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3章 高仙芝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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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唯有燭火在風中狂舞發出的“劈啪”爆裂聲,如同垂死心髒的微弱跳動。
    軍樞府大元帥王忠嗣,這位帝國的定海神針、鬢發已染白霜的百戰老帥,重重踏前一步!
    精良的山文細甲甲葉因驟然發力而鏗鏘摩擦,在一片死寂中猶如金屬的咆哮。
    歲月與風霜在他如同西北戈壁般粗糲的麵龐上刻下無法磨滅的紋路,此刻,那標誌性的“川”字眉紋卻深深地嵌入了眉心,幾乎要連為一體,形成一道悲愴而決絕的溝壑。
    他渾濁但銳利如鷹隼的目光死死盯著沙盤上那隻黑色巨箭指向的蜀地,仿佛要將那木製的山川模型洞穿,挖出潛藏其中的全部陰謀與鮮血。
    他的聲音如同沉雷滾動於大地之下,帶著一種金屬擠壓的質感,在殿堂中激起沉重的回響:
    “陛下!”這聲呼喚如同出鞘的戰刀,劃破死寂,“哥舒翰絕命之書,字字泣血,揭示此局——凶險詭譎,前所未見!”
    他猛地吸氣,胸膛如山巒起伏,“偽朝楊國忠!此獠盤踞成都,竊據神器,久失聖心!今見我軍壓境,危在旦夕,恐已喪心病狂,效那石敬瑭獻幽雲故智!與吐蕃赤德祖讚暗中媾和!引狼入室!”
    他右拳緊握,指關節捏得咯咯作響,“吐蕃此番傾國之力,看似洶洶南圖,其用心之毒,更在‘聲西擊東’!其一,或以泰山壓頂之勢,趁蜀亂南下,與楊逆勾結,奪我天府錢糧重地,得此養戰,後患無窮!”
    “其二,更甚!佯裝主力南侵蜀地,實則以精銳為餌,引我河西、隴右兵力回救入蜀或牽製分散!而其真正精銳,或已潛伏玉門、石堡之外,隻待我軍調遣露怯,防線疏漏之一瞬!”
    他喉頭滾動,聲調因壓抑的怒火而微微變調,“此非危言聳聽!老臣曆經沙場五十載,此乃絕戶滅國毒計!乃我大唐立國百年,從未遭遇之絕境!”
    “當務之急,千鈞一發!”王忠嗣猛地揚起那隻曾指揮百萬軍、挽開三石強弓的大手,食指如同凝聚了他畢生的決斷之力,化作一道沉重無比的閃電,轟然砸落!
    狠狠地戳在沙盤上那座象征著偽朝心髒的——成都城模型之上!
    鋒利的指甲邊緣瞬間刮下木屑!那模型在巨力下發出哀鳴般的吱呀聲!
    “其一!”他的聲音斬釘截鐵,震得屋梁灰塵簌簌而下,“即刻八百裏、六百裏、三驛聯發!嚴敕哥舒翰!命其收攏一切可用之兵!放棄所有冒進、捕捉敵軍散部的念頭!死守涼、甘、肅、瓜、沙!依托祁連雪嶺、玉門雄關!修葺城垣,深挖壕塹,布設拒馬蒺藜!每一座城池皆為血肉磨盤!每一座烽燧皆為死士之碑!縱戰至刀兵盡折,萬軍傾覆,亦要給我死死釘在防線上!將吐蕃這頭惡狼的牙齒,一顆顆掰斷在河西走廊之外!河西寸土失,老臣提頭來見陛下!”
    “其二!”他灼灼的目光瞬間轉向皇帝,眼中的堅決如同燃燒的熔岩,“八百裏加急!飛鴿傳書!不惜代價!令劍南道行軍大總管張巡!給他七日!七日之內,朱雀軍團若不能踏平成都城牆,斬下楊國忠、李玢首級懸於城樓示眾!”
    “他張巡!提頭傳回長安!告訴張巡!蜀中一日不平,吐蕃豺狼就多一分覬覦!天府一日不寧,西線百萬軍民就多一分暴露於屠刀之下!必須快!快到讓吐蕃讚普的陰謀連第一步都來不及踏出!必須決絕!決絕到讓所有心懷異誌者,未及與吐蕃勾結就屍骨無存!”
    他喘著粗氣,如同一頭被逼到懸崖邊的猛虎,“蜀中若丟!沃土淪為吐蕃糧倉,叛軍與異族合流!則關中之側,隴右之背,皆懸利刃!百萬生靈塗炭隻在旦夕!”
    話音未落,他竟因情緒激蕩,猛烈咳嗽起來,灰白的胡須劇烈抖動,蒼老的胸膛發出沉悶的拉風箱之聲。
    王忠嗣這猶如泣血的咆哮還未完全消散,兵部尚書嚴武,這位以剛烈如火、嫉惡如仇著稱的年輕重臣,已然按捺不住胸中沸騰的戰意,大步搶出班列!
    身形帶風,腰挎的橫刀刀柄碰撞甲胄,發出金鐵之音!
    他須發戟張,虯髯仿佛根根直立,抱拳的動作剛猛有力,如同猛士擂鼓:“王帥明斷!此乃擎天保國之策!陛下!蜀中!豈止天府?實乃我大唐命脈所係!漢家龍興之地!其膏腴沃野,倉廩之豐,冠絕天下!更兼鹽鐵之利,甲於西南!若落入吐蕃之手——”
    嚴武的聲音陡然拔高,近乎咆哮,“其一,吐蕃得此巨資,養其虎狼!不出三年,便可打造十萬鐵甲精騎!劍鋒所指,便是長安!”
    “其二,叛軍楊逆與異族勾結,占據蜀地山川險阻,扼守金牛、米倉、米倉諸道出口!進!則如猛虎出柙,隨時可沿棧道撲出,直噬關中心髒!退!則如毒蛇盤踞,憑三峽之固,鎖大江咽喉!”
    “我大唐半壁江山陷於泥淖!江南財賦之區頓成孤島!此禍之烈,遠超安史之亂十倍百倍!”
    他的目光如燃燒的炭火,灼灼投向沙盤西側的河西走廊:“河西!”語氣中充滿了對那位“北鬥七星高,哥舒夜帶刀”的軍神哥舒翰近乎盲目的崇拜與信任,“有哥舒大帥在!河西便是鐵壁!是長城!更是煉獄!吐蕃人想啃?先問問我大唐河西男兒手中的陌刀!問問他們城牆上萬鈞的重弩!哥舒將軍經營十數年,屯田軍墾,烽燧相連,城池互為犄角!此鐵桶江山,非傾國之力百萬血軀難以撼動!臣請陛下即刻下詔!”
    他再次重重抱拳,聲音斬釘截鐵,“從關內道長安周邊)、河東道山西)抽調至少三萬精壯府兵!另征召各地團結兵地方預備役)兩萬!星夜兼程,不必集結,沿驛道以最快速度奔援河西各重鎮!糧草就地征發!民夫沿途供應!十日之內,援兵必須進入河西防區!讓哥舒將軍無後顧之憂!讓吐蕃讚普明白,膽敢正麵試探我河西鐵壁,必撞得頭破血流,屍骨無存!”
    他的話語如同熾熱的熔岩,瞬間點燃了殿內一部分的血性。
    然而,這股昂揚的戰火燎原之勢,立刻被一道冷靜得近乎冷酷的寒流所扼製。
    內閣宰相元載,這位素以心思縝密、謀定後動著稱的權臣,不動聲色地向前微微邁了半步。
    他那雙閱盡世情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儀器,在巨大的沙盤上下遊移逡巡,從敦煌孤懸的沙州城,到玉門關的險隘,再到祁連山北麓的每一條可能被突破的山口,最終落在那支刺向蜀地的恐怖黑箭之上。
    他撚著頷下幾縷稀疏的、修剪得極為精致的胡須,動作緩慢而富有韻律。
    終於,他用一種帶著濃厚憂慮、深思熟慮後的沙啞嗓音開口了,每一個字都仿佛千鈞重:“王帥勇毅,嚴尚書赤誠,兩公所慮,皆為國本,老成謀國,臣……深以為然。”
    他微微欠身,先做了一個姿態性的附和,但下一刻,那對精光內蘊的眼睛抬起,看向年輕的皇帝和諸位同僚時,裏麵隻剩下深不見底的憂慮和濃得化不開的陰霾,“然……陛下明察,諸公明鑒!此番吐蕃異動之規模,實屬百年罕有!赤德祖讚此人,心機深沉,野心滔天,絕非易與之輩!其舉國之力調動之詭譎……更似九淵迷霧,其中必然藏有驚天殺機!”
    他向前一步,手指顫抖著指向沙盤上那隻黑色巨箭:“若……若這支南下的龐大軍力,確為吐蕃主力核心,包含‘鐵馬熊’精銳以及蘇毗部舉族壯丁,且……且哥舒翰密信中截獲石堡城信使所指非虛,吐蕃確與楊國忠勾連……那麽!”
    元載的聲音陡然變得急促而尖銳,“張巡將軍麾下朱雀軍雖為當世勁旅,然成都乃偽朝經營之巢穴!城牆經反複增築,高達六丈,馬麵、敵樓密布!護城河引岷江、沱江之水,深闊難越!欲破此堅城——”他痛苦地搖了搖頭,“縱以朱雀軍之神勇,亦需血戰!死傷恐怕不少!若蜀地天陰多雨,道路泥濘,攻城器械難以展開……耗時……恐逾半載!此其一也!”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耗盡胸腔內所有的力氣,說出那個讓他恐懼萬分的推論:“其二!若……若是河西為應對蜀中劇變,或是擔憂吐蕃主力實為攻蜀,故從其正麵防線抽調兵力增援西川,哪怕……哪怕隻是調動五千偏師示警,或加強隴南邊境以防不測……這千裏漫長防線,一旦兵力調動,再微小之疏漏,在吐蕃如狼似虎的斥候眼中,亦如雪原孤火般顯眼!”
    他的聲音猛然拔高,帶著刺破耳膜的驚恐,“萬一!萬一南侵蜀地是假!吐蕃主力那數十萬精兵,早已如毒蛇蟄伏在河西正麵!隻待我軍一動!防線銜接處稍有鬆動!隻需一瞬!一個烽燧未能及時點燃!一個關隘兵力薄弱刹那!那吐蕃虎狼便會如潮水決堤!賀蘭山口?黑水河?還是……最令人恐懼的……石堡城!一旦此要隘被其狂攻而下……”
    元載的手指陡然如同利劍出鞘,帶著無盡的絕望,狠狠戳在沙盤上那條象征帝國生命線的狹長金色走廊之上!
    “河西若失——” 他的聲音帶著崩潰般的淒厲,眼淚都幾乎要奪眶而出,“隴右頓成孤島!吐蕃鐵蹄沿著祁連山北麓,可輕易席卷河西五州!則關中大平原之西大門,將永世洞開!長安!”
    他猛地抬頭,死死盯著高居禦座的裴徽,聲音嘶啞得如同泣血,“陛下啊!長安將赤裸裸地暴露在吐蕃鐵騎的屠刀之下!宗廟、社稷、萬兆黎民……盡成魚肉!此非危局,乃是傾國覆亡之絕境啊!”
    元載後退一步,深深躬身,聲音虛弱而疲憊:“微臣……微臣臣鬥膽以為……值此百年未有之詭譎亂局……當以不變應萬變!暫忍蜀中之痛!集中所有可調之兵,乃至可召之民壯,不惜一切代價,死保河西!固守隴右!隻要關中根基穩固,長安無恙!縱蜀中有失,來日亦可……徐徐圖之……”
    他將“徐徐圖之”四個字說得極輕,仿佛也知其中蘊含的屈辱與不切實際。他微微抬起眼皮,小心地瞥向年輕的皇帝,試圖從那寒冰雕琢般的麵容上捕捉到一絲猶豫或動搖。
    他身旁幾位與之心意相通的官員,也不禁低頭,微微歎息,氣氛凝重到極致。
    “迂腐!禍國之論!”
    一聲洪鍾般的暴喝,猶如天雷炸響!瞬間擊碎了殿內因元載之言彌漫的死寂絕望!
    內閣首輔顏真卿須發皆張,一步踏出班列!
    這位以忠直剛烈、浩然正氣名動天下的老臣,此刻仿佛化作了一尊燃燒的怒目金剛!
    他身上的紫袍因激動而鼓蕩,一股磅礴剛烈的氣機噴薄而出,瞬間衝垮了元載帶來的怯懦陰霾!
    聲音洪亮如同九天之上的滾雷,在空曠的殿堂內炸開滾滾回音:
    “元載!爾等口稱以不變應萬變,實為苟且偷生!坐以待斃!”他戟指著元載,目光如炬,“吐蕃是何等豺狼?赤德祖讚何等梟雄?!其野心豈會止於區區一蜀?!爾等可曾想過,一旦蜀地門戶洞開,蠻兵湧入!楊逆俯首!百萬生民淪為奴!千萬斛米糧資敵!來日赤德祖讚以巴蜀為根基,畜養爪牙,積蓄勢力!不出三年,其西可繼續威懾河西、隴右,東可順大江而下——”
    顏真卿的手指如刀鋒,猛地劃過沙盤上的長江走向,指向荊州、江陵、鄂州直至金陵、揚州!
    “水陸並進!戰艦蔽空!鐵騎踏江陵!兵鋒直指荊襄!順流席卷江淮!江南!此乃我大唐財賦根源!天下糧倉膏腴之地!一旦有失!”
    他猛地轉身,直麵禦座,深深一揖,花白的長須因激動而劇烈抖動,“陛下!屆時我大唐何止是東西受敵?!將是三麵合圍!北有偽燕餘孽未靖!西有吐蕃虎踞隴右、巴蜀!東有吐蕃鐵蹄橫行江淮!國庫無糧!倉廩無粟!前線將士饑腸轆轆!後方萬民流離失所!國祚斷絕,亡國滅種之禍,便在眼前!豈是爾等一句‘徐徐圖之’便能搪塞?!”
    他猛地站直身體,胸膛劇烈起伏,眼中是破釜沉舟的決絕:“陛下!萬不可瞻前顧後!當以決絕之姿,行霹靂手段!主動出擊!方是唯一生路!”
    他洪亮的聲音充滿了煽動性的力量,“趁吐蕃重兵陷入南下泥潭!趁其精銳遠離巢穴!打!打疼他!打斷他的脊梁骨!讓他首尾不能相顧!讓他知道招惹大唐的代價是滅頂之災!唯有如此,方可重創其元氣!打滅其狼子野心!為我朝贏得喘息之機,甚至……重創其國本!”
    他握拳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鮮血無聲滴落。
    這雷霆般的呐喊之後,所有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最終匯聚在殿中那位一直沉默,氣質超然如雲中仙鶴的內閣宰相身上——王維。
    這位昔日的“詩佛”,年輕時代也曾於隴右烽火中披甲執戈,經曆過血與火的淬煉。
    此刻,他清臒的麵容凝重如千年玄冰,那雙曾寫出“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清澈眼眸,並未望向激辯的同僚,而是穿透了紫宸殿的穹頂,仿佛投射到了那片雪峰林立、寒風如刀的青藏高原之上。
    那份深入骨髓的寒冷與險絕,非親身經曆者難以體味。
    在所有人的屏息凝望中,王維緩緩抬起眼皮,目光平和,聲音如同山間清泉流淌,在激烈的辯論漩渦中注入一絲清冷:
    “顏相之言,字字泣血,赤誠為國之心,山河可鑒,日月同昭。為社稷計,甘冒奇險之誌,令人肅然。”他對著顏真卿微微頷首,表達敬意,隨即那平和的目光掃過沙盤,最終落回年輕的帝王臉上,話鋒清晰而冷靜地轉向關鍵核心,“然……陛下,主動出擊,已成破局必須。然而此劍出鞘,當指何方?利刃寒鋒,所向何處?”
    他修長的手指如詩人點墨,優雅地落向沙盤上入蜀險隘之處如劍閣、葭萌關):“是……盡起關中勁旅,翻越險峻秦巴,千裏馳援?入那狹窄如腸、棧道淩空的天府之地?與吐蕃虎狼、叛軍私兵組成之聯軍,在群山之間浴血廝殺?在成都堅城之下血肉相搏?此乃以我短處,擊敵優勢之所!縱使慘勝,蜀中膏腴化為焦土,朱雀精銳亦恐折損殆盡。元氣大傷,十年難複。此乃正兵,下下之選。”
    他的聲音沒有起伏,指尖卻倏然抬起!
    如同仙人揮毫潑墨,在虛空中劃出一道淩厲無比、超越山川阻隔的磅礴軌跡!直指沙盤西北角的邊緣之外!
    指向那片象征著吐蕃神秘腹地的空白!象征著邏些拉薩)的王權!象征著青海湖的神聖!象征著雪域高原的心髒!
    “還是……”王維的聲音陡然蘊含了一種千軍萬馬奔騰的鐵血鋒芒,那是被文名掩蓋的、埋藏於靈魂深處的軍旅烙印!“反其道而行之!避其南下之鋒芒!擊其北顧之空虛!”
    他的手指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意誌力,重重戳向那片空白!“直搗黃龍!橫掃青海湖!疾馳邏些王庭!趁其傾巢而出,巢穴空虛之機!行那霍票姚奔襲龍城、班定遠平定西域的壯舉!以雷霆萬鈞之勢,焚其積聚!毀其宗廟!斷其根骨!使其南下大軍如斷脊之蛇,首尾皆潰!此……方為真正的奇兵!上上之選!”
    他清澈的目光灼灼地逼視著高居禦座的年輕帝王,那銳利如同能穿透人心、點燃靈魂的眼神,早已超越了一位文人宰相的範圍,裏麵燃燒著昔日邊軍的鐵血與孤注一擲的決絕:“陛下!”
    他一字一頓,聲音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大殿中,“敢問……我煌煌大唐,可有此等開疆萬裏、直入穹頂、破滅國祚的驚世魄力?!可有……可擔此萬鈞重任、背負國運之柱石統帥?!敢否……行此逆天之路?!”
    殿內陷入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凝重百倍、如同萬載寒冰封凍的絕對死寂!
    王維的話語如同天外隕星撞入死水,激蕩起的不是漣漪,而是席卷一切的海嘯!燭火的“劈啪”聲此刻如同喪鍾鳴響,光影在皇帝裴徽如同雕塑般的麵龐上跳動、拉扯。
    時間仿佛凝固。所有人的思維都被王維描繪的那幅登天伐罪、直搗黃龍的驚世圖景所衝擊、所震撼!
    固守待斃?引頸就戮?
    馳援蜀中?深陷泥潭?
    直搗邏些?絕地求生?!
    三條道路,三條通往截然不同結局——或許是輝煌,或許是毀滅的岔路!
    沉重的壓力如同昆侖神山般壓在每個人的脊柱之上,心跳在胸腔中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就在這極致的寂靜中,年輕的帝王裴徽,緩緩抬起了頭。
    他沒有去看那些或激昂、或驚恐、或憂慮、或期待的重臣。
    他的目光越過了他們,仿佛穿透了紫宸殿的重重宮闕,凝視著遙遠西方那片風雪彌漫、高原聳峙的世界。
    那眼神深處,如同寒夜中積蓄了萬古能量的星河,驟然間璀璨爆發!
    所有的猶豫、所有的權衡、所有的陰霾,都在這一瞬間被一道前所未有的、洞穿迷霧的利劍般的光華徹底劈開!
    哥舒翰軍報上的每一句關鍵信息,如同烙印般在他心頭清晰閃爍:
    “鐵馬熊營盤頓空!”
    “蘇毗舉族青壯南驅!”
    “石堡城信使指向‘天府肥鹿’!”
    “青海湖‘鐵馬熊’三成精銳換裝異動!邏些至玉樹驛道糧囤劇增!”
    ……等等!
    一個貫穿所有斷點的脈絡!
    一個將所有異常現象完美串聯的邏輯鏈條!如同被點亮的北鬥星圖,驟然在裴徽腦海中清晰呈現!
    “嗬……”一聲極輕、極冷,帶著萬載寒冰般嘲弄意味的嗤笑,從裴徽薄如刀鋒的唇角逸出。
    下一秒!
    年輕的帝王一步跨出,立於巨大的沙盤之側!
    他的右手猛然並指如戟,裹挾著斬斷國運枷鎖的決絕意誌,化為一柄斬天之刃,狠狠地、無任何遲疑地刺穿了沙盤上代表吐蕃核心腹地的邏些和青海湖區域!
    “諸卿!”裴徽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天之外降下的神罰之雷!
    充滿了穿透萬古的磅礴帝王威儀與令人靈魂炸裂的決斷力!
    瞬間將殿內所有的聲音、所有的情緒、所有的喘息徹底壓滅!“你們!隻看到了吐蕃凶焰囂張,將獠牙利爪伸向了我大唐天府的心髒!”
    他目光如冷電,帶著睥睨乾坤的絕對自信,掃過每一位重臣瞬間凝固的麵龐:
    “可曾睜大你們的眼睛看清!他為了伸出這隻貪婪如饕餮的巨爪!為了抓住蜀中這塊他以為唾手可得的肥肉!已經把守護自己心髒要害的最後一塊盾牌!都已經生生拆了下來!鑄成了這把妄想刺入我大唐命脈的毒刃!他——把整個胸腔!完完全全地!毫無防備地!暴露在了朕!在朕的大唐鐵騎麵前!”
    他的手指,帶著能穿透沙盤底座的千鈞之力,精準地釘在“鐵馬熊”駐地的微縮木標之上,巨大的力量幾乎將那木標碾碎!
    “看——這——裏——!”裴徽的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砸落,震撼寰宇,“‘鐵馬熊’!赤德祖讚壓箱底的王牌!吐蕃高原上最鋒利、最嗜血、最無可阻擋的百戰重斧!其大非川腹地核心大營!如今空蕩如鬼域!”
    “哥蜀翰說,斥候回報,營中炊煙斷絕七日有餘!昔日戰馬如雷奔騰之地,如今死寂如冰窖!唯餘不足千名老弱殘兵看守!這把無堅不摧的彎刀去了哪裏?唯——有——隨那指向蜀地的黑箭——一並南下!去撕裂張巡的防線!去撞碎成都的城牆!”
    “再看——這——裏——!”指尖如移形換影,瞬間掃過蘇毗部廣袤的傳統牧區,“蘇毗舉族!十萬青壯!連帶二十萬計的最強健犛牛!最高大的吐蕃戰馬!全部被驅趕南下!如同被卷入漩渦的蟻群!他們在幹什麽?他們是吐蕃數十萬南下大軍的總後勤!是維係這支毒蛇生存的心髒!他們用牛馬馱著的不是輜重!是源源不斷抽取吐蕃國運的血漿!”
    “還有——這——裏——!”指尖化雷霆,轟然劈在象征石堡城的木質模型上!“石堡城!這道卡在我大唐咽喉上的毒刺!它的信使,平日裏如同禿鷲般謹慎隱秘!如今卻像被開水燙了的螞蟻窩!信使一日數驚,飛騎狂飆!晝夜不息!他們在掩蓋什麽恐慌?在傳遞什麽命令?在協調……協調南下的那隻巨獸與後方那隻被掏空的……巨人的聯係?!”
    裴徽的聲音如同滾雷般攀升至頂點,激蕩著整個殿堂!“這一切!一切的異動!所有的碎片!都像被無形的絲線牽引!如百川奔流!無可阻擋地!匯流向唯——一——的方向——蜀!中!”
    他的身體微微前傾,如同即將撲向獵物的猛虎,那熾熱如同太陽耀斑的目光死死盯著王忠嗣和王維這兩位同時經曆過開元盛世武功與天寶遺恨的老臣!
    眼神中蘊含的無上帝威與無可辯駁的洞見,足以點燃他們沉寂已久的熱血!
    “這!意!味!著!什!麽——?!”每一個字都如洪鍾炸裂!
    “意!味!著!赤!德!祖!讚!他!賭!上!了!吐!蕃!一!國!之!命!運!”裴徽的聲音如同海嘯般鋪天蓋地!“他把能抽調的、甚至不能抽調的!壓箱底的精銳‘鐵馬熊’!把維係後勤命脈的‘血管’蘇毗部!甚至!甚至動用了拱衛邏些王庭的最後屏障‘鐵馬熊’!把心髒中最後的熱血!都榨取出來!押向了那片被他叫做‘天府肥鹿’的蜀中大地!”
    裴徽猛地站直身軀,如同一座瞬間拔地而起的巍峨神山!玄色龍袍在無形的氣機激蕩下獵獵作響!
    “這意味著此時此刻!”
    “他的邏些王庭!”
    “他的青海湖神域!”
    “他的河西正麵防線!”
    “正處於前所未有的史無前例的!”
    “空虛狀態!”
    “如同……一個狂妄!自負!利令智昏!的張牙舞爪的巨人!”
    “把自己的心髒和喉嚨!”
    “完全暴露在了大唐鐵蹄之下!”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赤德祖讚給朕送來了斷他國運的屠刀!朕豈有不接之理?!”
    轟——!!!
    王忠嗣渾身劇震!
    如遭萬鈞雷霆貫頂!灰白的長須猛地一甩!
    渾濁老眼之中爆射出如同年輕時代第一次上戰場般的、足以照亮整個黑夜的狂熱精光!
    一個大膽到令他這位身經百戰的老帥都感到心髒近乎炸裂、血液如同熔岩般沸騰咆哮的念頭——一個足以改寫曆史、彪炳千古的戰略構想——如同破曉的朝陽!在他腦海中轟然升騰!
    “陛下!!”王忠嗣的聲音嘶啞顫抖,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與臣服的顫栗!
    “沒錯——!!!”裴徽用一聲震徹九霄、氣吞山河、睥睨萬古的帝王之吼!回應了他的愛將!也向整個蒼穹宣告了一個足以使日月無光的決斷!
    “趁!他!病!要!他!命!”
    “赤德祖讚把他的腦袋和心髒都伸出來讓朕砍!朕豈有不砍之理?!此乃天道循環!此乃煌煌大唐之天命所歸!”
    他猛地上前,雙手支撐在巨大的沙盤邊緣,身體前傾,目光如同燃燒的星辰,橫掃過殿內所有被這驚天決策震撼得魂飛天外、呆若木雞的重臣,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如同神隻在鍛造命運的鐵砧:
    “傳!朕!旨!意!”
    聲音如同宇宙初開的第一聲炸裂!
    “第一劍!”裴徽的手指如擎天利刃,帶著斬斷昆侖的意誌,重重砸在河西走廊!
    “劍鋒所指:河西隴右節度使——哥舒翰!”
    殿內空氣驟然被抽緊!
    “命其接旨之時起!一日之內!集結!是即刻!所有能調動之兵卒步騎盡數征發!糧草輜重!取之於敵!就地取用!放棄一切龜縮固守之策!”
    裴徽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蠻橫的絕對力量,“給朕打出開元盛世之時,他哥舒翰踏破石堡城、血染青海湖、讓吐蕃小兒聞‘哥舒’之名止哭的滔天凶焰來!”
    他的手指在沙盤上如同狂暴的戰神畫筆,橫掃千軍:“目標!石堡城!”
    指尖點在那座猙獰的木塞模型之上,力透沙盤!“此乃阻我大唐百年的毒刺!給朕拔了它!踩著所有守軍的屍骨拔了它!”
    指尖如同燃燒著烈焰的流星,劃破虛空,狠狠砸向青海湖區域!“青海湖!蕩平湖畔所有吐蕃營寨!燒毀越冬帳篷!焚盡輜重草場!將湖神祭壇給朕推入冰湖!告訴赤德祖讚!青海湖的魚,以後吃的是吐蕃人的血肉!”
    指尖最終以決絕的姿態,刺破虛空,遙指那不可見的邏些方向!“邏些!給朕向著太陽落山的方向打!能打多深打多深!焚其王庭糧秣!炸毀其祖廟宮室!屠戮其留守精銳!朕要他赤德祖讚的王庭在千裏之外都能看到烈火烹油!能聽到他女人孩子的日夜驚惶哀嚎!朕要他這數十年從雪域到西域搜刮壓榨積累下的家業!在哥舒翰的鐵蹄之下!灰飛煙滅!片瓦不存!”
    裴徽猛地挺直脊梁,聲音如同九幽深處傳來的神諭:“此戰!不重一城一地得失!隻問!能!斬!多!少!首!級!能!焚!多!少!軍!需!能!毀!多!少!根!基!”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萬裏,直視著遙遠的哥舒翰的統帥大帳,“告訴哥舒翰!朕!許他!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遇堅城可繞!遇強敵可避!唯有吐蕃腹地之血肉根基!務必窮追猛打!斬草除根!!”
    裴徽的聲音陡然拔高到極限,如同穿雲裂石!
    帶著改天換地的意誌,狠狠劈在紫宸殿每一個人的靈魂之上!
    王忠嗣猛地閉上眼,緊握雙拳,指甲刺破掌心,鮮血滲出指縫!他知道,哥舒翰若聞此詔,縱百死,亦無旋踵!
    “第二劍!”裴徽的目光陡然銳利如寒獄深處的冰錐!帶著穿透萬裏關山的森然殺氣!他的聲音轉向殿內氣氛最為微妙的方向——安西!
    “劍蕩天山!安西節度使——高仙芝!”
    “高仙芝”這個名字一出口,整個紫宸殿的溫度仿佛瞬間跌入冰窟!
    元載的眼皮難以控製地一跳,一絲不易察覺的、混雜著忌憚與算計的光芒在眼底閃過。
    顏真卿眉頭緊蹙,這位桀驁不馴、坐擁四鎮精兵、屢立奇功卻也功高震主的藩帥,實在是一柄太過鋒利且難以掌控的雙刃劍。
    王忠嗣複雜地抿緊嘴唇,身為同僚,他欽佩高仙芝“一箭定天山”、“威震石國”的絕世武功;身為帝國大元帥,卻又不得不對其手握重兵、封疆萬裏、隱隱聽調不聽宣的態勢保持警惕。
    裴徽的眼中沒有任何猶豫,隻有赤裸裸的、如同鍛造神兵般熾熱卻冰冷的意誌!
    “命其接旨之日起!半月之內!盡起安西四鎮百戰之兵!”聲音如同鍛打鋼鐵的重錘,一錘一錘,將無法違逆的意誌錘入每個人的心頭,“龜茲、焉耆、於闐、疏勒!凡能披甲握刃之士!無論漢胡!凡向大唐效忠之人!盡數披甲上馬!”
    “兵分兩路!”
    “第一路!翻越天山!踏破蔥嶺!”裴徽的手指如同指揮千軍萬馬的令箭,點向安西之外的西南方向,“由安西都知兵馬使!名震西域的悍將——李嗣業!統帥!”
    皇帝的聲音帶著一種獨特的穿透力,清晰地喚出那個陌刀無雙猛將的名字!
    “命其從安西軍、北庭軍中,精選最為驍勇不畏死之士卒!尤其擅長攀援絕壁、雪嶺穿行之精銳!人數不需多!五千足矣!必須是五千個敢死之士!最重要者——將其麾下那支曾令大小勃律、吐火羅王公聞風喪膽的‘千人陌刀營’!給朕一個不漏!調派給李嗣業!”
    裴徽的指尖狠狠刺向地圖上吐蕃控製下的大小勃律區域今克什米爾、吉爾吉特一帶):“目標!大小勃律!此乃吐蕃伸向西域的前哨!更是其高原側翼不設防的軟肋!攻其側後!拿下它!燒毀其吐蕃所設的囤糧邊堡!屠殺其吐蕃駐軍!封鎖所有通往吐蕃高原的道路!徹底斬斷吐蕃從中亞攫取財富與仆從軍的觸手!李嗣業!給朕在吐蕃讚普的肩膀上狠狠剜下一塊肉來!讓他痛徹心扉!”
    “第二路!直搗黃龍!鑿穿昆侖!”裴徽的目光驟然變得深邃如同黑洞,仿佛穿透了千山萬水,直視著庭州城下那位桀驁的藩帥!“由——高仙芝親率安西四鎮主力!”
    聲音陡然轉為森寒,如同萬年玄冰,“自於闐、疏勒發兵!沿昆侖山北麓!走最為險峻、最為荒涼無人的古河道!晝夜兼程!不惜馬力!不惜人息!目標!”
    裴徽的手指在沙盤邊緣一個特意標注的、名為‘獅泉堡’的地方狠狠一點!
    “吐蕃本土與西域交通的咽喉!其高原西北的最後屏障!據說囤積了吐蕃遠征軍三成糧草的‘獅泉堡’!給朕!不惜一切代價!給朕捅進去!焚毀其所有倉庫!炸毀其所有橋梁!殺光其所有守軍!朕!要吐蕃讚普!三日之內!在邏些吃不上下一頓飽飯!”
    殿內鴉雀無聲,連呼吸都停頓了!
    裴徽的聲音陡然壓低,如同極西之地吹來的、凍結靈魂的西風:
    “明旨!賜給高仙芝!”
    “此乃滅國之戰!非為他高氏門楣!乃為大唐百年國運!社!稷存亡係於一線!”
    “朕要他!拿出當年翻越蔥嶺千裏!奔襲火焚連雲堡,生擒石國王時那種天不可擋神鬼辟易的蓋世氣魄來!”
    “此戰!若勝!立下不世奇功——!”
    “朕!許其高氏永鎮安西!世代罔替!榮華富貴!”
    皇帝的話語如同神隻的敕封!然後,那熾熱陡然轉為無邊的、九幽深淵般的寒意:
    “但——!”
    “若其逡巡不前!畏敵避戰!遲疑拖延!”
    “或居功自傲!陽奉陰違!”
    “或心存異誌!擁兵自重!”
    “或坐視友軍苦戰……”
    裴徽微微停頓,那銳利如實質的冰冷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錐,緩緩掃過下方臉色瞬間慘白如紙的宰相元載!
    嘴角勾起一抹冷酷到令人骨髓凍結的弧度!
    “哼——!”
    “朕在關中、河並還有三大軍團。”
    “不介意先磨利了!指向庭州!”
    轟——!
    這赤裸裸的、不帶絲毫掩飾的攤牌與警告!
    如同一顆點燃的火藥桶在所有人心中炸響!
    殿內死寂!元載額頭冷汗如漿湧出,瞬間浸透內衫!
    他知道,這最後一句,是對高仙芝的終極考驗,也是對整個安西的生死攤牌:遵旨伐蕃,便是再造大唐的擎天巨擘;抗命或怠戰?那就是謀逆國賊!就是下一個被無情抹除的名字!
    “第三劍!”裴徽的目光瞬間恢複堅定,帶著不容失敗的鐵血指令,投向南方那片血火交織的土地——蜀中!
    “血鑄忠魂!征蜀大軍統帥——張巡!”
    “飛鴿!烽火!八百裏加急!告訴張巡!”裴徽的手指帶著無匹的決絕,再次點向沙盤上那座已被戰火與血淚浸透的成都城!“命其不惜一切代價!不惜血流成河!不但要踏破成都、滅了蜀地偽朝!將楊國忠、李玢斬盡殺絕!挫骨揚灰!懸首城門!昭告天下!此二賊不死!蜀地不安!”
    “更要!緊!的!是——!”裴徽的聲音陡然拔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帶著激勵人心的磅礴偉力!
    “攻克成都後!張巡!給朕粘住!拖住!死死咬住!那支深!入蜀中的吐蕃主力大軍!”
    “利用!蜀道艱難!山川險阻!層層設防!節節阻擊!”
    “斷其水源!毀其道路!埋其糧車!”
    “像附骨之疽一樣纏上去!像山間最狠毒的毒蛇一樣咬上去!像永不停歇的夢魘一樣纏上去!”
    “疲憊!其!師旅!殺傷!其!精銳!遲滯!其!歸途!”
    “絕!不!能!讓赤德祖讚!把這支被他當做心頭肉、血塊子的精銳大軍!輕易地從蜀地抽回去!去拯救他那已經被朕插了兩把尖刀的心窩子!”
    裴徽的胸膛劇烈起伏,眼中仿佛燃燒著燎原的大火:
    “告訴張巡!告訴朱雀軍團每一個浴血奮戰的將士!蜀中早!一日平定!哥舒翰在高原的尖刀就能多深入一寸!高仙芝在西域的重拳就能多砸碎一塊骨頭!”
    “當——!”
    “覆滅入蜀吐蕃鐵騎的捷報傳來長安之日!”
    “朕!在這未央宮前的承天門廣場!為張巡!為朱雀軍團每一位戰至流盡最後一滴血的英靈!設下曠世盛宴!”
    “封侯拜將!世襲罔替!功名彪炳!青史榮耀!澤被萬世!子孫!”
    “陛下!陛下!請三思!請三思啊!!!”
    宰相元載再也無法忍耐,雙腿一軟,幾乎是撲倒在地!臉色慘白如紙,聲音嘶啞破裂!
    “眼下江南!永王偽朝之亂尚未平息!戰事膠著!錢糧消耗如同流水!光是平定永王和蜀地,已是國庫空虛!前線疲敝!”
    “如今!如今更要同時開啟!河西反擊!安西遠征!蜀中決戰!江南平叛!四!線!開!戰!”
    “且……且哥舒翰、高仙芝兩路大軍……皆是翻越萬仞雪山!直擊吐蕃腹心!這……這豈止是賭國運?這是……這是將整個大唐!五千萬黎民!百年基業!都押上了賭桌啊!!”
    “糧草轉運!萬裏!翻山!越嶺!損耗!何其巨大!十成糧草運到前線……恐不足三成!士卒非但戰死……更多將死於饑寒凍餒!!”
    “兵力!兵力更是捉襟見肘!府兵!團結兵!抽調一空!內地防務……豈不成一片空白?!流民匪寇一旦作亂……”
    “風險!陛下!風險!……太大!太大啊——!!”
    元載涕淚橫流,幾乎是爬行向前,試圖抓住皇帝的袍角:
    “萬一……萬一哥舒翰突入高原……受阻於風雪險途……補給斷絕……”
    “萬一……高仙芝心生猶疑……坐觀成敗……或借口路途艱難逡巡不前……延誤戰機……”
    “萬一……張巡無法在三日內攻克成都……反被吐蕃騎兵與楊逆殘部內外夾擊……朱雀軍團……那可是拱衛長安的最後野戰精銳啊……”
    “萬一……萬一江南再出事端……”
    “萬一……萬一……”
    他不敢再說下去,隻是渾身顫抖,麵如死灰。
    “沒有萬一!”
    裴徽斷然截住他的話頭,聲音如同萬仞絕壁,帶著決絕無回的力量!年輕的臉龐上閃耀著睥睨蒼穹的絕對自信與不容置疑的無上帝威!仿佛一尊降臨凡間的戰神!
    “此乃千載難逢的天賜良機!”
    “吐蕃精銳盡出!後方空虛!乃是天道循環!大唐天命昭昭!若因循守舊!畏首畏尾!錯失此機!待他消化蜀地!或者攻破河西!我大唐世世代代!都將活在吐蕃鐵蹄陰影之下!永無寧日!”
    “風險?!哼!”裴徽的嘴角揚起一絲近乎睥睨神佛的狂傲弧度,“打仗哪有不擔風險?!朕!一力承擔!!”
    他倏然轉身!袍袖翻飛如同玄色的火焰!
    “劉晏、羅曉寧!”他的目光鎖定了臣班後方肅立的兩位重臣!
    戶部尚書劉晏執掌天下財賦的能吏,此刻一臉凝重,眼中卻燃燒著為國運一搏的決然!
    羅曉寧,帝國工匠軍械之魂,這位天工之城的掌控者,此刻眼神專注而精芒內斂,仿佛已經在構思那些即將屠戮吐蕃的戰爭機器!
    “爾等!動用一切!所有手段!”裴徽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鐵令,“戶部!即刻啟用天下所有常平倉!義倉!官倉!開啟戰時征發!所有通往河西、安西、蜀中驛道沿途之州縣!官府開倉征糧!富戶開倉!民間亦需平價征購!立死線!所有糧秣!必須!在二十日內!匯集於隴右武威、安西庭州、蜀地梓潼!”
    “天工之城!”裴徽的目光如火如炬,“熔爐!全部開啟!日夜不息!所有匠師工匠!輪作不休!神機弩!震天雷!霹靂火球!雲梯衝車!甲胄刀槍!朕!不吝工本!傾國以供!前線所需!新式震天雷!燃燒火油罐!優先供給哥舒翰、高仙芝兩部!十日之內!我要看到三千具新製神機弩發往河西!兩千枚大號震天雷發往安西!”
    “關中!河東!河南三道!所有府兵!即刻!全麵動員!”裴徽的目光投向王忠嗣,“由大元帥王忠嗣統一節製!作為此戰戰略總預備!屯駐長安城西!枕戈待旦!”
    他深吸一口氣!如同龍鯨吞海!整個紫宸殿的氣運仿佛都被他吸入胸膛!最後的聲音,如同九天神諭般宏闊:
    “此戰!就是要傾盡帝國!全部力量!聚舉國之財富!兵鋒打斷吐蕃脊梁乃至將其滅國!剔除其百年之痼疾!為我大唐打出一個至少五十年的西線平!打出一個煌煌盛世!萬載基石!”
    他環視已被這浩蕩國威與決死意誌深深震撼的群臣,目光如同開天辟地的巨斧:
    “諸卿!可還有異議?!!”
    “陛下——萬歲!萬萬歲!!”
    王忠嗣須發戟張!眼中噴射出熔岩般的光華!第一個如同山崩般重重跪倒!沉重的山文甲撞在金磚上!發出震碎人心的鏗鏘轟鳴!
    “陛下聖斷!氣吞萬裏!臣!王忠嗣!願為陛下前驅!親赴隴右督戰!此戰不滅吐蕃百年氣焰!臣!不!回!長!安!”老帥眼中竟流下滾燙的熱淚!那是遲暮老將再披戰甲的狂熱!
    “遵旨!陛下!臣杜鴻漸!以項上人頭擔保!糧秣征調!若有半分差池!臣!自戮於!天工城外!”劉晏深深拜伏,聲音嘶啞卻堅定。
    “工部及天工之城上下!立軍令狀!”羅曉寧眼神如鐵,聲音沉穩如淵!代表著整個帝國最冷酷的戰爭機器意誌!“震天雷!神機弩!若有短缺!延誤!臣!羅曉寧!親率部屬!自焚於軍器庫前!”
    嚴武激動得渾身血液幾乎沸騰!猛地捶擊胸口鎧甲!發出雷鳴之聲!
    “陛下英明神武!洞察秋毫!臣!嚴武!立軍令狀!兵部上下!必保驛路暢通!軍情如水!兵員如龍!若有一令遲緩!一卒未至!臣自裁於兵部衙門!”
    顏真卿老淚縱橫!撩袍跪地!五體投地!
    “陛下……陛下聖王降世!魄力千古!老臣顏真卿!雖不能提刀殺敵!願以唇舌為刀!筆墨為血!頌揚王師!安靖人心!窮究奸佞!為前方將士!搖旗呐喊!鼓呼助威!”
    王維深深躬身,一揖到底!這位詩佛心中百感交集,有對高原苦寒的不忍,有對戰爭創痛的憂慮,更有見證一個偉大時代驚世抉擇的激蕩:
    “臣!附議!陛下運籌帷幄,決勝萬裏!此役若成!當鑄就千古功業!臣願親擬討蕃檄文!告天地!曉萬民!以!正!國!討!以!壯!軍!魂!”
    元載匍匐在地!以額抵金磚!冰寒刺骨!那寒冷卻讓他昏聵的頭腦瞬間清醒!他清楚!任何異議此刻都是尋死!任何遲疑都是自絕!聲音帶著臣服到塵埃的顫栗:
    “陛下……陛下雄才……曠古爍今……洞……洞燭……奸……奸……臣……謹遵……聖諭……全力……全力協辦……”那聲音微弱,卻帶著徹底臣服於帝威的烙印。
    “好——!!!”
    裴徽猛地一揮玄色袍袖!勁風狂飆!近前的燭火瞬間大暗複又熾烈燃起!
    “旨意!即刻擬就!內閣眾臣親擬!不得假手書吏!”
    “朕!親自用璽!”
    “八百裏!六百裏!三百裏!加急同時發出!”
    “飛鴿!烽火!並行!”
    “不惜人命!馬力!動用一切!不惜代價!以最快速度!送達哥舒翰!高仙芝!張巡手中!”
    他最後的目光掃過殿內所有人!那目光中蘊含著帝王的榮耀、鐵血、決絕,以及……玉石俱焚的信念!
    “此戰!朕與諸卿!”
    “與天下浴血將士!”
    “共擔榮辱!”
    “勝則!大唐國運昌隆威震寰宇!萬世永固!”
    “敗——!”他微微一頓,眼中閃過一絲如同淬火寒刃般的決絕光芒!
    “朕當與祖宗社稷錦繡山河!”
    “共存共亡!”
    雷霆般的旨意!攜裹著年輕帝王吞天噬地的決絕意誌!化作一場席卷天地、改天換地的無形風暴!從未央宮這帝國最神聖的心髒深處!咆哮噴湧而出!
    它化作催命的金牌!滴血的情報!衝鋒的號角!燃燒的戰鼓!撲向風雪彌漫的河西走廊!撲向黃沙漫卷的天山隘口!撲向血火煉獄般的蜀中群山!
    一場決定東亞格局氣運、決定著兩個龐大帝國興衰存亡的驚世戰略大決戰!就此!
    拉開它!驚天動地的!血色大幕!
    ……
    ……
    朔風,裹挾著大漠深處粗糲的沙塵,刀子般刮過庭州城高聳的夯土城牆,發出嗚咽般的嘶鳴。
    城垛上插著的“高”字認旗,在疾風中獵獵狂舞,像一頭被無形鎖鏈捆縛卻依舊掙紮欲飛的猛禽。
    夜已深沉,白日裏車水馬龍、商旅駝鈴交織的西陲重鎮,此刻如同陷入一片凝固的墨海,唯有節度使府深處一點燭光,在無邊的黑暗與風嘯中倔強地搖曳。
    燭光來自高仙芝的書房。
    燭台是黃銅所鑄,造型古樸,卻已被經年累月的燭淚覆蓋了大半原本的色澤,凝固的蠟油層層疊疊,如同戰士身上無法洗去的陳舊血痂。
    微弱的火苗在穿窗而入的冷風縫隙裏不安地跳動,將室內的人影拉扯得忽長忽短,扭曲變形,投在掛滿牆壁的西域輿圖、山川形勝圖以及幾幅筆力遒勁的書法條幅上,仿佛無數幽靈在無聲地舞蹈。
    一身玄色常服的高仙芝,並未披甲。
    燭光勾勒出他依舊挺拔如鬆的身形輪廓,隻是那輪廓深處,沉澱著揮之不去的風霜與重壓。
    他負手立於巨大的沙盤前,如同亙古以來便矗立於此的黑色礁石。
    沙盤以精細的河沙、染色的黏土堆砌,清晰地模擬著安西四鎮廣袤的疆域以及其西、其北虎視眈眈的強鄰——北庭的輪廓清晰,碎葉城的標記醒目,更向西,越過蔥嶺那用細小碎石堆出的險峻山巒,便是大食阿拔斯王朝隱隱顯露的鋒芒。
    而沙盤的西南角,一片用暗褐色泥土刻意堆高、溝壑縱橫的區域,插著一麵小小的、畫著猙獰獅頭的黑色三角旗——吐蕃,獅泉堡。
    他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那麵獅頭小旗上。
    指尖無意識地掠過沙盤邊緣冰冷的木框,那觸感粗糙而堅硬。
    燭光映著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下頜線繃得極緊,深陷的眼窩裏,是兩泓深不見底的寒潭。
    那裏沒有波瀾,隻有一種被歲月和無數生死抉擇反複淬煉過的、近乎凝固的沉靜。這沉靜之下,是比庭州城牆更為厚重的堅冰。
    案幾之上,那份由八百裏加急、三匹驛馬輪番接力、幾乎跑死在半途才送達的沉重卷軸,靜靜地攤開著。
    明黃的絹帛,在燭火下流轉著一層不祥的、近乎凝固的暗金色澤。
    卷軸中央,一方朱砂大印如同剛剛滴落的、尚未冷卻的鮮血,刺目地壓在“世代經營,永鎮西陲”八個鐵畫銀鉤的禦筆大字之上!
    “世代經營,永鎮西陲……”
    高仙芝低沉的聲音在寂靜的書房裏響起,每一個字都像從肺腑深處艱難地擠壓出來,帶著金屬摩擦般的沙啞質感。
    他緩緩轉過身,燭光終於照亮了他的正臉。
    麵容依舊英挺,劍眉斜飛入鬢,隻是那眉宇間刀刻般的紋路更深了,鬢角也染上了幾縷風霜難以拂去的銀絲。
    那是一種被權力、責任和無休止的殺伐反複捶打後留下的印記。
    他伸出手,指尖帶著常年握刀拉弓留下的厚繭,極其緩慢地撫過那八個禦筆親書的字跡。
    指尖下的絹帛冰涼滑膩,可那朱砂的印記,卻仿佛帶著烙鐵般的滾燙,透過皮膚,直灼入骨髓深處。
    是恩典?還是……鎖鏈?
    他的目光掠過案頭。
    就在那份承載著帝王意誌的絹帛旁,靜靜地橫陳著他那柄名震西域的佩刀——“冷月”。
    刀鞘是深沉的墨色鯊魚皮,沒有任何多餘的紋飾,隻在鞘口處鑲嵌著一圈古樸的玄鐵雲紋,低調得近乎於無。
    然而,當高仙芝的目光落在它身上時,那墨色的鞘身仿佛在燭光下微微吸盡了周圍所有的光線,散發出一種內斂到極致、卻又足以凍結靈魂的幽冷寒芒。
    這柄刀,隨他踏過怛羅斯城下的血海,劈開過連雲堡的堅冰,飲過無數敵酋與悍將的鮮血。
    刀鋒每一次出鞘的清鳴,都曾是西域諸國權貴們午夜驚魂的夢魘。
    此刻,它無言地躺在那裏,與那份朱砂禦批的聖旨並置。
    一個象征著無上的皇權恩寵與永世的承諾,一個凝聚著最直接、最赤裸的殺戮力量。
    燭火跳躍著,在“冷月”光滑如鏡的刀鞘表麵映出一點微弱的、遊移不定的光斑,如同深淵巨獸偶然睜開的、冰冷的獨眼。
    高仙芝的指節,在寬大的袖袍下無聲地收緊,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泛白,骨節凸起,發出幾乎微不可聞的“哢”輕響。
    他深邃的目光,如同有形質的利箭,穿透緊閉的窗欞,投向東南方那遙不可及的、被無數重關山阻隔的長安城闕。
    ……無數畫麵在他腦海中飛速閃回,最終又被他強行壓下。
    視線收回,重新落在那盤踞於沙盤西南角的獅泉堡標記上。
    那猙獰的獅頭小旗,在他眼中無限放大,仿佛化作了吐蕃讚普赤德祖讚那張陰鷙而貪婪的臉。
    他太了解這些高原上的豺狼了。
    他們覬覦安西、北庭乃至整個河西隴右膏腴之地的野心,從未有一刻真正熄滅。
    所謂的盟約、互市,不過是猛獸在積蓄力量、磨礪爪牙時的短暫喘息。
    “世代經營……”高仙芝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形成一個冰冷而難以捉摸的弧度。
    那不像是一個笑容,更像是鋒利的刀刃在堅冰上劃過的刻痕。
    “還是……磨利的刀鋒?”
    這輕聲的自語,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死寂的書房裏激起一圈無聲的漣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