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9章 吐蕃大軍圍城帶來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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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絲,像細密的針,無休無止地紮在成都城灰暗的瓦楞和泥濘的街道上。
一隻灰背信鴿,羽毛淩亂濕透,如同從幽冥中掙脫出的幽靈,奮力撲打著沉重的翅膀,歪歪斜斜地穿過雨幕,最終一頭栽進了繡衣使據點那扇不起眼的雕花木窗。
“咕嚕……”它蜷縮在冰冷的窗欞下,急促地喘息,胸脯劇烈起伏,沾染了泥漿的羽毛緊貼著身體,勾勒出疲憊不堪的輪廓。
一隻沾著墨跡的手迅速而輕柔地將它捧起。
那是個年輕的繡衣暗探,臉上還帶著未褪盡的稚氣,但動作卻異常老練。
他熟練地解下鴿子腿上緊縛的細小銅管,指腹觸到冰冷的金屬和其下浸透雨水的薄紙,心頭猛地一沉。
“加急!最高等級!”他低呼一聲,聲音因緊張而微微發顫,轉身衝向據點深處幽暗曲折的回廊。
腳步聲在寂靜中急促回蕩,像敲打在人心上的鼓點。他撞開盡頭那扇沉重的黑檀木門。
“大統領……最高急報!”
房間內光線昏暗,隻有一盞孤燈在厚重的紫檀木案幾上搖曳,將伏案審閱文牘的甲娘身影拉得頎長而孤峭。
她聞聲抬頭,燈光照亮了她半張臉,膚色是久不見天日的冷白,下頜線條清晰銳利如刀削,一雙眸子深不見底,此刻映著跳動的燭火,卻更顯幽寒。
她沒說話,隻是伸出了手。那手穩定異常,骨節分明,帶著常年握持兵刃留下的薄繭。
暗探幾乎是撲到案前,雙手奉上那截帶著鴿子體溫和雨水寒氣的銅管。
甲娘指尖微動,旋開銅管,抽出裏麵被雨水洇濕的紙條。紙麵已經有些模糊,但她隻凝神一掃,那深潭般的瞳孔驟然收縮,仿佛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
燭火在她眼中瞬間爆開又急速凝固成冰。
紙條上,墨跡在濕痕中暈開,卻無比清晰地傳遞著令人窒息的信息:“確報!吐蕃主力非兩萬,實八萬精騎!赤德祖讚親率!前鋒已破鬆州,距成都……不足百裏!急!急!急!”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她冰冷的眼底。
“八萬……吐蕃讚普赤德祖讚親至!”她幾乎是無聲地念出這幾個字,聲音低沉得如同從地底深處傳來,每一個音節都重若千鈞,壓得空氣都為之凝結。
她猛地抬頭,目光如兩柄淬了冰的利劍,瞬間刺向房間角落那個坐立不安的身影——守城主將盧少斌。
這位偽朝的將領,此刻正承受著難以想象的壓力。
楊國忠已死,新帝李玢被囚,他被迫綁在了朱雀軍團的戰車上,前途未卜。
此刻他佝僂著背坐在一張硬木椅上,雙手神經質地絞著冰冷的鐵甲邊緣,臉色慘白如新刷的牆壁,額頭上密布著細小的汗珠,眼神渙散,仿佛魂魄已被無形的恐懼攫走了一半。
他正深陷在自己的夢魘裏,口中無意識地喃喃:“援軍…糧草…這雨何時停……”
“盧將軍!”甲娘的聲音陡然拔高,冷冽如九天罡風卷著冰屑,瞬間撕裂了盧少斌恍惚的屏障,狠狠刺入他的耳膜。
她一步跨到他麵前,高大的身影帶著山嶽般的威壓,完全籠罩了他。
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死死鎖住他,裏麵翻湧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和一絲毫不掩飾的、冰冷的殺意:“吐蕃主力並非兩萬,而是八萬精騎!吐蕃讚普赤德祖讚親率大軍,距成都已不足百裏!頃刻即至!”
“八……八萬?!”盧少斌如遭九天雷霆貫頂,身體猛地從椅子上彈起,又像被抽掉了全身骨頭般重重跌坐回去,椅腿在青石地麵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他全身篩糠般劇烈地顫抖起來,牙齒咯咯作響,嘴唇哆嗦得不成樣子,語無倫次:“完了……全完了……楊國忠這個天殺的狗賊……引來了滅頂之災啊……八萬……八萬鐵騎啊……我們才……才……”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鐵爪,狠狠攥住了他的心髒,讓他眼前發黑,幾乎窒息。
他仿佛已經看到吐蕃彎刀反射的血光,聽到全城軍民瀕死的哀嚎。
“慌什麽!”甲娘一聲厲喝,如同驚雷在盧少斌耳邊炸響,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
她俯身,臉幾乎湊到盧少斌鼻尖,那股冰冷銳利的氣息撲麵而來:“盧少斌!現在不是你篩糠的時候!城在,你我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城破——”
她聲音陡然拔至頂點,字字如刀,“滿城三十萬軍民,包括你我和你的家小,皆為吐蕃刀下之鬼!想想吐蕃人在河西、隴右是如何屠城的?!雞犬不留,屍山血海!想想你的妻兒老小,想想你們盧氏滿門上下千餘口人!他們的命,此刻都係在你一念之間!”
“妻兒……族人……”盧少斌渾身劇震,仿佛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醒。
渙散的瞳孔裏,終於艱難地凝聚起一絲光亮,那是被最深沉的恐懼所驅動的、野獸般的求生欲。
他抬起頭,迎上甲娘那雙冰冷、決絕,毫無半分動搖的眼睛。
他毫不懷疑,自己若敢流露出半點退縮或投降的念頭,下一刻,這個女人腰間那柄造型奇特的短刃就會毫不猶豫地割斷自己的喉嚨。
“我……我……”盧少斌猛地再次站起身,這次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強行將那幾乎要將他壓垮的恐懼死死摁回胸腔深處。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帶著雨腥味的冰冷空氣刺痛肺腑,卻讓他混亂的大腦獲得了一絲短暫的清明。
聲音雖然還在無法控製地發顫,卻帶上了一股被逼到絕境的、困獸般的決絕:“甲娘大統領……我……我明白了!拚死守城!末將這就去辦!”
求生的本能和對家族血脈的守護,終於壓倒了根植於骨髓的懦弱。
他畢竟是將門盧氏子弟,幼承庭訓,兵書戰策爛熟於心,隻是從未經曆過真正的血火煉獄。
此刻被甲娘一腳踹到了萬丈深淵的邊緣,骨子裏那份被塵封已久的將門血性,終於被死亡的威脅強行激發了出來。
甲娘盯著他看了幾秒,銳利的目光像手術刀般剖析著他臉上每一絲肌肉的抽動、眼中每一分神色的變化。
直到確認他暫時穩住了心神,眼底那點微弱但真實存在的戰意並非偽裝,她才緩緩直起身,聲音恢複了那種不帶一絲波瀾的冰冷,每一個字都像鐵釘鑿入木頭:“立刻行動!”
“其一、征調城內所有可用壯丁,無論老弱,凡能抬動石頭者,全部上城!告訴他們,吐蕃人破城,雞犬不留!與其城破被屠,不如在城頭搏一線生機!敢有違令者,斬!”
“其二、拆除城牆內側五十步內所有民房!梁柱鋸斷做滾木,地基條石撬起做礌石,磚瓦用於修補城牆裂縫!婦孺老弱,集中至城根,負責燒水、煮金汁煮沸的糞便)、運送箭矢滾木!敢有哭號阻撓者,以惑亂軍心論處!”
“其三、集中所有火油、金汁、箭矢!糧倉軍械庫由繡衣使親自接管!膽敢私匿、哄搶者,立斬!”
“其四、加強四門守衛,尤其是直麵吐蕃主力的北門,三班輪換,嚴防死守!城門洞用條石沙袋堵死!吊橋鐵索加雙鎖!”
“其五、我會派繡衣使和不良人在城內巡查,你麾下也需派出得力人手協助,敢有妖言惑眾、動搖軍心、意圖逃跑者,無需稟報,立斬不赦!頭顱懸於城門示眾!”
一道道命令如同冰冷的鐵律,帶著甲娘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殘酷效率,迅速通過肅立待命的繡衣使幹員和盧少斌麾下幾名同樣臉色發白但強作鎮定的軍官傳達下去。
整個成都城,剛剛從楊國忠被殺、李玢被囚的政變餘波中陷入惶惑不安,此刻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猛地攫住,強行拖入了戰爭絞肉機的瘋狂齒輪之中。
淒厲!
刺穿雨幕的,是牛角號那如同瀕死巨獸發出的嗚咽,一聲連著一聲,沉重得讓人心膽俱裂。
與之應和的,是尖銳得能刮破耳膜的銅鑼聲,鐺!鐺!鐺!瘋狂地在每一條被雨水衝刷得發亮的青石板巷弄裏炸響。
“吐蕃大軍殺來了!八萬鐵騎!所有男丁,上城禦敵!違令者斬!”士兵粗暴的吼叫聲如同野獸的咆哮,混雜著沉重的、踹開朽木門板的破裂聲,女人孩子驟然爆發的淒厲哭喊,男人絕望的咒罵,以及軍官聲嘶力竭的嗬斥。
這混亂而恐怖的聲浪,瞬間席卷了這座被雨水浸泡的城市。
恐懼,比瘟疫蔓延得更快。
無數麵黃肌瘦、衣衫襤褸的百姓被如狼似虎的士兵從他們唯一能遮風擋雨的破敗窩棚裏粗暴地拖拽出來。
男人,無論十六七歲麵黃肌瘦的少年,還是五六十歲須發花白的老翁,都被強行塞給一根削尖的木棍或一把鏽蝕得幾乎看不出刃口的柴刀。
“我的兒啊!他才十五!”一個婦人死死抱住自己瘦弱的兒子,哭嚎著被士兵一腳踹開,額頭重重磕在濕滑的石階上,鮮血混著雨水蜿蜒流下。
“天殺的楊國忠啊!你不得好死!引狼入室!”一個白發老翁被推搡著,踉蹌前行,渾濁的老淚縱橫,發出泣血般的詛咒。
“狗皇帝李玢!你們爭天下,為何要害我們蜀地百姓!”一個壯年漢子被反扭著胳膊,掙紮著回頭怒罵,眼中是滔天的恨意。
“我不想死啊!放我回家!我娘病了!”一個少年哭喊著,聲音嘶啞絕望。
哭喊、咒罵、哀求、嗬斥、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悶響……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絕望洪流,衝刷著每一寸被雨水打濕的土地。
被強征的農夫黃小五,五十多歲的年紀,背脊早已被沉重的農活壓彎。
此刻他茫然地被人流推擠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泥濘裏。雨水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頰流下,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他猛地停住腳步,渾濁的老眼死死盯住不遠處——他那間雖然破敗卻勉強能遮風避雨、承載了他幾十年卑微生活的茅草屋。
幾個披著簡陋蓑衣的士兵正粗暴地揮舞著大錘和鐵釺。
“轟隆!”一聲悶響,支撐屋頂的腐朽木柱斷裂,半邊草屋像被抽去了脊梁的牲口,哀鳴著塌陷下來,泥漿四濺。
他的老妻,那個跟了他一輩子、吃苦受累從無怨言的老婦人,正死死抱著他們唯一的小孫子,蜷縮在傾頹的廢墟旁。
雨水澆透了她的白發,緊貼在枯瘦的臉頰上。
她沒有發出驚天動地的哭嚎,隻是身體劇烈地抽搐著,發出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母獸般的嗚咽。
小孫子在她懷裏嚇得連哭都忘了,小臉煞白,驚恐地睜大眼睛看著眼前的家園化為瓦礫。
黃小五隻覺得一股滾燙的、帶著鐵鏽味的血氣猛地從腳底板直衝腦門!
眼前瞬間一片血紅!
他枯瘦的手死死攥緊了手中那根冰冷的、粗糙的木矛,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輕響,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刻骨的疼痛卻絲毫壓不住心頭那股焚天的恨!
恨!他恨透了那些高高在上、視他們如草芥的狗官!
恨這該死的世道!恨這冰冷的雨!恨那即將踏碎他一切的吐蕃豺狼!
城牆上,原有的兩萬守軍士兵,此刻也是人人色變,如同驚弓之鳥。
他們大多來自蜀地,平日裏的“戰事”不過是剿滅幾十幾百最多幾千人的山賊流寇,何曾見過真正的大規模戰爭?
更遑論麵對那些傳說中身高體壯、凶悍如魔、以生啖人心為樂的吐蕃鐵騎。
“八萬……”一個年輕的士兵靠在冰冷的箭垛上,臉色煞白,聲音發飄,“聽說……吐蕃人打仗前,都要生飲一碗摻著敵人血的青稞酒……”
“我們才兩萬人……怎麽守?一人吐口唾沫都能把我們淹死……”旁邊一個老兵油子哆嗦著想去摸腰間的酒葫蘆,卻發現早就空了,隻能狠狠啐了一口,帶著濃重的絕望。
“都怪楊國忠那個狗奸相!還有那個狗屁皇帝李玢!他們爭權奪利,拍拍屁股死了幹淨,憑什麽讓我們在這裏墊背!”一個脾氣火爆的什長一拳砸在濕漉漉的城磚上,指節瞬間滲出血絲,聲音裏充滿了刻骨的怨毒。
恐懼如同冰冷滑膩的毒蛇,纏繞著每一個士兵的脖頸,越收越緊。
督戰的軍官臉色同樣難看,強撐著大聲嗬斥,手中的皮鞭帶著風聲,狠狠抽打在那些因恐懼而動作遲緩的新征壯丁背上,發出沉悶而刺耳的“啪!啪!”聲。
皮開肉綻的慘叫,更給這混亂壓抑的城頭增添了幾分令人作嘔的殘酷。
盧少斌在親兵的簇擁下,頂著越來越密的冷雨,深一腳淺一腳地登上了北門城樓。
冰冷的雨水砸在他冰冷的鐵甲上,發出細碎的劈啪聲,寒意仿佛能穿透鐵片,直滲骨髓。他扶著冰冷的箭垛向下望去。
城下,一片末日景象。密密麻麻的人影在泥濘中蠕動,如同被搗毀蟻穴的螞蟻。
被驅趕的百姓在士兵的鞭影和嗬斥下哭嚎前行,婦孺老弱則被集中到城牆根下臨時搭起的破爛棚子裏,負責燒起一鍋鍋渾濁的髒水,或者看守著那些散發著惡臭、正被烈火熬煮的“金汁”大鍋。
濃烈的屎尿被煮沸後特有的、令人窒息的惡臭,混合著濕柴燃燒的嗆人煙霧,被雨水裹挾著,一陣陣地飄上城頭。
城牆上,那些麵無人色、瑟瑟發抖的新征“士兵”,握著簡陋的武器,茫然無措地擠在垛口後,眼神空洞地望著城外。
一股巨大的悲涼和山嶽般沉重的責任感猛地壓在盧少斌心頭,讓他幾乎喘不過氣。
他強迫自己挺直腰背,努力回憶著兵書上那些關於守城的枯燥字句——“凡守城之道,城厚以高,壕池深以廣,樓撕修,守備繕利……滾木礌石,火油金汁,需備足……”
這些平日裏滾瓜爛熟的文字,此刻在巨大的現實壓力下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右翼!礌石堆得太靠後了!往前移!移到女牆邊!”他嘶啞著嗓子,聲音在風雨中顯得有些破碎,指著一段城牆吼叫。
幾個渾身濕透的士兵慌忙去搬動沉重的條石。
“弩手!弩手集中到角樓!檢查弩機!別他媽到時候卡了殼!”他轉頭對著一個軍官咆哮。
“火油!火油再分出一半給北門!快!”
他像一個蹩腳的工匠,拚命想修補一件即將徹底崩碎的瓷器,一道道命令從他幹澀的喉嚨裏擠出,試圖在這混亂的漩渦中抓住一點秩序。
甲娘則像一道沉默的黑色幽靈,在城頭各處無聲地遊弋。
她走過之處,混亂總會短暫地被壓製下去。
一個試圖丟下木矛逃跑的壯丁,被她身後如影隨形的繡衣使無聲地捂住嘴拖走,消失在城牆階梯的陰影裏。
一處因爭搶幹燥位置而即將爆發的士兵毆鬥,在她冰冷的目光掃視下瞬間偃旗息鼓。
她不需要大聲嗬斥,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無形的、令人膽寒的秩序。
而在城內更深處的陰影中,繡衣使的暗探如同無數無形的絲線,編織成一張巨大的網,籠罩著每一個街巷角落,搜尋著任何一絲不安分的異動。
……
雨勢似乎小了些,但天空依舊陰沉得如同灌滿了鉛。
城頭短暫的、被強行壓製的混亂,在一聲變了調的驚呼中,徹底粉碎!
“煙!煙塵!看那邊——!”
一個站在最高箭樓上的年輕士兵,手指顫抖地指向西北方的天際,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扭曲尖利。
所有聲音瞬間消失了。
城上城下,數萬道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齊刷刷地投向那個方向。
起初,隻是天際線上一條模糊的、蠕動的灰黃色帶子,如同大地潰爛的傷口。
但很快,那帶子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膨脹、翻滾、升騰!
像一頭從沉睡中蘇醒的洪荒巨獸噴吐出的瘴氣,又像無邊無際的蝗群遮蔽了天空。
那煙塵越來越濃,越來越寬,如同奔騰咆哮的濁浪,洶湧地朝著成都城的方向席卷而來!
腳下,堅實無比的城牆,開始傳來一種低沉的、持續的震顫。
起初很輕微,如同遠處傳來的悶雷。
但很快,那震動就變得清晰可感,冰冷厚重的青磚城垛仿佛有了生命,在微微地顫抖、呻吟。
地麵上的碎石瓦礫開始輕輕跳動,城頭士兵水囊裏的水蕩開一圈圈清晰的漣漪。
“咚……咚……咚……”
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沉重,越來越密集!
不再是悶雷,而是無數沉重的鐵蹄,踐踏著大地的心髒!
沉悶的、令人牙酸的、帶著摧毀一切力量的蹄聲,如同地獄的喪鍾,穿透了雨幕和空間的阻隔,狠狠敲打在每一個人的耳膜上,也敲打在每一顆瘋狂跳動的心髒上!
“來了……他們來了……”有人失神地喃喃,聲音輕得像一縷隨時會消散的煙。
“八萬……八萬啊……”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城頭。
黃小五死死攥著木矛,指縫裏滲出的血混著雨水流下矛杆。
他渾濁的眼中映著那鋪天蓋地的煙塵,映著腳下家園的廢墟和妻孫在寒雨中瑟瑟的身影。
那滔天的恨意,此刻在死亡的絕對威壓下,竟奇異地沉澱下來,化作一種近乎麻木的、冰冷的絕望。
他佝僂的背脊微微挺直了一分,渾濁的眼睛死死盯住那翻騰的煙塵,仿佛要穿透它,看清那索命閻羅的模樣。
盧少斌猛地抽了一口冷氣,冰冷的空氣刺得他肺葉生疼。
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脊梁,手緊緊按住了腰間的佩劍劍柄,冰冷的金屬觸感傳來一絲微弱的鎮定。他側過頭,看向身旁那道黑色的身影。
甲娘不知何時已站在了北門城樓最高的垛口前。
冷風吹拂著她束起的發絲和玄色的衣袂,獵獵作響。
她身姿筆直如標槍,雙手按在冰冷的城垛上,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深邃的目光,如同穿透了那漫天翻滾的煙塵,直刺向煙塵深處那麵代表著吐蕃讚普、象征著毀滅的猙獰犛牛大纛。
她的嘴唇緊抿成一條冷酷的直線,側臉的線條在陰鬱天光下如同石刻。
然後,她緩緩地、清晰無比地開口,聲音不高,卻像冰冷的鐵錐,鑿穿了沉悶的蹄聲和壓抑的喘息,清晰地回蕩在每一個士兵、每一個壯丁、每一個能聽到的角落:“城在,人在;城破,皆死!”
這八個字,如同最後一道冰冷的鐵閘,轟然落下!沒有慷慨激昂,隻有赤裸裸的、不容置疑的結局宣判。
它斬斷了所有退路,熄滅了所有僥幸,將三十萬生靈的命運,死死釘在了這冰冷的城牆之上!
城下,熬煮“金汁”的大鍋翻滾著粘稠惡臭的泡沫,升騰起令人作嘔的白煙。
城頭,無數雙眼睛死死盯著那越來越近、如同黃雲壓頂般的煙塵。
死寂籠罩著成都,隻有那來自地獄般的鐵蹄聲,一聲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敲碎了最後的幻想,也敲響了命運的喪鍾,或者……戰鼓。
萬籟俱寂,連蟲鳴都消失了,隻剩下城頭守軍壓抑的呼吸聲和甲片偶爾摩擦的冰冷輕響,每一次心跳都在這無邊寂靜中擂鼓般沉重。
嗚——嗚——嗚——
驀地,一聲低沉悠長的號角撕裂了死寂,如同從遠古洪荒的巨獸喉嚨深處擠出,帶著一種穿透骨髓的蒼涼與蠻荒。
緊接著,第二聲、第三聲……無數號角應和而起,匯成一片撼動大地的低沉咆哮,音波如同實質的巨錘,一波波狠狠撞擊在古老的城磚上,也砸進每一個守城軍民緊繃的心弦深處。
腳下的城牆似乎在這來自高原的怒吼中微微顫抖。
“來了!”盧少斌的聲音幹澀得像是砂紙摩擦,他的手指死死摳住冰冷的雉堞邊緣,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旁邊的親兵隊長王鐵柱,這個以膂力聞名的粗豪漢子,此刻也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粗壯的手臂肌肉繃緊如鐵。
城牆上,無數顆心驟然提到了嗓子眼,無數雙眼睛死死瞪向城外那片吞噬光線的黑暗深淵。
仿佛響應著號角的召喚,遠方的地平線上,墨汁般的潮水開始湧動。
起初隻是模糊的、緩慢推進的暗影,如同夜色本身在蠕動。
接著,低沉而密集的震動從大地深處傳來,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狂暴——那是無數鐵蹄踐踏著泥濘土地發出的恐怖悶響,混雜著金屬甲片撞擊的冰冷交響。
聲音匯聚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洪流,裹挾著毀滅的氣息,滾滾而來。
暗影在黎明前最深的底色中迅速膨脹、凝實。
終於,第一縷慘淡的微光掙紮著穿透厚重的雲層,吝嗇地灑落下來。
八萬!整整八萬吐蕃精騎!
他們如同從地獄熔爐中傾倒而出的黑色鐵流,沉默地鋪滿了整個視野。
戰馬高大健碩,鼻孔噴著灼熱的白汽,馬背上的騎士身披厚重的犛牛皮甲或鑲嵌著鐵片的鎧甲,黝黑的麵龐上嵌著一雙雙在微光中閃爍著狼性的眼睛,凶狠、貪婪、對掠奪與殺戮的渴望幾乎凝成實質。
密密麻麻的騎槍斜指陰沉的天空,槍尖在微弱的光線下匯聚成一片令人膽寒的、不斷起伏的鋼鐵森林,散發著冰冷的死亡氣息。
一麵巨大的、在晨風裏獵獵狂舞的金色王旗,如同暗夜中燃燒的火焰圖騰,刺破了凝重的黑色軍陣。
旗麵上用金線繡著猙獰的雪山神獸,獠牙畢露,利爪飛揚,俯視著孤城,無聲地宣示著征服的意誌。
在這片沉默的、令人絕望的黑色潮水中央,那麵金旗之下,一匹神駿異常、通體漆黑如墨的高大戰馬緩緩踱出。
馬背上,吐蕃讚普赤德祖讚身披耀眼的金甲,頭戴象征著無上權力的鷹頂金冠,冠上鑲嵌的碩大綠鬆石如同凝固的寒冰。
他麵容剛毅如高原山岩,刻著風霜與征伐的痕跡,一雙眼睛銳利如翱翔九天的雪域鷹隼,緩緩掃視著前方高聳的成都城牆。
那目光,是刀鋒刮過骨頭的冰冷與審視。
他嘴角微微勾起一絲弧度,那是猛獸鎖定獵物、確信其已在爪牙之下的冷酷笑意。
財富、奴隸、征服的榮耀……這一切似乎都已唾手可得。
“嗚——”號角聲再次響起,短促而淩厲。
一名身形壯碩如熊的吐蕃將領猛地一夾馬腹,越眾而出。
他身披鑲嵌鐵環的厚重皮甲,手持一柄沉重的長柄戰斧,斧刃在微光中泛著幽藍。
他策馬奔至距離城牆約莫一箭之地,勒住躁動的戰馬。
深吸一口氣,胸膛高高鼓起,用洪亮但帶著濃重高原腔調的漢話,朝著城頭厲聲咆哮,聲浪滾滾,直衝雲霄:
“城上的唐軍聽著!我乃大吐蕃國讚普陛下座下大將,論莽熱!奉貴國宰相楊國忠與皇帝李玢陛下之邀,特率天兵前來助戰!速開城門,迎王師入城!或請楊國忠宰相出來答話!拖延者,城破之日,雞犬不留!”
每一個字都如同沉重的石塊砸在城頭守軍的心上。
一些士兵的臉上瞬間褪盡了血色,握著兵器的手微微顫抖。
楊國忠?李玢?這兩個名字像毒刺一樣紮入混亂的思緒。
城樓箭窗的陰影裏,甲娘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
雨水浸濕的頭發緊貼著她蒼白的臉頰,更顯出顴骨的輪廓和眉宇間那股化不開的冷硬。
她身上半舊的明光鎧沾滿泥濘,肩甲處一道深深的刀痕觸目驚心。
盧少斌緊張地扭頭望向她,喉頭滾動,眼神裏滿是征詢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惶恐。
“回罵。”甲娘的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的鋼針,穿透嘈雜的風聲和城下囂張的喊話,清晰地刺入盧少斌的耳中,沒有絲毫起伏。
盧少斌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帶著鐵鏽味的空氣,強行壓下胸腔裏擂鼓般的心跳,大步走到垛口前。
他挺直腰背,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充滿力量,朝著城下厲聲喝道:
“無恥吐蕃賊子!休要在此妖言惑眾!楊國忠通敵賣國,罪不容誅,已被正法梟首!偽帝李玢悖逆,如今束手就擒,檻送長安!爾等狼子野心,覬覦我大唐疆土久矣!今日竟敢犯我成都天險,實乃自取滅亡!速速退去,尚可保全性命!否則,定叫爾等死無葬身之地,魂斷錦江,屍填溝壑!”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城牆前回蕩,盡力放大,但尾音終究還是泄露出了一絲無法完全控製的顫抖,如同緊繃到極致的弓弦發出的嗡鳴。
城下的論莽熱顯然沒料到如此斬釘截鐵、甚至帶著殺伐之氣的回應,臉上凶悍的表情瞬間凝固,轉化為一絲錯愕。
他立刻狠狠一勒韁繩,調轉馬頭,戰馬嘶鳴著揚起前蹄,濺起一片泥水。
他策馬狂奔回金旗之下,在赤德祖讚的馬前猛地停住,急切地低聲稟報,手指激動地指向城頭。
赤德祖讚臉上那絲掌控一切的冷酷笑意微微一滯,如同冰麵裂開一道細紋。
他鷹隼般的目光驟然變得更加銳利,仿佛要穿透那高聳的城牆,看清城內的虛實。
楊國忠死了?李玢被抓了?這與他通過秘密渠道和楊國忠約定的裏應外合、輕鬆入城的情形截然不同!
蜀地內部劇變?
那封蓋著楊國忠印信的求援信……難道是精心布置的陷阱?
還是說,眼前這座堅城,已然被長安那個少年皇帝裴徽的力量牢牢掌控?
一絲被愚弄的慍怒和計劃被打亂的陰霾在他眼中飛快閃過,隨即被更深的狠厲與決斷取代。
他戴著金護臂的右手沉穩地抬起,對著論莽熱的方向,輕輕一揮,動作果斷而充滿不容置疑的威壓。
論莽熱立刻躬身,狠狠瞪了城頭一眼,撥馬退入層層疊疊的黑色軍陣之中。
赤德祖讚不再理會城頭,猛地一抖韁繩,座下神駿的黑馬發出一聲長嘶。
在數百名彪悍如獅虎、眼神凶光畢露的親衛鐵騎簇擁下,他策動戰馬,開始繞著巨大的成都城垣緩緩巡視。
沉重的馬蹄踏在泥濘濕滑的地麵上,發出“噗嗤、噗嗤”的悶響,如同踏在守城軍民緊繃的神經之上。
他銳利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規,仔細丈量著城牆的高度、基座的厚度,審視著每一處垛口、馬麵突出城牆的防禦墩台)、角樓的布局,尋找著任何可能被利用的縫隙或薄弱之處。
雨水順著冰冷光滑的巨大城磚不斷流淌而下,在陰霾的天空下,加固後的成都城牆更顯巍峨險峻,沉默地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壓迫感。
楊國忠扶持李玢稱帝後,確實傾注了巨大財力物力修繕城防。
此刻的成都城牆,高度超過五丈約15米),基座厚實得如同山脊,護城河雖不甚寬闊,但水流湍急渾濁,顯然深挖疏浚過。
赤德祖讚越看,眉頭鎖得越緊,高原風雪刻出的深刻紋路在眉心聚攏。
這絕非他預想中可以輕易踏破的邊境軍鎮,這是一座真正的、武裝到牙齒的雄城!
“好一座堅城!易守難攻,難怪楊國忠想以此為根基,劃江而治。”赤德祖讚心中暗忖,一絲凝重悄然爬上心頭。
隨即,一股更加強烈、更加熾熱的征服欲如同熔岩般噴湧而出,瞬間將那絲凝重焚燒殆盡。
“再堅固的城池,也擋不住我吐蕃勇士的彎刀和馬蹄!它隻會讓征服的滋味更加甘美!”
他猛地勒住韁繩,黑馬人立而起,發出激昂的嘶鳴。
一圈巡視完畢,赤德祖讚回到中軍王旗之下,目光掃過身後如同黑色海洋般沉默而狂熱的軍隊。
“傳令!”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金屬的質地和冰原的寒意,清晰地穿透了清晨濕冷的空氣,“左翼兩萬人馬,立刻展開!分駐四方要道,嚴加警戒!若發現唐軍援兵蹤跡,無論多少,立刻纏住,飛馬來報!其餘六萬大軍,就地紮營!令隨軍工匠營,即刻行動!伐木取材,傾盡全力,打造攻城器械!明日拂曉,我要聽到第一聲撞響成都城門的巨響!”
“嗚——嗚——嗚——”
號角聲陡然變得急促而高亢,充滿了進攻的指令。
隨著這戰爭的號令層層傳遞下去,龐大的吐蕃軍陣如同沉睡的黑色巨獸被喚醒,瞬間爆發出驚人的效率。
左翼的兩萬精騎如同兩道巨大的黑色鐵流,轟然分開,馬蹄卷起漫天泥漿,向著成都城外圍的各個交通要道席卷而去,迅速構築起一道嚴密的警戒網。
與此同時,其餘六萬人馬在三裏外的開闊地帶迅速展開。
一座座用厚實犛牛皮縫製而成的巨大營帳,如同死亡沼澤中滋生的詭異蘑菇,在號令和熟練的動作中迅速矗立起來,連綿不絕,一眼望不到盡頭,將孤零零的成都城徹底圍困在冰冷的黑色海洋中心。
炊煙從無數個營地點燃,嫋嫋升起,很快在陰沉的天空下連成一片灰蒙蒙的霧靄。
戰馬的嘶鳴聲、士兵的吆喝聲、金屬碰撞的鏗鏘聲,以及遠處森林邊緣驟然響起的刺耳伐木聲,匯成一股令人絕望的喧囂音浪,從四麵八方狠狠衝擊著成都的城牆。
城頭上,盧少斌望著吐蕃人迅速成型的營盤,而非立刻發動亡命衝鋒,緊繃的神經終於得到一絲喘息的機會。
他長長籲出一口氣,感覺後背的冷汗已經浸透了內衫,帶來一陣冰涼的粘膩感。
他抹了一把臉上混合著油汗和雨水的濕漬,聲音帶著一種近乎虛脫的慶幸:
“老天保佑……還好,還好他們全是輕騎突進,沒帶笨重的攻城器具!要現造!這密林泥濘,伐木不易,就算他們強擄民夫,效率也高不到哪裏去!我們至少……至少能多出一天,不,甚至兩天的準備時間!他們恐怕還得先分兵去附近縣城搜羅工匠……”他像是在說服自己,又像是在安慰周圍臉色同樣蒼白的軍官們,努力搬出兵書上關於“利在速戰”、“頓兵堅城”的道理。
“嗬……”
一聲冰冷刺骨的嗤笑,如同冰錐般紮破了盧少斌剛剛升起的僥幸。
笑聲來自他身側的陰影。
甲娘向前一步,完全暴露在城垛邊緣的天光下,雨水順著她額前的碎發滴落,滑過緊抿的唇角。
她的眼神銳利如刀,直刺向吐蕃大營靠近森林的邊緣地帶。
“盧將軍,你想得未免太過天真。看那邊!”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洞穿虛妄的穿透力,手指穩穩地指向遠方那片混亂喧囂的源頭。
盧少斌和周圍的軍官們心頭一凜,急忙順著她所指的方向凝神望去。
這一看,所有人的臉色瞬間由蒼白轉為死灰!
在吐蕃大營與森林接壤的泥濘空地上,一大群穿著混雜服飾的人正被吐蕃士兵驅趕著、押解著,如同工蟻般忙碌起來。
他們的裝束極其混亂:有裹著高原特有的厚重皮袍的吐蕃人,但更多的卻是穿著破爛不堪、早已看不出原色的漢式短褐或麻布衣衫的人,有些甚至赤著上身,露出嶙峋的肋骨和縱橫交錯的鞭痕。
在吐蕃士兵明晃晃的刀槍“保護”下,他們動作麻利得驚人,分工明確,井然有序。
一部分人手持巨大的斧鋸,如同砍瓜切菜般衝入樹林邊緣,粗壯的樹木在沉悶的斷裂聲中轟然倒下;
另一部分人則熟練地揮舞著锛、鑿、刨等工具,將砍伐下來的原木迅速進行剝皮、去枝、粗加工;
還有幾人蹲在泥濘的地上,用削尖的木棍飛快地畫出清晰的圖樣,對著木材指指點點,大聲指揮。
刺耳的“嚓嚓嚓”拉鋸聲、“梆梆梆”的斧鑿聲、“叮叮當當”的錘打鐵件聲,匯聚成一片瘋狂而高效的死亡交響曲,遠遠傳來,如同無數鋼針紮在城頭守軍的耳膜上。
這絕非臨時拚湊、戰戰兢兢的民夫!這是一支訓練有素、配合默契的工程大軍!
“工匠!全是熟練的工匠!老天……這……這至少上千人啊!”盧少斌失聲驚呼,聲音因極度的震驚和恐懼而變了調,剛剛升起的一絲血色瞬間從臉上褪得幹幹淨淨,隻剩一片駭然的慘白。
他扶著冰冷的垛口,指關節捏得咯咯作響,仿佛隻有這樣才能支撐住身體。
“他們……他們是從哪裏冒出來的?看那架勢,跟著吐蕃人攻城掠地,絕非一日之功!”
甲娘的目光死死鎖住那片如同蟻穴般繁忙的區域,眼神冰冷得如同萬年凍土,深處卻燃燒著壓抑不住的悲憤火焰。
她蒼白的唇間吐出的話語,帶著沉重的、血寫的曆史感:
“吐蕃與我大唐纏鬥百年,從鬆州到安西,從河西到隴右……你以為他們是如何一次次攻破我大唐耗費無數心血營建的邊關雄城?是靠著戰馬和彎刀撞開的嗎?”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尖銳的質問,“不!他們每破一城,必如篦子梳頭,將城中所有匠人——木匠、鐵匠、泥瓦匠,盡數擄掠而去!視若珍寶,嚴加控製,世代為奴!更刻意挑選本族聰慧子弟,逼迫這些漢人工匠傾囊相授!甚至……甚至教會他們騎馬行軍,隨軍而動!”
她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胸膛劇烈起伏,語氣森寒刺骨,字字如刀,“當年太宗皇帝懷柔遠人,與鬆讚幹布和親,那浩浩蕩蕩的陪嫁隊伍裏,除了公主的儀仗,更有五千五百名各色工匠!多少冶鐵、築城、造械的不傳之秘,就這樣拱手相送!這才是吐蕃百年來國力軍力突飛猛進,遠超突厥、回紇,成為我大唐心腹之患的根本!”
她的目光掃過身邊每一個臉色慘白的軍官,帶著錐心刺骨的痛,“和親?哼!不過是一劑裹著蜜糖的毒藥,一場資敵養虎的蠢行!今日圍城之禍,早在百年前,就已埋下禍根!”
她自然不知,數百年後,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正是痛感於此,才在《皇明祖訓》中赫然立下“不納貢,不和親”的鐵律。
盧少斌和周圍的軍官們聽得目瞪口呆,仿佛被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心上。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板直衝頭頂,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
原來眼前這上千名動作麻利、如同毒蛇獠牙般的工匠,竟是百年來一次次屈辱和親、一次次邊關失陷所累積的惡果!
是懸在成都城頭,隨時可能斬落的、帶著祖先血淚的利刃!
吐蕃工匠營的效率,快得令人絕望。
在充足的人力大量吐蕃士兵被投入協助搬運粗重的原木和部件)和刀槍皮鞭的高壓驅使下,僅僅半天時間,第一批攻城器械的猙獰雛形,已如同從地獄裏生長出的毒瘤,在吐蕃大營前方赫然顯現。
數十架粗糙卻異常堅固的雲梯,底部安裝著簡陋但實用的木輪,巨大的梯身由粗大的原木榫卯結合,透著野蠻的力量感;
上百麵巨大的櫓盾,盾麵蒙著厚厚的生犛牛皮,邊緣釘著粗大的鐵釘,如同一座座移動的小型堡壘;
幾根需要數十人合抱的巨木被削尖了頭部,用粗大的鐵鏈懸吊在堅固的木架之下,成為了最原始的攻城槌,散發著笨拙而致命的威脅。
空氣裏彌漫著新鮮木屑的刺鼻味道、生牛皮的腥臊氣,還有鐵器摩擦的火星味,混合成一股令人作嘔的戰爭氣息。
時間,在這令人窒息的、混合著恐懼與焦灼的氣氛中,沉重而緩慢地流逝。
雨,不知何時徹底停了,但天空依舊低垂,鉛灰色的雲層厚重得如同灌了鉛,死死壓在成都城和城外那片黑色的死亡之海上。
……
……
次日,拂曉。
天色依舊昏暗,東方天際隻透出一絲慘淡的灰白,仿佛天地尚未徹底蘇醒。
城頭上熬了一夜的守軍,眼皮沉重如鉛,許多人抱著冰冷的兵器,倚著垛口昏昏欲睡。
疲憊如同濕透的棉襖,沉甸甸地裹在每一個人身上。就在這時——
咚!咚!咚!咚!
四聲沉悶如遠古巨獸心跳的戰鼓聲,毫無征兆地從吐蕃大營的核心,那頂耀眼的金頂王帳前猛然炸響!
那鼓點並非尋常的節奏,而是帶著一種原始、狂暴、撕裂一切的韻律,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敲擊在濕冷的大地上,也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城頭每一個守軍驟然收縮的心髒上!
嗚——嗚——嗚——!
淒厲得如同鬼哭的犛牛號角聲緊隨其後,比昨日更加高亢,更加尖銳,充滿了赤裸裸的、迫不及待的殺戮欲望,瞬間撕碎了黎明前最後的寧靜!
“吐蕃人攻城了——!!!”淒厲到變形的警報聲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夜梟,瞬間響徹了整段城牆!
死寂被徹底打破,恐慌如同瘟疫般在疲憊的守軍中飛速蔓延。
吐蕃大營麵向成都西門的巨大營門轟然洞開!
首先湧出的,是舉著巨大櫓盾的步兵方陣。
這些沉重的盾牌被緊密地拚湊在一起,彼此用鐵鉤相連,形成一片幾乎密不透風的、緩慢而堅定向前推進的移動城牆。
“嗬!嗬!嗬!”整齊劃一的低沉號子從盾牆後麵傳來,伴隨著無數腳步踐踏泥濘的沉重悶響。
櫓盾的縫隙間,閃爍著吐蕃士兵充血而狂熱的眼睛,如同黑暗中窺伺的狼群。
在這麵移動盾牆的後方,是數十架高大的雲梯!
每一架都由數十名精壯的吐蕃士兵奮力推動著底部粗糙的木輪,在泥濘中發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呻吟,艱難而執著地向著城牆逼近。
再後麵,則是如同決堤黑色洪流般的吐蕃主力步兵!
他們手持彎刀、長矛、沉重的戰斧和綁著石塊的大棒,口中發出意義不明、卻充滿野性的“嗷嗷”嚎叫,赤紅的眼睛裏燃燒著對殺戮、掠奪和征服的無盡渴望!
騎兵則如同黑色的旋風,在大軍兩翼快速遊弋,長弓在手,警惕地注視著城門的方向,隨時準備撲殺任何敢於出城逆襲的唐軍。
赤德祖讚站在王帳前的高台上,親自擂響了第一通戰鼓!他要用最狂暴的攻勢,如同高原上最猛烈的雪崩,在長安可能的援兵到來之前,將眼前這座象征財富和榮耀的城池徹底碾碎、吞噬!
黑色的潮水,裹挾著毀滅一切的意誌,終於狠狠拍向了成都的城牆!
“穩住!弓箭手!聽我號令!預備——!”盧少斌的嘶吼在城頭炸響,他猛地拔出腰間橫刀,刀尖指向如烏雲般壓來的敵陣,手臂卻微微顫抖。
他身邊的傳令兵瘋狂地揮舞著令旗。
城牆上瞬間亂中有序地動了起來。
弓箭手們咬著牙,將沉重的步弓拉開,冰冷的箭鏃斜指下方那片不斷放大的黑色死亡之潮。
緊張的氣氛凝固如鐵,隻有弓弦被拉緊時發出的細微“嘎吱”聲匯成一片低沉的嗡鳴。
負責滾木礌石的士兵們將巨大的石塊和粗壯的、削尖了頭的滾木堆到垛口邊緣,沉重的撞擊聲如同悶雷。
幾個火頭軍正將大鐵鍋架在臨時壘砌的灶上,鍋底幹柴燒得劈啪作響,鍋裏的油脂開始冒出刺鼻的青煙。
甲娘依舊佇立在城樓前最顯眼的位置,如同一根定海神針。
雨水早已打濕的頭發緊貼著她冷峻的臉頰。
她沒有看城下洶湧的敵潮,目光銳利如鷹隼,飛速掃視著自己負責的這段城牆防線,確保每一架床弩的絞盤都已上緊弦,每一個滾木礌石的位置都恰到好處。
她的右手,下意識地緊緊握住了斜插在身旁的一杆丈二長槍冰冷的槍杆,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五百步!”了望塔上的士兵聲音嘶啞地報出距離。
黑色的潮水無情地逼近,櫓盾組成的移動城牆、雲梯猙獰的輪廓、吐蕃士兵扭曲狂熱的猙獰麵孔都越來越清晰。
那震耳欲聾的嚎叫聲、沉重的腳步聲、金屬摩擦聲如同實質的聲浪,衝擊著每一個守城士兵的耳膜和神經。
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心頭。
一個新兵臉色慘白如紙,身體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幾乎握不住手中的長矛。
“四百步!”
“三百步!”了望兵的聲音帶著絕望的尖利。
“弓箭手——仰角——放!”盧少斌用盡全身力氣,聲嘶力竭地吼出了命令,同時猛地將手中橫刀狠狠劈下!
嗡——!
仿佛巨大的蜂群同時振翅,數百張強弓瞬間齊鳴!
密集如飛蝗的箭矢帶著刺耳的尖嘯聲騰空而起,劃破鉛灰色的陰沉天空,形成一道致命的黑色弧線,向著推進中的吐蕃軍陣狠狠撲去!
噗噗噗噗……!
箭雨如同冰雹般砸落!
大部分狠狠地撞擊在那片由巨大櫓盾組成的移動城牆上,發出沉悶如擂鼓般的巨響。
蒙著生牛皮的厚重盾牌有效地抵禦了大部分直射的箭矢,箭頭深深嵌入牛皮和木板,卻難以穿透。
然而,總有一些角度刁鑽的箭矢從盾牆上方或側麵的縫隙中鑽入,或者射中盾牌邊緣無法完全遮蔽的下半身。
慘叫聲瞬間在盾陣後方響起,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
被射中腿腳、手臂的吐蕃士兵慘叫著倒下,原本嚴密的盾牆立刻出現了些許混亂和缺口。
“不要停!拋射!繼續放箭!壓製!”盧少斌的吼聲在箭矢破空聲中顯得異常沙啞。
第二波、第三波箭雨接連升空,雖然無法徹底阻止黑色潮水的推進,卻成功地讓那麵移動盾牆變得千瘡百孔,推進的速度也明顯遲滯下來,如同陷入無形的泥沼。
城下吐蕃軍陣中,負責指揮的論莽熱在親兵盾牌的保護下,揮舞著戰斧發出狂暴的咆哮,催促著隊伍不顧傷亡繼續前進。
“二百步!雲梯快到了!”了望兵的聲音帶著哭腔。
此時,吐蕃人終於頂著箭雨,將巨大的櫓盾陣推進到了護城河邊!護城河成了新的障礙。
盾陣暫時停了下來,一部分士兵開始瘋狂地將背上背負的土袋、柴捆投入湍急的河水中,試圖填平一小段河道,為後續的雲梯和步兵開辟通道。
城上的箭矢更加密集地朝著這些暴露出來的填河士兵傾瀉,不斷有人慘叫著中箭跌落渾濁的河水中,濺起一片片猩紅的水花。
“火油!金汁!準備!”甲娘冰冷的聲音在城頭響起,清晰得如同冰珠落玉盤。
她不知何時已離開了城樓,站在了這段城牆最前沿的垛口旁,長槍已然在手,槍尖斜指城下。
十幾口架在猛火上的大鐵鍋被士兵們合力抬起,鍋內粘稠滾燙的黑色火油和散發著令人作嘔惡臭的“金汁”混合了糞便、毒物的沸水)劇烈地翻滾著,冒出滾滾黃綠色的濃煙,刺鼻的氣味彌漫開來,讓附近的士兵忍不住劇烈咳嗽。
“床弩!瞄準雲梯!放!”甲娘再次厲喝。
嗡——嘣!嗡——嘣!
數架固定在城牆馬麵上的重型床弩發出了令人心悸的咆哮!
足有兒臂粗、帶著沉重鐵簇的巨箭稱為“一槍三劍箭”)撕裂空氣,發出恐怖的尖嘯,如同黑色的閃電,狠狠射向那些已經靠近護城河、正在準備搭橋的雲梯!
轟!哢嚓!
一支巨箭正中一架雲梯中部粗大的主梁!
恐怖的貫穿力瞬間將堅韌的原木撕裂開一個巨大的豁口,木屑如同爆炸般四濺!
推動雲梯的吐蕃士兵被巨大的衝擊力震得東倒西歪,雲梯劇烈搖晃,幾乎傾覆。
另一支巨箭則射穿了巨大的櫓盾,將後麵舉盾的幾個士兵如同糖葫蘆般串在一起,釘死在泥地上!
城下頓時一片混亂和慘叫。
然而,吐蕃人的凶悍超出了想象。
在論莽熱瘋狂的督戰和殺戮退縮者的威脅下,填河的士兵如同瘋魔,不顧死傷,終於用屍體和土袋在湍急的護城河上強行填出了幾道狹窄的通道!
巨大的櫓盾再次被舉起,掩護著推動雲梯的士兵,踏過填平的河段,轟隆隆地衝向城牆根!
“雲梯靠上來了!!!”城牆各處都響起了絕望的呼喊。
一架、兩架、十架……數十架巨大的雲梯,帶著沉悶而恐怖的撞擊聲,重重地搭在了高聳的成都城牆上!
梯頂的鐵鉤狠狠扣住了垛口的城磚,發出刺耳的刮擦聲!
如同一條條巨大的蜈蚣,將死亡緊緊吸附在城牆之上!
“殺上城去!第一個登城者,賞金餅十塊,奴隸百名!後退者,死!”論莽熱狂野的吼聲在城下回蕩,如同地獄的召喚。
“嗷嗷嗷——!”金錢和死亡的刺激讓吐蕃士兵徹底瘋狂。最精銳的吐蕃前鋒,口中咬著彎刀,一手舉著小圓盾護住頭頂,如同敏捷的猿猴,開始手腳並用地順著陡峭的雲梯向上攀爬!
無數吐蕃步兵如同聞到血腥味的食人魚,擁擠在雲梯之下,等待著攀爬的機會,彎刀敲擊著盾牌,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匯成一片死亡的狂潮!
“滾木!礌石!給我砸!砸斷他們的狗爪子!”盧少斌雙目赤紅,聲嘶力竭,橫刀指向最近的一架雲梯。
早已準備多時的守軍士兵們怒吼著,合力抬起沉重的滾木和巨大的石塊,朝著城下蟻附攀爬的吐蕃兵狠狠砸落!
轟!哢嚓!啊——!
粗壯的滾木帶著雷霆萬鈞之勢沿著雲梯滾落,瞬間將擠在梯子中段的幾個吐蕃兵砸得骨斷筋折,慘叫著跌落下去,又砸倒了下麵一片擁擠的士兵。
巨大的礌石落下,直接將一個攀爬者連人帶盾砸得血肉模糊,屍體如同破麻袋般滾落。
慘叫聲、骨骼碎裂聲、重物撞擊聲混雜在一起,奏響了地獄的序章。
然而,吐蕃人的攻勢如同洶湧的波濤,一波剛被砸退,更多悍不畏死的士兵立刻補上,嘶吼著繼續向上攀爬!
箭矢如同飛蝗般從城下射來,不斷有城頭的守軍中箭倒下,慘叫著摔下城牆。
“火油!金汁!倒!”甲娘冰冷的聲音在混亂的廝殺聲中如同定魂的鍾聲,在她負責的這段城牆響起。
早已被濃煙熏得眼淚直流、幾乎窒息的火頭軍和負責傾倒的士兵們,聽到號令,咬緊牙關,四人一組,用粗大的鐵鉤鉤住滾燙鐵鍋的邊緣,用盡全力,將整鍋沸騰的、散發著致命惡臭的液體,朝著下方雲梯最密集、攀爬者最擁擠的地方,狠狠傾倒下去!
嗤啦——!!!
滾燙的黑油和金汁如同來自九幽地獄的瀑布,瞬間澆淋而下!可怕的聲響蓋過了一切!
“啊——!!!”
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淒厲慘嚎瞬間爆發,撕裂了戰場所有的喧囂!
被滾油和金汁當頭澆中的吐蕃士兵,皮膚瞬間鼓起巨大的水泡,隨即皮開肉綻,如同被投入油鍋的活蝦般劇烈地扭曲、抽搐!
濃烈的皮肉焦糊味混合著糞便焚燒的惡臭衝天而起,彌漫了整個城牆上下,令人聞之欲嘔。
攀爬在雲梯上的士兵如同下餃子般慘叫著跌落,摔在城下擁擠的人群中,引起更大的混亂。
滾油沿著雲梯流淌而下,點燃了幹燥的木材,濃煙和火焰開始升騰!
被點燃的吐蕃兵慘嚎著在地上翻滾,將火焰傳遞給周圍的人,城下瞬間化作一片燃燒的人間煉獄!
第一具被燒得焦黑蜷縮、麵目全非的吐蕃士兵屍體,如同一個恐怖的圖騰,被滾油粘稠的餘燼牢牢地粘在了一架燃燒的雲梯中部,散發著刺鼻的青煙。
甲娘站在垛口旁,滾燙的熱浪夾雜著惡臭撲麵而來,幾乎令人窒息。
她冰冷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握緊長槍的手指,因為用力過度而指節青白,微微顫抖。
她死死盯著城下那片在火海中掙紮哀嚎、卻依舊有無數黑影在號角催逼下如同潮水般湧來的黑色軍陣。
煉獄之門,才剛剛打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