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6章 血腥的政變和成都殺戮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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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寅時末刻,黎明尚在遠方天際沉浮掙紮,成都城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連梆聲都斷絕了。
    偽相府前,那兩扇曾煊赫一時、象征蜀中無上權勢的厚重朱漆大門,此刻門戶洞開。
    新鮮的、濃稠的、近乎黑色的血液,如同垂死巨獸噴湧的最後髒器黏液,潑濺、流淌、凝固在冰冷的門板和門前台階上。
    濃烈的血腥氣混合著濕重晨霧特有的、帶著腐朽草木氣息的寒涼,以及更深邃處飄來的、昨夜大火焚燒後尚未散盡的焦糊味、鐵器激烈碰撞後的鏽腥氣,凝成一股令人窒息作嘔的粘稠死氣,沉沉地壓向整座城市。
    視線所及,死寂是唯一的主調。
    街道空曠得嚇人,宛如荒廢百年的鬼城。
    碎裂的瓦當、折斷的椽子、飛濺的石屑、撕爛的布帛,狼藉鋪滿了青石路麵,在濃得化不開的晨霧中若隱若現。
    偶爾有急促的馬蹄聲撕破這片死寂,伴隨著堅硬蹄鐵踐踏碎物的“咯吱——哢嚓”聲,尖銳地刺入耳膜。
    那是奔襲而過的“黑潮”——由“甲娘”麾下精銳“繡衣使”與不良人暗探、潛入城中的特戰大隊殺手混雜組成。
    他們身著統一的玄黑色勁裝,外罩半身皮甲,臉孔大多被麵巾覆住,隻露出一雙雙在黑暗中閃爍著獵食者般冰冷寒芒的眼睛。
    他們像一股股沉默的鐵流,以偽相府為中心,冷酷而精準地切割著城市的核心區域,馬背上斜插的長柄陌刀、腰懸的手弩,在微弱的天光下反射著死亡的幽光。
    每一次拐彎、每一次停頓,都帶來刀劍出鞘的低沉摩擦和金鐵碰撞的清脆回響,宣告著權力更迭的殘酷正在進行時。
    混亂,經曆了短暫的、雷霆萬鈞的鐵血鎮壓後,被迫收縮、隱匿,如同冬眠的毒蛇,蜷縮進了城市縱橫交錯的下水道、廢棄的倉房、乃至驚慌失措的尋常人家床底。
    那些僥幸在昨夜血腥清洗中存活下來的勳貴豪仆、偽朝殘黨,此刻正驚恐地蜷縮在各自的巢穴中,連呼吸都小心翼翼,唯恐窗外傳來敲門或破門聲。
    偽相府那曾燈火通明、賓客如雲的龐大府邸群,如今像被一頭上古凶獸用利爪生生撕開的巨大腔體,所有門戶洞開,幽深如噬人黑洞的庭院裏,卻反常地點滿了燈籠火把,將一切都暴露在刺目的光亮下。
    無數同樣身著黑衣的身影在內中憧憧晃動,如同忙碌的食腐禿鷲,進行著最後的清理、篩選和審判。
    庭院正中,中軸線起始的石板路上,站著一個身影,如同風暴眼中一塊棱角分明的礁石。
    他麵容剛硬,膚色黝黑,像是被無數次風霜雨雪細細打磨過的石刻,雙頰顴骨高聳,兩道法令紋深刻得如同刀劈斧削。
    更引人注目的是他那異於常人的體型,雖然身高不算頂天立地,卻有一種山嶽般的精悍與凝練,筋骨虯結,仿佛每一塊肌肉都蘊含著爆炸性的力量。
    腰懸一柄沉重的镔鐵橫刀,刀柄已被摩挲得光滑,隱隱泛著暗沉的血色。
    他是甲娘麾下得力骨幹——王錚,當年在李林甫麾下專門負責幹髒事,手段極為狠辣。
    一個臉上尚帶著一絲凝重的年輕不良人快步跑來,在他麵前垂首低聲道:“王頭,東苑庫房又清出幾個躲在夾壁裏的婢女……”
    王錚眼皮都沒抬一下,目光銳利地掃視著正在清點屍體的角落,那裏麵有幾具穿著管事服飾的人。
    他聲線壓得極低,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蓋過周遭翻動雜物、拖動屍體的窸窣聲,如同冰冷的鐵塊相撞:“甄別。楊國忠本家親眷,貼身服侍五年以上的,一個不留。”
    “其他簽了賣身契的尋常婢女仆役,集中看押,記錄名冊。妄動者,殺無赦。”每一個“殺無赦”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寒氣刺骨。
    幾個不良人吃力地拖拽著一具用粗布裹著的屍體路過。
    看身形和部分裸露的衣料,應是府中仆婦。
    然而那露出的半截手臂和小腿皮膚,卻白皙光滑,指關節也毫無做粗活的痕跡。
    王錚那雙鷹隼般的眼睛掠過屍體,一絲譏誚的寒芒閃現。
    他腳尖極其隨意地一撥,踢開了屍體旁跌落的一個小物件。
    “叮當”一聲脆響,那是一個極其精巧的物件,在血跡斑斑的地上滾了兩圈停下。
    眾人望去,竟是一枚通體潔白無瑕的玉梳,梳柄上鑲嵌著數顆圓潤飽滿、光澤內斂的珍珠,絕非尋常仆婦所能擁有。
    “嗬,藏得倒深。”王錚冷冷道,字眼裏帶著碾碎螻蟻般的漠然,“連皮一起扒了,仔細搜查!這‘仆婦’連同她身上搜出的所有零碎,一並拖走!和其他‘貴人’埋一起。”
    幾乎就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一道更輕捷、更飄忽如同鬼魅的身影,幾乎是貼著地麵的陰影滑行而至,單膝跪在王錚身側不到一步之地。
    來人同樣是繡衣密探打扮,渾身濕透,沾滿泥土草屑,氣息帶著夜奔之後的微促,聲音同樣壓得極低,卻因內容而字字驚心:“大人!‘驚雷’急報!城西‘百盛米行’!暗道!”
    王錚側身的動作微不可察地一頓,目光如電般鎖住來人的眼睛。
    “抓到了兩條想溜的魚!是楊國忠那個…那個兩個月前就以‘傷寒’為由,秘密送出城外靜養的寵妾,‘玉珠夫人’!還有一個穿著破舊仆役衣裳的老家夥!”密探語速極快,“那老家夥身手了得,我們折了兩個兄弟才按住!從他貼身衣物裏搜出了這個!”
    他飛快地遞過一個巴掌大小、被泥汙掩蓋了大部分光澤的小東西。
    王錚伸手接過,入手冰涼厚重。
    他毫不在意地在黑袍下擺用力抹了兩下,泥汙褪去,露出了下方銅胎的本色,以及上麵精致的掐絲琺琅工藝,描繪著一枝虯勁的寒梅。
    更重要的是,他拇指撚動壺蓋底部,借助旁邊火把的光亮,看到了內壁用極微小的古篆陰刻而成的一個字——“忠”!刀鋒刻痕,清晰無比。
    周圍瞬間陷入一片死寂,隻餘火把燃燒的劈啪聲和遠處清理的拖拽聲。
    王錚的眼底,瞬間掠過一絲比此刻黎明前夜風更凜冽、更幽深的寒芒。
    “楊國忠賞心腹死士的貼身信物…”他那石刻般的臉皮微微抽動了一下,目光掃過那密探,“那老家夥…韓承嗣?好,好得很!鎖琵琶骨,扔水牢!派張麻子去伺候他。”
    提到“張麻子”時,旁邊有人下意識打了個寒顫。
    “那家夥在吐蕃邊地熬過鷹,知道怎麽在皮肉無損的情況下,讓一個人把心肺都掏出來抖給你看。舌頭,務必給我撬開!他知道的,絕不是這兩條小魚那麽簡單。至於那女人…”
    他語速毫無起伏,停頓間甚至帶著一絲處理垃圾的平淡,“處理幹淨點,扔去西郊亂葬崗最深處。嗯,告訴城狐社鼠們,天亮之後,那裏…加餐了。”
    最後的輕描淡寫,讓聽者骨髓都滲出寒氣。
    與此同時,偽相府內院,昔日楊國忠的核心書房。
    與庭院裏的忙碌喧囂不同,這裏的空氣仿佛凝滯。
    濃鬱得令人頭暈的焦油燈煙味、墨汁味,被一股更為霸道的氣味徹底壓倒——那是新鮮血液大麵積浸染木質、皮革、紙張後特有的甜腥與濃烈的鐵鏽混合的恐怖氣息。
    一方寬大、沉重的紫檀木書案上,狼藉不堪。
    燈油潑灑暈染開大片的深褐色油漬,上好的宣紙、奏折、賬簿淩亂不堪地浸泡其中,與粘稠發黑、幾乎凝固的人血混融在一起,在幾盞同樣潑濺了油汙和血點的青銅牛角燭台搖曳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種地獄圖卷般的汙濁與猙獰。
    書案中央,一方被強力打翻後又粗暴掰正的黃金獸首印鈕斜躺著。
    獸首猙獰,張牙舞爪,象征著昔日權力的爪牙。
    純金的光澤被厚厚的、半凝固的暗紅血汙覆蓋,更顯詭異陰森。
    印鈕底座邊緣,有幾道深深的、淩亂的抓痕,那是垂死者徒勞的掙紮留下的絕望印記,仿佛還在無聲地嘶嚎。
    甲娘就站在這張象征毀滅的書案前。
    她身著一身近乎墨色的玄甲,甲片細密如魚鱗,貼合著她修長流暢的身形曲線,肩吞獸首,腰束玄帶,將她的英挺襯托得淋漓盡致。
    燈光在她線條冷硬如玉石雕琢的側臉上投下明暗分明的陰影,長睫垂下,遮住了那雙深潭般難以窺測的眸子。
    她沒有看腳下的血汙,目光牢牢鎖定在那方浸滿楊國忠鮮血的偽相印上,沉默如山嶽。
    在她旁邊,一個身穿靛藍色布袍、背著精巧木箱的幹瘦老人正佝僂著腰,屏住呼吸操作。
    他是繡衣使專門負責器物痕檢的老匠人崔三指。
    他用特製的細頭鑷子夾著一小片特製的、略帶粘性的薄皮紙,小心翼翼地覆蓋在印鈕底座靠近指爪抓痕邊緣的一處微凹上,輕輕按壓。
    又用一根比發絲還細的銀針,小心剔弄著嵌入印鈕雕花縫隙裏的一點點極其細微的灰綠色粉末狀物質。
    片刻,崔三指如釋重負般直起腰,額頭沁出細密汗珠,聲音裏帶著難以遏製的激動和職業的興奮,壓低到隻有近前的甲娘能聽見:“大人!成了!成了!”
    他小心翼翼地從箱中取出幾張宣紙,上麵用近乎透明的淡墨,清晰地拓印出了那幾道血指痕的每一個深淺、每一個分岔、每一個因用力方向和骨節摩擦留下的細微紋理。
    “指甲斷裂前嵌入木屑的角度、右手中指第三指節壓痕最重…尤其是這個!”他指向其中一張紙上專門拓印的凹痕旁微小的點狀壓印,以及旁邊紙包裏的少量粉末,“這是痕粉!偽相府小書房密匣夾層裏特有的防潮藥粉!還有這些嵌入的織物纖維,應是楊賊掙紮撕扯時,袖口內裏錦緞所致!”
    “最關鍵是這些抓痕的方向和力度——從正麵右斜下方向左上方拚命抓撓!血印之下的指甲碎屑方向和施力模型也完全印證:他是被正麵壓製、脖頸被用力扼住或重器撞擊)倒地後,於瀕死彌留之際,用僅存的左手扒住書案邊緣想爬起,絕望掙紮所留!分毫都做不得假!”
    甲娘的目光終於從猙獰的血印上移開,仿佛穿透了眼前汙濁的空氣,看到了那個曾經權傾朝野、如今像蛆蟲一樣在血泊中徒勞扭動的身影最後的絕望瞬間。
    她唇線緊抿成一道銳利的直線:“印在,故事便在。楊暄,聽聞老父竟引狼入室,勾結吐蕃出賣宗廟,痛心疾首,怒發衝冠,不得已才‘舍身除逆,大義滅親’的‘心路轉折’,每一份‘細節’都必須‘鮮活’,必須‘刻骨銘心’。”
    她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冰冷鐵血,“我要在明日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射在成都街麵上時,這些‘忠孝節義’的故事,必須從這個城的每一個茶肆、每一個勾欄、每一個走街串巷的說書人口中,惟妙惟肖、感人肺腑地流淌出來!悲憤、崇敬、唾罵,一絲一毫的情緒都要到位!讓這麵‘大義’的旗幟,染著逆賊的血,插遍蜀中!”
    “屬下明白!這拓印和物證稍加‘潤色’,立刻送往各處‘暗點’!”崔三指眼中精光四射,如同打造出一把絕世神兵的工匠。
    甲娘微微頷首,不再看那方承載了無盡陰謀、權力和最終毀滅的獸首印,目光投向窗外。
    黎明前夕的夜色,如同化不開的濃墨,沉沉地壓在鱗次櫛比的屋脊之上。
    一絲極其微弱、卻真實存在的疲憊,如同蛛網般悄然攀上她冰封般的眼底深處。
    “城防如何?”她的聲音再次響起,已是公事公辦的冷硬。
    旁邊一名身著不良人高級尉官服色、名叫石方的壯漢立刻踏前一步,抱拳沉聲道:“回主事,趙家控製的東門守備營隊副已被我們策反的隊正周彪親手斬殺,營隊殘部已被控製,東門鑰已在我們‘協助’下被周彪接管!”
    “張家三百家兵精銳已盡出,聯合不良人小隊,正全力彈壓潰兵,已擊殺三股趁火打劫者,斬首百餘級,但……”
    他語氣微不可察地頓了頓,“各門守軍本就魚龍混雜,有原劍南節度府的舊部,有楊國忠入蜀後收編的降卒,有前線敗退下來的蜀地各州殘部,還有強征的民壯。此刻人心惶惶,皆如驚弓之鳥!光憑幾家大族彈壓私兵和我們零散人手,力量不足以完全控製全城局勢,尤其他們需要一個足夠分量、足夠名正言順的人出麵統帥,否則…恐再生巨變!”
    ……
    成都城內,如同一座巨大的、血肉模糊的蜂巢。
    每一座高牆圍起的坊門都被死死封住。
    各家大族的私兵,身披堅甲,手持利刃,沉默地佇立在坊門兩側或牆頭,火把的光芒照亮他們警惕而略帶麻木的臉。
    坊牆有效地阻隔了大部分的聲音,但並非完全隔絕。
    一些坊內深處,傳來被極力壓抑的、短促尖銳的哭嚎,如同瀕死野獸的悲鳴,但往往很快就被外麵更密集的鐵靴踏地聲和刀劍低鳴粗暴地打斷、淹沒。
    寬闊的主幹道上反而成了真正的危險之地。
    失去指揮、或刻意躲避絞殺的小股潰兵如同受驚的蜈蚣,在街巷邊緣陰影中慌亂地遊竄。
    他們衣甲殘破,神情驚恐或麻木,手中兵器大多成了拖累或拐杖。
    當他們偶爾撞見打著張家、李家旗號的私兵隊伍,或者更可怕的、如同幽靈般無聲掃蕩而來的繡衣使、不良人和特戰隊殺手小隊時,便會爆發出一陣絕望的嚎叫,如同被堵了洞的老鼠般,慌不擇路地向著更加狹窄幽暗、如同迷宮般的小巷深處亡命奔逃,隻留下急促慌亂的腳步聲和幾聲零星的兵刃交擊及瀕死哀鳴,很快又沉寂下去。
    在這片由混亂、恐懼、鎮壓構成的血腥旋渦中心,矗立著一座龐大而威嚴的黑色建築群——偽朝兵部衙署。
    它如同暴風雨眼一般,呈現出一種令人窒息的詭異死寂。
    與城內其他地方的火光和人影晃動截然不同,這裏仿佛被沉入幽深的水底。
    高聳的黑色衙署大門如同巨獸閉合的嘴,緊緊關閉,拒絕任何窺探。
    門前站立的守衛士兵數量遠超平日,幾乎三步一崗、五步一哨。
    他們身穿厚重的明光甲,手中長矛斜指地麵,矛尖閃爍著幽幽冷光。
    每一張年輕或滄桑的臉上都刻滿了極度的緊張和恐懼,指關節因過度用力握住矛杆而泛白凸起。
    目光如同受驚的毒蛇,警惕而凶狠地掃視著衙署前空曠廣場、以及對麵街巷的每一個角落、每一片陰影,那神情,與其說是忠於職守的護衛,不如說是隨時準備暴起撕咬、同歸於盡的困獸。
    衙署高大圍牆的牆根下,幾灘顏色深得發黑、邊緣尚未完全幹涸的濕潤印記新鮮得刺眼,散發著新鮮血液特有的濃烈鐵鏽腥氣,無聲地向這片死寂的空氣宣告著不久之前,那些妄圖接近報信或窺探的“眼線”和“傳令者”的悲慘下場。
    空氣冰冷得如同凍結,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和死亡的味道。
    衙署大堂深處,燈火通明,燃燒的鯨蠟燈盞發出嘶嘶輕響,光線明亮刺眼,卻驅不散那無處不在的森冷寒意。
    堂內空間軒闊,巨大的金絲楠木柱子支撐著高挑的穹頂。
    牆壁上懸掛的幾幅猛虎下山圖,墨色淋漓,虎目圓睜,獠牙外露,在晃動的燭火映照下,仿佛隨時會撲出畫麵,擇人而噬。
    圖軸下方的兵器架上,陳列的刀槍劍戟早已撤去,隻剩下空蕩蕩的冰冷架子,反射著幽光,更添肅殺。
    大堂中央最深處,一張寬大的紫檀木公案之後,厚重的虎皮交椅上,端坐著一人。
    正是偽朝大將,官封“鎮西將軍”、名義上統領成都及周邊防務的盧少斌。
    這位正值壯年的大將,生得魁偉異常,肩寬背厚,坐在交椅上亦如磐石般穩沉。
    一身做工精良、擦拭得鋥亮耀眼的明光鎧,金線勾勒的獸吞肩、護心鏡上的凶獸鏨刻,無不彰顯其身份威儀。
    然而此刻,這身象征武力與權勢的鎧甲,卻如同燒紅的烙鐵,將他緊緊禁錮在這方虎皮交椅之上,燙得他靈魂幾乎出竅。
    他年約四十,一張典型的北方武人麵孔,膚色較深,如同被高原罡風烈日常年吹打過的岩石。
    鼻梁高挺堅毅,下顎方正,線條剛硬。
    但此時,他那眼神凝固了,混雜著滔天的暴怒、極致的茫然以及一絲深入骨髓的恐懼!
    堂下左右,侍立著數名同樣甲胄在身的武官,皆是他心腹。
    其中一員偏將,姓胡,臉上帶著一道尚在滲血的細長口子,應是亂鬥中留下的痕跡。
    他聲音幹澀沙啞,仿佛砂礫在喉管中摩擦:“將軍…外麵…外麵都亂了套了…相府…相府怕是…沒了啊!楊相…他們…他們……”
    “閉嘴!”盧少斌猛地抬頭,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金鐵摩擦的輕響。
    他像一頭瀕死的雄獅發出沉悶的嘶吼,胸膛劇烈起伏,壓抑的怒火在胸腔內轟鳴。
    巨大的手掌重重地拍在覆蓋著鎧甲的膝頭,指骨根根暴起,包裹指節的熟牛皮護腕都被深深掐陷進去,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
    他似乎在用盡全身力氣壓製著那即將噴薄而出、足以掀翻整個大堂的毀滅欲望。
    他並非為楊國忠那個剛愎自用、貪婪無度的死鬼悲痛。
    他是為了自己!為了盧家!這場如同晴天霹靂般的血腥政變,以及隨之崩塌帶來的、足以將整個成都盧氏徹底碾碎的家族危局!
    他們成都盧氏雖然與已經被裴徽幾乎已經滅族的範陽盧氏沒法比,但也是蜀地頂尖豪門世家,特別是在蜀地軍中頗有威望,世代有人為大將。
    在蜀地、在成都開化坊那連綿的宅邸、祠堂裏供奉的祖先牌位、庭院中白發蒼蒼的族老們、還有那些尚在繈褓中咿呀學語的稚嫩孩童……族人不少於數千人。
    楊國忠這個瘋子!如果他真的……真的勾結了吐蕃……
    這個念頭如同一條帶著劇毒尖牙的妖蛇,每一次從心湖深處竄出,都狠狠地噬咬住他的心髒,帶來一陣窒息般的劇痛痙攣。
    楊國忠帶著李玢重回蜀地以來,盧氏便被迫攀附楊氏,雖然遠沒有達到盤根錯節,但其實在雙方共同努力下已經枝蔓相連。
    楊府這棵大樹轟然倒塌,濺起的泥垢毒漿足以淹沒整個盧氏!
    他腦中仿佛已經聽到了那震耳欲聾的馬蹄聲——如狼似虎的不良人和繡衣使手持鎖鏈闖入開化坊時踢翻香爐的巨響!
    是族產被抄沒充公時箱籠碰撞的嘈亂!
    是祠堂被推倒時祖宗牌位砸落塵埃粉碎的脆響!
    是白發蒼蒼的二叔公被粗暴拖行時絕望的呼喊!
    是嬌弱的妻女和懵懂的幼兒被塞進囚車時驚恐的哭嚎!
    是成都街巷兩旁無數平民百姓扔來的爛菜葉、臭雞蛋和足以蝕骨灼魂的、永遠洗刷不掉的唾罵!
    那聲音匯成滔天巨浪,在他耳邊反複轟鳴!
    另一個年輕的校尉,姓錢,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了幾下,終究還是硬著頭皮,帶著哭腔道:“將軍!城裏的兵…更亂了啊!沒有號令,沒有主心骨…現在不良人、繡衣使和那幾家四處清剿,張家趙家的私兵到處亂竄殺人…我們的人找不到統領,再這麽下去,不用外麵打,我們自己就…嘩…嘩變了……”
    最後的兩個字幾乎是用氣聲擠出來的。
    錢校尉的話被盧少斌那倏然投射過來的眼神瞬間凍結。
    那不是看心腹的眼神,那是即將徹底瘋狂、擇人而噬的猛獸盯上獵物的森寒目光!
    充滿了足以燒毀一切的暴戾和一種令人徹底絕望的癲狂!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氣氛緊繃到極限,幾乎要炸開時——
    “砰!!!”
    大堂一側巨大的雕花木門被一股巨力猛然從外撞開了一道縫隙!
    沉重的門扇撞在門後頂著的粗大木楔子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響!
    門扇劇烈搖晃,塵土簌簌落下。
    一道身影帶著濃烈的血腥氣、濕冷的夜露氣以及無法遏製的恐懼氣息,踉蹌著撲入大堂。
    是盧少斌的親兵隊長張勇!他身上黑色皮甲有多處刮擦凹陷的新痕,手臂護甲更是沾染著大片黏膩的暗紅,顯然剛剛經曆過搏鬥。
    他顧不得許多,單膝狠狠砸在冰涼堅硬的金磚地麵上,膝蓋撞擊的巨響如同擂鼓:“將軍!門外…門外來了個…來了個女子!!”
    “什麽?!”胡偏將差點跳起來,手中已不自覺地按住了刀柄。
    張勇猛地抬頭,臉上肌肉因極度的驚懼而扭曲:“就…就一個人!單槍匹馬!騎一匹黑馬停在門前廣場中央!她自報身份說…說是…甲娘!”
    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吐出後麵的話,如同吐出毒蛇的信子,“她說…有要事相商!關乎成都存亡!更關乎將軍您…闔族上下的性命!!”最後半句如同重錘砸在每個人心頭。
    “甲娘?!!!”這個名字如同火星濺入滿堂的烈火藥桶!
    “嗆啷——!”
    “嗆啷——啷——!”
    一連串密集刺耳的金鐵摩擦、撞擊聲驟然爆發!
    幾乎在張勇吐出那個名字的瞬間,包括胡偏將在內的七八名武官如同預先演練過一般,以驚人的速度、整齊劃一地悍然拔出了腰間的橫刀或佩劍!
    刀劍瞬間出鞘的冷冽寒光匹練般交錯,在搖曳的燭火中匯聚成一片死亡的金屬風暴,卷起森然殺氣,如同狂濤巨浪,以無可阻擋之勢,轟然湧向那門縫!
    殺氣瞬間凝如實質!空氣變得如同凝固的鉛汞!
    盧少斌的反應更為恐怖!
    他猛地從虎皮交椅上完全挺直了身軀!
    那瞬間爆發出來的凶厲氣勢,如同沉睡的太古凶獸驟然蘇醒,沉重的虎皮交椅都被這驟然爆發的力量推得向後傾斜,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呻吟!
    原本隻是布滿血絲的雙眼瞬間充血通紅,眼球幾乎要凸爆出來,瞳孔卻猛然收縮至針尖大小,放射出如同血獄餓鬼般的駭人凶光!
    握住腰間橫刀刀柄的右手青筋暴起,粗壯的指節發出細微的“哢嚓”錯響聲!冰冷的镔鐵刀柄紋路深深嵌入掌心肌膚,傳來的堅冰觸感勉強壓抑著那快要衝破胸膛的、毀滅一切的衝動!
    “長安皇帝裴徽的爪牙!繡衣使的蛇首!她竟敢…竟敢孤身到此?!自投羅網?來收編?來誘殺?還是…”腦中念頭電閃,驚疑、暴怒、一絲難以言喻的忌憚瞬間炸開、交錯!
    楊國忠倒台身死,屍骨未寒, 對方就如此迅疾、如此凶悍地探到了他盧少斌的心窩裏?!
    “讓她——”盧少斌從緊咬的牙關中擠出一個字,聲音沙啞刺耳得如同兩塊幹裂的糙石摩擦,“進——來吧!!!”
    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萬年寒冰的毒針,要釘穿門外之人的心髒!
    沉重的、覆蓋著厚重銅釘的衙署大堂正門,在數名親兵拚盡全力的推拉下,伴隨著門軸發出沉重刺耳的、如同瀕死哀嚎般的“嘎吱——哢哢”聲,緩緩洞開,露出了門外濃墨般的、依舊不見絲毫天光的死寂廣場!
    光芒晃動,一道孤絕的身影踏著這沉緩開啟的迎客之門投射而入的光線,從容步入了這彌漫著濃烈殺機和刺骨寒意的修羅場核心!
    與所有人預想中截然不同。
    沒有身著象征繡衣使頭目的猩紅袍服,沒有披掛任何閃亮的甲胄。
    映入大堂內無數雙充滿殺意與驚愕的眼睛中的,竟然是一抹突兀的素青色!
    一身剪裁極為利落、便於行動的素青色勁裝,緊束的腰身勾勒出挺拔流暢的線條,寬袖窄口,無風自動。
    沒有任何金屬的光芒,沒有任何華麗的裝飾,隻有一片清冷如月光下竹葉的顏色。
    纖細的身軀在兩側林立、拔刀相向、全身肌肉緊繃、散發出濃鬱血腥與狂躁氣息的鐵甲武人包圍之下,顯得如此單薄,近乎脆弱!就像一片青葉誤入布滿尖刀的刑場!
    然而,正是這極致的反差,帶來了一種令人心悸的詭異壓迫感!
    昏黃閃爍的燭火勾勒出她的麵容輪廓。
    膚質細膩近乎無暇,五官清晰如玉石雕刻,精致卻毫無暖意。
    一雙眸子沉靜如無波的古潭,深不見底,卻又亮得驚人,如同淬煉過的寒玉。
    額前鬢角一絲碎發被開門湧入的夜風輕輕拂動,在光潔的臉頰邊飄舞。
    她步履穩定而無聲,一步,一步,踏入這足以撕碎任何人的金屬殺陣,神色平靜得如同行走在自己的園中,沒有一絲怯懦,沒有半分挑釁,更無絲毫“滾進來”的倉皇。
    她的目光甚至未曾向兩旁那冰冷鋒銳、隨時可能撕咬而至的刀鋒瞥去一分。
    那雙寒潭般的眸子徑直穿透空間,跨越所有阻礙,如同兩柄無形的冰錐,穩穩地釘在了主座之上,那名呼吸粗重、麵目猙獰、如同即將噴發火山般的盧少斌臉上!
    十步。
    她在那象征蜀中軍事最高權柄的紫檀木公案前十步之遙處,穩穩站定。
    身形挺直如雪鬆。
    既無下拜行禮的謙卑姿態,也無傲然挑釁的桀驁之姿,隻是微微頷首,清冷的嗓音如同冰泉滴落在幽穀石麵,清晰地在死寂的大堂內每一個人的耳邊響起:
    “盧將軍。”
    如同往滾沸的油鍋之中猝然潑入一瓢冰水!
    這平淡到沒有絲毫波瀾的稱呼,瞬間引爆了早已繃緊到極限的弓弦!
    盧少斌身後左側的胡偏將,這位昨夜經曆了家族清洗、內心被恐懼和暴怒啃噬的勇將,此刻再也按捺不住這詭異平靜帶來的窒息壓力!
    他手中沉重的镔鐵橫刀向前一送,刀尖帶著破空銳嘯,隔空遙指甲娘眉心的位置!
    嘶吼聲中充滿了極致的怨毒和瘋狂的宣泄,聲音因極度激動而徹底劈叉、走調:“妖婦!繡衣走狗!你敢…你敢孤身踏進這兵部大堂?!昨夜相府血流成河,相爺死狀淒慘!今日成都屍橫遍地,萬民哀嚎!哪一樁?!哪一件?!沒有你這毒婦的蛇蠍手段?!今日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正好!正好取了你項上頭顱!祭奠相爺楊公——在天之靈!!”
    這泣血般的嘶吼如同吹響了衝鋒的號角!
    那幾名年輕校尉早已被恐懼和殺氣衝昏了頭腦,此刻神經被徹底點燃,齊齊從喉嚨裏爆發出野獸般的怒吼!
    “殺!!”
    嗆啷啷刀劍齊舉!數道冰冷刺骨、飽含怨念的殺伐之氣如同無形的絞索,裹挾著寒光閃閃的鋒刃,瞬間將甲娘那孤弱的青色身影徹底籠罩、鎖死!空氣仿佛被這股殺氣凍結成堅冰,連燃燒的燭火都為之猛烈搖晃、窒息欲滅!
    甲娘依舊穩穩站立,如同狂風中紮根萬丈懸崖的古鬆。連那纖長的睫毛都沒有眨動一下。
    那劈麵而來的刀風、直刺眉心的刀光、足以撕裂膽魄的嘶吼,對她而言,似乎隻是拂過青衫的微弱氣流。
    她沒有回應胡偏將那字字泣血的斥罵,目光始終沉靜,如千年寒冰,牢牢鎖住盧少斌那雙在暴怒驚疑背後,卻難以抑製地透出對家族傾覆恐懼的眼睛。
    她唇齒輕啟,清晰、平穩,如同陳述一個不容置疑的事實,每一個字卻重若千鈞,壓下了所有的咆哮和殺意:
    “楊國忠,引南詔烏蠻入寇西川,致使南境數城破滅,生靈塗炭,數百裏哀鴻!又在成都城外縱容象兵欺辱良家女子,其罪,昭昭!其惡,罄竹難書!”
    她聲音略微提高,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審判意味,“蜀中巨患,禍根之源!在此!豈不除之?!有其父如此悖逆人倫,罔顧蒼生,楊暄公子雖紈絝,骨子裏的血性尚未磨滅!忍無可忍,方才行此雷霆之舉,大義滅親!於理,除此國賊巨惡,乃巴蜀百萬黎庶之大幸!天降甘霖!於情,亦足見這莽莽天地、浩蕩乾坤之間,尚有公理昭昭,人心未泯!!試問,此舉,何錯之有?!!”
    最後的反駁,如同雷霆直貫心魄!
    “閣下……胡說八道!”
    盧少斌胸中壓抑的火山徹底爆發!
    他整個人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騰”地從虎皮交椅上彈射而起!
    動作之猛烈,帶起的勁風將背後沉重的椅子撞得倒飛出去,“砰”的一聲巨響砸在牆壁上!
    巨大的手掌攜帶著雷霆萬鈞之勢,“轟”地一聲拍在光滑冰冷的紫檀木大案之上!
    “嘩啦——哐當!!!”
    那隻一直被孤零零擱置在案幾一角、無人敢碰的龍泉青瓷茶盞,應聲跳起,隨即失去所有支撐,旋轉著狠狠摔落在堅硬冰冷的金磚地麵之上!
    伴隨著清脆刺耳的碎裂聲,裏麵早已冰涼的茶湯連同碎瓷片猛烈潑濺開來,褐色的汙漬像墨點般染在金磚上,幾滴冰冷的茶湯甚至濺到了盧少斌的靴麵和甲胄下擺!破碎聲如同一麵破裂的鼓,狠狠敲在每個人的心髒上!
    “大——義——滅——親——?!!!”盧少斌的怒聲咆哮如同驚雷,在大堂內瘋狂回蕩、炸裂,震得人耳膜嗡鳴!
    他麵孔扭曲得如同惡鬼,那道疤痕更是充血脹紅,幾欲爆開!
    “悖逆人倫!禽獸不如!天地不容!你這妖婦!竟敢…竟敢在這肅殺之地!用這等顛倒乾坤、混淆黑白的邪魔妖言來蠱惑人心?!不過是想借那楊家紈絝廢物的刀替你清道罷了!還想把所有人當傻子哄騙?!!”他粗壯的手指幾乎要戳破虛空,指著甲娘的鼻尖。
    那隻按在腰間橫刀刀柄上的手因過度用力而骨節爆響,青筋如虯龍盤繞,沉重的镔鐵橫刀發出急促而低沉的嗡鳴,仿佛隨時將化作噬人的惡蛟,出鞘飲血!
    “天理?”甲娘唇邊那絲幾乎無法察覺的冰冷弧度,驀然擴大!
    那是一個飽含極致嘲諷的冷笑,如同極寒地獄刮出的風,沒有任何溫度,隻有足以凍結骨髓的譏誚和殺意!
    她的聲音陡然揚高,如同淬了毒藥的鋼鞭破空抽打,帶著刺耳的、直擊靈魂的銳利!
    狠狠抽打在盧少斌和所有將校剛剛被怒火點燃的心尖之上!
    “楊國忠為了一己苟延殘喘,繼續他那無邊的富貴榮華,不惜勾結那更加凶殘、更加暴虐的吐蕃蠻夷!意圖引其鐵蹄踐踏我蜀中錦繡山河!!盧少斌!你坐鎮蜀西邊陲多年!與吐蕃在邊關劫掠賊人也發生過衝突!敢問你這偽朝大將!此等引狼入室!禍國殃民!認賊作父!出賣祖宗基業的萬世大罪!又合了哪般狗屁不通的‘天理’?!!”
    “吐——蕃——?!!”
    兩個字!
    如同九霄神雷帶著滅世之威,在已經近乎沸騰的大堂內炸開!威力遠超先前!
    盧少斌如遭九天雷劫!
    魁梧如山的身軀猛然劇震!
    如同被一柄無形的萬斤巨錘正麵砸中胸口!
    腳下不穩,“噔噔噔”連退兩步!腳下沉重帶釘的戰靴在光滑的金磚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
    按在案幾邊緣支撐的手掌五指賁張,深深陷入堅硬的紅木桌麵,幾乎要摳出五個指洞!
    那張剛被暴怒燒得通紅的、帶著猙獰刀疤的臉龐,血色如同被瞬間抽空,變得慘白如鬼!
    驚駭和難以置信徹底撕裂了他臉上的暴戾!
    尖利的吼聲從喉嚨裏失控地衝出,尾音瘋狂地顫抖上揚,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雞打鳴:
    “你——你血口噴人!!!!”聲音撕裂,充滿了崩潰前的瘋狂否認!
    “噗通!”“當啷!”
    堂下幾名年輕校尉手中的兵刃脫手墜地!
    包括錢校尉在內,所有人的臉色在瞬間齊刷刷慘白!
    眼神中填滿了恐懼,如同溺斃者看到深海巨獸!
    勾結吐蕃?!引狼入室?!楊國忠瘋了?!
    這比引南詔烏蠻叛逆嚴重千百倍!
    因為南詔名義上一直是大唐屬國,甚至南詔國主都必須由大唐皇帝冊封,才能算合法。
    而吐蕃人那可是大唐百年死仇。
    如今引百年死仇入蜀,那是真正的亡國滅種!
    是把整個蜀地、乃至整個大唐西南門戶都徹底賣給嗜血的豺狼!
    這是要把所有人都綁在萬劫不複的恥辱柱上,再被異族的馬蹄徹底踏成齏粉!
    巨大的恐懼如同無形的大手攥住了每個人的心髒,狠狠擠壓!
    空氣仿佛被瞬間抽幹,隻剩下如同風箱拉動般的、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此起彼伏,汗水瞬間浸透了所有人的後背!
    “血口噴人?”甲娘唇角的冰冷笑意如同永不融化的寒冰。
    她動作幹脆利落,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冷酷,從左側緊束的袖口內袋中取出一個輕薄卻異常平整的信封。
    信封紙質是上好的薛濤箋,細膩光滑,但此時邊角卻被粘稠、深沉的暗紅色汙垢浸透,散發出濃烈的腥甜氣息。
    她將其輕輕擱置在盧少斌麵前那冰涼光滑、尚殘留著一汪冰茶水和碎瓷片的紫檀木大案之上。暗紅的血汙在案幾上緩緩暈開了一小片。
    緊接著,她右手一翻,掌心穩穩托出一塊巴掌大小、用特製硬紙精心封固之物。
    透過那層薄紙,清晰可見下方是一枚以精鐵拓印而成的令牌形狀!令牌整體呈不規則長方形,厚重之感撲麵而來。
    最引人注目的是其上拓印出的中央圖案——一輪極其模糊、線條粗獷扭曲、帶著異域神秘感的太陽輪廓!
    太陽下方,則拓著半截雕刻風格獰厲、充滿殺伐之氣的箭尾形狀陰刻線條!
    “昨日酉時三刻,”甲娘的聲音低沉下去,如同深淵之底的冰泉流動,帶著一種刺骨的、洞察了一切陰謀的寒意,“楊國忠心腹門客之首韓承嗣!腰佩此鐵牌信物,由成都西門而出!出城後折向西北!快馬加鞭,直奔三陽驛而去!”
    她聲音陡然加重,“所為何事?!正是為迎接那即將扣關的吐蕃鐵騎先鋒!充當引路鬼,讓吐蕃大軍輕而易舉的穿過七道天險關隘!!”
    她修長冰冷的手指如同審判之矛,精準地點在那硬紙封托之上,點向令牌拓片那奇異的、充滿野蠻力量的箭尾圖案,“盧少斌!你久在蜀西邊陲,與吐蕃‘飛鷹’探子、‘雪狼’騎手也算交過手,知道吐蕃讚普用以號令最緊急軍務、傳遞最隱秘軍令的‘金箭急令’符牌形製,與這枚令牌的圖案、風格…”
    她目光如鷹隼般攫住盧少斌已經變得空洞的眼眸,一字一句拷問:“可有——幾——分——相——似——?!”
    她的手指微移,指甲輕輕敲在那染血的薛濤箋信封上,發出沉悶的“篤篤”聲。
    “此函雖在攔截韓承嗣途中,被其死黨拚死護衛、倉促間隻撕下半頁…”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勝券在握的冷酷,“然韓承嗣被我方格殺前,重傷彌留之際親口供認不諱!此乃楊國忠親筆手書!上麵…蓋著偽相私章及新鮮的血指印!!至於信函內容…”
    她微微前傾,那冰冷的視線幾乎要刺穿盧少斌的顱骨,“韓承嗣臨死前猶自喃喃,要將此信親手交予…‘奔狼王帳’之手……將軍!你此刻…當真還猜——不——出嗎?!!!”
    “奔…奔狼王帳?!!!”盧少斌身側另一名魁梧的黑臉參將失聲駭叫!那是吐蕃坐鎮川西邊境最為凶名昭著、殺人盈野的先鋒大將!其嗜血殘忍之名可止小兒夜啼!
    盧少斌整個人如泥塑木雕!
    魁偉的身體僵硬在原地,唯有眼珠劇烈地顫抖著,死死釘死在案幾上那兩樣東西之上!
    那奇異的箭尾太陽拓片圖案,如同劇毒的鉤索,瞬間穿透了他堅硬的外殼,勾起了腦海深處封存已久、卻早已鐫刻在骨子裏的血腥記憶!
    幾年前,嘉州邊市!那個被他親手帶隊截殺的吐蕃傳令兵!渾身被射成刺蝟,臨死前猶自想點燃懷中秘信!最後被他親兵從對方猶帶體溫的懷中硬生生拽出來的那枚堅硬鐵牌!
    那上麵,可不正是帶著幾分這樣太陽和箭矢的烙印?!
    隻是細節略有不同!可那份粗獷、獰厲、野蠻的風格,一模一樣!
    瞬間與眼前這冰冷的拓片徹底重合!
    那染血的薛濤箋信封,那刺目驚心的粘稠暗紅……韓承嗣!
    這個名字如同冰錐刺入腦髓!
    這幾日他確實數次想尋此老狐狸,探聽楊國忠深居簡出的用意,卻屢屢被搪塞!
    還有楊國忠近些日子的反常!
    深鎖書房,暴躁易怒,對他咆哮斥罵過軍備懈怠後,又在一次秘密召見時,拍著他的肩膀,許諾過事成之後,蜀中軍權盡付與他盧家,外加黃金萬兩……那“富貴”二字,此刻想來,簡直字字染血!
    “勾結吐蕃?!引狼入蜀?!!”盧少斌隻覺得一股前所未有的、足以凍結血液的恐怖寒意,如同萬載玄冰化成的鎖鏈,瞬間狠狠纏住了他的心髒,勒緊!擠壓!
    幾乎要生生捏爆!巨大的恐懼和荒謬感讓他頭暈目眩,幾欲窒息!
    楊國忠!這個瘋子!這個該死的蠢貨!!這哪裏是引狼入室?!這分明是要將他盧少斌,連同他蜀地盧氏一族的祖墳都一起掘開,挫骨揚灰!
    釘在萬世不得翻身的叛國柱上!永墮無間地獄!
    更要命的是,那些吐蕃蠻子!毫無信義可言!屠城戮民是家常便飯!
    一旦將這些年在西北山道中修建阻攔吐蕃大軍入蜀的七道天險關隘打一,讓吐蕃騎兵湧進這毫無防備的蜀地和成都城……他盧家滿門?!
    那些尚在長安的老弱婦孺?!他仿佛瞬間看到了開化坊那熟悉的、宏偉的盧氏府邸大門被沉重的攻城錘砸碎!
    看到了白發蒼蒼、平日裏高高在上的族長被凶狠的甲士拖著發髻從祠堂裏拖拽出來,狠狠摜在冰冷堅硬的青石地上!
    渾濁的老眼裏滿是驚懼與無助!
    看到了嬌妻美妾們驚惶失措中被撕扯著拖向不知名角落時的淒厲尖叫!
    看到了幼子稚女被當作牲畜般驅趕,在混亂中被馬蹄踏碎……
    那些曾在邊關親眼目睹過的、被吐蕃劫掠後的村落慘狀碎片——滾落泥濘的老弱頭顱、殘肢斷臂、掛在燒焦樹杈上的布條和女子長發
    ……此刻如同無數破碎的、染血的噩夢畫麵,瘋狂地向他腦中黏合、放大!
    最終匯聚成一幅清晰無比的景象:蜀地盧氏的宗祠被點燃,熊熊烈火中祖先牌位成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