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誰家足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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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秋月,風生翠巷,馬蹄輕響掠過青石。
寧時騎在馬背上,身形挺拔,一襲月白色長衫風流天成,發帶係束,腰間佩劍未覆鞘,鞘上銀紋斜斜映入晨光。
論年歲既已長成,然而她卻渾身一派少年意氣,——眉眼俊秀,眸色沉靜,一張臉偏偏生得極好,皮色白淨,唇紅齒白,若是靜著不語,隻教人誤以為是哪家公子紈絝出遊;可若望入那雙眼中,便會覺得刺入針鋒:鋒藏於笑,冷在骨裏。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麽了,這幾日竟然氣質越發清冷起來,偏偏和她抬頭不見低頭見又能說上兩句話的謝靈伊是個神經大條的說不出來,曹觀瀾又是多數時候不愛說話的性子,竟也讓當事人沒法察覺到自己氣質的細微變化。
但她這周遭的氣質竟然經過那一夜穿心之痛之後,竟變得漸漸纖塵不染,仿若無心一般空明無所住了。
她提起馬韁,青黑駿馬應聲而動,馬身俊逸,馬鬃翻卷如夜裏沉雲,蹄聲節奏分明,行得又快又穩,一步一聲落在街巷石磚之上,引得路旁行人紛紛側目。
工匠司位處金陵北街,初出胡同便是謝氏設下的商鋪街口,雕梁畫棟,坊門高懸,沿街布肆綾羅錦緞,香料藥材俱備。
此處是金陵城最奢靡的地段之一,朱樓翠閣鱗次櫛比,燈籠白日亦高高掛起,青石巷道中滿是衣著考究的公子小姐。
寧時一過,便有少女掩唇輕笑,眼波流轉,頻頻回望。
馬蹄踏過街心青磚,蹄音脆亮,回響在朱門畫廊之間,幾如琴音蕩漾。
街東香鋪林立,窗欞漆金,簷下茜色紗簾隨風輕揚。
馥華齋新出的香水“二十四橋明月夜”盛於越窯青瓷瓶中,調香師銀匙輕攪,忽地驚起一縷冷香——初如枯荷凝露,繼而化作橋石夜霜,尾調卻幽幽浮出幾分月光捂暖的沉水香,恍若簫聲驚散的流雲,杳然而逝。
香風吹拂衣角,不少少女聞香回眸,一見是寧時,不禁心頭小跳——那少年氣質清冷中帶三分疏狂,黑發高束、佩劍斜懸,一身白衫不染塵。
一騎當街,風流盡攬。
再西,是名聞金陵的茶肆“望江樓”,三層飛簷挑起,白日便已客滿如雲。
酒客笑聲中隱隱傳來評書的鑼點,樓中倚欄而望的幾位少年拍掌叫好,一眼瞧見街上玄馬踏秋風,不禁倚欄高聲招呼:
“誰家公子!上來喝一杯!”
寧時未回頭,衣擺翻飛,駿馬一躍跨過茶樓石階,如風掠過,衣袂翩躚似流霞。
街角糖人攤前,孩童圍聚,糖師正吹出一隻鳳凰,氣息未斷,寧時策馬而過,氣流倏然將糖鳳卷上高空,童子驚呼追逐,而那肇事者早已揚鞭遠去,隻餘蹄聲漸散。
更遠處,便是永安坊所在,更是繁華地段,是以寧時緩下速度,隻斷續前行。
此坊以青樓花館聞名,雕欄畫棟,門前懸著各色錦緞招牌,笙歌夜夜不斷。
白日未歇,已有數位打扮豔麗的女子憑窗遠望,一見寧時身姿清俊,呼吸未穩便已喚出聲來:
“呀——好個俊俏郎君!”穿杏紅衫子的女子將團扇半掩朱唇,“這般早便來尋快活?”
“小郎君!”隔壁樓台翠衣女子索性將手中絹帕拋下,“接住了,便上來吃杯茶!”
紅袖如雲,笑語盈盈,倚欄頻招。
這般情景,正便如詩文“當時年少衣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一般風流。
帕子如蝶,飄飄搖搖落在馬蹄前。
寧時眼皮都未抬,鐵青馬徑直踏過,將那方繡著並蒂蓮的絲帕碾入塵泥。
“好俊的郎君......”有人低聲呢喃,“這怕不是謝府的乘龍快婿吧?聽說謝二小姐這幾個月來是日日圍著他轉。”
“聽說是謝二小姐的......‘知己’,還投了香坊和城北的工匠司,出手闊得很,可我怎麽記得傳聞裏時而是個姑娘,又有說是郎君的?”
“好狠的心腸~竟連個頭也不回地去了。”女子們不惱反笑,鶯聲燕語追著馬蹄,“莫不是謝家二小姐管得甚嚴?”
“正好,冷公子才惹人疼。”
樓上的姐妹相視一眼,笑意自在不言之中。
有人手扶朱欄,有人半倚闌幹,紅袖掩麵,笑裏藏癡。
那一刻竟真像極了懷春的少女,目光追著那一道白衣身影,直到被風煙卷入街角。
可不過半柱香後,便有老鴇在後頭招手:“還不進來?貴客快到了,快些補妝。”
有人歎了口氣,將甫掛起的一顆心輕輕收回,收進那畫脂粉的鏡裏。
翠衣女子拈著一縷頭發,低低笑道:“那冷公子,怕是真好。”
語氣不帶一絲癡怨,反倒像說一場路邊戲文。
杏紅衫子女子卻笑不出來,隻看著寧時遠去的背影,輕聲補了一句:“可惜,再好也不是給我們這般人留的。”
有人扭頭:“怎麽說得像真動了心似的?”
她也不辯解,隻將手中團扇合起,抵在唇邊,輕輕吐出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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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粉氣與桂花酒味纏在一處,落在風中,被陽光一曬,便有些發苦了。
下一瞬,笙歌再起,笑語重歸,錦帛如雲,重又掛滿欄杆。
不過是碧水年年,紅樓夜夜,來往皆是過客罷了。
至於那白衣“郎君”?
也不過是她們闌幹前一晃而過的另一個“風流不相幹”而已。
風言風語,如遊魚穿街。
寧時懶得搭理這些人在嘰嘰喳喳著些什麽,她眼下心頭灼熱,竟心頭隱隱約約隻想見到那至親一人而已。
轉眼間她已穿出永安坊,便入了東市地界。
這一帶是金陵最繁盛的集貿所在,自古便有“金陵一市,南北貨盡出”之說。
與永安坊的脂粉歌館截然不同,這裏沒有朱樓畫閣,沒有紅袖招手,取而代之的是肩挑背扛、煙火鼎沸,是真正生人的世界。
腳下是被磨得發亮的青石街,街兩旁攤販林立,挑擔貨郎吆喝不絕,童子提壺叫賣糖水,糖水桶邊掛著寫得歪歪斜斜的價目木牌,一文兌一碗。
布鋪門前,掌櫃是個白須老漢,正捋著胡子高聲吆喝,身後吊著的麻布粗衣在晨風中獵獵作響,一旁的夥計背著手偷瞧來往行人,卻被老掌櫃一耳光打醒。
更西些是鍋貼鋪,油鍋裏滋滋作響,香味四溢;鋪前卻圍著兩個衣不蔽體的小童,攥著半文錢央求店家換個煎餅邊角,被夥計推搡得連退幾步,卻仍不走。
一旁的學子在竹席上擺出三四卷書,席邊壓著一封介紹信,嘴裏念著聖賢書,卻眼巴巴望著行人,生怕錯過一位願掏錢“賞才”的讀書老爺。
最顯眼的,是魚市前的屠戶鋪,一口大木桶裏泡著鮮血淋漓的魚鱗,剝鱗的刀叮當作響。
屠夫滿臂橫肉,聲若洪鍾,不遠處卻也有穿著道袍的老者拈須避之,言“煞氣太重”。
兩條街口交匯處,一個手拿空碗的老乞婆正靠在茶攤旁邊坐著,身邊有個小孫子模樣的孩子,用稚嫩的嗓音叫人“買杯涼茶”,可一連幾人走過都隻笑笑不語,偶有人丟下一銅板,孩子便歡喜得跪地磕頭。
寧時策馬而行,一路風塵不沾衣襟,白衣如雪,目光微沉,卻未落於一人一事之上。
她不屬於這熱鬧市井,卻也未曾對它無感。
這街,這市,這人間百態,她自穿越而來早已見得多了,按理說早已雲過無痕。
可眼前這般市井繁華、眾生浮沉,仍會讓她生出一種微妙的感覺:
——像是站在風中看人間煙火,明知這不是自己的歸處,卻也無法將目光挪開。
那一點點從異世帶來的善意,尚存心底,未曾徹底冷卻。
也正因此,熱鬧越盛,越顯孤獨。
她神識微動,運轉“天人感應”,但非為尋人——隻是下意識地感知人群流動。
那氣息如潮,億萬紛絲,在她識海之中翻卷如畫。
熱氣騰騰的鍋灶味、熏肉香、汗水與布料交織的塵土味......她聽見街口狗吠,聽見孩子的吵鬧,聽見小販吆喝聲裏透出的沙啞疲憊,也聽見有人衣袍裏藏著銅鈴,走起路來叮當作響——是江湖賣藝之人。
忽有異味拂麵而來,酸腐、腥血,摻著一種難以言狀的冷意。
她驀然勒韁。
前方街心,正蹲著幾個乞兒。
都是孩童模樣,衣不蔽體,眼神渙散,有的幹脆失去了完整肢體。
寧時眼光一頓,落在最靠近她馬蹄的一人身上。
那是個不過六七歲的小男孩,頭發枯黃,瘦得皮包骨,下半身整個被粗暴地折斷,雙腿反折在背上,跪趴著前行,一條破布綁著他的腰,拽著下肢殘缺的身體,艱難地挪動。
他沒有手,肩膀處隻剩兩個幹癟的斷端,腳邊放著個破碗,裏麵隻有幾粒幹硬的糙米。
另一個孩子則是臉上一道長疤貫穿額角至下巴,一隻眼睛已經瞎了,一條小腿瘸著拖在身後,口中含著半塊布條,似是在忍痛不叫出聲。
“……好人……”
幾乎是遲緩而不協調地,他們口中同時發出這兩個字,嗓音破碎,像是被哪位教了無數遍之後殘留的條件反射。
他們爬得極慢,甚至不是爬,是蠕動般地靠近。
每一次移動都牽扯著斷裂的骨骼和扭曲的脊柱,像是用盡全身的力氣,隻為將那句“好人”說完。
可他們的眼神卻沒有“求”,更沒有“希望”。
隻有一種麻木、遲滯的空洞,如同被碾碎後又重新拚接起來的器皿,模糊地照出一點人形。
他們不是真的懂“好人”是何意,隻知道有時說這句話,能換來一口飯、一點施舍。
那是記憶裏的某個影子告訴他們的事情,而不是他們自己親身經曆所得。
於是他們一邊靠近,一邊露出一種近似木偶的依賴神情——仿佛這個騎馬而來的“人”,能決定他們下一口飯是鹹是淡,是有是無,是活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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