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修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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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金掌櫃枯瘦的手指在"金記糧行"的匾額上摩挲,積灰簌簌落在靛藍長衫的補丁上。他忽然抬手指向街對麵,簷角褪色的"禮義廉恥"廣告牌下,赫然貼著張嶄新的美孚洋行海報——穿旗袍的摩登女郎捧著精白麵口袋,旁邊印著"美援特惠,半價供應"。
“您瞧見那洋灰牆上的窟窿沒?”金掌櫃的煙袋杆子顫巍巍戳向西牆,“去年臘月,三輛道奇卡車載著美國麵粉衝進來卸貨,把門框都撞豁了。車軲轆碾碎三麻袋高粱米,司機甩著美鈔說賠雙倍,可這他媽是錢的事兒嗎!”
李天佑蹲身撿起塊碎瓷片,青花紋路上還沾著碾成粉的高粱。櫃台上殘留的算盤珠子被麵粉糊得發白,像極了小丫前日偷吃的美國煉乳。
“四十斤裝的麵粉,碼頭卸貨價才三塊二......”金掌櫃突然劇烈咳嗽,佝僂的脊背撞得貨架搖晃,“我囤的二百石小米,進價就得兩塊一石,人家美國麵粉折下來才八毛!糧行夥計連夜卷鋪蓋去了碼頭扛大包,就因為給美國人幹活頓頓管白麵饃!”
穿陰丹士林布的學生三三兩兩經過鋪子,挎包裏露出《大公報》醒目標題:“美貨傾銷何時休?民族工商業十不存一”。街角賣烤白薯的老漢正把爐子往"仁丹"廣告牌下挪,那畫著仁丹胡子的東洋老頭早被愛國學生用紅漆塗成了豬頭。
“上個月西直門糧市的老周......”金掌櫃突然壓低聲音,煙袋鍋子敲了敲櫃台,“囤的五十石棒子麵全爛在倉裏,夜裏一根麻繩吊死在美孚洋行的霓虹燈底下,燈牌照得他屍首通亮,跟他媽拍電影似的!”
蔡全無默默把開裂的櫃台板抬到牆角,露出底下糊牆的舊報紙。1946年《申報》頭版照片裏,上海碼頭如山的美援物資堆在雨中發黴,配著"杜魯門總統宣布新增兩億美元對華援助"的標題,荒誕得令人發笑。
“金掌櫃,這鋪麵......”李天佑剛要開口,他想起空間裏那幾箱美鈔,那是在趙宅密室收來的"美援物資",印著自由女神像的鈔票此刻燙得他掌心發疼。
“四百塊。”李天佑突然開口,指尖劃過黴變的糧袋,“現大洋。”
金掌櫃猛地轉身,煙袋杆子"當啷"磕在門框上:“您當我要飯的?光這黃花梨的橫梁......”
“您摸摸這柱子。”李天佑引他來到承重柱前,指甲一摳便帶下大塊朽木,“白蟻蛀了七成,修葺少說再投五十塊。後院那口井去年就枯了,如今打水得去三條街外的公用水站,這價錢很公道了。”
“再加二十......”金掌櫃的討價聲被郵差的車鈴聲碾碎,郵包裏裏《時代周刊》封麵上的蔣介石正與杜魯門握手:“四百二,行就行,不行拉倒。”
暮色裏,兩人就著灰撲撲的櫃台簽了契書。蔡全無摸出瓶二鍋頭,金掌櫃卻擺擺手意興闌珊的離開了。金掌櫃佝僂著鑽進黃包車,忽然哼起段荒腔走板的戲詞:“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
暮色漫過四合院的青磚影壁時,李天佑拎著兩條用蒲草穿腮的胖頭魚,跟在蔡全無身後拐進了牛爺家的垂花門。院裏那株老石榴樹正抽新芽,枝椏間懸著的黃銅鳥籠裏,畫眉撲棱著翅膀啐出一串脆鳴。
“牛爺吉祥!”李天佑學著茶館夥計的腔調作了個長揖,手裏的魚尾巴甩出幾點水星,“給您捎兩條永定河的鮮貨,燉湯最是補氣。”
牛爺正蹲在葡萄架下逗弄蛐蛐,聞言把蟋蟀罐往石凳上一墩,玳瑁眼鏡滑到鼻尖:“你小子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前兒聽說你把金家的破落戶盤下來了?”
蔡全無忙遞上油紙包著的驢打滾,糯米香混著豆沙甜漫過青石桌:“您聖明,天佑跟我商量著想開個賣魚的鋪子呢,省的整日裏東奔西跑的了,就是那鋪子不修繕可用不成。”
三人圍坐在葡萄架下的石鼓凳上,李天佑摸出包"哈德門"敬上。牛爺就著蔡全無劃著的洋火點煙,火星在暮色裏明滅:“金家那門臉塌了半邊山牆,瓦當都叫野貓蹬碎了三成。要尋匠人,得找東便門魯班社的孫大疤瘌,那老小子祖上給醇親王府修過戲樓。”
“勞您費心引薦。”李天佑掏出張草紙,上頭歪歪扭扭畫著鋪麵布局,“孫師傅若肯出手,工錢按市價加三成。”
牛爺撣了撣煙灰,鏡片後的眼忽然眯起:“後院那口枯井......”
李天佑身子前傾,手指在草紙某處重重點了兩下,“想請孫師傅順帶手挖個冰窖,井底青磚都是現成的,往下掏兩丈就能見著永定河的地下水脈。”
蔡全無適時遞上包著銀元的藍布帕子:“這是定金,事成另有謝儀。”
牛爺用煙袋杆子挑開布角,二十枚"袁大頭"在月光下泛著冷光。他忽然嗤笑一聲,煙鍋子敲得石桌鐺鐺響:“倆生瓜蛋子!冰窖要能隨便挖,四九城的冰行早餓死絕了,知道前清那會兒挖窖要燒多少艾草驅陰氣?知道窖頂得鋪幾層油氈防潮?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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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合土打底,鬆木做梁,秫秸簾子隔溫。”李天佑截住話頭,從懷裏掏出本泛黃的《營造法式》,“南門教堂神父送的西洋書,裏頭連通風口怎麽留都畫得明明白白。”
牛爺舉著煤油燈湊近書頁,手指在"冰井台"的工筆圖上摩挲半晌,忽然仰頭大笑。笑聲驚得畫眉撲棱棱亂撞,籠頂的鎏金鈴鐺叮咚作響:“倒是我老眼昏花了,明兒晌午,魯班社見!”
臨出門時,牛爺忽然拽住李天佑的袖口,煙袋鍋子指向西廂房簷角:“井底要是挖著金老太爺藏的袁大頭,記得請我喝二兩。”
夜風卷著槐花香漫過胡同,蔡全無的三輪車碾過青石板。李天佑坐在車鬥裏摸著懷裏的線裝書暗笑,哪有什麽西洋營造書,不過是前日在鬼市淘的光緒年刻本,內頁早被他用鋼筆添了不少"西洋注解"。
第二日,晌午的日頭曬得金記糧行的門板直冒鬆油味兒,孫大疤瘌撂下紫銅旱煙袋,拇指在豁了口的山牆磚縫裏一撚:“這老牆泥摻了糯米漿,比現今的洋灰還瓷實。拆東牆補西牆的活計,得用前門樓子拆下來的城磚才壓得住陣。”
蔡全無蹲在門檻上扒拉算盤珠子,黃楊木框在青石板上磕出脆響:“東便門舊貨市場新到了一批庚子年拆的城磚,帶"永定"戳記的每塊得加兩個銅子兒。”
“要的就得是那個,”孫大疤瘌的疤臉在日頭下泛著油光,煙袋杆子往堂屋一指,“魚池砌在東南角,借水木相生的運勢。青條石打底,接縫處拿桐油拌石灰勾縫,保準半年不滲水。”
牛爺撩起杭紡長衫蹲在枯井邊,井繩上結的冰碴子簌簌落進黑洞:“窖口得擴成八仙桌大小,井壁的青苔留著,這是天然隔溫層。”他忽然扭頭衝李天佑擠眼,“昨兒說的袁大頭......”
“您擎好兒吧!”李天佑從褡褳裏掏出油紙包著的驢肉火燒,“真要是挖到金老太爺藏的體己,今年頭一壇冰鎮酸梅湯準給您送去。”
孫大疤瘌的徒弟栓柱正拿麻繩丈量櫃台,忽然指著梁上蛛網嚷道:“師傅您瞅,這頂梁柱讓白蟻蛀得跟蜂窩煤似的!”話音未落,一根蛀空的木屑"啪嗒"掉進蔡全無的茶碗裏。
“不妨事。”孫大疤瘌撿起木屑在鼻尖一嗅,“去護國寺討些香灰來,拌上生桐油灌進蟻穴,比洋人的殺蟲藥好使。”他轉頭對李天佑比劃,“樓上隔間用杉木板,防潮防蛀。給您留個暗門通庫房,遇上黑狗子查店,值錢貨色往夾層一藏......”
蔡全無突然咳嗽一聲,算盤珠子劈裏啪啦亂響:“後院灶間要盤兩眼柴灶,還得搭個熏魚架子。”他指尖在藍圖上畫出道弧線,“井台周邊鋪鵝卵石,省得化冰時打滑。”
牛爺拎著井繩晃悠過來,繩頭鐵鉤在日頭下泛著寒光:“挖窖的短工得找河北幫,那幫人會使洛陽鏟。趕明兒讓栓柱去天橋喊兩嗓子,管飯一天另加半斤棒子麵。”
李天佑摸出懷表瞅了眼時間:“勞駕孫師傅給冰窖通風口加層銅紗網,防著野貓鑽進來偷魚。"他忽然壓低聲音,"聽說東華門鬼市新到了一批美軍的防潮棉......”
“得嘞!”孫大疤瘌煙袋鍋子往鞋底一磕,“後晌就讓栓柱去踅摸,保準給您辦得比廣和樓的戲台還利索!”
安頓好了鋪子修繕的事,李天佑在豐澤園專門擺了一桌答謝牛爺,二樓雅間的雕花窗欞半敞著,跑堂的拎著銅壺穿梭在楠木屏風間,白瓷蓋碗磕在紅木桌麵的脆響裏,隱約能聽見前門大街有軌電車的叮當聲。
牛爺捏著象牙筷尖敲了敲鬆鼠桂魚的糖醋芡汁:“講究!這刀工趕上禦膳房的老師傅了。”
跟蔡全無對視一眼,李天佑心領神會的拎起酒壺,欠身給牛爺斟滿蓮花白,酒液在鎏金執壺裏晃出細碎的月光:
“牛爺,我聽說東街賣冬筍的老孫頭,攤子叫人潑了桐油,說是壞了"抽水錢"的規矩,我這想做點生意,是不是得準備準備啊。”
“瞧見這畫上的美人沒?穿得再鮮亮,也得防著裙角沾泥。”他抿了口酒,喉結滾動著咽下半截話頭,“東四牌樓巡警隊的王麻子,專愛查商戶的消防水龍,天橋連爺手底下八大金剛,逢節氣就愛給買賣家送"平安符"。”
跑堂的端著黃燜魚翅掀簾進來,蟹殼青的鈞窯碗裏金湯翻湧。蔡全無起身布菜,身上露出的懷表鏈子恰巧掃過牛爺的酒杯:“聽說王隊長新納的姨太太,最愛瑞蚨祥的杭紡料子?”
“你小子門清兒!”牛爺忽然笑出滿臉褶子。
李天佑會意地摸出個錦緞荷包,裏頭叮當響著新鑄的鷹洋:“正要討您個示下,這疏通的門路......”
“急不得!”牛爺突然高聲喚跑堂添炭火,待銅火鍋咕嘟冒泡時才壓低嗓子,“趕明兒帶你去大柵欄聽《盜禦馬》,竇爾墩那身行頭,可比偵緝隊的皮靴亮堂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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