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以真受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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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禛沉思片刻,眼神一轉,緩緩吐字:“禛?”
寧時聽到謝禛猜出謎底是她自己的名字卻還得一本正經、端住的模樣,再也繃不住了,綻開一個大大的得意的笑來:“對!謝大人不愧是狀元之才。”
謝禛看罷她得意的模樣,垂眸,旋即輕笑道:“倒也談不上難。”
心底卻有三分在意寧時三番四次提及自己的才名和官位。
她是個極聰明、極冷靜的人,身處朝堂多年,又身為禮部高官、三晉政務軍務之樞,世間那些明褒暗刺、婉轉揶揄,她怎會聽不懂?
寧時和她說話則三句話離不開“三元魁首”“狀元之才”“尚書大人”,在旁人聽來或許隻是一句調侃或誇讚,但在謝禛耳中,有意無意地反複按住同一個名字、同一個身份,欽慕之意已然溢於言表。
她會想到這些——但她不會點破。
她自幼持重,習慣將一切情緒放在外人看不到的地方。
她聽過太多的讚譽,從宰輔大臣到宗室權貴,從未少過人稱她“名動士林”“才高八鬥”“三元魁首”“台輔之姿”,聽得太多了,她自己也厭煩。
唯獨眼前人說出來時,偏帶了三分可愛,三分意氣風流,與京華的那些“輕薄兒”殊有不同。
她的笑意和話語,氣度和見識仿佛不屬於此間塵世,她本就極為在意,偏也生的好看,話到了她唇邊便仿佛抹了蜜一般。
她就是這樣說話。
好像不說這些,就無法靠近自己一般。
——是試圖靠近自己。
謝禛垂下眼簾。
靜了片刻,她才舉杯,又飲了一口茶水。
——而她......默許了。
窗外雪落無聲,爐火正暖。
寧時托著腮望她看了許久,才慢慢垂眸,把目光藏進茶盞裏。
“謝大人的名字很好聽......示字旁本就好看,真又寓意美好。《說文解字》說:‘禛,以真受福也’。可是處處都太過聰明,倒教人覺得不夠真。”
寧時的意思無非是指“紙人”之謂。
太過完美而顯得有些不太真實。
可她真的介意謝禛的“完美”嗎?
謝禛完美、清冷、不染塵埃,是“三元魁首”,是未來的天下士林領袖,是“華表千年、雪落無聲”。
穩定、端方、持重。
而自己的內心卻是一片自厭和恐懼的荒穢......
正是因為這樣,她靠近謝禛,才會像一個高燒的病人靠近一塊冰,渴望著能夠暫時緩解那灼燒靈魂的扭曲和混亂。
如果能讓這樣完美、這樣高不可攀的謝禛......
她的眼眸低垂著,壓下那些不由自主浮現的旖旎、堪稱冒犯的念頭。
......
謝禛自然聽得懂她的弦外之音。
可她不語,隻重新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卻不再飲。
屋中沉默了一瞬,爐火“啪”地跳了下,熱浪翻起,紅光微晃。
寧時斜倚在一旁,指尖摩挲茶盞,嗓音忽而放低,接著剛剛的話道:
“不過......我偏就喜歡您這樣。”
謝禛緩緩抬眸。
她看著寧時,眼底一瞬有細光掠過,像是雪下初晴的風,拂過水麵,驚起一點漪瀾。
寧時卻好似沒察覺,認真道:
“謝大人不必屈尊求誰的歡喜,世人求您的歡喜就夠了。”
謝禛一時似有些出神,手指搭在盞沿,不知是酒意微醺還是情緒擾動,耳後泛著一點潮紅。
她輕輕咳了兩聲。
“酒氣上頭了?”
“無事。”謝禛搖頭,“屋內爐火暖,我本就易熱。”
寧時看她麵色,果然紅得厲害,伸手一探,指尖貼上她額角。
謝禛眉微蹙,卻未避開。
寧時靠近了些,眉頭微皺:“果真是熱得厲害,您別又染上風寒了。”
謝禛嗓音輕輕,像是風穿過耳畔。
“我說了......無事。”
兩人靠得極近,暖閣內香氣浮動,天色沉沉,爐火暖意氤氳,氣氛悄然一變。
謝禛低頭看她。
寧時抬眼對上。
一時無言。
盞中的茶快見了底,燈芯噗一聲炸開,火光跳動,照得兩人麵龐明明滅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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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燭搖曳,溫湯翻滾,窗紙上映出她們肩側漸近的身影,低語聲斷斷續續地溢出屋簷,與窗外的風雪一同落進廊下人的耳中。
雪意寒重,簷下榕樹壓滿了枝頭白意。
樹影之後,一道纖瘦的人影正藏在此處,咬牙切齒,死死盯著那間暖閣。
是衛霖。
她隻穿了一件普通戎裝,幹脆利落,耳尖凍得通紅,額前發絲貼著眉骨,眼眸卻像在噴火一般。
“果真是熱得厲害,您別又染上風寒了。”她聽見暖閣內的某位“仙師”低聲細語。
“我說了......無事。”某位看似清冷寡言的禮部高官如此答複。
還禮部呢,這都不懂,這拒絕了跟沒拒絕有什麽兩樣!
她忍了又忍,終究拔出了腰間的短刃,青寒寸寸出鞘,像是她壓不住的殺氣一樣在夜裏泛起寒光。
她數日前便起來替寧時去晉陽周遭宣講寧時的那套衛生辦法,如何防止疫病,如何防止病氣,如何飯前便後都洗手,洗掉“病氣”,創口要清潔、用高度酒洗濯等等以免敗血,什麽產婦接生需要相對“衛生”的環境......
雖然不甚懂,但是人家寧時是“神醫”,是“仙師”,她自然也是條條去做。
直到現在才有功夫回來歇會兒,等待寧時的下一步指示......
她為了寧時所說的“贖罪”,幾乎可以說是宵衣旰食,可寧時呢?
自己為了她如此拚命,她卻在這和謝禛卿卿我我上了。
雖然她也不是第一次知道寧時有事沒事就往謝禛這裏跑,可是今日這是否也太不守禮了?
什麽禮部高官,守禮謹嚴,一心為公,無心私事。
按她看,也是深墜情網之中了。
如此看來,寧時先前為謝禛所作的回護看來更像是偏私之言。
謝禛清廉勤政、能力超群不假,可真正有能力一下子終結三晉的亂世相的,分明是她的寧姐姐。
都是滿口謊言的騙子罷了。
她咬牙心想:“再笑一下你們就都去死吧。”
可念頭剛起,她卻又極度驚愕地壓下了這荒唐的念頭。
是了。
她怎麽會舍得殺、傷她那曜若日月的姐姐呢?
可是她們倆這!!!
就在她要按捺不住想要破窗而入時,一隻溫涼的手掌倏然覆上她握刀的手腕。
“衛霖。”那少女的聲音從黑暗中浮出,溫柔得像春水,卻帶著一絲詭異的壓迫,“你想做什麽?”
衛霖幾乎是下意識地抽刀回身,卻被少女輕飄飄握住刀身。
“別攔我——!”
衛霖怒意翻湧,壓低聲音嗬斥,短刀欲出,眼中已燃起血色。
寧殊晴卻笑了:“你要對我做什麽?”
衛霖白皙的麵容上怒意未散,拔刀出鞘:“你說呢?”
“你想想,你這來勢洶洶破窗而入,”隻見寧殊晴歪頭,神情說不出的天真無辜,“她會厭煩誰?”
“是你這條撿來的野狗?是無端被你恐嚇的文弱官員?還是......”
她居然帶著衛霖的手抬升過來,刀鋒輕輕抵住自己頸側,笑容甜得令人不安,“‘不小心’受傷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