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工匠司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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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時此話一出,便是惹得攤主姑娘目瞪口呆地望著她起來了,眼神複雜得很,既有感激,又有些許仰慕情緒......
    而謝靈伊挑著眉頭聽完,目光緩緩掃過眼前的工匠司,卻是眸色微幽。
    一年得砸幾千兩。
    對尋常人家而言,怕是難以想象的天文數字,但對謝家來說,不過是一筆正常的產業投入,談不上傷筋動骨。
    更何況,若是經營得當,這筆投入遲早會回本,甚至帶來更多收益。
    她該花的錢從不吝嗇,可問題在於——
    她瞥了眼身側的寧時。
    這人......拿她家的銀兩倒是花得格外心安理得。
    不知道說什麽好。
    “......阿時。”謝靈伊語氣淡淡地開口,“你花別人的錢,倒是一點都不心疼。”
    寧時挑眉,理所當然地道:“你心疼了?”
    “......”
    寧時側頭看她一眼,微微揚眉,接著道:“那靈伊是想收回投資?”
    謝靈伊輕哂:“那倒不至於。”
    投資?
    好詞。
    阿時的嘴裏怎麽老有這種不知道哪來的方言詞匯,可她又神奇地都能理解......
    何種程度的心意相通?
    她尋思珞都也沒這種怪話啊......
    思緒飄飛一瞬,謝靈伊意外地很快地吸納了這個新詞。
    她環視了一圈工匠司,緩緩道:“不至於確實是不至於......隻是......這些工匠大部分本就是賤籍,我先前和曹觀瀾商量的時候給的薪俸已經挺高的了,已經足夠他們受寵若驚了。”
    她說得漫不經心,語氣平靜得像是在陳述一個再正常不過的事實。
    寧時側頭瞥她一眼,未置可否,隻是靜靜聽她繼續說下去。
    謝靈伊抱臂而立,微微垂眸,輕歎道:“你該知道,這世道,賤籍的工匠是什麽處境,不過是仰人鼻息討口飯吃的下等人。做工匠的能有個好出路的,屈指可數。”
    她的話雖然沒提到旁邊長身玉立的曹觀瀾,但似乎句句都在指曹觀瀾有多特殊。
    她頓了頓,目光似笑非笑地落在寧時身上,微微揚眉:“你不會天真到覺得,憑你做的這些,他們的身份就能翻身?”
    寧時神色平靜,淡淡道:“翻不了身,但日子總歸能好過些。”
    謝靈伊輕笑一聲,似是被她這話逗樂了:“你就為的這個?”
    她的目光落到工匠司之內,大門內,一道長廊向裏延展,院落深深。與外頭的靜謐相比,內部卻是另一番景象——火光閃爍,蒸汽彌漫,鐵錘敲擊金屬的聲音不絕於耳,伴隨著呼喝指揮,連空氣裏都帶著一股熱騰騰的炙烤氣息。
    院落中央,一台尚未完全拚裝成型的龐然大物占據了大半空間。
    它的外殼由鑄鐵鉚接而成,黑黝黝的金屬表麵尚帶著鍛打後的粗糙痕跡。
    爐膛裏燃燒著熊熊火焰,一旁有人不停地往裏添煤,火舌舔舐著壁爐,炙熱的氣浪不斷翻湧,似乎隨時都會噴薄而出。
    幾個身著粗布短衫的工匠圍在周圍,或手持鐵錘敲擊零件,或半蹲著調整齒輪咬合,亦或是拿著油布擦拭零件表麵。
    汗水浸濕了他們的衣襟,皮膚被爐火映得通紅,但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專注的神情,似乎早已忘記了疲憊。
    院中一角,一張簡陋的木桌上鋪著幾張描繪著精密結構的設計圖,墨跡未幹,紙張邊緣被匆忙翻閱過,帶著幾分折痕。
    這些中的大部分人,能進工匠司,已經是他們人生中為數不多的好時候了,屬於祖墳冒青煙級別的了。
    平日裏,他們在各大工坊做活,受的是最苛刻的剝削,拿的是最低的薪錢。
    若是師承好的,能進大工坊當個匠頭還好,若是出身寒微,能不能活到老都難說。
    她隨意地抬了抬下巴,語氣淡淡:“那些尋常工坊,朝廷工部的匠作房,乃至一些豪門世家的手藝作坊,你知道他們給這些工匠開的薪水是多少?”
    寧時未答,曹觀瀾倒是直接開口:“低得可憐。朝廷工部的匠作房,普通工匠一年不過二十兩到三十兩的口糧錢,有的甚至連工錢都不發,全憑管事賞點碎銀子打發。若是民間工坊,工匠再怎麽做,年薪也不過五六十兩。”
    謝靈伊嗤笑:“五六十兩?那還是頂好的。”
    “若是碰上黑心的管事,活幹完了,工錢能不能結都是個問題。”
    她慢悠悠道,“他們一輩子注定被當作工具使喚,連點基本的體麵都談不上。反正餓死一個,還有千千萬萬個能填上。”
    “就憑這一點,你還覺得我們原來工匠司給的待遇低?你還指望他們如何?”謝靈伊語氣淡淡,目光掃過寧時,帶著幾分試探。
    “指望他們配合曹姐姐做出蒸汽機,做出新器。”寧時語氣平穩,目光直視她,“靈伊,你給的錢隻夠他們活命,卻未必夠他們拚命。工匠司不是善堂,是要出成果的地方。待遇若隻夠混日子,誰來鑽研技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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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靈伊似乎也算是被說服了,也點點頭:“拚命?所以多給點錢,他們就能變出花來?”
    “能。”寧時毫不退讓,慢條斯理道,“人若無後顧之憂,才有心思創新。待遇低,他們隻求糊口;待遇高,他們才會賣力。思路是在,有本事的拿得多,沒本事的少拿。規矩立下,他們自然知道該幹什麽。”
    “我和曹姐姐一樣,向來不做無謂之事。”
    寧時平靜地回視她,眸色如沉靜的夜空,話語裏的理性分毫未減。
    “......”
    曹觀瀾聞言,倒是露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寧時這番話說得大氣磅礴,乍聽之下像是單純要為天下工匠謀福利,慷慨激昂得近乎理想主義。
    可曹觀瀾太清楚了,若隻是出於一時感慨,寧時絕不會給出如此周全且務實的條件——底薪三倍、成果賞銀、休沐與食宿保障,每一條都像是精心計算過的棋子,既誘人又不失章法。
    她清晰地認識到,寧時的這番舉措,不僅僅是“仁慈”,而是精準地刺入了大元匠戶製度的弊病,同時也悄無聲息地在工匠階層埋下了一顆不小的種子——
    這不僅是“改良”,更是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拉攏和重塑。
    世家貴族不缺銀錢,甚至不缺工匠,但他們極少會主動改善工匠的待遇,畢竟,這些人幾乎天生就是可供驅使的勞力,既廉價又順從。
    幾兩銀子、一日粗糧,便能讓他們俯首帖耳地幹活,世代如此,誰會多此一舉去打破這套規則?
    而寧時此舉——
    無異於給匠戶提供了一條逃離賤籍、靠自身技藝掙得更好生活的路。
    她不僅給了他們銀子,更給了他們盼頭,甚至是某種隱秘的尊嚴。
    這不是簡單的施舍,而是將“工匠”從卑微的勞力,悄然推向“技師”的起點——一個靠才華而非出身定義價值的起點。
    曹觀瀾的目光微微眯起,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攤沿,腦海中卻已浮現出更遠的圖景。寧時這顆種子一旦生根發芽,工匠們的心思會變,他們的忠誠會轉向,達官貴人對賤籍工匠的掌控會鬆動,甚至整個匠戶製度的根基都可能動搖。
    這不是一朝一夕的善舉,而是一場綿長而深刻的變革。
    至於未來是否真會如寧時期望的那樣發展,誰也不知道。
    但不妨試著稍微等等……
    因為眼前的清俊姑娘所說的點子,總能給她帶來許多啟發——
    若說頭腦敏捷機靈,觸類旁通,解決那些高度抽象的數理問題,她可以肯定寧時遠不如她。
    那些複雜的機械原理、蒸汽壓力的計算、齒輪咬合的精調,寧時或許連入門都費勁,更別提像她這樣,僅憑幾頁草圖和半月苦思,便能推演出蒸汽機的雛形。
    她自認在這方麵,大元恐怕是無人能及,寧時也不例外。
    可要論思維的前瞻度,奇思妙想,乃至於提出那些天方夜譚般的構想,她則遠不如寧時。
    寧時的想法總像從另一個世界吹來的風,乍看荒誕,卻總能在她心底激起漣漪。
    比如這工匠司的構想——誰會想到用高薪與規矩,去撬動賤籍工匠的潛能?
    誰又能料到,這看似簡單的激勵,竟能隱隱指向一個全新的技術時代?
    對於曹觀瀾這類的天才而言,方向的重要性甚至高於實施。
    她自己鑽研蒸汽機時,滿腦子是齒輪與鍋爐的細節,而寧時卻已看到了蒸汽機背後的“人”與“未來”。
    曹觀瀾不得不承認,寧時的這種天賦,既讓她佩服,又隱隱有些不甘。
    她擅長將眼前的難題拆解重組,化繁為簡,而寧時卻能跳出眼前,直接勾勒出一幅遙遠卻清晰的藍圖。
    前者是匠人的極致,後者卻是謀士的風采。
    她們一個在地上砌磚,一個在天上畫圖,偏偏這磚與圖還能嚴絲合縫地拚在一起。
    “有趣。”她低聲自語,唇角微揚,笑意卻未達眼底:“別吵了,你謝家要是真付不起,就讓我們曹家來。”
    她的眼光輕輕覷了一眼寧時,那清俊的姑娘眼底含笑,似乎在欣賞謝靈伊的小情緒,一點也沒惱。
    令人有些忍俊不禁起來......
    她雖然身為工匠,但是對於其他工匠如何,坦率言之,可以說是漠不關心。
    她本就是是家中庶女,憑借技藝和才華才在家族中掌握了些話語權,工藝之事不僅是她的愛好,而今更是她的信仰和唯一所求......
    如今寧時能提出這類改善工匠境遇的話來,她卻意外地沒有往昔那種漠不關心的態度了......
    並非對天下工匠的態度有所轉變,而是她也頗為認同提高工匠待遇可以創造出更多新奇的工藝產品、更多創造性的技術。
    落腳點乃在技藝之上......
    她還真是——一如既往地能讓人驚喜......
    ......
    她語氣平靜道,“我會說服父親,隻要原型機能如阿時所說的那樣大有可為,投入多少都是值得的。”
    ......
    謔,曹姐姐也認可我的投資邏輯啊......
    還承諾願意用家族資源為自己的想法背書......
    她何德何能啊。
    寧時聽見曹觀瀾開口,眸光從謝靈伊身上挪開,落在曹觀瀾身上片刻,隻見她說著,隨手從攤主姑娘的攤位上拿起了那支先前寧時看重的做工精良的桃花玉簪,指腹摩挲了一下玉質,觸感溫涼,轉手將它輕輕遞向寧時,語氣淡淡:“你的。”
    寧時微微一愣,視線落在那玉簪上,稍作停頓後,才伸手接下:“多謝。”
    微妙的情緒一點點流淌而過......
    簪子本來就是她打算自己買的,本來曹觀瀾和謝靈伊要這簪子本是意外之事,不過,算是一波三折地總管拿到了。
    她捏了捏簪子,垂眸看去,隻覺得這簪子和它未來的主人一般清甜可愛。
    心頭微顫,麵上卻是無動於衷......
    見寧時接下玉簪,於是曹觀瀾沒再多說什麽,隻是轉身邁步,徑直往工匠司內部走去。
    見曹觀瀾是等人的意思也無,謝靈伊無奈地揉了揉額角,輕歎:“行吧,行吧。”
    她似乎還想再說點什麽,但最終快步跟上曹觀瀾:“既然來了,便讓我們看看你的蒸汽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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