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聶家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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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著德兒哥走進堂屋,沒聽他絮絮叨叨的說著不應該帶禮物的話,強行把東西給他放到案幾櫃子裏。屋子裏空落落的,正對門一個厚實的大案幾擺放在後牆,看不出是什麽木材,黑漆已斑駁,霸道的占據著從東到西整個後牆空間。案幾東邊角,並排放著兩個像框,是兩張老人的遺像和靈位,前麵也擺放一個滿是香灰的小香爐,還有一些黃裱,燒紙和線香。案幾正中下麵,放著一個大八仙桌,下麵又套放著一個小八仙桌,大桌子兩邊,各擺放著一隻木製黑漆老式太師椅。地麵是平整的土地麵,沒有鋪磚,也沒有硬化。兩邊的山牆下麵,放著幾隻竹椅,牆麵幹幹淨淨,沒有什麽裝飾物。房子是全青磚牆,粗大的房梁上掛著一隻大鐵鉤子,鉤子下麵是一條麻繩,吊著一隻竹籃。除此之外,屋裏,也就沒了別的東西。
    德兒哥非要把我讓到左首太師椅上坐,我哪能坐上首,隻在下麵竹椅上坐了,十一月份了,竹椅已有些涼。德兒哥又彎著個腰找出開水瓶給我倒水,結果水瓶是空的。我趕忙把老哥兒攔下來,拉著手坐下來,掏出包裏的煙,給德兒哥點上火。
    “德兒哥,你別忙了,我們哥倆說說話。”
    德兒哥拉過一把竹椅,坐下來,拉著我的手,話沒出口就哽咽了:“幺啊,老哥身體不行了,這些年病了一場,差點兒走了。走不動了啊。”
    以前交通不便,德兒哥每年去看奶奶,都是帶上幹糧,步行近百裏過去的。看現在這情形,也是真的走不動了。
    “德兒哥,您今年多大了?”對德兒哥,不用繞什麽彎子,我直接問道。
    “77了呀!”行兒哥回答:“老了,走不動了?”
    說著,不停地抹眼淚:“想去看小姑奶奶,走不動了,怕見不著了呀!”
    我也不禁愴然,這在後世也不算什麽事,開車一個兩個小時的事情,這個時代,難倒了很多人。
    “德兒哥,沒事,等幾天我回去了,讓我爸帶車過來接您,奶奶也一直想你呢?”
    德兒哥抹著淚,也沒謙讓。從椅子上站起來,到案幾那兩個遺像前,燃了三柱香,拜了幾拜。我趕忙站了起來。德兒哥又從桌子上拿了幾張黃裱和燒紙,慢慢跪下,扭頭對我說:“來,幺兒,給太爺太奶奶磕個頭!”
    我慌忙跪了下去,原來,上麵供的,是太爺爺太奶奶的遺像。恭敬的磕下頭去。德兒哥點上紙,嘴裏念叨著說:“太爺太奶奶,小姑奶奶家來人了,小姑奶奶家幺孫子來給您磕頭了!”
    說著,不禁老淚縱橫,大放悲聲。我也不禁心酸流淚,喃喃道:“太爺太奶奶,孫子馮去一來看你們了,奶奶年紀大了來不了,我再替她給您磕頭。”
    我喃喃著替奶奶大伯他們磕了頭,德兒哥抹了眼淚把我拉起來:“好了,他們能知道你來,地下也高興。幺兒,咱們去吃飯。”
    我說:“德兒哥,咱們就在家吃,我來給您做。您等著就好了。”
    德兒哥非要帶我一起去村東的小飯店吃飯,我沒有同意,走到院子東邊簡陋的小灶房,柴米油鹽倒是也齊全,時令的白菜蘿卜也都有。德哥燒火,我下了兩碗麵條。我們倆簡單的吃了,收拾幹淨,又燒了一瓶開水,我拉著德兒哥坐在院子陽光下,開始問他一些東西。我總感覺聶家寨這邊會有些故事。奶奶終生隻回過一次娘家,還是在解放前,剛剛有大姑那會兒,算算大約是1930年左右,後來雖戰亂,但解放後卻是一次也沒有回過。爺爺和大伯來過一次,卻是黯然而回,親人都找不到了。直到70年代後,德兒哥才時不時來一趟,奶奶娘家的至親卻是一個都沒了消息。我又想到梁校長和地老師對德兒哥的恭敬,不由得有些疑惑。
    “德兒哥,給我講講太爺爺吧”
    德兒哥看了看我,把手裏的煙鍋點上,晃滅火柴:“說說吧,再不說。這些事兒就沒人知道了。”
    德兒哥抽了口煙,陷入了深沉的回憶中,眼中有淚,也有些迷惘。
    “太爺家三代經營,這方圓幾十裏也算是大戶了,到太爺這一代,這聶家寨全村都是聶家的佃戶啊。老太爺兩口子仁慈,誰家賣的地還是誰家種,就收點租,年成災年)的時候就免了,誰家有個事兒,求到門上,也沒有虧過鄉親的話。家裏有倆兒子還有小姑奶奶。大爺做到國軍的團長,打鬼子戰死了;二爺讀書,在縣裏教書。小姑奶奶看上了個走鄉的裁縫,就是你爺爺,嫁到了洪都。後來,也不知道怎麽了,怎麽就說你大爺是反動派,說太爺剝削壓迫農民。縣裏來了工作隊,二爺被抓起來,有人說是死在牢裏了,有人說是跑了,反正沒了消息。村子裏這些人啊,嗬嗬,分了田地,搶了家產,挖地三尺找金銀,堂屋地麵的青磚全揭走了,連房子上的瓦都一個個揭開找啊。”
    德兒哥也不會講故事,隻是簡單的敘述,就讓我看到了血淋淋的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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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爺倆人在白邊河搭了個窩棚,工作隊就在河邊老柳樹那開大會,批鬥他們,掛個地主,地主婆的牌子,讓他們交待金銀都藏在哪兒。白天批鬥,晚上還偷偷的打。批鬥的時候誰都得上去打幾下。我不去,他們就打我。後來有一天太奶奶喊我過去打她,偷偷給我說讓我晚上找她。”
    “那天晚上下大雨,看守他們的人回去了,我偷偷找過去,太奶奶給我個銀鐲子,讓我見著了小姑奶奶就給她,見不到就留給我了。我走後,倆人就一起投河了。正漲水啊,不知道衝哪兒去了啊!”
    德兒哥嚎啕大哭,我流淚無語,奶奶左手腕經常撫摸的銀鐲子,就是德兒哥給她的。
    “這聶家寨的人都該死啊!作孽啊!誰家沒得聶家恩啊,最後一個比一個狠啊!”
    我攔住德兒哥,不讓他再說了。我們倆相對,默默抽煙。
    德兒哥比奶奶小八九歲,打小跟在奶奶後麵,奶奶要出嫁到洪都,太爺爺震怒卻也最終妥協。說是地主,也隻是空有幾百畝田地,多了幾窖糧食,卻也沒有什麽金銀。所以奶奶嫁妝不算豐厚,即便這樣,也是讓爺爺一家人過了災年。後來打仗,太爺四窖糧食全捐了出一來,就偷偷留了不到兩百斤救命糧,最後還是沒逃過清算。
    曆史大勢如洪流奔騰咆哮而去,幾十年前的恩怨,如同一朵小小的浪花,瞬間淹沒,無聲無息。
    我沒有再問什麽,也沒有提梁校長和李老師,也沒有提去白邊河看看。
    默默陪德兒哥坐在陽光下,卻是感覺到一陣陣涼意。我趁德哥上廁所,我給他留下300塊錢,偷偷放在案幾櫃子裏的罐頭上。
    下午三點,梁校長的車開到了門前。我和德兒哥道別,梁校長和李老師下車站在門口,給送我出門的德兒哥打招呼,德兒哥依舊沒有理會,隻是紅著眼睛給我說想去看奶奶。我答應下來,上車,徐徐駛出聶家寨。
    走到高崗上,梁校長讓司機停車,喊我一起下車,走到崗邊,看向白邊河。秋風陣陣,白邊河兩岸的蘆葦隨風搖擺,蘆花如同水浪起起伏伏。
    良久,梁校長轉向我,長歎一聲:“去一啊,聶家寨對不起老太爺太奶奶,對不起小姑奶奶啊!”
    “梁校長,這種事不少,隻不過沒想到會切身體會。”
    “有什麽想法?”
    我苦笑:“曆史大勢,非人力能阻止,隻不過人性,卻有待商榷。”
    我直視著梁校長的雙眼:“上輩子的恩怨,終究會埋進土裏,但是肯定會有人,幾十年心靈不得安寧。曆史,會給一個公正的評價的。”
    梁校長笑笑,從衣兜裏掏出一個淡青色的布包,遞給我:“今天你到了德兒哥家,我才確定你是小姑奶奶後人,這是我家老人之前在聶家得來的,現在算物歸原主了吧。”
    我沒有接,看著他。梁校長眼中漸有淚光:“我今天給我爹說了你,他臥床起不來了,不能親自看你,讓我把這個還給你。原本想著等德兒哥去了,給他帶走的。我爹沒多久活了,這事過了,他也應該走得安心些。”
    我點點頭,接過布包,一層層打開,是和奶奶手上一樣的一隻銀鐲子。
    梁校長看了看車裏,李老師沒有下車。“老李家那兩隻藤椅,也是老聶家的。李老師家沒人了,他也不知道藤椅的來曆,你應該猜到了。”
    我呼出一口氣:“李老師也夠苦的,算了吧!別提了。”
    梁校長拍了拍我的肩膀:“可惜了,我們都沒能到河邊去看看。”
    我歎息一聲:“我會再來的,我爸他們也會來祭奠。”
    梁校長接著說:“德兒哥一生未娶,無兒無女,就守著老聶家的舊宅。就剩那麽大點兒地方了。要回來的也是不容易,德兒哥幾乎拚了命。回頭我給村子裏商量一下,把宅子放到你名下。這事,他應該不會再不理我了。”
    我沒想到梁校長會想到這一層,認真想了想,苦笑了一下:“謝謝您了,等德兒哥走了,還給村裏吧。您有心,幫忙讓德兒哥風光的走,當然,花錢的事情,我來。”
    梁校長沒有再多說,又看了一眼白邊河:“走吧!”
    我跟著默默上車,李老師看了看我,沒說話。車子啟動,我們一起轉頭,看向蘆花起伏的白邊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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