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4章 讓楊暄去弑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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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立在高仙芝身後三步之外陰影裏的親兵隊長高承嗣,如同最忠實的石雕。
他屏住了呼吸,連胸膛的起伏都微不可察,隻有一雙銳利的眼睛,透過低垂的眼瞼縫隙,緊緊追隨著大帥每一個細微的動作。
他看到大帥那隻骨節分明、曾無數次在戰陣中穩定如山的手,緩緩抬起,帶著一種近乎於虔誠的沉重,輕輕撫過“冷月”冰涼光滑的刀鞘。
那動作極慢,指腹一寸寸摩挲過墨色的鯊魚皮,仿佛在感受著刀鞘下那沉寂千年的凶戾鋒芒,又像是在無聲地交流著某種唯有他們自己才懂的、血與火的誓言。
高承嗣的心,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
跟隨大帥十數年,從蔥嶺以西的萬裏黃沙,到小勃律的雪山絕壁,他從未在大帥身上感受過如此凝重的、仿佛背負著整個帝國西陲命運的沉默。
這沉默比雷霆震怒更令人窒息。
庭州城冰冷的月光,透過窗紙的縫隙,吝嗇地灑下幾縷清輝,與搖曳的燭光交織在一起,將高仙芝佇立的身影拉得更加孤峭而漫長。
這庭州城的夜,寒冷得如同西海結冰的湖麵,漫長得仿佛沒有盡頭。
高仙芝的抉擇,如同即將投入這死寂深潭的巨大山石,一旦落下,激起的將是足以席卷整個帝國西陲、乃至撬動天下格局的滔天巨浪。
嗚——嗚——嗚——
陡然間,三聲淒厲到足以撕裂夜空的號角聲,如同垂死巨獸的哀嚎,猛地從西北角的城樓方向衝天而起!
那聲音是如此急促、如此尖銳,帶著一種金屬刮擦骨髓般的穿透力,瞬間刺透了節度使府厚重的牆壁,狠狠紮進每個人的耳膜!
高承嗣的身體猛地一顫,如同被無形的鞭子抽中,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右手閃電般按住了腰間的橫刀刀柄!
眼神裏的恭順瞬間被狼一般的警惕取代,銳利地射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高仙芝撫摸著“冷月”刀鞘的手,驟然停頓。
幾乎就在號角餘音未絕的刹那,一點刺目的猩紅,如同地獄惡魔驟然睜開的獨眼,在西北角墨汁般的天幕盡頭猛地爆燃開來!
緊接著,是第二點!第三點!
赤紅的火舌瘋狂舔舐著漆黑的夜幕,濃煙滾滾,如同猙獰的黑龍直衝雲霄,將那片天空都染上了一層不祥的血色!
那火焰跳躍著、扭曲著,將庭州城西北角低矮的民居和城牆的輪廓,映照得如同鬼域中的幢幢魔影!
烽火!
代表最緊急、最凶險的敵情——吐蕃大規模入侵的最高級別烽燧!
……
……
腐濁的死氣濃得幾乎能攥住人的咽喉,沉甸甸地淤積在每一寸空間裏,帶著屍體在泥沼中浸泡數月後散發出的、那種甜膩與腐臭混合的、令人作嘔的氣息。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強行將冰冷粘稠的淤泥灌入肺腑,帶來窒息般的灼痛和強烈的嘔吐欲望。
這裏沒有光,或者說,光在這裏被無限地壓縮、扭曲,直至成為一種絕望的點綴。
深牢在地下,不知幾許深。
隔絕了日月星辰,也隔絕了人間最後一絲暖意。
唯有那一盞掛在滲水石壁高處的油燈,豆粒大的火苗在凝滯的空氣中微弱地掙紮著,投下一圈昏黃、模糊、不斷搖曳的光暈。
這光暈的邊緣,被無邊的黑暗貪婪地吞噬著,顯得如此脆弱而徒勞。
光影在嶙峋凹凸、布滿滑膩青苔和深色水痕的石壁上扭曲、拉扯,變幻出各種猙獰怪誕的鬼影,無聲地浮動跳躍,如同地獄深處的魔物在窺視。
汙黑的積水,不知從石壁哪個罅隙或是頭頂岩縫裏無聲地滲出,匯聚成粘稠的細流,沿著冰冷刺骨的岩壁緩慢地向下流淌,最終匯入牢房中央那片深不見底的墨色水潭中。
水流過處,在粗糙的石壁上留下條條滑膩黏連的深色印記,像一道道永遠無法愈合的醜陋傷疤。
石壁冰冷刺骨,濕漉漉的水汽飽含著陰寒,貪婪地包裹著一切能觸碰到的物體表麵,掛滿了一串串渾濁的水珠。
這些水珠在昏黃的燈光下緩慢地生長、顫栗,聚集著不堪承受的重量,終於在某一個瞬間,“啪嗒”一聲,墜入下方那片死寂的黑色水麵。
那聲音空洞、呆板,帶著一種令人心頭發冷的單調重複,如同斷頭台上死囚耳中聽到的、生命盡頭最後的更漏。
滴答、滴答、滴答……
每一次微弱的水滴墜落聲,在這片被壓縮到極致的死寂世界裏,都如同驚雷炸響,狠狠砸在楊暄早已麻木的神經上,將他殘存的意識一次又一次地從混沌的深淵邊緣拖拽回來,承受著清醒帶來的無邊酷刑。
楊暄,就懸在這片汙穢冰淵的正中。
四根粗如兒臂的黝黑鐵鏈,如同來自九幽的毒蟒,死死鎖死了他的手腕和腳踝。
冰冷的鐵環深深嵌入早已被汙水和自身血水浸泡得發白腫脹、皮肉翻卷的創口之中,每一次哪怕是最微弱的掙紮——一次試圖調整被吊掛姿勢的蠕動,一次因劇痛而無法抑製的抽搐——都會引來刺骨鑽心的尖銳灼痛!
那痛楚瞬間沿著鎖鏈傳導全身,狠狠牽扯著連接他左右鎖骨的兩個沉重鐵環,在腐臭凝滯的空氣裏帶起一陣令人牙酸的、沉悶的金屬摩擦聲:“咯…吱…嘎…”
他被吊成一個屈辱的“大”字,膝蓋以下,盡數浸泡在那片黝黑黏稠、浮著一層油汙般詭異黏液的水裏。
水麵上,混雜著可疑的暗紅結塊和腐爛的絮狀物,散發出一種濃烈到令人眩暈的混合氣味:刺鼻的酸腐黴味,濃重得化不開的血腥氣,還有一種汙水溝渠深處特有的、仿佛腸道內髒腐敗透頂的、令人靈魂都在顫栗的惡臭!
寒意,像是無數根淬了毒的冰針,從浸泡在水中的肢體每一寸毛孔直刺進去,穿透早已麻木的皮肉,侵蝕著骨髓,凍結著血液,甚至試圖冰封他的靈魂。
他艱難地、極其緩慢地呼吸著,每一次吸氣都像在拉動一架生鏽破敗的風箱,發出“嗬…嗬…”的嘶啞聲響。每一次吸氣,都無可避免地劇烈牽動左肩那處致命的潰爛。
那裏曾有過一道傷口——一道來自他親生父親、當朝右相楊國忠盛怒之下,用鑲著堅硬鋼底的官靴,狠狠踩踏留下的傷口!
這水牢裏汙穢到極點的汙水,便是世間最歹毒的腐蝕劑。
傷口早已徹底壞死,邊緣呈現出一種令人心悸的死肉般的灰白,中心卻化開一片黃綠的、散發著惡臭的粘稠膿漿,如同一個醜陋的、流著膿淚的眼睛在他肩頭痛苦地張開。
黑紅的膿血和渾濁的組織液,如同永不枯竭的泉水,緩慢地、持續地從這“眼睛”裏滲出,沿著他赤裸冰冷的胸膛、腹部滑落,最終與他腳下那片散發著地獄氣息的汙水融為一體。
劇烈的燒灼感,如同無數隻饑餓的毒蟻,持續啃咬著他瀕臨崩潰的神經,每一次心髒的搏動,都帶來一陣更強烈的、深入骨髓的刺痛浪潮。
楊國忠……爹……
這三個字,如同燒得通紅的烙鐵,每一次在腦海中浮現,都狠狠地燙在他早已被仇恨和痛苦反複蹂躪、鮮血淋漓的心尖上。
刻骨的恨意,伴隨著這水牢徹骨的寒冷,如同洶湧的冰火兩重浪潮,反複衝刷、撕扯著他搖搖欲墜的神智,幾乎要將他徹底撕裂。
他的臉,那張曾經在長安城令無數閨秀傾倒、在煊赫門內令豪傑俯首的英挺飛揚的臉龐,此刻慘白如剛從墓穴中掘出的屍骸,顴骨高高凸起,眼窩深陷成兩個可怖的黑洞。
幹裂發紫的嘴唇緊緊抿著,因極度痛苦和寒冷而無法抑製地輕微抽搐。
深陷的眼窩裏,那雙曾經明亮如星、顧盼間神采飛揚的眼睛,如今布滿蛛網般密密麻麻的鮮紅血絲,眼白渾濁不堪,唯有瞳孔深處,如同兩塊被煉獄之火反複淬煉、又浸入萬載寒冰的黑曜石,死死地盯著不遠處那扇沉重的、鑲嵌著鏽蝕鐵釘的牢門。
那眼神裏,沒有半分祈憐,沒有一絲軟弱,隻剩下瀕死孤狼般的凶狠,和一種永不熄滅、因痛苦而扭曲、因屈辱而瘋狂燃燒的仇恨火焰!
這火焰,幾乎要將他殘破的軀體和靈魂一同焚毀。
父親……那個賦予他生命的男人,親手用內勁封死了他賴以成名的筋脈,用那隻象征著無上權勢的靴底踩碎了他的左肩骨,然後,像丟棄屠宰場裏待宰的豬羊一樣,將他鎖進了這座比十八層地獄更不如的煉獄水牢!
更讓他肝膽俱裂的是,跟隨他一起刀頭舔血、生死與共的數百名煊赫門精銳兄弟,那些鐵骨錚錚、忠心耿耿的漢子,就在他眼前,在成都府森嚴的公堂之上,被一排排砍殺!
熱血噴濺,染紅了冰冷的地磚,染紅了堂上懸掛的“明鏡高懸”匾額!
他們的頭顱,被殘忍地割。
而他楊暄自己,曾經不可一世、名動長安的煊赫門主、大唐不良將,如今,隻是這汙水泡著、鐵鏈鎖著、傷口腐爛流膿、等待著在絕望中慢慢腐爛發臭的囚徒!
背叛、慘死、無盡的屈辱……如同無數條冰冷滑膩、帶著倒刺的毒蛇,纏繞著他的脖頸,鑽入他的骨髓,瘋狂啃噬著他最後的神魂。
滴答、滴答……水珠墜落的聲音,成了這死寂牢獄裏唯一的主宰,也是唯一丈量著他生命流逝的喪鍾。
“吱—嘎——”
死寂凝固得如同鐵板時,一聲令人全身骨頭縫都酸脹起來、仿佛鏽蝕了千百年的鐵器被強行扭曲的摩擦聲,尖利地、毫無預兆地撕破了這令人窒息的粘稠靜默!
楊暄眼窩深處那兩團燃燒的火焰猛地一跳!
如同被投入滾油的冷水,瞬間爆裂開來!
他深陷在眼窩中的瞳孔驟然縮緊,如同受驚的毒蛇!
厚重的鐵牢門,那道如同天塹般分隔著人間與地獄的沉重門戶,被一股力量緩慢而極其吃力地向內推開。
門軸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門板摩擦著濕滑的地麵,留下一條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狹窄而黑暗的縫隙。
一股比牢內更加濕冷、裹挾著通道深處陳腐腥氣的風,猛地灌了進來。
這風短暫地攪動了牢內汙濁凝滯的空氣,帶來一絲汙濁的流動。
昏黃的油燈光影被這氣流衝擊得劇烈搖曳起來,光影明滅不定,將門外通道深處那吞噬一切的黑暗稍稍驅退了一寸,卻又顯得更加幽深莫測。
一個身影,如同紙剪的皮影,又如同沒有重量的幽魂,毫無聲息地從那道狹窄的縫隙裏飄了進來。
青灰色的勁裝,緊貼著她修長而蘊含著某種爆發性力量的纖細輪廓,勾勒出一種近乎於無情的利落。
腳步落在濕滑、積著薄薄汙水的石麵上,沒有一絲聲響,甚至連水花都未曾濺起分毫,仿佛她踏足的並非實體。
守衛在門外昏暗陰影裏的獄卒,不知什麽時候竟然不見了,貌似被臨時調走了。
顯然,他們已非活人。
人影徑直走入油燈投下的那圈昏黃搖曳的光暈中央。
光線終於清晰地照亮了她的臉——甲娘。
那張臉,清秀得如同宮廷畫師筆下最精致的仕女,眉如遠山,鼻梁秀挺,唇線清晰,然而眉眼間卻似籠罩著一層萬古不化的冰霜,毫無情緒波動,連眼波都是靜止的死水。
她甚至沒有向那兩具失去生命的獄卒投去哪怕一絲餘光,仿佛他們隻是兩件礙眼的擺設。
甲娘停下腳步,距離楊暄被懸掛在汙水潭正中的位置,還有近丈之遙。
那雙毫無波瀾、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般的眸子,平靜地掃過他——掃過他左肩那個潰爛流膿、散發著惡臭的傷口,掃過他手腕腳踝處被冰冷鐵鏈勒得變形發脹、血肉模糊的四肢,掃過他膝蓋以下浸泡在黝黑汙水中、已經腫脹發白如同死肉的腿腳,最後,落在他那張因極致的痛苦與滔天恨意而扭曲變形、隻剩下絕望和凶戾的臉上。
沒有同情,沒有憐憫,甚至連一絲人類應有的厭惡或反感都欠奉。
那眼神裏,隻有一種冷靜到殘酷的評估,如同技藝精湛的屠夫在掂量著待宰牲畜的分量和下刀的位置,又像是藥師在審視著試驗品藥性發作的程度。
然而,在那近乎虛無的、冰封般的眼神最深處,一絲極淡極淡、不易察覺的、如同寒星般的算計微光,一閃而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楊門主。”聲音響起。
清冷,剔透,如同從寒窖最深處取出的玉珠,一顆顆落在這死牢汙濁粘稠的空氣裏,砸出一種奇異的、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清晰感,帶著冰冷的穿透力。
楊暄猛地抬起頭!
動作之大,牽扯得鎖骨處的鐵環和四肢的鎖鏈發出一陣刺耳的金屬呻吟!他如同被燒紅的鐵針狠狠刺中了最敏感的神經!
血紅的眼珠劇烈地顫抖起來,瞳孔瞬間縮成針尖大小,死死釘住那張近在咫尺、冷若冰霜的臉!
喉嚨裏發出“嗬…嗬…”的破風箱般的喘息,混雜著肺部濁液翻騰的咕嚕聲。
“是…是…你……甲娘!”嘶啞破碎的音節,如同鈍刀在砂石上摩擦,艱難地從他幹裂的喉嚨裏擠出,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的味道。
他全身的肌肉驟然繃緊,如同拉滿的弓弦!
被鎖鏈束縛的身體猛地向前撲動,爆發出囚籠困獸般的凶悍!沉重的鐵鏈瞬間被瘋狂拉扯,繃得筆直!
嘩啦啦——!啵、啵啵!
鎖鏈發出令人頭皮炸裂的劇烈撞擊和摩擦巨響!
冰冷的鐵環更深地陷入早已糜爛的皮肉之中,帶出粘稠黑紅的血沫和破碎的組織!
身體巨大的擺動將身下死寂的臭水潭攪動起來,腥臭汙穢的水花高高濺起,幾點渾濁惡臭的液體甚至越過了水潭邊緣,濺射到了甲娘幹淨靴子前方的、相對幹燥的石麵上,留下幾點汙跡。
“是我。”甲娘腳下不動聲色地向後移了半寸,精準地避開了那幾點令人作嘔的汙穢。她的眼神沒有絲毫動搖,如同兩潭深不見底的寒水,平視著那雙因劇痛和滔天恨意而幾乎失焦、隻剩下血色的眼球。
聲音依舊平靜,如同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公文。
“陛下,”她清晰地吐出這兩個字,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早在一個多月前,長安城破消息傳來之前,便已密令我設法救你脫困。”
她微微停頓了一下,似乎在觀察楊暄的反應,但那雙血紅的眼睛裏隻有燃燒的火焰。
“但我一直沒有輕舉妄動。”
“為什麽……?”楊暄喘著粗氣,巨大的體力消耗和傷口被劇烈牽動帶來的劇痛讓他眼前陣陣發黑,視野邊緣都開始模糊,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如同風中殘燭。
甲娘沒有直接回答他的疑問。
她的身體反而微微向前傾斜了寸許,拉近了兩人之間那無形的距離。
這是一個更易於低語傳音的姿態。
同時,她的語調陡然壓低了幾度,語速卻加快了幾分,每一個字都像淬過冰的錐子,帶著刺骨的寒意和力量,直鑿入楊暄的耳鼓深處:
“但毀掉你的,將你推入這萬劫不複深淵的,是你的父親楊國忠!”她的聲音冰冷而銳利,如同冰淩碎裂。
“他割據蜀地謀反,又引南詔兵入蜀,縱容其燒殺搶掠,屠戮州縣!視蜀中百萬黎庶如同芻狗野草!更將你這位嫡親血脈、親生骨肉,親手打入這比十八層地獄更不如的死牢之中,施以萬般酷刑折磨!”
她的目光如同無形的鋼針,鎖死了楊暄劇烈收縮的瞳孔,話語在此刻極其短暫地一頓,如同最致命的毒箭在弦上蓄滿了力量,然後清晰而緩慢地、一字一頓地吐出那足以將人靈魂都凍結的言語:
“如今……偽朝覆滅在即,王師兵鋒已近!他為了對抗即將兵臨城下的勤王之師,已然病急亂投醫,更要……將整個蜀中大地賣與豺狼!換取吐蕃鐵騎入關助陣,為他這搖搖欲墜的偽朝續命!”
“什麽?!”
楊暄如遭萬鈞雷霆迎麵轟擊!
剛剛還在奮力掙紮、燃燒著怒火的身體瞬間徹底僵死!
仿佛全身滾燙的血液在這一刹那被全部抽幹、凍結!
他張著嘴,喉嚨裏發出不成音調的“嗬嗬”聲,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雞,眼珠駭然地凸出眼眶,幾乎要掙脫眼眶的束縛,死死釘在甲娘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上,似乎想從那張冰冷的麵具上找出任何一絲謊言的破綻!
一股比這死牢萬年積臭、比這浸骨汙水更凍徹心扉的寒意,陡然從腳底板炸開,沿著脊椎瘋狂地向上猛竄,瞬間凍結了他所有的感知和思維!
吐蕃?!
那個在河西、隴右與大唐邊軍拉鋸百年、凶名赫赫、動輒屠城滅族,曾將沙州敦煌)化為鬼域、令靈州寧夏)流血漂櫓的食人魔邦?!那個大唐立國以來最凶殘、最難纏的死敵?!
父……親?!他楊國忠竟敢……竟敢出賣國土?!引狼入室?!
“不——可——能!”楊暄的喉嚨猛然撕裂開來,發出如同朽木被巨力硬生生拗斷的恐怖嘶嚎,聲音因極度的情緒洪流衝擊而扭曲變調,尖利得刺耳!
“他……他瘋了嗎?!這是……這是斷子絕孫的賣國!是自絕於列祖列宗的大逆!是……遺臭萬世!永世不得超生的千古罵名啊!!”
他聲嘶力竭的咆哮撞擊在潮濕冰冷的石壁上,引來空洞而詭異的回響,如同無數冤魂在黑暗中發出的、充滿惡意的嘲笑。
劇烈的情緒震動讓他泡在汙水裏的雙腿不自覺地劇烈痙攣起來,如同離水垂死的魚在絕望地抽搐拍打,攪起一片渾濁的水花。
“有何不敢?!”甲娘發出一聲極短促的冷笑,冰珠玉盤般的聲音此刻裹挾著毫不掩飾的刻毒嘲諷,如同淬了毒的冰針紮入楊暄的耳中,“一個連嫡親血脈、親生的骨肉都能親手送入這比十八層地獄更不如的死境、踩在腳下碾碎骨頭的禽獸,這天下間,還有什麽是他做不出的?”
“在他的眼裏,唯有他的權位富貴、眼前的錦繡榮華,哪有一絲一毫顧及過家國天下?又何曾看過一眼蜀中百姓的死活?!”
她的目光銳利如手術刀,精準而冷酷地剖開楊暄心底最後一絲僥幸的泡沫:
“南詔兵如入無人之境,禍亂鄉裏,百姓如豚如狗!”甲娘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寒泉激石,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城外一位叫陳阿四的百姓,他妻女慘遭一隊過境的南詔兵輪番蹂躪、淩虐至死!屍身被棄於野狗出沒的亂葬崗!他那剛滿七歲的幼子,隻因哭喊著要娘親,被領兵的南詔小頭目獰笑著縱馬踩踏,活生生踏成了肉泥!”
甲娘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鐵錘,一下下砸在楊暄的心上,“楊國忠彼時高坐於成都錦城相府的玉堂暖閣,對此隻道一句‘蠻性難馴,小民當忍一時之痛’,便置若罔聞!”
甲娘猛地踏前一步,腳後跟重重踏在幹燥的石麵上,“啪”的一聲脆響,在死寂的牢房裏顯得格外驚心。
“如今!長安王師西進,旌旗蔽日!偽朝將傾!他自知無力回天,竟喪心病狂,要將整個蜀中拉去為他陪葬!為他墊背!”
她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微微顫抖,不再是之前的絕對冰冷,而是燃燒著冰冷的火焰,“吐蕃鐵騎一旦踏入劍門關內!楊門主,你可知那會是何等景象?!”
她的話語如同最恐怖的畫卷在楊暄眼前強行展開:“千裏錦官沃野天府之國,頃刻將成焦土!百萬生民,盡化餓殍枯骨!哀鴻遍野,百裏無雞鳴!而你楊氏滿門,便是釘在這滔天血債碑頂、受萬世唾棄、挫骨揚灰猶不足以泄其憤的千古罪魁!!第一個被吐蕃彎刀砍下頭顱祭旗的,就是你們楊家滿門!”
每一個字,都如同一柄燒紅的重錘,狠狠擂在楊暄已然碎成一灘爛泥的心尖上!
“不——!!!!!”
一聲淒厲到靈魂都被徹底撕裂的慘嚎,猛地從楊暄胸膛最深處炸裂開來!
這聲音不再是人所能發出的,更像是瀕死野獸被活生生剜出心髒前的終極哀鳴!
帶著無盡的絕望、憤怒和毀滅一切的瘋狂!
他腦中轟然作響,一片空白,隨即又被滔天的血海淹沒!
父親楊國忠在這一刻,在甲娘冷酷無情的揭穿和眼前血淋淋的現實麵前,徹底分崩離析,轟然崩塌!
露出了底下那張被權勢欲望和覆滅恐懼徹底扭曲成噬人惡魔的真實嘴臉!
引南詔兵已屬叛國大逆,罄竹難書!
如今竟還要引入遠比南詔凶殘百倍、與大唐有血海深仇的吐蕃鐵騎……這是要將蜀地徹底、永世地打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是將他楊氏祖輩累世功名、乃至埋在地下的屍骸都釘上最恥辱的十字架,受盡千秋萬代的唾罵!
父親!不!這不是他的父親!這是一個該被千刀萬剮、挫骨揚灰的國賊!禽獸不如的巨蠹!楊氏一門的千古罪人!
祖先的容顏在他血紅的視線裏扭曲晃動,祠堂裏供奉的牌位仿佛在無聲地泣血嘶吼:“除孽障!正家聲!!”
一股混合著血腥複仇與絕望贖罪的瘋狂意誌,如同被壓抑萬年的岩漿終於衝破脆弱的地層,從他心底最深處轟然爆裂!
熾熱灼燒著他的骨髓!
燒盡了他最後一絲猶豫和軟弱!殺了這個禽獸不如、禍國殃民的畜生!殺了楊國忠!必須殺了他!
一個聲音在他破碎的靈魂深處瘋狂呐喊,如同地獄的號角:“完成陛下的旨意!殺了你的父親!殺了楊國忠!”
聲音裏浸透了刻骨的恨意和一種近乎瘋狂、不惜同歸於盡的贖罪決心!
唯有楊國忠的血,才能洗刷楊氏門楣的恥辱!才能稍稍告慰那些枉死的兄弟和蜀中父老的冤魂!
甲娘的目光何等犀利,瞬間精準地捕捉到了楊暄眼中那如同火山噴發般驟然凝聚、再無半分雜質的慘烈殺機,以及那在極度痛苦和屈辱深淵中劇烈翻騰、最終被滔天恨意和贖罪執念所吞噬的靈魂掙紮。
她知道,火候已到。
不再需要任何多餘的言語。
她緩緩地、極有儀態地將左手探入那緊窄的袖籠之中。
手腕翻轉,動作流暢而隱秘。
取出一物。
非刀非劍。
一柄短刃。
長約七寸,通體呈現出一種啞光、深沉、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漆黑,如同最上等的墨玉雕琢而成。
形製古樸而奇特,刀身狹窄流暢,帶著一絲優雅而致命的弧度,隱約的刃口在油燈微弱的光線下,竟不反射任何光亮,卻由內而外透出一股內斂到極致、浸透骨髓的鋒銳寒意。
刀柄非金非木,觸手溫潤細膩如同上好的羊脂美玉,但又隱隱透出玉石絕無的堅韌質感。
整個匕首沒有任何紋飾,沒有任何多餘的線條,極致的簡潔中蘊含著致命的優雅和一種古老而危險的氣息。
“此刃,名‘影牙’。”
甲娘的聲音如同寒夜巫女的低語,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冰冷的蠱惑力。
她纖細的、同樣毫無瑕疵的手指,輕輕拂過那漆黑無光的刃身,動作帶著一種奇異的珍視。
“乃天工之城隱世匠人,取極西隕鐵之精,配以天山寒泉之水,百煉千錘,反複冷淬熱鍛而成。刃鋒薄如蟬翼,銳可切金斷玉,吹毛立斷。”
她雙指捏住那溫潤如玉的刀柄尾端,手腕以肉眼幾乎難以捕捉的幅度微微一抖!
一道肉眼幾乎無法看清的暗影,如同毒蛇吐信,無聲無息地劃過麵前的空氣,帶起一絲微弱到極致的寒意。
“更難得之處,在於其特性。”甲娘的聲音壓得更低,如同耳語,“刃身啞光吞色,出手無光;出鞘隱聲匿跡,不易為人察覺;尤以其柄……”
她的指尖在那溫潤如玉質感的刀柄靠近護手處輕輕一按,一個極其微小的、宛如天然紋理的凹陷處顯現出來,“柄內中空,藏有……劇毒‘牽機引’。”
“‘牽機引’?”楊暄的喉嚨如同砂紙摩擦,嘶啞地擠出這三個字,血紅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匕首,如同餓狼盯住了獵物。
“取自南詔十萬大山深處、瘴癘毒沼中獨有的‘鬼麵魔蛛’的毒囊精華,輔以古法秘傳淬煉七七四十九日而成,見血封喉。”
甲娘的語氣沒有絲毫波瀾,如同闡述最平常的常識,卻字字帶著死亡的寒意,“隻要刺破皮膚半分,毒隨血行,頃刻間便能令人渾身經脈麻軟如被萬蟻噬咬,四肢百骸如被無形絲線死死纏繞,絲毫動彈不得!口舌僵直,欲語不能!任人宰割!半個時辰後,心脈寸寸斷裂而亡。”
她頓了頓,目光如同最精準的尺子,丈量著楊暄眼中翻騰的深淵,“死狀,與急病暴斃、心梗氣絕無異,縱使華佗再世,也難辨其中蹊蹺。”
她說完,上前一步,來到水牢邊緣那唯一一塊稍顯幹燥、高出水麵的狹窄石台旁。
俯身,將“影牙”輕輕、平穩地放在了冰冷粗糙的石麵上。
刀鋒觸碰石麵,幾乎聽不到聲音,卻又仿佛在楊暄死寂的心湖裏,重重投下了一塊足以激起滔天巨浪的巨石。
“楊國忠最近本就臥床生病在前,”甲娘的聲音依舊清晰低沉,如同最冷靜的棋手剖析著棋局,“氣血兩虧。”
她的目光轉向石台上那抹黝黑的幽光,仿佛在看著一件完美的工具,“偽朝大廈將傾,長安王師威壓日近,吐蕃人雖應允出兵,但其貪婪狡詐之名天下皆知,條件必也苛刻至極其酷烈之境。內外煎迫,風聲鶴唳,此刻正是他心神最為脆弱、憂懼交加、防備最鬆弛之際。”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楊暄臉上,帶著一種洞悉人心的穿透力,“他囚禁你於此,百般折辱,是為泄憤,為懲戒你這‘逆子’;但細思之下,亦未嚐沒有一絲……愧疚之情?以及對你這嫡長子最後一點利用價值的貪婪?畢竟,煊赫門散於長安西蜀兩地的餘脈,或許還有些用處?骨肉之親終究難斷?”
甲娘的嘴角扯起一絲極其細微、冰寒徹骨的弧度,充滿了對人性的嘲弄。
她的目光陡然銳利如鷹隼,如同兩根燒紅的鋼針,直刺楊暄那已被仇恨和劇痛炙烤得滾燙沸騰的眼底深處,一字一句,帶著不可抗拒的、如同命運宣判般的命令:
“我——要——你——向——他——‘服軟’。”
“服軟?!”那兩個字如同兩柄燒紅的鈍刀猛地捅進了楊暄的心口!
一股被徹底碾碎尊嚴的、帶著鐵鏽腥味的屈辱與怒火轟然撞上腦門!他眼中瞬間燃起血紅的火焰!
鎖鏈因身體的繃緊而嘩啦作響!讓他向那個親手將他踩入地獄的禽獸低頭?這比鐵鏈勒入骨頭的痛楚更甚百倍!
“正是。”甲娘點頭,語調冷酷無情,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如同在宣讀冰冷的律條,“——痛哭流涕也罷,幡然悔悟也罷!告訴他你錯了!告訴他你被裴徽那篡位之賊蠱惑了!告訴他你明白了!告訴他你願以煊赫門潛藏蜀中乃至長安的所有力量,助他守城!助他對抗王師!求他看在——”
她刻意加重了最後四個字的語氣,充滿了刻骨的諷刺,“——‘父子情深’的份上!饒恕你這個不孝逆子!給你一個機會,一個……重新做人的機會!”
她的話語如同重錘,一下下敲定著每一個步驟,“一個能近身侍奉他,照料他湯藥,以盡人子最後孝道的機會!”
楊暄懂了。
演戲。
演一出痛改前非、浪子回頭、父慈子孝、含情脈脈的虛偽大戲!
用這滔天的、足以將靈魂都玷汙的屈辱做戲,去換取靠近那個禽獸惡魔、完成致命一擊的機會!
滔天的羞恥感如同冰寒的潮水,比鐵鏈的束縛更沉重地壓垮下來,幾乎要將他溺斃於這汙穢惡臭的冰水之中!
他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下頜骨因過度用力而高高凸起,仿佛要將滿口牙齒連同這無法宣泄的屈辱一起咬碎!咯吱、咯吱……那聲音在死寂的水牢裏顯得格外刺耳和絕望。
但他能選擇嗎?
甲娘描繪的吐蕃鐵騎入蜀後的景象——焦土、枯骨、萬世唾罵……如同最冰冷沉重的枷鎖,更沉重地套在他的脖頸上,勒得他無法呼吸!
比起那副屍山血海、生靈塗炭、楊氏一門永墜無間地獄的滅頂景象,這點身為楊暄個人的屈辱又算得了什麽?!
水珠自他濕透糾結的鬢角滑落,滴入身下汙濁的水麵,迅速融進那片無邊無際的黑暗。
這無間地獄般的汙水中,他看到的盡是蜀中父老在吐蕃彎刀下輾轉哀嚎、妻離子散的景象,是陳阿四一家死不瞑目的慘狀!
“……成都城內,並非鐵板一塊。”正當屈辱的毒焰幾乎要將楊暄最後一點清明吞噬時,甲娘清冷的聲音再次響起,如同絕望深淵裏拋下的一根帶著倒刺的繩索,話語中透著冷硬的把握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煽動力,“陳阿四這等受盡冤屈家破人亡的小民積怨已深,猶如遍地幹柴;南詔兵驕橫無度,強擄民女財貨,其暴行人盡皆知,蜀中軍民怨聲載道;楊國忠為籌集糧餉軍費,不惜強征豪奪田產,敲骨吸髓,更欲引國仇吐蕃入關……蜀中根基已被他徹底掘斷!”
她緩緩踱步,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利箭穿空,射向楊暄心中那座搖搖欲墜的堤壩。
“益州張家,世代鹽鐵巨商,蜀中鹽引半出其手!家族在錦官城外良田千頃,被他以‘征用軍需’之名強行奪去半數!張家三位負責鹽運的嫡係子弟,被他構陷‘勾結叛軍、私販軍械’,下入成都府大獄,至今生死不明!張老太爺散盡半數家財上下打點,才勉強保住三人性命,卻也落得一身傷病,家業凋零!”
“綿州趙家,世代豪強,掌控涪江水道,家兵上千!其家主趙孟奎,三個兒子皆在州兵效力,年初一隊南詔潰兵流竄至綿州地界,趙家三子率鄉勇攔截,力戰而死!趙孟奎長媳不堪受辱,於夫君靈前投井自盡!趙孟奎本人悲憤交加,泣血上書成都府言南詔之禍、民怨沸騰,卻被楊國忠黨羽斥為‘危言聳聽、動搖軍心’,當堂責打五十水火棍!打得皮開肉綻,臥床半載,至今不良於行!趙家與楊賊,已成血海深仇!”
“眉州蘇家,世代書香門第,詩禮傳家,其家主蘇洵文,乃蜀中名儒,門生故舊遍布州縣!因拒納楊國忠強攤派下來的‘助軍餉’二十萬貫,被楊國忠黨羽羅織罪名,誣其‘詩文謗訕朝政、暗通偽朝’,將其下獄,嚴刑拷打,生生打斷雙腿!蘇家百年積累,被抄沒一空!蘇洵文出獄後,貧病交加,含恨而終!蘇家子弟,恨不能生啖楊賊之肉!”
“成都城內的大小豪商士紳,被他盤剝勒索者不勝枚舉!恨——楊——國——忠——入——骨!”最後五個字,字字咬碎擠出牙縫,充滿了血腥的殺伐氣,如同戰鼓擂響。
“我麾下的暗樁,”甲娘猛地轉身,再次逼視楊暄,眼中燃燒著冰冷的、足以燎原的烈焰,“早已暗中織網聯絡!這些門閥豪族,這些血債累累的苦主,他們積怨如山,隻缺一個火星!缺一個時機!”
她的語速加快,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和強烈的蠱惑,“隻要你得手!隻要楊國忠被控製或被刺死的那一刻!我手中烽火便會點燃!他們會立刻響應,糾集家兵門客,聯合城內早對其倒行逆施恨之入骨的軍卒!奪城門!占據武庫!切斷內城通路!把住成都府庫!隻要撐住數個時辰,穩住城內局麵……”
她的聲音陡然拔升,如同開鋒的利劍出鞘的龍吟,帶著強大的、不容退縮的壓力,也帶著一絲通往救贖的微光,狠狠刺入楊暄眼中那翻騰的血海深處:
“楊暄!看清楚!這是你贖罪的唯一機會!”她的聲音斬釘截鐵,如同命運的最終宣判,“為你那幾十位枉死街頭、頭顱懸門的煊赫門兄弟!為你口中那無辜被蹂躪殺戮的陳阿四妻兒!為這千千萬萬飽受煎熬、將要淪為亡國奴的蜀中父老!也為你楊氏一門……那最後一點尚未被這禽獸徹底拖入永劫地獄、徹底玷汙的清名!列祖列宗在天之靈在看著你!拿起它!”
她猛地一指石台上那把啞光漆黑、如同毒蛇獠牙般的“影牙”!
“就藏在你左肩傷口繃帶之下!那是他踩踏所致!是他最‘熟悉’之處!也最是令他‘放心’之處!然後——”
她的聲音如同萬載玄冰,帶著審判的冰寒與終結的決絕,“去見他!去見你那禽獸不如的‘父親’!結束這一切!讓這滔天血債,就此止步於他一人之身!”
滴答。
滴答。
水珠落地的聲音,此刻被無限放大,如同一柄柄小錘,敲打著死寂的空氣,也敲打在楊暄瀕臨崩潰又強行凝聚的心弦上。
水牢內隻剩下這單調催命的音律,以及楊暄喉管裏發出的、如同破舊風箱般沉重艱難的喘息聲,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粘液的咕嚕聲。
昏黃的油燈燈光在他臉上瘋狂地跳動、扭曲。
那張慘白如鬼的臉上,風暴已經平息。
不,是凝聚,是坍縮!
所有的仇恨被千錘百煉,淬煉成一點極寒、極純粹的精粹;所有的屈辱被鍛壓成鋼鐵般的壁壘,包裹著那顆破碎的心;
所有的痛苦化作了熊熊燃燒的熔爐燃料,提供著毀滅的力量。
那些複雜激烈如驚濤駭浪的情緒——憤怒、絕望、不甘、恐懼——最終都匯聚於那漆黑的瞳孔深處一點:冰冷刺骨、無怨無悔、蘊含著毀滅與自我毀滅意誌的決絕殺意!
那殺意純粹而凜冽,如同九天玄冰最核心的一縷精華,又如同火山深處即將噴發的死亡熔岩!再無半分雜質。
他不再言語。
也不需要言語。
他隻用盡全身殘存的、幾乎被黑暗和劇痛吞噬的意誌,強壓下肩頭傷口傳來的、隨著每一次呼吸都如同被烙鐵灼燙的劇痛,朝著石台上那唯一散發著致命幽光的方向,極其艱難地、卻又無比清晰地、緩慢而沉重地點了點頭。
鐵鏈隨著他點頭的動作,發出輕微而冰冷的嘩啦聲響。
那眼神,如同萬年寒潭底淬煉出的匕首鋒刃,已無半分猶豫,隻剩下純粹的、一往無前的凶戾與同歸於盡的決然!
甲娘看到了。
沒有絲毫停留,沒有一絲溫情,甚至沒有一個多餘的眼神。青灰色的身影如同水牢中唯一的逆流寒風,毫無征兆地、極其果斷地轉身。
她像來時的紙影一般,無聲無息地,悄然融入門外那片如同凝固的、散發著更深沉死亡氣息的黑暗之中。仿佛從未出現過,隻留下空氣中一絲若有若無的冷冽氣息。
轟隆隆!
沉重的鐵門再次被外麵那隻無形的手推動,帶著刺耳欲裂的、仿佛要將人靈魂都磨碎的金屬摩擦聲,沉重、緩慢地、堅定無比地重新合攏。
咣當!
巨大而沉悶的撞擊聲,如同地獄之門的最後關閉,宣告了徹底的隔絕。也將那點昏黃的燈光和石台上的匕首,重新封禁在這片被壓縮到極致的、粘稠如凝膠的黑暗裏。
水牢重新陷入了一片絕對的死寂。唯有那盞油燈,還在徒勞地用最後一點力氣燃燒著豆粒大的昏黃光焰,倔強地抵抗著無邊黑暗的吞噬。
光暈的邊緣,那塊相對幹燥的石台上,一柄啞光漆黑的凶物靜靜地躺著。在跳躍的、隨時可能熄滅的昏黃光線下,那匕首的幽暗光澤,如同深淵巨獸在黑暗中無聲張開的獠牙,折射出一種令人靈魂凍結的、冰冷的、致命的幽幽寒芒。
這幽暗的光澤,與楊暄眼中那凝煉到實質、純粹到極點的殺機,隔著汙濁的空氣和冰冷的鐵鏈,形成了跨越空間、穿透黑暗的冰冷共振。
楊暄的身體,緩緩地、徹底地鬆弛下來。不再徒勞地對抗鎖鏈的束縛,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他閉上了那雙布滿血絲、深陷如淵的眼睛。並非放棄,而是開始了一種極其恐怖的內聚,一種將殘存的生命力、意誌力、乃至靈魂都壓縮到極致的蓄力。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拖動著沉重的磨盤。冰寒腐臭的空氣被強行吸入腫脹發燙、如同塞滿棉絮的肺腑深處,牽動斷裂的肋骨、牽動鎖骨鐵鐐深深嵌入的皮開肉綻的傷口、尤其牽動著左肩那片早已爛熟、每一次輕微觸碰都如同被燒紅烙鐵直接灼燙的創口。
每一次呼吸帶來的劇痛,都清晰無比,如同最精準的針砭,刺穿著他的神經。
然而此刻,這痛楚不再是折磨他的刑具,而是被他強行轉化,化作支撐他那搖搖欲墜、卻堅如磐石的意誌的燃料!
他開始計數。
無聲地在意識的最深處,默數著自己沉重而緩慢的心跳。
咚!咚!咚!
心跳的頻率緩慢而沉重,如同戰鼓的悶響,每一次搏動都仿佛牽扯著周身的劇痛鐵鏈,帶來一陣新的折磨。
他竭力壓製著它,用強大的意誌讓自己沉入一種“半死”的狀態。
冰冷鐵鏈透過血水和腐爛皮肉傳來的刺骨寒意,被他強行扭轉為保持清醒的錨點;身下汙水的腐臭如同跗骨之蛆,粘稠地吸附著他的感官——這些刺骨的感官刺激,此刻都被他強行扭轉為點燃複仇意誌的強烈催化劑!
水珠滴落的聲音,成了他計時的節拍器。
每一次“滴答”,都意味著離那個時刻更近一步。
時間,在這片永恒的黑暗與惡臭中,失去了意義。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炷香,也許是一個時辰。
嘩啦…嘩啦…
鎖鏈的摩擦聲再次響起,打破了死寂。
楊暄睜開了眼。
那眼中再無痛苦,再無迷茫,隻剩下兩團冰冷的、燃燒著地獄之火的幽光。
他艱難地、一寸寸地挪動著被鐵鏈鎖死的手臂,每一次微小的移動都帶來撕心裂肺的劇痛和鎖鏈刺耳的呻吟。
他的目標,是石台上那抹吞噬光線的幽暗。
指尖,終於觸碰到了那溫潤如玉的刀柄。
一股奇異的、仿佛能凍結靈魂的寒意,瞬間順著指尖蔓延而上。
他緊緊握住了“影牙”。
……
地心深處的水牢,時間已然化作了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淤泥。
是僅僅過去了一彈指?還是熬過了漫長的一刻鍾?
亦或,在這永恒的黑暗與腐臭裏,歲月早已扭曲、斷裂,失去了所有衡量的意義?
隻有汙水中緩慢滋生的蛆蟲,在腫脹潰爛的皮肉上蠕動的冰冷觸感,還在固執地提醒著這具殘破身體裏,那尚未徹底熄滅的、名為“活著”的微弱火苗。
“咣當!咣啷啷啷——!”
一聲狂暴到極點的金屬撞擊,如同巨獸瀕死的咆哮,驟然撕裂了水牢死寂的帷幕!
那不是鑰匙開鎖的清脆,而是沉重鐵器對著門栓瘋狂砸擊的野蠻!
一下,又一下,粗暴、猛烈,帶著要將整扇鐵門連同這汙穢牢籠一起砸成齏粉的暴躁!
“他娘的!快點!死透了沒有?!別他媽裝死狗!”一聲粗嘎如砂石摩擦的咆哮,裹挾著濃烈的劣質酒氣和汗臭,穿透鐵門狹窄的縫隙,狠狠撞在潮濕滑膩的牆壁上,震得頂壁凝結的水珠和附著的濕泥簌簌落下,掉進漆黑的水麵,發出沉悶的“噗噗”聲。
嘩啦!哐——!
伴隨著另一聲更沉悶、更凶狠的撞擊,那扇飽受折磨的鐵門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呻吟,門軸似乎要斷裂開來,終於被猛地拉開了一道足以透入微光的縫隙。
門外並非純粹的黑暗。兩道魁梧如同鐵塔般的身影,牢牢堵住了門縫。
他們身上套著偽朝禁衛軍特有的鑲鐵皮甲,甲片在過道壁上火把跳躍的光線下反射著油膩而冰冷的光澤。
那火光,吝嗇地擠入水牢,在漂浮著汙物、泛著詭異綠光的渾濁水麵上,投下兩道巨大、扭曲、不斷晃動的影子,如同來自地獄的鬼魅。
一股濃烈到刺鼻的劣酒氣混合著餿臭的汗味,如同決堤的洪水,猛地灌入水牢,瞬間與牢中原本那沉澱了不知多少年的、由腐爛物、排泄物和黴菌共同發酵而成的、令人作嘔的惡臭攪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足以讓最麻木的神經也為之痙攣的恐怖氣味。
為首那人,鷹鉤鼻如刀削斧劈,臉頰上橫肉虯結,正是楊國忠最為倚重的心腹親衛統領,趙六。
他一手緊按在腰間那柄厚重橫刀的鯊魚皮刀柄上,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另一隻手則極其嫌惡地在鼻子前用力扇動著,仿佛要驅趕一群無形的、令人作嘔的綠頭蒼蠅。
他那雙布滿血絲、如同毒蛇般的三角眼,在昏暗光線下閃爍著殘忍與不耐的光芒,死死盯住汙水深處那個幾乎不成人形的輪廓,聲音如同破鑼般響起:
“相爺開恩!念在‘父子一場’,傳你這廢物上去見最後一麵!他娘的,真他娘的晦氣!”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毒的釘子,狠狠釘入這汙濁的空氣裏。
“嘩啦啦……”
沉重的鎖鏈被粗暴扯動、解開的金屬摩擦聲刺耳地響起。
一個身材稍矮但同樣粗壯的親衛,用一塊髒汙的布巾死死捂住口鼻,隻露出一雙寫滿厭惡的眼睛。
他像踏入瘟疫之源般,極其不情願地挪進水牢,腳下那雙沾滿泥濘的硬牛皮戰靴踩在相對幹硬些的汙水邊沿,發出“噗噗”的悶響。
他看也不看水中的人,徑直走向鐵柵欄,用一把巨大的鐵鉗粗暴地擰開鏽蝕的門鎖,發出刺耳的“嘎吱”聲。
接著,他快步上前,毫無憐憫地抓住鎖住水中人四肢的粗大鐵鏈,那鐵鏈早已深深嵌入皮肉,與腐爛的組織幾乎融為一體。他用力一扯!
“呃啊……”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野獸瀕死的痛哼,從楊暄幹裂的喉嚨深處擠出。
隨著鐵鏈被扯開,嵌入腐肉深處的鐵環被硬生生拽出,帶起一片片翻卷的、顏色汙濁的皮肉,濃稠的黑血混合著黃綠色的膿液瞬間湧出,滴落在汙水中,暈開一小圈更深的汙跡。
失去了鎖鏈那殘忍的、同時也是唯一的支撐,楊暄早已被劇痛和冰冷汙水浸泡得麻木腫脹、失去大部分知覺的身體,如同一個被掏空了填充物的破布口袋,猛地向下一沉,沉重地、毫無緩衝地砸進了那深可及膝、冰冷刺骨的汙濁冰水之中!
噗通!嘩啦——!
惡臭的黑水被這沉重的墜落激起了巨大的、渾濁的浪花!粘稠的泥漿、腐爛的碎屑四散飛濺!散發著惡臭的汙物和冰冷的泥水瞬間將他整個人徹底淹沒!
“呃——!”一聲沉悶得如同胸腔被巨石砸爛的痛哼,被渾濁的汙水強行堵了回去,隻在水麵冒出一串絕望的氣泡。
水花落下,楊暄的上半身還在渾濁的泥水裏劇烈地起伏、掙紮。
他像一條離水的魚,本能地張大嘴想要呼吸,卻隻灌入了更多腥臭冰冷的汙水,引發了撕心裂肺的嗆咳。
每一次劇烈的咳嗽都像拉動全身的傷口,尤其是左肩處!
那並非簡單的皮肉之苦,而是如同有無數燒紅的鋼針在骨髓裏瘋狂攪動、鑽鑿!
那劇毒的燒灼感排山倒海般衝上頭頂,幾乎要撕裂他的意識!
他仿佛真的被抽掉了所有的骨頭,隻剩下肌肉在絕望地抽搐。
左手連同整條左臂如同不屬於自己,完全無法用力。
僅存的、還能勉強活動的右手,沾滿了粘稠的黑泥和凝結的血汙,在汙水中痙攣地、徒勞地抓握著,試圖攀住那滑膩冰冷的石壁,支撐起自己沉重的身體。
然而每一次努力,都隻是攪起更多的汙濁,讓身體更深地陷入這絕望的泥沼。
左肩那巨大的傷口因為這劇烈的掙紮徹底崩裂開,一股股粘稠的黃綠色膿液混著黑紅色的粘稠血漿,如同惡毒的噴泉,噴射狀地湧出,瞬間將他周圍的水麵染成了更加令人作嘔的、混雜著死亡氣息的暗褐色。
“真他娘的麻煩!磨磨蹭蹭找死啊!”趙六再也無法忍受,狠狠啐了一口濃痰,那口痰帶著風聲落在旁邊相對幹硬的石地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他對著那個矮壯的親衛吼道,聲音裏充滿了暴躁,“三兒!別他娘杵著了!搭把手!趕緊把這灘爛泥拖上去交差!別讓他這身髒東西汙了相爺的地方!動作快!”
兩人如同躲避瘟疫,捏著鼻子,臉上肌肉扭曲著走上前來。
那叫三兒的親衛,極其粗魯地伸出覆蓋著冰冷皮甲的胳膊,像鐵鉗一樣死死架住楊暄那浸滿汙水、冰冷滑膩的右臂腋下,粗糙的甲片邊緣刮蹭著裸露的皮膚,帶來一陣刺痛。
趙六則更加凶狠,他直接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五指如同鋼鉤,粗暴地抓在了楊暄另一邊還在流血腫脹的左肩頭上——那裏正是傷口潰爛最深、膿血湧出的地方!
巨大的力量毫無顧忌地施加在傷口邊緣那被汙水泡得鬆軟如同爛絮的腐肉上!
“呃啊——!!!”一聲非人的、仿佛靈魂被瞬間撕裂的慘嚎,如同受傷野獸最後的悲鳴,猛地炸響在狹窄的水牢裏!那聲音淒厲到足以穿透耳膜!
楊暄整個人如同被投入滾油中的蝦米,身體猛地向上弓起,每一塊肌肉都在劇痛下瘋狂痙攣,然後又如同斷了線的木偶,頹然地向汙水中軟倒下去。
冷汗混著汙水,瞬間浸透了他襤褸的衣衫。
“閉嘴!賤骨頭!再嚎一聲老子現在就剁了你!”趙六臉上的橫肉劇烈地抖動著,三角眼中凶光畢露,非但沒有鬆手,反而更加用力地抓捏下去,仿佛要將那潰爛的肩頭徹底捏碎!他試圖用自己的蠻力強行將這個癱軟的“爛泥”從汙水中拖拽出來。
隻因當年他在楊國忠府上擔任護衛的時候,楊暄曾經多次毆打過他,甚至羞辱過他,還將他喜歡的一個侍女強行給辦了。
借著這如同酷刑般的巨痛帶來的身體劇烈痙攣和扭曲,楊暄的身體在趙六那幾乎要扯斷他胳膊的拖拽下,如同沒有重量的稻草般猛然向前踉蹌,雙腿在粘稠的汙水中攪出渾濁的渦流。冰冷的汙水刺激著傷口,每一次移動都帶來新的撕裂感。
就是現在!
就在這近乎摔倒的瞬間!就在他被拖拽的路線即將經過那塊凸出水麵的、相對幹燥的黑色石台的千鈞一發之際!
楊暄那雙一直半閉半睜、布滿血絲、在汙濁泥水中顯得空洞渙散的瞳孔深處,一道凝練至極點、如同西昆侖萬載玄冰般森冷的寒光,如同毒蛇在黑暗中鎖定獵物前最後一線致命的冷電,驟然閃現!
借著身體這猛烈踉蹌和傾斜帶來的、自然的、遮擋視線的微小動作,那隻還能活動的右手五指,在肮髒渾濁的水麵下,如同潛伏已久的鷹爪般猛然箕張!
瞬間繃緊!手臂上每一塊肌肉都在汙水的掩護下爆發出僅存所有的、被巨大痛苦磨礪得更為凝聚、更為純粹的速度與力量!
唰——!
一聲極其輕微、近乎錯覺的、水流被快速劃開的滑動聲!
五根沾滿汙垢、指節粗大的手指,如同五根鋼鑄的鉤鎖,快如閃電般在石台粗糙冰冷的表麵一探!
一抓!指節死死扣攏!指尖精準地觸碰到一個冰冷、堅硬、溫潤如玉的物體!
隨即,手腕以一個常人絕難做到的詭異角度,向內猛地一折!
整條右臂連同那緊握的物體,如同一條柔若無骨、潛行於泥沼的毒蛇,瞬間藏入他前傾身體的陰影之下!
冰冷!如同握住了九幽深處的玄冰!
溫潤!又似觸到了昆侖暖玉的髓心!
兩種截然不同卻又詭異融合的觸感,瞬間順著指尖的神經,如同兩道電流,狠狠刺入楊暄的大腦深處!
那是“影牙”刀柄的奇特質感!這觸感如同烙印,帶著毀滅與複仇的宣告!
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快得超越了視覺所能捕捉的極限。
渾濁的汙水、飛濺的汙泥、他身體踉蹌撲倒的姿態,構成了完美的掩護。
兩個滿臉嫌惡、目光也刻意避開這汙穢景象的親衛,隻看到楊暄在劇痛下的掙紮,根本沒有察覺到石台邊緣那把致命之刃已然消失無蹤!
下一個心跳尚未鼓動!
就在身體被趙六那股巨大的拖拽之力拉離石台邊緣的刹那!
楊暄那張因劇痛和虛弱而完全扭曲、被泥汙覆蓋的臉上,肌肉猛地一顫!牙關緊咬,腮幫繃出淩厲的線條!
噗——!
一聲極其沉悶、細微到幾乎被衣物摩擦聲和親衛粗魯咒罵完全掩蓋的、某種銳利物深深刺入爛肉組織的獨特聲音響起。
那柄不足七寸、通體漆黑、毫無反光如同吞噬一切光線的“影牙”短刃,已被他借著右手藏刀的後續動作、強忍著左肩處被趙六抓捏帶來的新一輪撕裂劇痛牽引,手腕再次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向內一翻!
以一種近乎自殘的精準和狠戾姿態,深深地、死死地塞進了左肩前方那處早已潰爛翻卷、被汙水浸泡得如同爛絮狀果凍般的繃帶夾層最深處!
鋒銳冰冷的刀尖輕易地切開了早已失去彈性的腐肉和壞死的組織纖維!
冰冷的金屬緊貼著他裸露在外的肩胛骨,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刀尖嵌入朽骨表麵時那一點細微、令人牙酸的摩擦!
毒藥那特有的、一絲極淡卻冰冷滑膩如同活物般的氣息,混和著腐肉膿血那令人作嘔的腥臭味道,被傷口深處傳遞而來的神經信號,無比清晰地刻印在楊暄的感知裏!
一種詭異、致命、如同與毒蛇共舞的觸感!
這深入骨髓的劇痛,如同一個劈開混沌的驚雷!
讓他眼前瞬間徹底一黑!
死亡的冰冷氣息似乎已將他徹底浸透!
他死死咬住自己幹裂得起了硬殼的下唇,牙齒深深嵌入唇肉,一股滾燙的、帶著鐵鏽味的腥鹹血液瞬間湧滿口腔!
硬生生將這幾乎要撕裂靈魂的呐喊死死堵在了喉嚨的最深處!
沒有發出一絲足以引起警覺的異響!
隻有身體無法抑製地、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如同被高壓的電流瞬間穿透了四肢百骸。
“操!老實點!裝什麽死狗!”趙六似乎感覺到了楊暄身體的顫抖,更加不耐煩地咒罵著,手臂猛地用力向上提拽了一下,幾乎是拖死狗般將他從汙水中徹底拖到了相對幹硬的石台邊緣。
冰冷的石麵與汙水帶來的溫差,讓楊暄的身體再次不受控製地劇烈哆嗦起來,牙齒咯咯作響。
他緊閉著雙眼,上半身的重量幾乎全壓在那兩個嫌惡的親衛身上,像一袋無骨的、濕透的、散發著惡臭的泥沙,毫無生氣地被他們粗暴地夾著、拖拽著,離開了這地獄般的水牢,沿著那條通向“生天”——亦是通向最終毀滅的、幽深、曲折、彌漫著濃重腐朽氣息的漫長石階甬道,向上拖動。
皮靴踩踏在濕滑石階上發出的沉重、黏膩的聲響,“啪嗒、啪嗒”,在狹窄的通道裏反複回蕩、疊加,形成一種單調而壓抑的節奏。
通道石壁上,間隔數丈掛著油脂火把,火光在潮濕的空氣中不安地跳動,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了通道兩邊守衛們一張張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冷漠麵孔。
有的眼中透出麻木的漠然,仿佛眼前拖過的隻是一件無關緊要的物品;有的嘴角微微撇起,流露出毫不掩飾的鄙夷嗤笑;
有的幹脆抱著武器,背靠著冰冷濕滑的石壁閉目養神,對一切都充耳不聞。
汙穢滑膩的身體摩擦著冰冷粗糙的石階,每一次被拖上台階的顛簸,都讓左肩傷口被劇烈地撕裂、攪動一次。
深埋在腐肉夾層中的“影牙”,如同一隻盤踞在他肩胛骨上的劇毒黑蛇,每一次摩擦刮蹭都帶來致命的冰冷和撕裂般的劇痛!那毒藥的氣息仿佛沿著神經蔓延,每一次心跳都帶來一陣麻痹般的眩暈。
楊暄將自己的全部神識都如同鋼鐵般緊緊鎖死在左肩那片區域。
鎖死那柄深入骨髓的毒刃。
鎖死那份融合了無盡屈辱、滔天仇恨、冰冷殺意以及即將解脫的毀滅快感的極致痛楚!
這錐心刺骨的劇痛,成了他複仇意誌最灼熱、最清晰的刻度!指引著方向,燃燒著靈魂!
向上的台階,一級,又一級……
仿佛永無盡頭,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之上。
又仿佛咫尺之遙,那扇門後,就是一切的終點。
台階終於走完。
他被拖入一道沉重的、用堅硬楠木包裹著厚厚鐵皮的內門。
一股極其複雜刺鼻的氣味如同實質的牆壁般猛地撞來!
濃烈到足以令人眩暈的藥草苦味——是上好的止血續斷藥材被煎熬濃縮後的氣息——混雜著提神醒腦、價值千金的龍涎香與沉水香的馥鬱氣息,洶湧地撲麵而來,試圖驅散一切汙穢,卻與楊暄身上散發出的濃烈腐臭形成一種更加令人窒息的怪異混合。
一條長長的甬道在眼前延伸,通向深不可測的黑暗。腳下鋪著厚厚柔軟的波斯地毯,踩上去幾乎無聲,吸走了所有雜音。
光線變得更加幽暗迷離,隻有甬道兩邊青銅鑄造的仙鶴宮燈在靜靜地燃燒,鳥喙中吐出昏黃搖曳的光焰,流瀉在猩紅的地毯上,如同垂死老人眼眸中最後一點渾濁的光。空氣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鉛塊,壓抑著每一次呼吸。
甬道的盡頭,一扇厚重的、鑲嵌著猙獰黃銅門釘、散發著清冷暗光的雕花木門如同巨獸的口,緊緊閉合。
門前,八名全身覆蓋著冷鍛魚鱗重甲、連麵部都隱藏在猙獰麵甲之下、如同鋼鐵雕像般的精銳守衛,如同生了根般矗立。
他們腰間挎著長柄陌刀,刀柄粗糲,刀鋒在幽暗光線下流轉著嗜血的寒芒。
眼神銳利如鷹隼,透過麵甲的縫隙掃視著甬道中的一切,殺氣如同實質的冰水,在空氣中緩緩流淌。
這才是楊國忠真正的死士親衛,趙六這樣的角色連靠近的資格都沒有。
趙六在距離大門還有五步遠的地方便如同被無形的牆壁擋住,猛地停下了腳步。
他鬆開抓著楊暄的手,迅速整了整自己的皮甲,對著門口一個穿著深青色勁裝、腰懸狹長佩刀、神態陰鷙如同禿鷲的中年衛士躬身,聲音裏帶著前所未有的恭敬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畏懼:“林尉官,人帶到了。”他指了指身後如同爛泥般被三兒架著的楊暄。
那位姓林的尉官,身形並不魁梧,卻給人一種精鐵鍛打般的冷硬感。
他麵無表情,如同萬年不化的寒冰雕琢而成,冷眼掃過渾身汙濁惡臭、垂著頭如同死狗般的楊暄,又冷冷地瞥了趙六和三兒一眼,那目光如同刮骨鋼刀,讓兩人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林尉官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隻是極其輕微地揮了揮手,動作幅度小得幾乎難以察覺。
兩個全身重甲的守衛立刻無聲地跨前一步,動作整齊劃一,如同精密的殺人機器。
楊暄感覺自己被迅速地從趙六和三兒手中“移交”給了這兩具冰冷的鐵甲戰士。
他們的動作更加利落、精準,也更為有力,沒有絲毫嫌惡的情緒流露,仿佛隻是在搬運一件無生命的物品。兩
隻覆蓋著冰冷鐵手套的大手,如同兩把無情的鐵鉗,牢牢架住了楊暄的雙臂,拖著他,走向那扇巨大的、象征著罪惡與權力源頭的雕花木門。
門無聲無息地向內滑開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
一股更濃鬱、更甜膩、仿佛帶著死亡暗示的藥味混合著頂級的沉水香和龍涎香的馥鬱氣息,如同洶湧的潮水般撲麵而出,幾乎要將人溺斃。
昏黃的光線從門縫裏流瀉出來。
房內的景象瞬間衝入楊暄低垂的眼簾。
光線比甬道更為昏沉。偌大的書房,隻在牆角點著三盞精致的鎏金宮燈,燈罩上繪著姿態妖嬈的仕女圖,光線穿過細膩的薄紗,流瀉在鋪滿整個地麵的、厚如茵褥的猩紅織錦地毯上,形成一片片曖昧不明的光斑。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寂靜,隻有燈芯燃燒時偶爾發出的輕微“劈啪”聲。
楊國忠就半躺在對麵牆邊一張巨大的紫檀木軟榻上。
榻上鋪著厚厚一層雪白的雪狐皮,皮毛在燈光下閃爍著柔和的銀光。
錦被隻蓋到他腰間,身上穿著昂貴的月白色絲綢寢衣,但胸口位置卻反常地高高隆起,纏著層層疊疊、雪白嶄新的繃帶。
那雪白之上,一大團極其刺眼的、已經發褐的暗紅血跡,如同一個醜陋的烙印,深深地嵌在心髒的位置,散發出濃重的死亡氣息。
視線向上移動。楊暄的呼吸幾乎停滯了一瞬。
那張曾經充滿了威棱、算計和無窮無盡權勢欲望的臉龐,如今已是蠟黃浮腫,如同在水中浸泡多日的屍體。
兩頰深深地凹陷下去,顴骨如同嶙峋的山石般高高凸起。
眼窩深陷,如同兩個吞噬一切光線的黑洞,周圍布滿了青黑色的陰影。
曾經銳利如鷹隼、能讓滿朝文武不寒而栗的眼神,此刻渾濁不堪,布滿了驚惶的、蛛網般的紅血絲,深陷在鬆弛的、布滿皺紋的眼袋深處。
那雙眼睛在渾濁的眼眶裏不安地轉動著,每一次轉動都透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暴躁、瘋狂和深入骨髓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恐懼。
短短幾日,他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抽幹了所有生命的精粹,隻剩下一層鬆弛蠟黃的皮囊裹著一副行將就木的枯骨。
即使半躺著,也給人一種紙船行於怒海、隨時會被一個浪頭徹底撕碎的驚悸破碎感。
三名穿著深綠色綢袍、須發皆白的太醫,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躬著腰,大氣不敢出地侍立在榻邊三步之外,垂著頭顱,眼觀鼻,鼻觀心,如同泥塑木雕。
房間裏空氣沉重凝滯到了極點,混合著沉水香也無法徹底壓製的血腥藥味,還有楊國忠身上散發出的那種行將就木的老獸特有的、如同腐敗樹葉堆積般的腐朽衰敗氣息。
濃重的壓力如同實質的鉛塊,沉沉壓在每個人的心口,仿佛要將人的靈魂都擠壓出來。
當楊國忠那渾濁不堪、瘋狂轉動的目光,終於落在被兩個鐵甲衛士如同扔一袋垃圾般、重重丟在厚厚地毯上的楊暄身上時,那眼底瞬間翻湧起極其複雜洶湧的情緒風暴!
刻骨的恨意如同毒蛇在噬咬他的心髒——若非這個逆子!這個他曾經寄予厚望的嫡長子!
竟然喪心病狂地帶人刺殺於他,他何至於落得如此重傷瀕死、眾叛親離、困守孤城的下場?!
這恨意幾乎要化為實質的火焰,將他焚燒殆盡!
一絲扭曲的、連他自己都不敢直視的“痛心”——親手下令將這個兒子囚禁在比地獄更可怕的水牢,日夜折磨……
那個繈褓中曾被他高高舉起、視若珍寶、寄托了煊赫門所有未來的麒麟兒……
如今竟成了這副比野狗還不如的模樣……這念頭如同毒刺,讓他本就痛苦不堪的神經一陣抽搐。
還有一種絕境中看到最後一件可堪利用的工具的狂熱算計——煊赫門在長安和蜀地,總還有些隱藏的、死忠的舊部吧?
這逆子若真能在死亡的威脅下“幡然悔悟”、“痛改前非”……未必不能榨取出最後一點利用價值……骨肉至親終究……或許還能在那些牆頭草麵前演一出“父慈子孝”的戲碼,穩定人心?
種種矛盾而劇烈的念頭在他腦中激烈地碰撞、撕扯,混合著瀕死的恐懼、對外援遲遲不到的憂慮,讓他幹裂起皮的嘴唇不受控製地微微哆嗦起來,嘶啞微弱得如同被砂紙打磨朽木的聲音,極其費力地從他喉嚨深處擠出,每一個字都像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
“逆……逆子……”僅僅吐出這兩個字,便引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烈嗆咳,身體如同離水的魚般在鋪著雪狐皮的軟榻上痛苦地痙攣掙紮起來,蠟黃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嘴角再次溢出一絲暗紅色的、帶著泡沫的血沫。
旁邊一位年紀最長的太醫下意識地想上前查看,卻被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狠狠地、如同惡鬼般瞪了一眼!
那眼神中的瘋狂和警告,讓老太醫渾身一顫,慌忙退了回去,頭垂得更低了。
兩個架著楊暄的重甲衛士,仿佛執行著一套刻板而無情的程序,沒有等待任何人的示意。
就在楊國忠咳嗽稍歇、喘息未定的瞬間,他們猛地同時發力,將楊暄的身體狠狠往前一推!
失去了身後鐵甲士兵那冰冷的支撐,楊暄的身體如同斷線的傀儡,“噗通”一聲,雙膝重重地砸在厚厚柔軟的波斯地毯上!
巨大的衝擊力震得他眼前發黑。
整個身體因為極度的虛脫、失血和左肩傷口那持續的、如同被烙鐵灼燒般的劇痛,而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著,如同風中的殘燭。
他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讓軟榻上那個如同枯骨般的衰老麵容,清晰地落入自己低垂眼簾的視野裏。
他的臉,此刻就是一幅絕望的畫卷。汙穢、幹涸的血汙、在剛才掙紮時新沾染的濕泥,混合著冰冷的汗水,糊滿了整個麵龐。
淚水——被他以強悍到非人的意誌生生逼出的、充滿了生理性痛苦的淚水——洶湧地從幹裂起皮的眼角衝開汙垢,在肮髒的臉上衝刷出兩道刺眼的慘白痕跡,如同兩條扭曲的傷疤,直達他同樣沾滿泥點的下頜。
左肩傷口處傳來一陣陣鑽心刺骨的鈍痛和抽搐,深埋在腐肉中的“影牙”如同一個冰冷的錨點,時刻提醒著他的使命。他恰到好處地讓鼻涕也流了出來,與淚水混在一起,在臉上泥垢的阻滯下流淌得更加滯澀、狼狽不堪。
極度痛苦下的“悔恨”和“孺慕”。一個瀕死的兒子在父親麵前所能展現出的最卑微、最徹底的懺悔姿態。
“父……父親啊——!!”一聲嘶啞到完全破音、仿佛聲帶被砂輪磨穿的悲嚎,帶著濃重到化不開的哭腔,如同杜鵑泣血,驟然在昏沉死寂得如同墳墓的書房內炸開!
充滿了“無盡”的悔恨與“孺慕”之情!這聲音淒厲得讓三個太醫的身體都同時一抖,連門口那兩個如同鐵塔般的重甲衛士,按在刀柄上的手指都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他不再是被衛士拖行,而是用自己的膝蓋!
像一個真正被悔恨擊垮、不顧一切乞求饒恕的罪人!
他艱難地、痛苦無比地蹭著名貴的地毯,拚命向軟榻靠近!
每一步的前蹭,都如同在用膝蓋蹭過滾燙的鐵板!
左肩潰爛的傷口因為身體的移動,劇烈地摩擦著肮髒的繃帶、摩擦著深埋在其中的“影牙”刀柄!
每一次摩擦都讓那柄冰冷致命的匕首更深地嵌入壞死的組織,每一次都帶來新的、如同刀刮骨髓的劇毒痛楚!
這痛楚讓他額頭上的青筋如同暴怒的蚯蚓般鼓脹暴起,在昏暗的油燈下閃著幽暗的光澤,豆大的冷汗混合著臉上的泥汙淚水,涔涔而下!
牙齒死命地咬住了內側的下唇,口腔裏瞬間充滿了濃烈的血腥味,才硬生生將這真實的、足以撕裂靈魂的痛苦慘叫死死堵在了喉嚨深處!
他在痛苦中掙紮前行的姿勢是如此真實!
如此狼狽!如同一個在絕望沙漠中爬行、隻為乞求最後一口水的旅人!
每一次移動,左肩那被髒汙繃帶包裹的巨大傷口就劇烈地起伏一下,更多的黃綠色膿液和新鮮的、暗紅色的血液不斷滲出,已經徹底染透了原本肮髒的衣物布料,在猩紅的地毯上留下點點觸目驚心的汙跡。
他用盡所有力氣哭喊著,聲音因劇痛而斷斷續續,如同破損的風箱:
“兒……兒錯了啊——!兒子……被豬油蒙了心!被天殺的裴徽……那……那野種……蠱惑……蒙騙了啊——!”他涕淚橫流,身體在膝行過程中因劇痛而劇烈抽搐搖晃,仿佛隨時要暈厥過去,聲音淒慘絕望,充滿了自暴自棄的控訴。
“兒子……兒子不該……不該……帶那些逆賊……來……不該……啊——!兒子……兒子知錯了啊!真的……真的……知錯了!”他猛地抬起頭,沾滿淚水泥汙的臉上擠出近乎崩潰的哀求,目光死死地、充滿孺慕地看向楊國忠,“求父親……看在……看在九泉之下……死去娘親的情分上……饒了兒子……這一回吧!兒子……願做牛做馬……侍奉父親……贖清罪孽啊——!”
娘親!他搬出了楊國忠的亡妻,楊暄的生母李氏!那是楊國忠心頭唯一還殘留著、被世俗禮法和一點人性所遮掩的、早已結痂卻依舊隱隱作痛的柔軟瘡疤!
這聲嘶力竭的呼喊,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精準地刺向了那處最深的隱秘。
聲音淒厲,字字泣血,足以讓鐵石心腸也為之動容。
楊國忠蠟黃幹癟的臉上肌肉狠狠抽動起來!渾濁眼神裏翻湧的情緒風暴更加激烈地爆發、碰撞!
恨意?這逆子居然還有臉提他死去的娘?!這簡直是對亡靈的褻瀆!
兒子在死亡威脅和走投無路下的本能的求生哀嚎?看他這副比死狗還不如的模樣,倒也像是真的走投無路,被逼到了絕境……
那一絲殘存的、被這淒慘哀求勾起的、早已被權欲和恐懼冰封的父子之情?看著眼前這不成人形、氣息奄奄的兒子,似乎比他這個重傷之人更像即將踏入鬼門關……一絲極其微弱、連他自己都鄙夷的酸楚,竟悄然泛起……
還有那權謀者精密的算計——一個在死亡絕境下“幡然悔悟”的兒子,或許能讓煊赫門勢力為自己所用。
……為這搖搖欲墜的危局,再添一枚微不足道的籌碼?
“咳咳……咳……嘔……”他猛地劇烈咳嗽了幾聲,身體劇烈起伏。
旁邊侍立的絕色侍女慌忙上前,用嘴直接對著楊國忠的嘴,將那口濃痰直接吸到了嘴裏麵,然後無聲的恭敬退了出去。
現場眾人神色如常。
顯然,所有人都已經習慣這一幕。
楊國忠的目光如同兩把生鏽的鉤子,死死地、帶著審視和極度的不信任,盯在楊暄那張涕淚橫流、絕望哀求的臉上,仿佛想從那肮髒的麵具下,看出哪怕一絲一毫的虛偽與破綻。
“咳咳……你……你……”他的聲音如同枯枝在寒風中摩擦,充滿了疲憊、懷疑與最後一絲掙紮的審視,“你……當真……知錯了?願……願助為父……守城?對抗長安……逆賊?”
他雖然病的不輕,身體虛弱,但目光銳利依舊,試圖穿透楊暄的皮囊,直視他的靈魂。
機會!
如同被劇痛激活的瀕死野獸,楊暄體內那沉寂已久的、隻為毀滅而生的力量,在這句話問出的瞬間,被徹底點燃!
就在楊暄以膝蓋蹭到距離那張鋪著雪狐皮的軟榻不足五步!
就在楊國忠這句話語出口、心神因劇烈的咳嗽、身體的痛苦和對眼前“悔悟”之子的複雜審視而出現一絲不可避免的鬆弛與疲憊的刹那!
就在那三個太醫下意識地遵從某種長久形成的、對相爺“家事”的敬畏與避諱、試圖往後稍稍挪動腳步避讓、以免被眼前這複雜而充滿危險的“父子情感交流”波及的瞬間!
就在門口那兩個守衛出於對相爺“揮手”命令的服從和眼前這“廢人”實在不堪一擊的認知,手依舊按在刀柄上,但身體卻習慣性地、極其輕微地向後稍退了小半步以示恭敬的瞬間!
噗通!
楊暄似乎被父親這句帶著“赦免”意味的問話激動得失了所有力氣,整個人如同被抽掉了最後一根骨頭,猛地撲倒在地毯上,上半身幾乎全部伏地,雙手向前伸出,十指深深摳入厚軟的波斯地毯絨毛之中,似乎在用盡生命最後的力量懇求父親的憐憫。
“願意!兒子願意啊——!”他猛地抬起頭,淚水、鼻涕、汗水、血水泥汙在他臉上交織成一片令人心悸的慘淡景象!
眼神卻“懇切”得如同拜神時最狂熱的虔誠信徒!
燃燒著最後一線絕望的求生光芒!
“兒子願為父親赴湯蹈火!肝腦塗地!兒子知道……知道!煊赫門在……在長安外城三曲、西蜀嘉州一帶……還有些……還有些忠誠的死士可用!兒子願將他們全部獻出,為父親打探長安情報!為父親……為父親分憂!”
他激動地向前爬行,身體因“激動”而劇烈顫抖,似乎想要靠近父親,聲音因“激動”而變得尖利刺耳,“隻求……隻求父親!開恩……開恩……給兒子一個機會啊!一個……能侍奉在父親身側……日夜……伺候湯藥……盡心……盡心贖罪的……機會!求……求父親——!”
他手腳並用地再次向前爬行,身體的顫抖在旁人看來完全是激動和虛弱所致。
隻有他自己知道,那顫抖裏融入了多少忍耐劇痛和積蓄暴起力量的成分!
每一次膝蓋的挪動,每一次身體的起伏,都讓左肩的“影牙”更深地刮擦著骨骼!他再次成功蹭近了半步!
距離那張象征著死亡與終結的軟榻,僅剩三步之遙!
這個距離,對於一個心存死誌、蓄勢待發的刺客而言,已是咫尺天涯!足夠一擊必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