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8章 張巡的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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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的成都城,這座被偽朝崩潰和吐蕃威脅雙重恐怖壓得近乎窒息的僵死軀體,在這道道如同雷霆的軍令和撼動全城的聚將鼓聲猛烈衝擊下,仿佛被強行注入了某種劇毒的強心劑。
    它痛苦地抽搐、痙攣著,驟然活轉過來。
    然而這蘇醒伴隨著戰爭鐵蹄粗暴踩踏大地的劇痛,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撕裂的傷口。
    在這刺骨的痛苦之中,一股混亂卻暴烈、帶著血腥味的生機,如同野草般瘋狂滋長!
    聚將鼓一下比一下急迫,如同催命的符咒,重重敲打在每一個有品級將佐的心頭。
    無數軍官從溫暖的被窩、從藏匿的角落、從醉醺醺的酒肆裏連滾帶爬地竄出,手忙腳亂地抓起冰冷沉重的頭盔,撞開房門,向著那如同巨獸般吞噬一切的兵部衙署方向亡命衝刺。
    混亂不堪的街巷中,一隊隊盔甲不全甚至衣衫襤褸、但個個目露凶光的中軍牙兵,在王成棟及其親信的帶領下,像無數隻無形的鋼鐵巨手,以極其暴烈的方式強行捏合著那些驚慌失措如同無頭蒼蠅的潰兵散勇。
    “廢物!軍令!集結!北校場!跑!再慢老子宰了你!”一個滿臉橫肉的牙兵什長咆哮著,手中沉重的刀鞘帶著風聲狠狠抽在一個跑錯方向、嚇得腿軟的潰兵背上。
    那潰兵發出一聲殺豬般的慘嚎,皮開肉綻,連滾帶爬地撲向正確的隊列。
    另一條狹窄的巷道裏,幾個潰兵正紅著眼搶奪一家被砸開的米鋪,懷裏塞滿了白花花的米粒。
    “滾回隊列!搶?搶你娘!軍糧馬上發!再搶老子剁了你的爪子掛城頭!”牙兵隊正怒吼著衝過去,雪亮的橫刀毫不留情地劈下,一個潰兵抓著米袋的手臂齊腕而斷,鮮血狂噴!
    淒厲的慘叫瞬間壓過了哄搶的喧嘩。
    斷手和米袋一起掉落在肮髒的泥水裏,刺目的鮮紅迅速洇開。
    “看見沒?這就是下場!列隊!跑!”隊正一腳踢開還在抽搐的斷臂,刀尖滴著血,指向北校場方向。
    潰兵們瞬間被這血腥的場麵震懾,恐懼壓過了貪婪,像一群受驚的鴨子,推搡著湧向集結地。
    ……
    另一條通往西城牆的狹窄巷道深處,此刻卻彌漫著與緊張氣氛格格不入的貪婪氣息。
    麵相陰鷙的劉都尉帶著十幾名心腹死黨,正瘋狂地將一家富戶庫房裏劫掠來的上好蜀錦往自己懷裏猛塞。
    絲綢光滑冰涼的觸感暫時麻痹了他們對鼓聲的恐懼。
    “劉都尉!將軍有令!即刻歸建!”數名殺氣騰騰、明顯是盧少斌直屬親兵的彪形大漢堵死了巷口,為首的小隊長手按刀柄,眼神冰冷如霜。
    “將軍?哼!”劉都尉動作一僵,眼珠滴溜溜亂轉,手下意識地緊緊按住了腰間的刀柄,臉上擠出一絲強硬的冷笑,“老子隻聽相……呃啊!”
    話音未落!
    一道匹練般的刀光毫無征兆地自下而上暴起!
    一名堵在巷口的不良人殺手,如同潛伏的獵豹,根本沒有給他任何辯解或反抗的機會!
    長刀撕裂空氣,帶著刺耳的尖嘯!
    “嗤啦——!”
    利刃破開皮甲、切入血肉的恐怖聲響在狹窄的巷道裏異常清晰!
    劉都尉臉上的冷笑瞬間凝固,愕然低頭,眼睜睜看著一道滾燙的血箭從自己胸腹間狂飆而出!
    劇痛和難以置信的驚駭淹沒了他,喉嚨裏發出“咯咯”的漏氣聲,肥胖的身體晃了晃,像一截被砍斷的木樁,直挺挺地仰麵栽倒在冰冷的石板地上,懷裏的蜀錦散落一地,迅速被蔓延的鮮血浸透。
    “懸頭示眾!敢違抗將軍軍令者!這就是下場!”親兵小隊長冷冰冰的聲音如同來自九幽地獄,沒有絲毫波瀾。
    兩名親兵上前,動作麻利地割下劉都尉尚帶著餘溫的頭顱,將花白的頭發粗暴地係在一起,迅速掛在了旁邊坊門的粗大鐵鉤上。
    那顆頭顱在火把搖曳的光線下怒目圓睜,嘴巴微張,似乎還凝固著最後那句未說完的“相爺”,茫然中帶著永恒的驚恐。
    粘稠的鮮血順著扭曲的麵孔滴滴答答落下,在石板路上砸開一朵朵小小的、觸目驚心的暗紅色花朵。
    血腥味濃烈得令人作嘔,瞬間壓過了蜀錦的馨香。巷子裏劉都尉的死黨們麵無人色,抖如篩糠,徹底癱軟在地。
    ……
    與此同時,城內東南隅,張家大宅後院燈火通明,亮如白晝。沉重的腳步聲和金屬摩擦聲不絕於耳。
    “快!所有人!都給老夫打起精神來!”張氏族長張金東,一個須發已半白但腰板挺直如鬆的老者,身披一件半舊的鎖子甲,站在廊簷下厲聲呼喝,聲若洪鍾,竟壓過了院中的嘈雜,“凡我張氏健仆家丁,持械!點起火把!隨老夫上街!協助官軍平靖秩序!開倉放糧!”
    “老爺,趙家那邊……”一個管事急匆匆跑近詢問。
    “不必等!”張金東大手一揮,決斷異常,“派人火速通知趙老西!我們張家走東城!讓他們趙家負責西城!天使大人有令,大局為重!分秒必爭!快!動作再快些!”
    他老邁的身體此刻爆發出驚人的氣勢,親自抓起一柄沉重的環首刀掛上腰間。
    沉重的朱漆大門轟然洞開,數百名手持哨棒、樸刀甚至農具的青壯家丁,像一股壓抑許久的洪流,在老族長的帶領下湧上長街。
    這股洪流在街口恰好匯合了正奔向各坊建立秩序的一隊不良人。
    這隊不良人首領是個精悍的漢子,臉上帶著刀疤,看到張金東,遠遠抱拳致意。
    雙方沒有多餘的言語,目光交匯便已明了。
    張家的家丁洪流迅速分散,匯入不良人小隊,如同無數條有力的臂膀伸向混亂的街巷深處。
    火把的光亮驅散黑暗,也帶來了一種無形的威懾力量。
    混亂的街麵上,趁火打劫的地痞流氓看到這陣勢,紛紛丟下贓物,像老鼠般縮回了陰暗的角落。
    ……
    城西最大的官倉“永豐倉”前,此刻早已被重兵把守。
    趙家一位管事,帶著一隊魁梧健碩、手持鐵尺和包鐵哨棒的家丁,聲嘶力竭地維持著秩序:“領糧!排隊!不排隊者沒糧!鬧事者當場拿下!官軍就在後麵!”
    他的嗓子已經喊得沙啞,但依舊奮力嘶吼著。
    巨大的糧倉鐵門在絞盤沉重刺耳的“嘎吱”聲中緩緩升起,露出裏麵堆積如山、覆蓋著厚厚塵土的陳米。
    一股混合著穀物陳舊氣息和泥土味的複雜味道彌漫開來。
    “排好!排好!王師不日就到!盧將軍有令!要糧!有!管夠!”
    另一邊,臨時在街邊搭起的簡陋粥棚也開始架起巨大的鐵鍋,民夫們將成桶的清水倒進去,幹柴被投入灶膛,橘紅色的火焰騰起,貪婪地舔舐著漆黑的鍋底。
    騰騰的熱氣在初冬冰冷的清晨顯得有些稀薄,卻讓那些早已饑餓驚恐、麵黃肌瘦的百姓眼中,猛地燃起了一絲卑微卻真實的、求生的亮光。
    “王師要來?盧將軍……真的降了長安朝廷?”一個抱著幼兒的婦人,聲音顫抖著問旁邊的人。
    “聽說吐蕃……吐蕃狗真的殺過來了?盧將軍要帶我們……守城?”一個白發老者拄著拐杖,渾濁的眼睛裏滿是憂慮。
    “管他娘!天王老子來了也得吃飯!有吃的……能活命就燒高香了!”一個衣衫襤褸的漢子狠狠咽了口唾沫,眼睛死死盯著那口開始冒熱氣的大鍋。
    “對!守!死也要守住!不能讓吐蕃狗進來!”一個年輕後生突然梗著脖子喊了一聲,聲音因激動而發顫。
    這話像一顆火星,瞬間點燃了人群裏壓抑的某種東西。
    恐懼並未消失,但一種被求生本能激發出來的、原始的抵抗意誌,開始在混亂和食物的誘惑中艱難地凝聚、萌芽。
    ……
    ……
    北城門樓,製高點。
    甲娘憑垛而立,素色的衣袍在強勁凜冽的初冬寒風中瘋狂舞動,發出烈烈聲響,仿佛隨時會被撕成碎片。
    城門樓高大堅固,外立麵的巨大條石布滿了風蝕雨淋的滄桑痕跡和煙熏火燎的黑色印記。
    冰冷的山風自城外空曠的荒野席卷而來,毫無阻擋地灌入人的領口袖口,如同無數細小的冰針紮刺著肌膚。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刺骨的寒意,冰冷的空氣瞬間將鼻腔和喉嚨凍得發幹發痛,每一次吸氣都像吞下細小的冰碴。
    城牆上下的兵卒和民夫如同被狂風無情抽打的蟻群,正進行著戰前最後的、也是最粗暴的修補。喊叫聲、撞擊聲、沉重的拖拽聲混合著風聲,嘈雜而緊迫。
    “快!再堆高點!木頭!石頭!不夠!再去拆!把旁邊那廢屋的梁柱都給我拆過來!”盧少斌聲如洪鍾,沿著狹窄的城道大步流星地巡視。
    他高大的身影在東方天際泛起的魚肚白微光下,如同一座移動的鋼鐵堡壘。
    他早已擦掉額角幹涸的血跡,臉上那道疤痕在黎明的清冷光線中更顯猙獰剛毅。
    腳上沉重的山文戰靴踏在沾滿露水和白霜、冰冷濕滑的城磚上,發出沉重而穩定的“哢、哢”聲。
    他那巨大的帶鞘橫刀刀鞘不斷磕碰著身邊的雉堞磚石,發出金屬特有的、令人心悸的摩擦悶響。
    所過之處,原本因寒冷和恐懼而動作遲緩懈怠的士兵,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杆,手上搬運滾木礌石的動作也明顯加快了幾分。
    城牆內側的通道邊,巨大的鍋灶被重新點燃。
    幹燥的木柴被粗暴地塞入灶膛,爆發出劈啪的炸響,橘紅色的火焰猛地竄高,貪婪地舔舐著冰冷沉重的黑鐵鍋底。
    濃烈的黑煙夾雜著火星,打著旋兒被強勁的寒風吹散。
    一股難以形容的、令人腸胃翻江倒海的惡臭開始彌漫開來,越來越濃,越來越刺鼻。
    這惡臭混雜著硫磺的焦糊味、刺鼻的油脂氣息,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來自腐爛髒腑深處的腥臊。
    鍋裏,粘稠黑綠色的“金汁”在烈焰的舔舐下開始緩慢地冒泡、翻滾,發出“咕嘟咕嘟”如同深淵惡鬼低語般的怪異聲響。
    那股令人窒息的味道,哪怕在如此猛烈的寒風中,也頑強地鑽入鼻腔,霸道地占據每一寸感知,刺激得人喉嚨發緊,胃部陣陣痙攣,幾欲嘔吐。
    幾個負責燒火的新征民夫臉色慘白,強忍著惡心,用破布死死捂住口鼻。
    “火油!搬穩了!手底下給老子長眼!潑了老子要你們的命!”一個隊正厲聲嗬斥著另一群新征調上來的民夫。
    他們兩人一組,用粗壯的樹幹撬抬著裝滿黑色粘稠油脂的巨大木桶。
    沉重的木桶在地上拖拽出沉悶的摩擦聲響,粘稠如漿的黑油沿著桶壁緩緩往下流淌,散發著濃重的土腥味和一種令人不安的、仿佛什麽東西被燒焦的糊味。
    這些危險的木桶被小心翼翼地堆放在城牆內側通道邊沿的角落,像一排沉默的黑色棺材。
    城下曠野一片死寂,衰敗的枯草伏地向遠方延伸,荒涼得看不到一絲人跡。
    然而,甲娘的目光,卻如同穿越了遙遠的空間,緊緊鎖定著西北方向那片沉甸甸的天幕。
    灰黑色的雲層低低壓著遙遠的地平線,如同凝固的鉛塊,在微弱的晨曦映襯下透出一種不祥的濃墨重彩。
    那雲層內部翻滾湧動,仿佛蘊藏著足以撕裂天空、吞噬一切的巨大風暴。
    那裏是禍亂之源,是懸在成都頭頂的凶殺之劍。
    她身旁,空氣仿佛微微扭曲了一下,一個如同融入城牆陰影本身的不良人秘使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垛口內側,聲音細若蚊呐,卻字字清晰地鑽入甲娘耳中:“大人,城西外三十裏山驛,昨夜有三撥偽裝商隊異常停留又匆匆離開,留下的馬糞…屬下仔細查驗過,摻雜有高原特有的硬果殼和一種隻生長在吐蕃河穀的紫莖草籽。”
    甲娘的眼瞳驟然收縮如針!
    “應該是吐蕃人的前哨斥候……”
    指尖無聲地深深摳進了身邊冰冷的、布滿霜粒和濕滑苔蘚的城磚縫隙裏。
    一股遠比凜冽寒風更加刺骨、更加絕望的冰冷寒意,順著指尖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幾乎凍結了她的血液。
    大戰將至的氣息,已濃過城下鍋中翻滾的惡臭金汁,撲麵而來,扼住了每個人的咽喉。
    “嗚——嗡——”
    蒼涼而穿透力極強的號角聲,毫無預兆地撕裂了城頭嘈雜緊張的聲響,如同冰冷的鐵爪攫住了每個人的心髒!
    那聲音來自西北方遙遠的地平線,帶著一種非人的、金屬摩擦般的震顫,悠長而冷酷地滾過枯黃的原野,撞擊在成都厚重的城牆之上,又反彈回死寂的曠野,激起一片無形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回響。
    城牆上,所有聲音瞬間消失了。
    搬運滾木的民夫僵在原地,沉重的木料脫手砸在腳邊也渾然不覺。
    攪動金汁的士兵停下了長柄鐵勺,粘稠惡臭的液體在鍋中緩緩冒泡。連盧少斌那沉重的腳步聲也戛然而止。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隻有那詭異的號角聲在天地間回蕩,如同死神的低語。
    緊接著,仿佛是為了回應這死亡的號角,西北方的地平線上,那片鉛灰色的厚重雲層之下,一隊不過數百人的吐蕃騎兵隊。
    “來了!”盧少斌猛地發出一聲炸雷般的咆哮,瞬間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一步踏上最高的垛口,巨大的身軀如同磐石般矗立在獵獵寒風中,橫刀“鏘啷”一聲悍然出鞘,雪亮的刀鋒直指那片吞噬天地的黑色狂潮!
    “全軍——備戰!!!”
    “備戰!!!”
    “備戰!!!”
    嘶吼聲如同接力般在城牆上迅速傳遞、疊加,瞬間匯聚成一股帶著血腥味的聲浪,衝散了部分士兵眼中的茫然和恐懼。
    弓弩手們咬著牙,將冰冷的弓臂死死抵在垛口冰冷的磚石上,身體因用力而前傾,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遠方那片不斷擴大的陰影。
    滾木礌石被推到垛口邊緣,粗糲的表麵摩擦著磚石,發出刺耳的聲響。
    負責金汁的士兵開始用長柄鐵勺在沸騰翻滾的粘稠液體中瘋狂攪動,惡臭的氣息更加濃烈地彌漫開來。火油桶的蓋子被撬開,濃烈刺鼻的油味混雜在空氣中,令人窒息。
    那支吐蕃前鋒騎兵推進的速度快得驚人。
    他們是如同烏雲般席卷而來的輕騎!
    人馬一體,速度極快,如同貼著地皮飛掠的禿鷲,雜亂無章卻帶著驚人的狂野氣勢。
    出現的不過數百吐蕃騎兵先鋒而已,卻已經讓城頭上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鉛塊,死死壓在每個人的胸口。
    士兵們握著武器的手心全是冰冷的汗水,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作響。
    民夫們更是麵無人色,瑟瑟發抖地縮在垛口後麵,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絕望的氣息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每個人的脖頸。
    盧少斌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越來越近的黑色狂潮,瞳孔深處燃燒著瘋狂的火焰。
    他猛地揚起手臂,如同舉起一麵無形的戰旗,粗糲的吼聲在城頭炸開:
    “弓箭手——預備——!”
    數百張強弓在同一瞬間被奮力拉開,弓臂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冰冷的箭簇斜指向城外那片越來越清晰的、帶著死亡氣息的黑色洪流,閃爍著點點寒星。
    士兵們粗重的喘息聲、弓弦緊繃的吱嘎聲、寒風吹過箭羽的細微嘯音混雜在一起,匯成大戰前令人窒息的死寂樂章。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等等!”
    一隻冰冷而穩定的手,猛地按在了盧少斌肌肉虯結、即將揮下的手臂上!力道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盧少斌霍然轉頭,赤紅的眼珠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釘在甲娘臉上!
    那眼神中充滿了狂暴的殺意和被打斷的暴怒,仿佛要將她生吞活剝!
    甲娘卻毫無懼色。
    她的臉色在鉛灰色天光下顯得異常蒼白,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鎖死在吐蕃大軍前鋒那一片狂亂舞動的猙獰旗幟之中!
    她的聲音因極度的震驚和某種難以置信的發現而微微發顫,卻又清晰無比地穿透了風聲和遠處傳來的沉悶馬蹄轟鳴:
    “將軍……這隻不過是吐蕃前哨而已,他們不會攻城甚至靠近城池的,不過是來打探消息的!”她的手指如同標槍般,精準地指向那支吐蕃騎兵,“按照吐蕃大軍的習慣,他們的主力還在五十裏之外。”
    盧少斌愣了一下,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和普通士兵一樣,被數百吐蕃騎兵嚇倒了。
    ……
    ……
    西南六月的蜀地,本該是濃綠流淌、水汽氤氳的時節。
    然而,連綿數日的陰雨,徹底洗去了那份溫潤,隻餘下無邊無際的沉重。
    雨水不是細絲,而是渾濁的幕布,從鉛灰色的天穹傾瀉而下,抽打著每一寸土地、每一片葉子。
    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膠質,彌漫著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氣息——那是深埋的泥土被雨水強行翻掘出來的腥氣,是無數枯枝敗葉在潮濕悶熱中加速腐爛的酸腐黴味,是古木軀幹深處滲出的、帶著歲月塵埃的苦澀樹液氣息,還有某種蟄伏於腐殖層之下、蠢蠢欲動的活物腥臊。
    每一次呼吸,都像吸進一口裹著冰碴的爛泥。
    這片無名密林,匍匐在吐蕃大軍東麵約十裏的地方。
    雨水早已浸透了每一寸空間。
    參天古木巨大的樹冠低垂,飽含水分的枝葉沉甸甸地向下彎折,冰冷的雨水從無數葉尖匯聚、滴落,打在下方厚厚的苔蘚和腐殖層上,發出單調而密集的“啪嗒”聲,如同永無止境的喪鍾。
    濕滑的苔蘚覆蓋著每一塊岩石、每一段裸露的樹根,像一層油膩膩的綠色屍衣。
    五道身影,如同林間最幽深的幾塊陰影,凝固在一處地勢略高的灌木叢後。
    他們身上的油氈布早已被雨水浸透,顏色深暗,與周圍濕漉漉的樹幹、岩石融為一體,連輪廓都模糊不清。
    他們是繡衣使最鋒利的“匕首”,代號“五鬼”。
    當甲娘在成都驚聞楊國忠那引狼入室的瘋狂計劃時,這柄匕首便被她毫不猶豫地擲向了這最險惡的前線。
    他們的使命沉重如山:死死咬住吐蕃大軍,將每一個細微的動向,化作飛向成都的生死訊息。
    灌木叢下,朱小剛——這支小隊的隊長——臉上塗著厚厚的泥漿,隻露出一雙布滿血絲卻銳利如鷹隼的眼睛。
    那泥漿混合著雨水,不斷沿著他的下頜線淌下。
    他強忍著幾乎要將骨頭都壓碎的疲憊,將手中那架黃銅鑄就、泛著幽冷光澤的單筒望遠鏡,遞給身旁一個沉默如石的矮壯漢子。
    “老刀,該你了。”他的聲音沙啞幹澀,如同砂紙摩擦。
    老刀無聲地點頭,接過那沉甸甸的望遠鏡。
    他猿猴般敏捷地一縱,手腳並用,幾個無聲的借力便沒入身旁一棵巨大杉樹濃密的枝葉深處,瞬間被墨綠色的陰影徹底吞沒。
    樹下,另外三名隊員蜷縮在巨大的裸露樹根形成的天然凹陷裏,裹緊身上濕冷的油氈布,抓緊這片刻的喘息。
    代號“瘦猴”的漢子,身形精瘦,顴骨高聳,此刻閉著眼,耳朵卻微微抽動,仿佛能穿透雨幕捕捉地底的微瀾;
    “鐵腳”盤膝而坐,一雙粗壯得與身體比例不甚協調的小腿肌肉緊繃,隨時準備爆發出力量;
    “悶葫蘆”則背靠樹根,低著頭,一塊磨刀石正反複打磨著腰間的短刃,發出細微而規律的“沙沙”聲。
    三人身上布滿了泥濘和細密的劃痕,嘴唇幹裂起皮,深陷的眼窩周圍是濃重的烏青。
    連續數日不眠不休、在八萬吐蕃精騎形成的死亡漩渦邊緣亡命追蹤,如同在剃刀鋒刃上跳舞,每一次心跳都伴隨著被發現、被碾碎的恐懼。
    吐蕃派出的遊騎斥候如同饑餓的鬣狗群,敏銳而殘忍,他們幾次險之又險地擦著死亡邊緣逃過,早已榨幹了最後一絲體力。
    冰冷的黃銅鏡筒緊壓在老刀的眼眶上,帶來一陣刺骨的寒意。
    他屏住呼吸,透過被雨水模糊的鏡片,艱難地調整焦距。
    視野艱難地穿透層層疊疊的雨幕和枝葉的縫隙,終於鎖定了那條在遠方蜿蜒流淌、此刻已變得渾濁不堪的小河。
    景象讓他的心猛地一沉,如同被一隻冰冷的鐵手攥緊。
    河岸,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無邊無際、緩緩蠕動的黑色。
    那是吐蕃騎兵!
    密密麻麻的戰馬擠在渾濁的河邊飲水,馬頭攢動,發出嘩啦嘩啦的攪水聲。
    騎兵們則三五成群地蹲坐在泥濘中,雨水順著他們厚重的皮袍和冰冷的鐵甲流淌。
    他們啃咬著風幹成深褐色的肉條,咀嚼肌在麵頰上虯結滾動,低聲交談著,偶爾爆發出粗獷放肆、毫無顧忌的大笑,如同野獸的嚎叫。
    他們的彎刀、長矛斜插在身旁的泥地裏,冰冷的金屬在陰沉的天空下反射著死寂的光。
    空氣仿佛凝固了,即使隔著十裏的雨幕,老刀似乎也能嗅到那股令人作嘔的氣息——濃重的汗臭、油膩的皮革味、戰馬身上的騷膻氣,混合著生肉和金屬的鐵鏽腥氣,構成一種純粹的、野蠻的壓迫感。
    在這片黑色海洋的中心,一座巨大的、裝飾著金頂的王帳格外刺眼,如同心髒般被層層疊疊、甲胄鮮明的護衛緊緊拱衛著。
    “他娘的……”老刀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句含混的咒罵,聲音被濃密的枝葉吸收得微不可聞,“真是傾了血本了!”
    他強迫自己冷靜,估算著那黑色“菌毯”的規模和縱深。
    這絕不是兩萬、三萬!八萬!甚至更多!這個冰冷的數字如同毒蛇,瞬間纏繞住他的心髒,讓他握著望遠鏡的手指微微痙攣發涼。
    吐蕃國主,赤德祖讚!那個高原上的蒼鷹,嗜血的梟雄!他竟然親率舉國之兵,深入蜀地!
    這哪裏是楊國忠那個蠢貨以為的“助戰”?
    這分明是潛伏已久的毒蛇,終於亮出了獠牙,要一口將整個天府之國吞下!
    突然!一股極其細微的震顫感,透過他緊貼的樹幹傳來。
    那震動微弱得如同蝴蝶振翅,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頻率。
    緊接著,腳下的大地深處,仿佛有一頭沉睡萬年的巨獸被驚擾,發出了一聲沉悶、悠長、充滿痛苦的呻吟!
    那呻吟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如同地底滾動的悶雷!
    “不好!”老刀全身的汗毛瞬間倒豎,心髒像被重錘狠狠砸中!他猛地低頭,對著樹下嘶聲低吼,聲音因驚駭而變形:“地動了!快起來!吐蕃崽子動了!”
    吼聲如同炸雷,撕裂了雨幕下的死寂!
    樹根下的四人如同被強弓射出的弩箭!朱小剛第一個彈起,泥漿覆蓋的臉上肌肉瞬間繃緊,眼中爆射出駭人的精光。
    “瘦猴”以一個不可思議的姿勢翻滾半跪在地,整隻耳朵死死貼在冰冷濕滑的腐殖泥土上,捕捉著大地的脈動。
    “鐵腳”和“悶葫蘆”同時躍起,動作快到隻留下殘影,腰間短刃和臂上小巧卻致命的弩機已瞬間落入掌中,冰冷的殺機彌漫開來。
    “老刀!”朱小剛仰頭急吼,聲音因巨大的危機感而尖利,“什麽情況?!”
    樹頂,老刀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驚駭,穿透雨幕砸了下來:“動了!全動了!往東南!成都方向!他娘的……鋪天蓋地啊!像……像黑色的沙暴卷過來了!”
    “範圍太大!我們會被卷進去碾碎!”朱小剛的腦子在電光石火間做出了判斷,多年的生死邊緣錘煉出的本能壓倒了所有思考。他像一頭被激怒的豹子,低吼道:“快!棄重!往林子最深、最密、最難走的地方退!快!快!快!”
    命令如同無形的鞭子,狠狠抽在每個人的神經上。沒有任何一絲猶豫!
    “五鬼”瞬間舍棄了所有礙事的負重——裝著備用幹糧的皮囊、沉重的備用弩箭匣、甚至包裹雜物的油布卷,隻抓起最緊要的保命家夥——朱小剛死死攥住望遠鏡,“鐵腳”和“瘦猴”一把抄起背上的鴿籠,“悶葫蘆”則一把抓起僅剩的幾塊硬得能硌掉牙的幹糧袋。
    五道身影如同被無形的恐懼驅趕的幽影,轉身就撲向森林更幽暗、更崎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腹地!
    冰冷的雨水混合著汗水,順著額角、鬢角瘋狂地淌下,流進眼睛帶來刺痛的灼燒感。
    每一次吸氣,冰冷的空氣都像帶著冰碴的刀片刮過肺葉,帶來撕裂般的痛楚。
    腳下是厚達尺餘、濕滑黏膩的腐殖層,盤根錯節的樹根如同潛伏的巨蟒,不斷絆阻著腳步。
    濕透的衣物緊緊貼在身上,沉重冰冷,每一步都耗費著驚人的力氣。
    但他們不敢有絲毫停頓,甚至連回頭看一眼的念頭都不敢有!
    身後,那來自大地的低沉呻吟,正以恐怖的速度膨脹、增強,如同跗骨之蛆,越來越近,越來越響!
    腳下的土地開始劇烈地、持續地顫抖,仿佛下一秒就會徹底崩裂!
    僅僅片刻之後!
    轟隆隆——!
    森林的邊緣,如同被一隻無形的、狂暴的巨手狠狠撕裂!
    沉悶如雷的聲響不再是來自地底,而是從地平線上炸響,瞬間蓋過了天地間所有的風雨聲!
    那是八萬匹戰馬鐵蹄同時踐踏大地發出的死亡轟鳴!
    整片森林都在這種毀滅性的力量下痛苦地呻吟、戰栗!
    一股無邊無際的黑色鐵流,裹挾著碾碎一切的狂暴氣勢,從密林的邊緣洶湧而過!
    戰馬噴吐著濃重的白氣,如同蒸汽機般嘶鳴,碗口大的鐵蹄狂暴地踏碎泥濘,濺起一人多高的渾濁泥浪!
    馬背上的吐蕃騎士,麵孔在雨水的衝刷下顯得更加猙獰扭曲,他們野獸般地呼喝著,揮舞著彎刀長矛,眼中燃燒著赤裸裸的貪婪、殺戮的狂喜和對富饒成都的無限渴望!
    長長的隊伍在並不寬闊的道路上擁擠著、推搡著向前奔湧,望不到盡頭,像一條在泥濘中瘋狂扭動、擇人而噬的黑色巨蟒,朝著東南方的成都府,全力衝刺!
    朱小剛五人此刻已退入森林深處一片布滿巨大亂石和虯結藤蔓的窪地。
    他們緊貼著冰冷潮濕、布滿滑膩苔蘚的岩壁,身體蜷縮到極限,連呼吸都死死壓抑著,每一次心跳都如同擂鼓,在胸腔裏瘋狂撞擊。
    即使隔著數裏之遙,那排山倒海般的恐怖聲勢依然穿透了重重林木的阻隔,如同實質的巨錘,狠狠砸在他們的耳膜和心髒上!
    腳下的地麵如同暴風雨中的甲板,持續不斷地、劇烈地起伏顛簸!
    朱小剛強忍著五髒六腑翻江倒海般的惡心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懼,猛地吸了一口帶著濃重土腥味的冷氣,再次如同壁虎般手腳並用,悄無聲息地攀上身邊一塊高聳、濕滑的巨岩頂端。
    他甩掉流進眼睛的雨水,迅速架起那架冰冷的黃銅望遠鏡,鏡片緊貼眼眶,視線死死鎖定那洶湧奔騰、仿佛無窮無盡的黑色洪流。
    視野在劇烈地晃動,但他強迫自己穩住。
    銳利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飛速地掃過洪流的寬度、隊列的縱深、騎兵與戰馬的密集程度。
    他辨認著旗幟的式樣——代表王帳的金色獅鷲旗、各翼的獸頭旗;分辨著甲胄的差異——精良的鎖子甲、厚重的板甲、簡陋的皮甲……每一個細節都在他腦中急速運算、累加。
    “人數……八萬上下,隻多不少!”他聲音低沉而急促,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裏硬生生擠出來,帶著血腥氣,重若千鈞,砸在下麵四人緊繃的神經上。
    “方向,正東南,直撲成都!放信鴿!兩隻!一隻往東南成都方向,給甲娘大統領!一隻往東,給張巡大將軍!快!”
    “鐵腳”和“瘦猴”立刻解下背上的鴿籠。
    籠子用油布仔細包裹,打開時,兩隻訓練有素的灰色信鴿露了出來。
    它們羽毛被雨水打濕,顯得有些瑟縮,但眼睛依舊明亮有神。
    朱小剛迅速從貼身油紙包中取出一小截特製的炭筆和幾片薄如蟬翼的油紙。
    他半蹲在岩石背風處,以膝蓋為桌,炭筆在油紙上飛快地劃過:“十萬火急!吐蕃主力八萬精騎,赤德祖讚親征,已全速撲向成都!前鋒距城恐不足百裏!其勢如洪,意圖鯨吞!萬分危急!繡衣使‘五鬼’,朱小剛。”
    字跡潦草卻剛勁,力透紙背。
    他迅速將紙條卷成細小的卷軸,塞入綁在鴿腿上的細小銅管內,用蠟仔細封好。
    “瘦猴”雙手捧起一隻信鴿,低語安撫著,猛地向東南方一揚手!
    灰影如電,瞬間衝破濃密的雨幕和低垂的枝葉,發出一聲清越的鳴叫,化作一道疾馳的灰線,射向陰雲密布的成都府方向!
    “鐵腳”如法炮製,將另一隻鴿子堅定地指向東方。
    那灰影同樣毫不遲疑,振翅疾飛,很快消失在迷蒙的雨霧之中。
    朱小剛依舊站在岩石上,雨水順著他泥濘的臉頰不斷流下,匯入脖頸。
    他死死盯著兩隻信鴿消失的方向,仿佛要用目光穿透這無盡的風雨。
    臉色凝重得如同腳下冰冷的岩石,牙關緊咬,腮幫的肌肉微微抽搐。
    “成都……甲娘大統領……頂住!一定要頂住啊……”他喃喃自語,聲音被風雨撕扯得破碎不堪,眼中是無法掩飾的、深不見底的憂慮。
    那八萬鐵蹄踏向的,正是蜀地天府之國。
    ……
    ……
    往東飛的信鴿,如同一枚灰色的梭子,在鉛灰色的天幕下奮力搏擊著風雨。
    冰冷的雨點密集地砸在它的翅膀和身軀上,每一次振翅都顯得格外沉重。
    它穿越了連綿起伏、被雨水洗刷得一片墨綠的丘陵,飛越了因暴雨而暴漲、發出沉悶咆哮的湍急溪流,掠過一片片被渾濁雨水浸泡、稻禾倒伏的淒慘稻田。
    求生的本能和刻入骨髓的訓練指引著它,敏銳地捕捉著下方大地傳來的獨特氣息——那是龐大軍隊行進時散發的、混合著金屬、皮革、汗水和馬匹的特殊味道,如同黑暗中的燈塔。
    它在低垂的雨雲下盤旋了幾圈,發出一聲短促而清晰的鳴叫,像是在確認方位。隨即,它如同發現了目標的隼鳥,調整姿態,開始俯衝!
    下方,一支沉默行進的龐大隊伍如同一條在泥濘中艱難前行的鋼鐵長龍。
    隊伍中段,一名身著深色勁裝、外罩半舊皮甲、風塵仆仆的年輕將領正緊鎖眉頭策馬而行。
    他正是隨征蜀大軍行動的不良府負責人,趙小營。
    連日奔波、施展各種“暗麵”手段的疲憊深深烙印在他年輕的臉上,但那雙眼睛卻依舊銳利如刀,警惕地掃視著周圍。
    雨水順著他頭盔的邊緣不斷滴落。
    突然,他似有所感,猛地抬頭!一個灰點在他瞳孔中急速放大!
    “信鴿?!”趙小營心中警鈴微動,反應快如閃電!
    他猛地抬起左臂,臂上覆蓋著簡潔的皮質臂鎧。
    那灰色的流星不偏不倚,“啪”地一聲輕響,穩穩地落在了他的臂鎧之上,細小的爪子緊緊扣住皮革。
    幾乎在同一時間,旁邊一匹異常神駿的黑馬猛地被勒住韁繩。
    馬背上,一位身著玄色重甲、肩甲厚重如山、麵容沉毅如同千年古木雕琢而成的中年大將,目光如電般掃了過來。
    他正是朱雀軍團大將軍,此次征蜀大軍的統帥——張巡!
    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和冰冷的玄甲流淌,那雙深邃如古井的眼眸深處,仿佛沉澱著隴右高原無盡的風霜與血火,對吐蕃人的了解,早已刻進了他的骨子裏。
    趙小營迅速解下鴿子腿上那細小的銅管,指尖因緊張而微微發涼。
    他用力拔掉封口的蠟丸,倒出裏麵卷得緊緊的油紙卷。
    張巡已然策馬靠近,兩人在滂沱大雨中,不顧雨水瞬間打濕了薄薄的油紙,迅速將其展開。
    當那潦草卻力透紙背的短短一行字跡刺入眼簾時,周圍的空氣仿佛瞬間被抽空、凍結!
    雨聲、馬蹄聲、車輪的吱呀聲,一切雜音都消失了,隻剩下兩人沉重如擂鼓的心跳!
    “十萬火急!吐蕃主力約八萬精騎,赤德祖讚親征,已全速撲向成都!前鋒距城恐不足六十裏!其勢如洪,意圖鯨吞!萬分危急!繡衣使‘五鬼’,朱小剛。”
    趙小營隻覺得一股刺骨的寒氣從腳底板猛地竄起,瞬間衝上頭頂,炸得他頭皮發麻!
    握著紙條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指節泛白,咯咯作響的牙齒幾乎要將牙床咬碎。
    一股混雜著驚駭、暴怒和巨大壓力的火焰在胸中瘋狂燃燒,燒得他喉嚨幹痛,聲音像是從撕裂的聲帶裏硬擠出來,嘶啞變形:
    “八萬……八萬精騎!赤德祖讚親征!情報……情報沒錯!吐蕃人果然入蜀了!這……這哪裏是楊國忠那條老狗引來的‘援兵’?這是餓狼!是傾巢而出的餓狼撲食!傾國之兵啊!!”
    他猛地抬頭看向張巡,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但那雙眼中燃燒的驚怒和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急迫卻清晰無比:“大將軍!赤德祖讚這是孤注一擲!瘋了!吐蕃舉國能調動的機動精騎絕超不過十五萬,他帶來了一半還多!這分明是對蜀地圖謀已久!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恐怕沒有楊國忠那個蠢貨開門揖盜,他們也在暗處磨著獠牙,等著這一刻!”
    張巡的臉色凝重得如同萬載玄冰,隴右邊關的烽煙和屍山血海仿佛在這一刻倒映在他深不見底的瞳孔中。
    他緩緩地點了點頭,動作沉重如山巒移動。雨水順著他剛硬的眉骨流下,如同冰冷的淚痕。
    他的聲音低沉、平緩,卻蘊含著一種洞察了所有殘酷真相的沉重力量,每一個字都砸在濕冷的空氣中:
    “趙將軍所言,字字誅心。吐蕃覬覦天府之國,垂涎其富庶膏腴,非止一日。此獠性情,貪婪如饕餮,凶暴似豺狼。此次……”
    他微微一頓,目光銳利如刀鋒,仿佛要劈開眼前的雨幕,直抵吐蕃王帳,“絕非簡單的趁火打劫。此乃蓄謀百年,待機而動之鯨吞!楊國忠,不過是為這頭餓狼推開了一扇早已朽壞的門!”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身後沉默行軍的浩大隊伍——五千騎兵的坐騎在泥濘中艱難跋涉,打著沉重的響鼻,馬腿沾滿了泥漿;
    一萬五千步兵踏著齊膝深的爛泥,每一步都伴隨著泥水吸吮靴子的“噗嗤”聲,沉重的甲胄在雨水衝刷下冰冷刺骨,壓彎了他們的脊梁;
    龐大的輜重車隊更是深陷泥潭,車輪在泥坑中徒勞地空轉,車夫和輔兵們喊著號子,用肩膀死死頂住車身,青筋暴起,泥漿飛濺。
    士兵們臉上寫滿了長途跋涉的疲憊,眼神雖然依舊保持著軍人的堅毅,但那深藏的倦怠和沉重卻瞞不過主帥的眼睛。
    他迅速在腦中構建起冰冷的地圖,計算著雙方的距離、速度、地形以及那令人絕望的時間差。
    趙小營急不可耐地從馬鞍旁的皮囊裏扯出一張用厚油布精心包裹的蜀中地圖。
    雨水劈裏啪啦地打在油布上,他手指急切地在地圖上劃過,尋找著關鍵位置:“大將軍您看!”
    他的指尖重重戳在代表吐蕃大軍最後被發現的位置上,又沿著一條虛擬的直線,狠狠劃向成都的圖標,聲音因絕望的沙啞而顫抖:“吐蕃大軍離成都已不足六十裏!全是相對平緩的穀地!而我們……”
    他的手指猛地跳回,點在代表己方位置的標記上,那標記與成都之間,隔著大片代表險峻山地的密集等高線和代表河流的藍色曲線,“我們離成都至少還有一百裏!中間多是崎嶇山地!昨日那場該死的山洪衝垮了官道主脈,我們被迫繞行狹窄險峻的牛角嶺小道,整整耽誤了大半天!就算我們現在……”
    他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張巡,充滿了孤注一擲的詢問和幾乎要溢出的焦慮,“下令全軍丟掉輜重,輕裝拚了命急行軍!不分晝夜!人歇馬不歇!能否……能否趕在吐蕃人之前抵達成都?或者……能否在途中尋得一處險要之地,半路截擊,阻他一阻?”
    張巡的目光在那張被雨水不斷敲打的地圖上停留了許久,如同最精密的儀器在掃描。
    他的視線又緩緩移開,沉重地掃過自己龐大而疲憊的軍隊。
    步兵沉重的腳步聲在泥濘中顯得拖遝而粘滯,輜重車輪陷入深坑時發出的絕望“吱呀”聲不絕於耳,戰馬偶爾的響鼻也帶著沉重的疲憊。
    這是一曲緩慢而痛苦的行軍樂章。
    急行軍?在這樣被暴雨反複蹂躪、泥濘深及小腿、山路陡峭濕滑如抹油的環境下,步兵拖著最後一點體力,能有多快?
    日行七十裏已是極限,那將徹底榨幹他們最後一絲力氣!
    騎兵或許能快些,但孤軍深入,失去步兵和輜重依托,麵對以逸待勞、數量絕對優勢的吐蕃鐵騎,同樣是送死!
    就算傾盡所有,奇跡般地趕在吐蕃人之前到達成都城下,那時全軍上下,必定是筋疲力盡、搖搖欲墜。
    在毫無遮蔽的城外曠野,麵對四倍於己、養精蓄銳、且最擅長野戰衝鋒、以悍不畏死著稱的吐蕃精騎……這情景,在張巡這位久經沙場的老將腦中閃過,隻剩下四個字:驅羊入虎口!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帶著濃重雨腥味和泥土鐵鏽氣息的冰冷空氣灌入肺腑,仿佛將隴右戰場殘留的血與火的記憶也一同吸入。
    他緩緩地、無比堅定地搖了搖頭,動作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如同山嶽般的決斷力量,聲音清晰地穿透雨幕:
    “不,趙將軍。不能加速行軍。此乃取死之道,智者不為。”
    “為何?!”趙小營幾乎要失聲叫出來,成都危在旦夕的念頭像毒蛇噬咬著他的心!“成都就在前方!甲娘她們……”
    張巡的目光沉穩如磐石,不為所動,他伸出覆蓋著鐵手套的手指,一根一根屈下,條分縷析著冰冷的現實,聲音如同在推演沙盤:
    “其一,強行軍,必致我軍疲敝不堪。步兵拖拽輜重,絕難及時趕到預定位置;騎兵若孤軍突進,失卻步卒支撐,如無根之木,必遭圍殲,亦是死路一條。此其一。”
    他的手指點在成都的位置,繼續道:
    “其二,吐蕃盡為輕騎,一人雙馬甚至三馬,來去如風,其速遠勝我軍步騎混雜、拖泥帶水之行軍。強行軍亦未必能趕在其之前抵達成都。此其二。”
    手指移動到成都城外廣袤的平原區域:
    “其三,即便天佑我軍,僥幸先到,疲敝之師立足未穩,於城外曠野無險可守之地,如何抵擋八萬吐蕃鐵騎挾雷霆萬鈞之勢的衝擊?無異於以卵擊石,頃刻覆滅。此其三。”
    他的手指最後在地圖上向東移動,點向成都東北方向一個不起眼的標記:
    “其四,算算日程,我軍保持當前速度,按原計劃行軍,恰好能與分兵合擊成都的張小虎將軍、劉誌群將軍所部精銳,在同一日,抵達成都東北預設之會合點!屆時,”
    他加重了語氣,眼中閃過一絲磐石般的冷光,“我軍兵力方可達三萬五千之數,步騎協同,互為犄角,依托有利地形或城池,方有與吐蕃鐵騎周旋、一搏之力!此其四!”
    趙小營並非不知兵事的莽夫,剛才的急切純粹是源於對成都城和甲娘安危的揪心與對吐蕃凶殘本能的憤怒。
    此刻聽完張巡抽絲剝繭、冷靜到近乎冷酷的分析,如同被一盆混著冰塊的雪水兜頭澆下,發熱的頭腦瞬間冷卻,一股後怕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
    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憋在胸口的濁氣,仿佛要將剛才的焦躁一起吐出,臉上露出一絲慚愧和劫後餘生般的慶幸:
    “大將軍深謀遠慮,洞若觀火!下官……下官一時情急,險些誤了大事!確該如此!確該如此!疲兵浪戰,自蹈死地,智者不為!”
    他隨即又想到一點,眼中燃起一絲微弱的、帶著僥幸的希望火苗,“萬幸!真是天佑大唐!甲娘大統領手段通天!她竟能在楊國忠那老賊眼皮底下,在龍潭虎穴般的成都發動雷霆政變,一舉拿下城池!”
    “如今堅城在手,糧秣充足,更有甲娘這等人物坐鎮指揮調度!即便吐蕃大軍先到,想啃下成都這塊硬骨頭,也絕非易事!必能為我們爭取到最最寶貴的喘息之機!”
    張巡微微頷首,目光再次投向西方,仿佛要穿透這重重疊疊的雨幕、巍峨險峻的山巒,看到那座即將被無邊無際的黑色鐵騎和血與火徹底包圍的巍峨城池。
    雨水順著他玄甲冰冷的邊緣不斷滴落。
    “傳令下去,”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身旁傳令官的耳中,帶著不容置疑的統帥意誌,“全軍保持現有行軍速度,不得擅自加速!務必保證士卒體力,埋鍋造飯,按時休息!斥候營所有輕騎盡出,加倍探查前方道路狀況及吐蕃大軍確切動向!有任何異動,即刻飛馬來報!成都……”
    他頓了一下,那磐石般的麵容下,似乎也掠過一絲無法立即救援的沉重,“就靠甲娘了。”
    這份沉重的信任背後,是那位坐鎮長安、高深莫測的皇帝陛下對甲娘毫無保留的倚重。
    這份倚重,此刻是成都城唯一的盾牌。
    雨,依舊在下,冰冷而無情。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