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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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柵欄廣和樓的朱漆柱子還凝著晨露,牛爺撩起杭紡長衫跨過門檻,袖口露出半截翡翠扳指:
    “瞧見西邊那個包廂沒?關貝勒每日晌午準時來聽《定軍山》,比廟裏晨鍾還準成。”
    李天佑順著煙袋杆子望去,二樓雕花隔扇半開著,隱約能見著個穿灰綢馬褂的老爺子正閉目打拍子,腦後花白的小辮用黃綢帶紮著,活像根褪了色的拂塵。
    老爺子手裏盤著對包漿渾厚的文玩核桃,核桃磕碰聲竟暗合著戲台上的鑼鼓點。後台傳來"急急風"的鼓板聲,幾個紮著大靠的武生快步掠過,盔頭上的絨球顫巍巍掃過老爺子肩頭。
    “這位爺可是正兒八經的鎮國公後裔,光緒年間還領著藍翎侍衛的銜兒。”牛爺壓低嗓子,領著他往後台繞,
    “現如今住著祖宅後院三間正房,正院讓給他的一個老包衣徐允諾了。這徐允諾有一兒子叫徐天。徐天雖然隻是警察局的一個小隊長,但他有兩個結拜哥哥,大哥金海管著炮局監獄,二哥鐵林在保密局當差。你買賣不大,又是正經生意,這三位夠罩得住了。”
    到了包廂跟前牛爺回身低聲跟李天佑囑咐道:“這老爺子年紀大了,有些糊塗,人活這歲數這境遇就好個麵兒,不把他哄高興了,真能壞事兒的。”
    掀開猩紅門簾,檀香味混著脂粉氣撲麵而來。關老爺子歪在太師椅上,膝頭搭著條褪了色的五爪團龍紋錦被,正眯著眼聽琴師調弦。老琴師戴著圓框眼鏡,馬尾弓在蛇皮胡琴上試音,拉出一串《夜深沉》的過門。
    “貝勒爺吉祥!”牛爺的京腔帶著十二分的恭敬,甩袖就要行打千禮。
    關老爺子忽地睜眼,核桃往案幾上一拍:“牛三兒!上回讓你捎的豌豆黃可帶來了?”說著伸手往案幾上摸索,碰翻了盛蜜餞的琺琅碟,糖冬瓜滾到了琴師的腳邊。
    李天佑忙捧上描金食盒:“這是正明齋新出的八件,掌櫃的說照老佛爺萬壽節的樣式裝的,特意給您溫在棉套裏。”揭開盒蓋,酥皮點心擺成寶塔形,最頂上還嵌著枚鎏金"壽"字牌。
    “謔!這排場!”關老爺子顫巍巍捏起塊薩其馬,芝麻簌簌落在錦被上,“戊戌年我隨阿瑪進宮賀壽,儲秀宮擺的餑餑席也就這成色......”他忽然側耳聽戲台動靜,核桃往琴師方向一拋,“老周,第二句"背轉身"的腔該沉三分!”
    琴師慌忙接住核桃,馬尾弓在弦上抖了個花音。前台正唱到黃忠的“這一封書信來得巧”,老爺子跟著搖頭晃腦哼起來,手裏薩其馬渣子掉進胡琴音孔。
    牛爺順勢坐下:“您耳力越發精進了!聽說昨兒個您給譚老板說的《擊鼓罵曹》,那段流水板改得妙極......”
    “那是!”老爺子得意地撚著白須,“譚家唱了四代曹操,鼓點子該在"平生誌氣運未通"那句加個花......”他突然支起身子,錦被滑落在地,“小天子該下值了!去歲臘八他送來的關東煙......放哪兒來著?”
    “您忘啦?”牛爺變戲法似的摸出個琺琅煙盒,“徐巡長昨兒剛孝敬的,說是偽滿皇宮裏流出來的。”掀開盒蓋,金黃的煙絲襯著內壁的裸女畫像。
    老爺子眯眼嗅了嗅,突然抄起胡琴:“老周,給爺來段《貴妃醉酒》的四平調!”馬尾弓剛挨上弦,一位穿灰布長衫的中年人小跑著進來,袖口還沾著墨漬:“您又亂跑!藥熬了三遍都涼了。”他接過漆盒時衝牛爺點點頭,顯然是舊相識,想必這位就是牛爺口中那位給關老爺子養老的包衣徐允諾了。
    回程的黃包車上,關老爺子攥著牛爺的翡翠扳指絮叨:“當年我府上養著兩個戲班,允諾他爹扮趙子龍最是威風......”車輪碾過青石板,老爺子忽然瞌睡起來,小辮上的黃綢帶掃過牛爺肩頭。
    徐宅門前的石獅子缺了半隻耳朵,朱漆大門貼著泛白的門神。前院開了家徐記車行,正院是徐家人住的地方,關老爺子就住後院,後院西廂房簷下掛著鳥籠,畫眉撲棱著翅膀唱出一串脆鳴。
    “老爺子就住這兒。”徐允諾推開後院正房的雕花門,檀香味混著藥氣撲麵而來。條案上供著故福晉的泛黃照片,香爐裏三炷線香將盡未盡。
    把昏昏欲睡的關老爺子安置在羅漢床上,徐允諾就把牛爺和李天佑讓到了正院。
    徐家正院的老樹篩下斑駁夕照,石桌上擺著套鈞窯茶具。徐允諾拎著銅壺給牛爺續水,青瓷碗裏浮著的茉莉香片打著旋兒:“天兒該下值了,晌午說要去查東四牌樓的煙土案子......”
    話音未落,垂花門吱呀作響。徐天挎著牛皮槍套大步流星進來,警服領口解了兩顆銅紐,額角還沾著灰:“牛叔您可算來了!上回說的東來順......”他瞥見生人猛地收聲,手指無意識摩挲槍套搭扣。
    牛爺笑著拍石凳:“愣著幹啥,過來坐。這是你李兄弟,剛在南門盤了家鋪子賣點河鮮果蔬啥的,家裏沒大人了,年紀輕輕的帶著三個弟弟妹妹討生活呢,往後怕是要勞煩你多費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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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天佑剛要起身作揖,被徐天一把按回凳上:“多大點事值當牛叔跑一趟?明兒讓我手底下弟兄去南門轉兩圈,地痞潑皮保管繞道走。”他抓過涼透的茶碗仰脖灌下,喉結滾動著咽下茶葉梗。
    “徐巡長仗義!”李天佑從褡褳摸出契書,“這是四成幹股的文書,按道上規矩......”
    “撕了!”徐天突然沉了臉,警用皮帶銅頭磕在石桌上當啷響,“我徐天要是拿孤兒寡母的孝敬錢,對得起這身警服?去年端西直門人販子窩,那幫孫子拿金條砸我臉上都沒接!”
    徐允諾急得直拽兒子衣袖:“怎麽跟客人說話呢!”
    “徐大哥誤會了。”李天佑把契書推過石桌裂縫,“給官麵孝敬是生意人的本分,您不收我倒不敢開門了。”蟬鳴聲裏契書被汗漬洇出個黃圈,“再說往後要勞煩金典獄長、鐵長官照應......”
    徐天忽然笑出聲,露出顆虎牙:“你小子門兒清啊!”他抽出配槍拍在契書上,烤藍槍管泛著冷光,“兩成,多一分我掀了你魚攤子!”又壓低嗓子,“保密局我二哥好金華火腿,監獄長大哥愛喝竹葉青——下月初八他們來家吃打鹵麵。”
    牛爺適時摸出兩封紅紙包:“麵錢總得讓小李出。”紙角露出"四季鮮"的燙金字,這是李天佑絞盡腦汁一晚上想的店名。
    徐允諾瞥見兒子神色鬆動,忙打圓場:“前院井裏冰著西瓜,我去......”
    “要沙瓤的!”徐天突然朝後院嚷,“老爺子牙口不好!”轉頭衝李天佑擠眼,“上個月非說井裏藏著傳國玉璽,鬧得偵緝隊來挖了三天。”
    暮色染紅簷角時,徐天捏著兩成幹股契書皺眉:“往後每月逢十我讓弟兄們去店裏轉轉,管頓酒飯就成,賬從我那份紅利裏扣......”
    正說著後院忽然傳來關老爺子中氣十足的喊聲:“小天子!來陪老夫打雙陸!”徐天苦笑著把配槍插回腰間,警服下擺掃落了石桌上的茉莉花瓣,轉身奔後院走去。
    從徐家出來,又把牛爺送回家,李天佑踩著胡同裏最後一線天光往家走,黃包車夫吆喝著"借光"從身旁竄過,車鬥裏摞著美孚公司的煤油桶,鐵皮上"usa"字樣在夕陽裏泛著冷光,腦海裏不由得思緒萬千。
    自打見到徐天的那一刻,看到那張熟悉的帥臉,李天佑就知道自己這是又遇到劇中人物了。沒記錯的話,那部劇劇情講的是北平和平解放前那二十幾天的事,主線是兩黨談判,人物涉及到了國黨剿總、保密局、街頭混混和紅黨地下黨、城工隊,主角就是徐天和之前見過的田丹。
    金海、鐵林、徐天三兄弟中,除了鐵林是個貪戀權位的小人,徐天和金海都是有底線的,至少金海的監獄裏實打實的關著一幫殺人放火的畜生,並且在知道剿總高官沈世昌的真麵目後堅定的站在了紅黨這邊。
    有他們照拂,隻要李天佑不主動找事兒,他那小生意想好好做下去不難。
    最近的報紙上連篇累牘的報道紅匪丟了"首都",國黨自覺勝利在望,一片歌舞升平,蔣光頭還專門去了趟西北大肆炫耀。上層每日燈紅酒綠的慶祝,下麵的盤剝也更加肆無忌憚,街麵上的賭坊、煙館和混混愈發囂張,苦的還是那些無依無靠的人。
    這些錯綜複雜的關係與和平解放的國家大事,李天佑不想更沒有能力摻和,他隻想過好自己的小日子,養育好弟弟妹妹們,為接下來三四十年物資匱乏的生活做好準備。
    開店是為了能夠在勝利前的兩年間裏不引人注意的積攢財富和物資,有空間能力幫助的李天佑也不用雇傭太多人手,最多請兩個幫工就能忙的過來,以後就算有人查起也不會踩到紅線。
    他還想著要趕在紅旗插上門樓前把店關了,進廠做個工人,有烈屬身份傍身,往後幾十年安全無虞。
    “不求大富大貴,隻要熬過這三十年......之後天高任鳥飛。”李天佑對著月亮長出一口氣,看它融進1947年的春夜。永定河方向傳來火車的汽笛聲,拉煤的貨列正轟隆隆碾過曆史的軌道,而他的空間裏早已悄悄多了幾十袋唐山精煤,這是給往後幾十年的寒冬準備的薪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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