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喘息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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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霖驚懼萬分,短刀一時失手落地。
    一聲悶響,在深雪裏落得如同一滴水滴沒入大海,聲音細碎。
    她是真沒想到,寧殊晴竟敢這麽做。
    不是躲閃,也不是反擊,而是——將她握著的刀鋒,親手引向自己纖細的脖頸,像是要將死亡生生拉近,眼中卻帶著淡淡的笑意,甚至是挑釁。
    她瘋了嗎?
    按理說,她見慣了殺伐,看慣了死人在腳邊掙紮。
    山野流寇、逃兵亂黨、劍俠刀客,那些人殺人時或猙獰、或麻木。
    哪怕狠戾入骨,也真不至於悍不畏死成這樣。
    什麽勇冠三軍的叛軍頭領,臨到死時都嚇得兩腿戰戰,跪下來尿了一褲子,哀求自己能饒他一條狗命。
    可是眼前的少女怎麽能?
    怎麽能三言兩語就掐準了自己一點都不敢動她呢......
    而且抬著自己的手,把刀鋒架到自己脖頸之上的行為——
    她的心跳頓了一拍,背脊倏地發冷。
    ???
    這女人絕對瘋了。
    ......
    而寧殊晴卻仿佛無知無覺,仍是笑盈盈地彎身拾起地上的短刀,手指在寒鐵上輕輕遊走,甲尖扣著刀脊,“哢啦哢啦”輕響:“你嚇到了?”
    “瘋子一個。”衛霖低聲咒道,眼神卻不敢移開。
    “瘋子?”寧殊晴像是笑了出來,唇角一挑,“你說得倒也沒錯。”
    她輕輕垂下眼,聲音卻仍舊軟得像拂過耳邊的雪風:“可我從來比你清醒得多。”
    “不過你說得對。”衛霖咬著牙退後一步,冷笑一聲,“我確實不會動你——但不是因為怕你,而是因為她。”
    “我隻做她喜歡的事,討她開心的事。”她冷冷盯著寧殊晴,言語間的惡意毫不掩飾,“你該懂吧?”
    言下之意不言自明:你做的,全是她討厭的。
    寧殊晴卻沒被激怒,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隻淡淡笑道:“是啊,你怎麽敢對我動手。”
    “而我——也必不會讓自己身上落了疤。”
    她說著,忽然抬眼看向衛霖,唇角勾出一個微不可察的弧度。
    “畢竟,姐姐最喜歡‘完美無瑕’的東西。”
    “若是身邊人身上哪處落了疤痕,或是不小心染上了什麽髒東西——”她似笑非笑地停了停,語氣輕得幾乎要散進雪裏,“親近時可就不那麽順心了。”
    說罷,她的目光一寸寸地掃過衛霖,最後落在她左側肩頭——那處藏在衣下的舊傷。
    那疤痕是晉陽城破當日,衛霖與寧時短兵相接,寧時一刀洞穿衛霖左肩所致。
    傷得有些重,留的疤痕也醜。
    白色的增生疤痕猙獰扭曲,像火山口般蠕動,醜陋而無可抹去。
    所幸平時被衣料擋著,按理說別人看不見,也無從知曉。
    可寧殊晴作為和寧時最親近的人,自然知道城破日的原委,自然也知道她落了疤。
    眼前的姑娘提起這件事時,語聲仍然甜美,眼神卻像刀尖繞著舊疤打轉,帶著一種深邃的惡意。
    她還能是什麽意思?
    “你——”衛霖臉色倏變,一口寒氣堵在喉頭,手臂一動,竟要去奪回那把短刀。
    “你今日若也想添一道疤,我成全你。”她咬牙,目光凶光乍現。
    寧殊晴卻身形一閃,像燕子般側身避過,袖口拂起雪沫,刀柄已握在手中。
    她一手撫袖,一手握刀,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隻怕你沒那個本事。”
    衛霖一撲落空,更是惱羞成怒,胸口起伏,怒意翻湧:“你算什麽東西?你當我不知道?”
    她聲音啞了幾分,幾乎是吼出來:
    “你那些藏著掖著的惡毒心計、那些裝出來的體貼樣子,你配說‘幹淨’二字?”
    寧殊晴聞言忽而停下了動作,眼神一頓。
    下一刻,她忽地回身,笑容沒變,眼神卻冷得像冰:
    “我是她的親人,是她最放心的那個人——我哪怕手段再髒,她也會護著我。”
    “你呢?你又是什麽?”
    “城破之日她若不留情,你早已死屍一具,哪還有今日的戲可唱呢?”
    “你真以為你靠得近,其實不過是她一時憐憫罷了。”
    話鋒一轉,她忽而含笑:“姐姐此刻還在閣中玩呢,既然你這麽擔心她,怎的不快去敲門?怎麽,被我攔下了,就不敢去了?”
    衛霖被她說得麵色鐵青,唇瓣緊抿,指尖微顫,卻說不出話。
    她是一時間怒火穿心,可她也確實沒準備好去見那場麵。
    說白了,自己的心思寧時她又不知道,自己妒火中燒又怎麽樣?
    來了也是自取其辱。
    如今被寧殊晴截胡,就更沒那個打破人家好事的興味了。
    “與你無關。”衛霖臉色鐵青。
    寧殊晴這會兒卻像看穿了她所有的心理活動,溫聲笑意吟吟道:“罷了,我也不是不講理的人。”
    “你若不鬧騰,就一起來——我正打算請姐姐準備些小年事務。糖瓜、臘腸、紅紙、香粉......都該收拾收拾了。”
    她說著,緩步走向暖閣門側,掌心貼著門,靜靜地等了兩息,才輕聲叩門,又恢複了那一派無辜甜美的模樣:“姐姐——”
    什麽川劇變臉。
    衛霖僵在原地,久久未動。
    手指握了又鬆,鬆了又握,眼底情緒翻湧,又說不出一個字。
    這女人!
    ——————
    暖閣內。
    盞中的茶快見了底,燈芯“噗”地炸開,火光跳動,照得兩人麵龐明明滅滅。
    謝禛肌膚本就白淨,這會兒卻因爐火近身而染上了一抹細微的紅,紅意自耳後隱隱暈開,順著頸側沉入衣領之中,仿佛連呼吸也被悄悄帶熱了。
    寧時微微俯身,原是想低語,卻被喉間湧上的一絲熱意堵住了氣口,便索性不語,隻靜靜望她。
    兩人四目相對,既近又遠。
    爐火的光在她們瞳仁裏悄然晃動,映出細碎光紋。
    於是氣氛壓低了溫度,幾近於無聲處咄咄逼人。
    寧時睫羽顫了顫,像是終於想好要說什麽,卻未開口,身子便已不由自主地朝謝禛靠近了半分。
    可她尚未來得及觸及——
    卻見謝禛倏然別開了眼。
    她輕輕側過身子,恰好躲開了寧時的觸碰,眼底仍然是一派溫潤文雅模樣,卻無由多了好幾分疏離冷淡。
    “我無礙。”她語氣清冷,仿佛方才那繾綣氣氛皆屬錯覺,“不必如此。”
    一瓢冷水潑進爐火。
    那股微醺的曖昧立刻被澆得煙消雲散,隻餘炭香微嗆,散在沉沉雪色之中。
    寧時指尖一滯,有些發怔地看著眼前的玉人,訕訕地收回了手。
    “謝大人倒是翻臉比翻書還快。”
    語帶埋怨。
    “雖是一時關切,但你我身份,終究還是該避嫌。”
    對方的聲音依舊透著冷意,周身那股強大而內斂的氣場重新聚攏,又變回了那個在朝堂之上受百官敬畏、端方得體的謝尚書。
    寧時忽然笑了。
    那笑意極淺,卻帶著一絲不管不顧的執拗,像寒冬裏破冰而出的第一枝桃花。
    她眉梢一挑,徑直戳破了那層薄如蟬翼的官腔:
    “同我避嫌?”
    這四個字,像一句最溫柔的質問。
    謝禛終於再次轉眸看她。
    燭火在那雙極好看的鳳眼裏劇烈地晃了晃,竟在那一刻,晃出幾分濕漉漉的錯覺。那眼神像是一片被萬年玄冰覆蓋的湖麵,猝不及防地裂開了一道極細的縫隙,有溫熱的水光從那縫隙中一閃而過,滿是來不及掩飾的動容與無奈。
    可那縫隙轉瞬又被冰封,一切歸於沉靜,唯餘一句聽不出任何情緒的反問:
    “同我避嫌?”
    謝禛終於轉眸看她。
    燭火在那雙好看的鳳眼裏晃了晃,竟透出幾分濕漉漉的錯覺,像是冰層下猝不及防裂開一道縫隙,露出一點溫熱的水色。
    可轉瞬又歸於沉靜,唯餘一句聽不出情緒的反問:
    “你希望我不避?”
    這話出口一瞬,兩人之間又是半瞬無言。
    暖閣裏爐火跳動,紅燭搖曳,遠處雪落悄無聲息,仿佛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等一個答案。
    寧時輕笑了兩聲:“我希望謝大人不必總是那麽客氣。”
    她本想再添幾句調侃,卻在那一刻,忽聽見外頭響起一道輕柔的喚聲:
    “姐姐——”
    聲音輕得像雪裏埋著的一瓣桃花,卻帶著一種莫名的壓迫感,甜美、熟悉,叫人心頭一顫。
    寧時原本嘴角還含著點笑意,那笑卻倏地凝住。
    她像是被那聲“姐姐”從一場漫長的夢中喚醒,眉間輕輕一蹙。
    那一刻,她忽然覺得胸口悶得厲害。
    無由地生出一種極壓抑的窒息感。
    像是整個空氣都沉重了,連爐火的香味都變得煩心。
    她很清楚,那是誰的聲音。
    她親近、疼愛、試圖救贖、也不曾真正拒絕的妹妹。
    可不知道為何,每當這溫柔的呼喚響起,總讓她心裏某個角落像是被細針輕輕刺了一下,泛起微妙的壓抑之感。
    寧時一動不動。
    她該起身應聲,該推門而出,該恢複那副眾人眼中的模樣。
    應該也和謝禛一般,把自己的情緒壓抑住,做出最合理的舉措。
    什麽都好,反正不該是從心所欲地賴在人家謝禛旁邊不走。
    可她沒有。
    她卻忽然像被一種更強烈的情緒按住了,指尖還留著剛才那一瞬觸碰謝禛額角的溫度,胸腔裏那點被謝禛輕描淡寫拉開距離的懊惱與羞窘,此刻卻被另一股愈發複雜的衝動碾壓過去——
    她想靠近。
    想靠近謝禛。
    不為別的,隻因那壓在外頭深雪之中、隔著屏門響起的一聲“姐姐”,令她生出一種逃無可逃的仿佛要溺斃一般的情緒。
    因為她這具身體實在是太熟悉那種令人窒息的愛了。
    熟悉到每一寸骨骼都在顫栗。
    熟悉到連呼吸都變成一種奢侈。
    熟悉到......她幾乎能嗅到記憶裏鐵鏽般的血腥氣和撕裂空氣般的揚鞭聲......
    熟悉到讓人怕,怕得隻想尋找喘息的餘地,而那餘地——此刻就在謝禛清冷的鳳目中。
    她忽地抬眸:
    “我若說我不願走,謝大人可願意留我?”
    謝禛的神態轉作似笑非笑,似乎了然她所處的困境一般:“你留在這裏,令妹若鬧將起來......。”
    謝大人怎麽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樣?
    “那便讓她鬧罷。”寧時神情驟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