狂熱已然消退,被一種深深的、蝕骨的疲憊取代。
    那雙虎狼般的眼睛裏,不再有熾熱的火焰,隻有一片寒潭般的死寂,以及一種掌控全局後產生的巨大……虛無。
    仿佛一拳打在空處,所有的宣泄未能帶來想象中的滿足。
    他看著士兵們將最後幾大箱從幾家還未徹底清理的府邸搜刮來的田契文書傾倒在“紙山”頂端,紙張滑落的沙沙聲在寂靜的廣場異常清晰。
    他麵無表情地掃過那些被驅趕著、遠遠聚集在廣場邊緣陰影裏的幽州貧民。
    那些麵孔肮髒、衣衫襤褸的百姓,眼神同樣麻木,但深處似乎又隱藏著一絲微弱的、難以置信的期盼火花,在窺視著這邊足以決定他們命運的巨變。
    嚴莊那不帶一絲溫度的警告——“殺要殺絕,但契要焚,根要斷”——再次在韓休琳心頭敲響冰冷的鍾聲。
    “裴徽…陛下的密旨…”他暗自咀嚼著這三個字的分量,“‘河北歸心’,他要的是徹徹底底的歸心…而非擁兵自重的又一個韓閥。”
    “那份‘投名狀’…”韓休琳握緊了拳頭,指骨因用力而發白。
    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投向城中幾個方向——崔府那片仍在冒著滾滾黑煙的廢墟,李氏“積善莊”內那個巨大冰窖肉倉)焦黑的斷壁,以及張氏祖祠方向依然隱約可見的、象征著家族千年榮光的高聳牌樓殘跡……燒了,都燒光了!昨日的一切輝煌,連同其罪證和虛妄的榮耀,都已化為焦土。
    腳步聲自身後響起,沉重而略帶蹣跚。
    “大帥!”兩名心腹大將張奎和吳學坤聯袂而來,聲音沙啞如同破鑼。
    他們身上的甲胄同樣汙穢不堪,布滿了刀劈斧砍的痕跡,張奎左臂用浸透鮮血的布條緊緊裹著,吳學坤額頭上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雖然已經草草處理過,但滲出的血跡依舊染紅了他半邊臉頰。
    他們臉上帶著徹夜激戰的暴戾殺氣,但更深一層,是無法掩飾的疲憊和一絲……揮之不去的茫然。如同奮力登頂卻迷失方向的野獸。
    張奎上前一步,雙手恭敬地遞上一卷厚厚的、同樣被褐色血跡浸染的硬皮冊子:
    “回稟大帥!崔家、李家、張家三家,家主、長老、成年嫡係旁支男子,包括護衛其核心的親兵護院共計一千一百三十二口,盡數誅滅!主要依附的劉、趙、錢等十一戶一等豪強,核心男丁六百七十七人,亦全部清洗完畢,雞犬不留!”
    他頓了一頓,聲音更低沉了些,帶著難以言說的幹澀,
    “所有婦孺……無論年長幼小,皆已按令集中於城西大營與慈恩寺內,共計……兩千四百餘人。由胡騎營一個千人隊嚴加看守。另外……”
    他又遞上那份血跡斑斑的清單,
    “這是初步清點的田契、地契、房契初步匯總名目,僅是張、崔兩家主要田產的預估,就超過……五十萬頃!其餘豪強家產,尚在加緊搜刮登記。”
    五十萬頃!這個數字本身就像一座無形的山,壓得空氣更加凝重。
    韓休琳沒有接那份染血的清單,他的目光依舊鎖定在城中那幾處冒煙的廢墟之上,仿佛要穿透殘垣斷壁,看清那被烈火徹底吞噬的一切。
    “都……燒幹淨了?”他聲音幹澀沙啞,如同兩片粗糙的砂紙在摩擦。
    吳學坤胸膛一挺,聲若洪鍾,帶著一種完成偉業的壯烈:
    “是!大帥!崔府亭台樓閣、奢靡無度的罪證,連帶他家那號稱搜羅天下奇珍的‘聚寶廳’,已盡數化為焦炭!李氏的‘積善莊’,那個掛著仁義牌子卻豢養活人備肉、屍骨遍野的偽善魔窟,連帶他那方圓十數丈的巨大冰窖肉倉,卑職親眼看著它崩坍燒透!至於張氏那座號稱固若金湯、承載千年榮光的祖祠……”
    吳學坤眼中閃過一絲殘忍的快意,
    “兄弟們抬著撞錘連砸了十一道門!老子親手把火油潑在他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上!燒得那叫一個亮堂!如今連根完整的梁柱都找不到了!”
    “好……燒得好……”韓休琳喃喃低語,更像是說給自己聽,帶著一種解脫和確認的意味。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那吸入肺腑的,是鐵鏽般的血腥味,是皮肉燒焦的焦糊味,是煙塵嗆人的灼熱感。
    他將目光轉向麵前那座由無數契約文書堆積而成的巍峨“紙山”。
    目光瞬間變得極其複雜——有對龐大財富本能的不舍,有對土地權力深入骨髓的渴望,但最終,全部被一種冰寒刺骨的決絕所覆蓋。
    “張奎,吳學坤,”韓休琳的聲音陡然拔高,不再沙啞,而是如同淬火的金鐵猛地相交,帶著斬釘截鐵的狠厲,瞬間響徹整個廣場,讓所有正在搬運或守衛的士兵都側目屏息。
    “傳令!把這些——所有這些田契!地契!房契!借據!賣身契……”他用染滿血汙的手指,筆直地指向那座代表著土地所有權、人身奴役的“紙山”,聲音洪亮而森然,
    “連同昨夜查封的所有庫房賬冊、藏金秘錄、人口黃冊……全部!立刻!給老子登記造冊!一個名字,一塊地,一間鋪,一兩銀子的歸屬,都給老子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記下來!然後……”
    他故意在此停頓,目光如冰刃般掃過在場的所有將領和士兵。
    所有人都感覺到心髒猛地一抽,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全身。
    “……然後,給老子統統堆起來!燒了!”韓休琳最後兩個字,字字如炸雷,轟然落下!
    “燒了?!”
    “大帥?!這……”
    “那…那可是地!是根啊!”
    將領們瞬間炸開了鍋,騷動不安。
    張奎和吳學坤更是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們敬若神魔的統帥,以為自己在血戰中傷了耳朵。
    這可是河北道最肥沃的土地,是足以支撐一個頂級門閥繁衍百代的根基!就這麽……燒了?那種本能的肉痛感和巨大的困惑,讓這些以刀頭舔血為生的猛將也難以理解。
    “對!燒了!”韓休琳的眼神驟然變得極其可怕,裏麵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隻有不容置疑的瘋狂和一種近乎獻祭般的虔誠。
    “都給老子豎起耳朵聽好了!陛下的旨意是什麽?!要的是河北無門閥!要的是土地徹底歸於朝廷,歸流民籍!要的是這河北道的百萬黔首,隻認天子一人!不再認什麽千年門閥!”
    他的聲音如同奔雷在廣場上滾過,震得人心頭發顫。
    “這些紙!這些契書!就是他門閥世家的命根子!是捆在百姓身上的枷鎖!留著它們,就是留著禍害!留著念想!就是給那些僥幸逃脫的雜種,給那些野心勃勃的後來者,埋下了種子!”
    他踏前一步,指著“紙山”,手指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今天燒了這些紙,就是從根上斷掉他們的血脈!就是把土地,還給名義上的主人——朝廷!燒!當著滿城百姓的麵燒!燒給長安的陛下看!燒給這河北道的萬民看!讓他們知道,舊的天,舊的地,舊的人,全都死了!新的日子,是陛下給的!也是老子韓休琳,提著腦袋,用這滿城世家的血,給他們換來的!這是投名狀!更是效死忠!”
    這番話語,夾雜著赤裸裸的政治意圖、殘暴的功利算計以及對自身命運近乎賭博式的押注,如同魔咒般鎮住了所有人。
    士兵們雖然依舊不解,眼中閃爍著對財富的本能惋惜,但在韓休琳無邊的積威之下,在他那種近乎殉道者的狂熱氣勢壓迫下,無人再敢言一個“不”字。
    張奎和吳學坤互看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懼和一絲了然——大帥這是孤注一擲,把身家性命和全部的前程,都押在了天子的信任上。
    這是何等決絕!
    命令如山。
    整個廣場立刻如同一個巨大的蜂巢般運作起來。
    士兵們以更高的效率將四麵八方運來的、源源不斷的賬冊契文投入登記點。
    十數個識字的文吏其中不少是昨日剛被脅迫“歸順”的原門閥賬房先生)坐在臨時搭起的案幾後,手腕酸軟卻不敢停歇地謄寫著,額角汗水和筆尖墨跡混在一起。
    他們下筆如有千鈞之重,這記錄下來的每一筆田產財富,都宣告著所有權即將化為虛無。
    中心區域迅速被清空出一大片空地。
    士兵們喊著號子,像搬運垃圾而非價值連城的憑證,將已經登記完畢和源源不斷堆來的田契、地契、房契、商契、放貸借據、人身賣身契……
    所有象征著門閥土地所有權、經濟霸權和人身依附關係的紙張文書,不計其數,毫無章法地瘋狂堆疊起來。
    一座比旁邊的金銀珠寶山更加龐大、更加觸目驚心、承載了無數血淚和千年傳統的“紙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拔地而起!
    無數泛黃的、脆弱的紙頁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發出嘩啦啦的聲響,仿佛無數冤魂的低泣。
    圍觀的人群中,那些麻木的眼中,終於燃起了名為“震撼”的火焰。
    一桶桶散發濃烈刺鼻氣味的火油被士兵合力澆淋其上,確保每一處都能被烈焰吞噬。
    韓休琳走上前。
    一個親兵默不作聲地將一支浸透了油脂、正在熊熊燃燒的巨大鬆脂火把遞到他手裏。
    橘紅色的火苗在他身前跳躍、咆哮,熾熱的溫度扭曲了空氣,也映照著他那張因疲憊而凹陷、因冷酷而扭曲、更因即將做出的決定而微微抽搐的臉。
    火光在那雙深陷的眼窩中投下搖曳不定的陰影,如同其中燃燒著兩個小小的、瘋狂的火種。
    他緩緩地、極其用力地環視四周。
    目光掃過眼前忠誠與恐懼交織的士兵方陣,掃過廣場邊緣那些衣衫襤褸、眼中帶著前所未有複雜情緒的幽州貧民,最終,他微微昂起頭,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煙雲,望向了南方的長安。
    “幽州的父老鄉親們!都——給老子看——好——了——!”韓休琳用盡全身力氣,如同垂死凶獸最後的咆哮,聲音撕裂了清晨的寂靜,在每個角落炸響!
    “從今日起——!這幽州城!這河北道!再沒有兼並你們的土地、吸食你們的骨血、騎在你們頭上作威作福千百年的門閥世家!沒有了!!崔家、李家、張家……全完了!!”
    他手臂顫抖地指著那座巍峨的紙山,那火光幾乎要舔舐到他的臉龐。
    “看見這些玩意兒了嗎?!就是這些印了花押、寫了名字的破紙片子!就是這些吃人的契約!捆綁了你們祖祖輩輩!壓得你們永世不得翻身!今——日!本帥韓休琳!奉天子密旨!順萬民意願!代天——行——刑!!”
    話音震耳欲聾!
    下一刻,在數千雙眼睛的注視下,在將領士兵倒吸的冷氣中,在遠方被圈禁婦孺悲鳴的背景下,在那些貧民驟然睜大、充滿難以置信和一絲恐懼的希望的眼神中——
    韓休琳用盡全身的氣力,仿佛要斬斷過往一切牽連,將那支熊熊燃燒的巨大火把,如同投向深淵的標槍,狠狠地、決絕地、義無反顧地—— 擲!向!了!那!座!契!約!之!山!
    “轟——————————隆——————!!!!!”
    積蓄的油脂與千百年幹燥發脆的紙張相遇的刹那,如同天火點燃了薪柴!
    一場極其猛烈、極其壯觀、極其貪婪的恐怖大火瞬間爆發!!!
    數丈高、由純粹毀滅組成的赤金色烈焰,如同地獄之門洞開時釋放出的魔爪,咆哮著、狂舞著,以令人窒息的速度衝天而起!
    那火焰貪婪地吞噬著它所能接觸到的一切——記載著所有權貴姓名的地契在火中劇烈卷曲、焦黑;
    束縛了無數佃戶命運的人身契約瞬間化為飛灰;
    隱藏著血腥盤剝和家族辛秘的賬冊被無情地撕碎、熔化……火焰深處爆發出密集的劈啪爆響,如同無數契約靈魂在火中哀嚎崩解!
    滾滾濃煙衝天而起,帶著紙張燃燒特有的焦糊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古老陳舊氣息,在血色黎明的天空下形成一道巨大、猙獰、仿佛能連接到天際的黑色煙柱!
    它莊嚴而恐怖地宣告著:一個延續了千年的土地與人身依附的時代,伴隨著所有曾主宰河北命運的門閥世家一起,在幽州城的上空——徹!底!終!結!
    熾熱的氣浪席卷整個廣場,士兵們紛紛後退,以盾遮麵。即使退到遠處,撲麵而來的熱浪和嗆人的煙塵依舊讓人難以喘息。
    狂風獵獵,卷動著漫天飄舞的黑色灰燼——那是以千年積累為燃料焚燒後的殘骸,如同下了一場詭異的、宣告新時代的黑色大雪。
    紛紛揚揚,覆蓋了整個節帥府廣場,覆蓋了士兵的甲胄,飄落到那些圍觀貧民的頭頂、肩膀……
    望樓之上。
    嚴莊的身影依舊立在那裏。
    他黑色的袍袖在裹挾著濃烈煙塵和灰燼的晨風中獵獵舞動,如同一個融入陰影的幽靈。
    他似乎真的就在這裏站了一整夜,目睹了瘋狂屠殺的起落,也等待著這一刻的到來。
    他俯視著下方那焚毀一切契約的衝天烈焰,那仿佛能毀滅一切的巨大能量和隨之升騰的、宣告毀滅完成的巨大黑煙柱。
    視線移動,落在那滔天烈焰旁的身影上——韓休琳獨自站在一片火海形成的背景前,身影在升騰的熱浪中扭曲、模糊。
    光芒勾勒出他僵硬、血跡斑斑的鐵甲輪廓,卻襯得他那挺直腰背、昂首向天的身影…格外的刺目,格外的…孤獨!
    火光和濃煙在他臉上投下明滅不定的光影,那臉上有祭壇犧牲般的決絕,有對未來巨大不確定的疲憊,更有一種…徹底執行完密旨後,仿佛被抽空靈魂的空洞。
    然而,所有這些複雜的情緒,在嚴莊那深不見底的眼中,最終都化為了兩個冰冷的字:可用。
    “世家門閥的血,流盡了…”嚴莊低聲自語,聲音平穩得如同在宣讀一份公文,聽不出絲毫情緒。
    他的目光如同盤旋的禿鷲,銳利地掃過城中那幾處集中看押著婦孺的地點——幽暗的軍營大門、昔日佛香彌漫今成悲鳴之所的慈恩寺高牆…那些地方如同在繁華殘骸中滋生的、沉默的膿瘡,裏麵深埋著仇恨的種子。
    他那修長、蒼白、骨節分明的手指緩緩抬起,昨夜沾染的那一點暗紅色澤——幾滴屬於崔相爺頭顱被斬下瞬間飛濺的、極其細小的血沫,此刻已在幹透的指尖凝成幾個如同墨點般的暗沉印記,毫不起眼,卻又像是命運的標記。
    他的目光落在指尖那幾點暗紅上,深邃如淵的瞳孔微微轉動。
    仿佛借著這點微不足道的血漬作為媒介,讓他能看穿無數迷障:
    ——他看到了廣場烈焰旁,那個焚盡了自己未來可能“自立為王”根基、隻換取“忠誠”證明、如同祭品般將自己獻上命運賭台的棋子韓休琳)。
    ——他看到了那些“集中營”裏深處,那些剛剛失去所有依靠、在恐懼中尚未發芽的眼中,那刻骨銘心的絕望和仇恨。
    ——最終,他的視線似乎穿透了千山萬水,落向了遙遠的長安,落在了那座宏偉宮城最高的、俯瞰九州寰宇的未央宮深處——仿佛對上了一雙隱藏在珠簾之後、似笑非笑、洞察一切、冰冷而深邃的帝王之眼裴徽)。
    那雙眼睛所關注的,從來不是河北死了多少世家,燒了多少田契,而始終是整個帝國棋盤上,每一顆棋子的作用和它最終的去處。
    嚴莊那薄削的、幾乎沒有任何血色的嘴唇,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那弧度精準、冰冷,沒有絲毫溫度,宛如用最精密的尺規量度出的、象征死亡與清算的信號。
    “韓休琳的血…”
    他微微一頓,指尖上那幾點代表崔家血裔終局的暗紅印記,被他指腹與拇指輕輕撚動著。
    那動作輕柔,又帶著一種奇異的決絕,仿佛要將那點象征昨日輝煌的殘餘徹底揉碎,將其中蘊含的命運之力融入自己的骨血精魂之中。
    “…也該熱到,正好下刀了。”
    …………
    焚書燃起的黑煙巨龍,如同舊時代的喪幡,持續向蒼穹蔓延。
    幽州城在血腥的餘燼中喘息,所有人——台上的韓休琳,幕後的嚴莊,長安的裴徽,階下的士兵,被鎖的婦孺,無聲的貧民——都在等待著命運的巨輪,碾向下一個未知的刻度。
    燃燒的灰燼落在韓休琳肩頭的黑鐵甲上,如同無聲的讖語。
    ……
    ……
    長安,興慶宮。
    殿內,空間幽邃廣袤,穹頂高不可攀,繪製的日月星辰在晦暗中隱去光芒。
    蟠龍金柱粗壯如虯龍,支撐著這象征至高權力的所在。
    空氣凝滯得近乎黏稠,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肺腑之上。
    角落裏,錯金博山爐中,價值千金的龍涎香無聲燃燒,升騰起的馥鬱煙靄本應帶來安寧與尊崇,此刻卻詭異地失去了那份暖意,它們在寒氣中沉浮、纏卷,像是凝固的血絲,非但不能舒緩殿內幾乎化為實質的焦灼與恐懼,反而與窗外朔風的淒厲尖嘯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無聲的對峙。
    香氛中的甜膩與暖意被凜冬的刀刃寸寸割裂、驅逐,隻剩下一種空洞的、令人不安的浮華。
    年輕的皇帝裴徽,身形挺拔如臨淵之鬆,孤獨地立於殿心那象征帝國版圖的巨大沙盤之畔。
    他背對臣工,玄色常服在搖曳燭光下流淌著暗啞的光澤,唯有一線金絲隱繡的龍紋暗影在其肩背處隨光線流轉。
    跳躍的燭火在他身後拉出一道扭曲、掙紮的巨大影子,投射在冰冷的地麵上、雄偉的金柱上,那影子的邊緣模糊而躁動,仿佛掙紮欲出的魂靈。
    這巨大的山河沙盤,以巧奪天工的手法將萬裏江山微縮方寸之間。
    赭色的沙粒堆疊成連綿起伏的山巒溝壑;深邃的靛藍顏料勾勒出江河湖泊的蜿蜒脈絡;精巧的木質模型再現著雄關鎖鑰、州郡城池的形貌——潼關的險隘、劍門的崢嶸、長安的恢弘、成都的富庶……這本是帝國輝煌的象征,此刻,卻化作了最為殘酷、猙獰的煉獄圖景!
    代表著吐蕃勢力,那漆黑如墨的小旗,如同瘟疫蔓延的黑斑,帶著令人心悸的侵略氣息,正以一種失控的速度,自象征吐蕃根基的青海湖腹地騰空而起,無視祁連山的雪嶺,無視黃河的湍流,以一種蠻橫無理、帶著毀滅一切的惡意,斜斜地、決絕地刺破地圖上代表隴南的界限,狠狠紮向那片被無數山川環繞、象征著“天府之國”蜀中盆地核心的區域!
    代表成都的微型城池模型,就在那箭尖所指之處,微微顫抖。
    一份沾滿硝煙氣息、邊角已被磨損卷曲的羊皮卷軸,被裴徽骨節分明的手指攥在掌心。
    那指節因為用力而凸顯出青白色,與他覆滿寒霜的麵容同色。
    這就是從隴右八百裏加急、沿途累斃無數驛馬的絕密軍報!哥舒翰的字跡,力透紙背,每一劃都帶著邊塞風砂的粗糲與絕望鐵血的氣息,更像無數條泣血的刻痕烙印其上:
    “河西隴右節度使臣哥舒翰泣血伏闕死諫:
    天不佑唐!吐蕃傾國狼奔!各部旗號雜亂紛繁,兵鋒所指詭秘莫測,如野蝗蔽日!斥候折損過半,探報僅得十之三四:
    青海側畔,“鐵馬熊”大營頓成空營!戰馬蹄痕如潮南湧,營火盡滅,僅餘老弱百騎!其主力去向不明,凶險萬分!
    蘇毗舉族!男女老幼哭號震野,青壯男丁十萬,牛馬駝隊如海,沿洮水、白龍江南驅!非尋常牧遷,形同傾族赴死!
    石堡城下,信使如蝗!不分晝夜疾馳出入,多喬裝漢羌商旅,然馬匹倒斃、麵色惶急,所攜皆密封銅管!數波死士截殺,得其一:密符指向……‘天府肥鹿’蜀中代稱)!!!
    青海湖王庭衛隊‘鐵馬熊’,逾三成精騎換裝南調!
    邏些至玉樹驛道沿途糧秣庫屯激增!
    異動之甚,百年未見!
    敵情凶險如萬丈深淵!
    我軍防線萬裏如絲,處處裂帛告急!
    哥舒翰縱粉身碎骨,亦當固守寸土!
    然敵若聚數十萬虎狼專噬一處,我軍分兵則弱,合兵則他處洞開……進退皆絕境!懇請陛下立斷!
    早一瞬則生門在望,遲一刻則九鼎傾覆!——臣哥舒翰,伏於寒砭之沙,血淚同書!”
    這血與火凝成的絕唱,在殿內僅存的幾位核心重臣間無聲傳遞。
    當它從兵部尚書嚴武那雙因常年握刀而生滿厚繭的手中,傳入內閣首輔顏真卿微微顫抖的指尖時,紙張摩擦的聲音在落針可聞的大殿內被無限放大,如同刮擦著每個人的耳膜和靈魂。
    最終,這承載著帝國西部門戶生死的滾燙烙鐵,被遞回到皇帝麵前。
    裴徽沒有去接那份軍報。
    他甚至沒有轉身。
    隻是那隻攥著軍報的手猛地抬起,以千鈞之勢,裹挾著無邊無際的狂瀾怒濤,轟然砸落在禦案之上!
    “砰——!!!”
    巨響驚天動地!聲浪在巨大殿堂的穹頂和蟠龍柱之間反複衝撞、爆裂!整個紫檀禦案劇烈震顫!
    堆積如山的奏折、硯台、印璽如同被狂風吹拂的落葉,嘩啦散落!
    錯金博山爐中香灰彌漫如灰色的雪霧!
    最為驚悚的是那兩排為禦案提供光明的青銅仙鶴燭台!
    九對搖曳的火苗在狂暴的震動中瞬間被拉扯成扭曲的鬼影,瘋狂搖擺!
    將殿內眾人的影子拉扯變形,忽長忽短,在冰冷的地麵與森嚴的牆壁上狂亂舞動!
    那些扭曲怪誕的影子糾纏撕扯,仿佛映射著帝國此刻命懸一線的裂痕與撕裂人心的掙紮。
    在這一片狼藉、燭影幢幢、香灰彌漫的死寂中,年輕的皇帝裴徽緩緩側過半邊臉。
    燭光照亮了他緊抿的、線條冷硬的薄唇,以及那雙如同萬載寒潭淬煉出的眼眸深處——那裏沒有絲毫情緒的波瀾,隻有沉鬱到令人恐懼的冷冽。
    “諸卿…”他的聲音響起,音量不高,吐字清晰卻如萬載玄冰摩擦骨髓,每一個音節都帶著鋒利的棱角,穿透了凝固的空氣,狠狠釘入每一位重臣的靈魂深處。“都——看——過——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