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奏曲 何時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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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尖銳的話語不受控製地衝口而出,帶著淬毒的嫉妒和刻骨的恐慌。
    她眼前幾乎不受控製地浮現出畫麵——閣內燭火搖曳,姐姐蒼白卻修長的手指是如何“體貼”地替那個姓謝的解開繁複的常袍玉帶。
    而那個總是高高在上、清冷疏離的謝大人,眉眼又是如何垂落,帶著她從未見過的神情她們的氣息定然交織在溫暖的空氣裏,纏綿繾綣。
    而自己呢?
    自己額上的血才剛剛凝痂。
    喉嚨還殘留著被死死扼住的窒息痛感。
    像一塊被丟在一旁的破布,孤零零地躺在這冰冷的房間裏,無人問津!
    她不能再想下去了,不然隻會太痛太痛太難過了。
    那太痛了。
    痛得仿佛額角結痂的傷口再次崩裂,痛得仿佛冰冷的指尖又一次扼上喉管,痛得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的鏽味,牽扯著五髒六腑都痙攣起來。
    她怕自己會徹底瘋掉,怕那苦苦維持的、搖搖欲墜的理智最終會在這無邊無際的想象與對比中徹底崩塌,化作歇斯底裏的尖叫和毀滅一切的狂怒。
    她隻能死死地咬住下唇,用更尖銳的物理疼痛來覆蓋那剜心蝕骨的精神折磨,直到口中嚐到鮮明的鐵鏽味,才勉強將那些幾乎要破胸而出的怨毒與絕望重新壓回深淵。
    不能再想了。
    再看一眼,再想一秒,都是萬劫不複。
    “帶我過去。”她猛地推開試圖攙扶的丫鬟,眼眶紅得幾乎滴出血來,聲音卻異常冷靜,帶著一種令人不安的執拗,“現在,立刻,帶我過去謝禛那裏找她。”
    “姑娘慎言!”為首的丫鬟重重叩首,額角已磕出青紫,聲音顫得不成調,“那是尚書謝大人!萬萬不可直呼名諱啊!”
    滿地婢女跟著匍匐在地,如同北風中瑟縮的落葉。
    寧殊晴卻隻是靜靜看著她們,蒼白的唇瓣牽起一絲極淡的弧度,像冰麵上裂開的細紋“謝大人好大的官威。如今連我們姐妹骨肉相見,都要她首肯了?”
    “姑娘!”丫鬟淚如雨下,“這般議論朝廷命官,若傳出去”
    “傳出去又如何?”寧殊晴的聲音忽然沉了下來,不再是尖銳的嘶喊,而是一種近乎冰冷的平靜。她鬆開揪著衣領的手,任由那丫鬟癱軟在地,自己則緩緩直起身,目光掃過滿地戰戰兢兢的婢女,“你們怕謝禛治罪,你們自然怕。你們的榮辱性命,本就係於她一念之間。”
    她抬手,指尖輕輕拂過自己額角滲血的紗布,動作慢得令人心慌“可我與姐姐,本不是這局中人,本是結廬在珞杭的尋常小民。天地傾覆,萬民死活與我們何幹?”
    她的視線投向窗外漆黑的夜,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事實“若不是你們謝家的二小姐執意相邀,姐姐怎會來這晉陽疫地?怎會染上一身傷病?怎會”
    她頓了頓,聲音裏終於滲出一絲難以壓抑的澀意,“變得不像她自己?”
    丫鬟跪了一地,戰栗著不敢再言語。
    無關其他。
    這位姑娘頂著一副無限嬌美、宛若三春桃李的容顏,然而其心實在是一朵淬了毒的罌粟花——最是喜怒無常,武藝詭譎莫測,雖不曾親手責打奴婢,卻實在有無數讓人生不如死的法子。
    前日有個小婢隻因打碎她一枚玉簪,便被罰在冰天雪地裏赤足站了整夜,若非寧參軍深夜巡診路過,命人將她扶到屋內歇息,袒護著那冰疙瘩似的人兒,翌日晉陽城外怕要多一具無名凍屍。
    半月前有個負責灑掃的小婢,隻因在廊下擦拭時“不小心”擋了寧二姑娘去看寧參軍的道,當晚就“失足”跌進了後園結薄冰的荷花缸。
    被人撈起來時凍得唇色發紫,卻哆哆嗦嗦半個字不敢多說。
    實在瘮人。
    可偏偏是這尊玉麵羅刹,獨獨對寧參軍掏得出心窩子。
    寧參軍咳一聲,她立刻記下在心裏不一會兒就能捧來不知從哪尋的秘製枇杷膏;寧參軍蹙下眉,她當晚必守在房門外的廊下,像尊不知疲倦的守夜獸;寧參軍的藥碗她必先嚐一口試溫,寧參軍的披風她總要親手熏上安神的淡香,好的出奇。
    再說這兩個月寧參軍奔走三晉十一州,這小姑娘更是像個影子般綴在後麵。
    榆林口疫情最烈時,寧參軍連日奔走施藥,累得咳血。
    這位姑娘便徹夜不眠地守在小廚房,用小火煨著參湯,一次次重新加熱,隻求姐姐回來時能喝上一口熱的。
    寧參軍染了疫氣高燒不退,她不顧勸阻闖入病室,用濕巾子親手為姐姐擦拭全身降溫,整整兩日未曾合眼,自己卻險些累倒在榻前。
    自然,姐妹之間,血濃於水。
    可觀其狀貌,怎麽看怎麽奇怪。
    她們也不敢問,前些日子倒是隻敢默默猜測,猜這“姐妹身份”高低是這對愛侶的障眼法。
    畢竟女子之間生情,假托姐妹之名來遮掩非常方便,再說了這對姐妹長得並不怎麽像,很難想象出自同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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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托姐妹之名的話,有些舉止倒也不算奇怪
    吧?
    可今日在暖閣外發生的事情又令諸人心頭浮現了很多令人不安的猜測
    總之,這一群丫鬟實在是不願意和她在寧參軍的話題上起任何衝突。
    按下不表。
    卻見那位無限嬌美的小姑娘靜立在原地,方才那陣幾乎要將她撕裂的劇烈情緒,如同潮水般驟然退去,留下的是一片冰冷的、死寂的沙灘。
    額角的抽痛和喉間的腥甜依舊清晰,卻奇異地不再能掀起狂瀾。
    她看著地上瑟瑟發抖的丫鬟,看著她們因恐懼而蒼白的臉,忽然覺得有些可笑。
    她們怕謝禛,怕貴人的權柄,怕這府邸、乃至天下尊卑有序貴賤有分的無形的規矩。
    興許更怕此時失言、不曾盡職盡責被被謝禛逐出府邸,還怕因此被賤賣出去。
    畢竟謝禛和她並不同,施加拶指、針紮之類的隱秘肉刑對於她這類的士大夫而言,隻會平添一個“虐婢”惡名而已。
    她猜測謝禛自命清高,可和諸士人所求應該也差不了太多,想要千秋盛名,愛惜羽毛,這種因小失大的事情她可不會做。
    不過別人千怕萬怕。
    可她自己怕的,從來都隻有一件事——失去姐姐。
    而如今,這件事似乎正在以最殘忍的方式變成現實。
    她沒有再嘶喊,也沒有再試圖衝出去。
    隻是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手撫上自己額角的紗布。
    指尖觸及那粗糙的布料和其下隱隱作痛的傷口時,她的眼神空洞了一瞬。
    “你們起來吧。”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透支後的沙啞,卻奇異地有一種平靜的穿透力,“跪壞了膝蓋,明日誰來伺候?”
    丫鬟們驚疑不定地抬頭,卻見寧殊晴臉上已無半分激動,隻剩一種近乎麻木的疲憊。
    那雙漂亮的杏眸裏,火光熄滅了,隻剩下冰冷的灰燼。
    “姑娘”為首的丫鬟怯怯喚了一聲。
    寧殊晴卻仿佛沒聽見,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無邊的黑夜,語氣平淡“謝大人自然是好的。心係萬民,勞苦功高。姐姐能得她青眼,是姐姐的造化。”
    她頓了頓,嘴角扯出一個極淡、極苦澀的弧度“我隻是不明白為何姐姐幫她救治百姓、為她殫精竭慮以致傷病纏身,甚至甚至變得有時連我都不認得了之後,我想見姐姐一麵,卻成了‘打擾’,成了‘刺激’?”
    她的聲音裏沒有質問,隻有深深的困惑和一種被碾碎後的無力感。
    “晉陽的百姓性命寶貴,我的性命便不是性命了麽?”她輕聲問,像問丫鬟,又像問這沉沉黑夜,“姐姐若真在她那裏安好,我自然無話可說。”
    她最終沒有再說要去見寧時。隻是默默地轉身,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走回內間。
    赤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走到床邊,她慢慢坐下,拉過錦被將自己裹緊,隻露出一張蒼白得沒有血色的臉和那雙失了神采的眼睛。
    “都出去吧。”她閉上眼,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我累了。”
    丫鬟們麵麵相覷,最終不敢再多言,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室內重歸死寂。
    寧殊晴蜷縮在床榻深處,睜著眼望著虛空。
    她沒有再流淚,隻是覺得冷,一種從骨頭縫裏滲出來的、任何錦被都無法溫暖的寒意。
    她不再去想暖閣內是怎樣的情景,也不再去想姐姐的手為誰解帶寬衣。
    那些存在於想象的畫麵依然會刺痛她,但痛到極致,反而變成了一種麻木的鈍感,甚至生出幾分荒唐的解脫——至少,姐姐此刻是安穩的,是在一個能護住她的地方。
    她試圖將這些念頭揉碎了,摻進自欺的謊言裏,細細喂給自己聽
    姐姐隻是一時亂花眯眼。
    晉陽的風雪太大,謝禛的權勢太灼人,姐姐那般澄澈的人,難免被迷了心竅。
    等回了江南,回到她們竹舍舊居外的溪邊,把被火燒毀的家重新建起來,姐姐定然會想起誰才是與她相守十年、苦熬過無數寒冬的人。哪怕沒有半分血緣關係。
    她最恨的事情是和姐姐並無血緣關係!
    她多想
    指尖無意識地撫上額角滲血的紗布,肩頭仿佛還殘留著姐姐推開自己時的觸感——冰冷、顫抖、卻帶著絕望的力度。
    一個血腥的念頭如同毒藤般悄然纏繞而上
    若是若是能用匕首,在姐姐的額上,也劃開一道同樣的傷口就好了。
    讓她們的血一起流出來,到時候一起融進江南的春泥裏。
    讓姐姐也嚐嚐這皮開肉綻的痛,嚐嚐這血液流失的冷。
    然後,她就可以緊緊抱住姐姐,讓兩人額角的傷、心口的傷,都嚴絲合縫地貼在一起。
    看啊,姐姐——
    她在心底無聲地嘶喊,帶著一種癲狂的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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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血和我的血,終於流到了一處。
    從今往後,再沒有什麽能把你我分開。
    謝禛不能,前塵不能,就連生死也不能。
    這妄念讓她渾身戰栗,卻又感到一種病態的慰藉。
    仿佛隻要血液曾交融,她們就真的締結了比血緣更牢固的紐帶,從此筋脈相連,痛感相通,再也無法割舍。
    姐姐是病了。
    那該死的疫氣、那些血腥的噩夢、那該死的前塵往事姐姐是被魘住了,才做出那般失控的舉動。
    不是討厭她,不是不要她。
    等姐姐好了,一定會像從前那樣,用帶著書墨酒香的手輕輕拍她的背,用近乎耳語的清冽聲音哄她“晴兒莫要怕,莫怕。”
    至於謝禛
    不過是一味藥。
    一味藥性猛烈、能暫時鎮住姐姐病痛的虎狼之藥。
    既然是藥,總有停用的一天。
    等姐姐痊愈了,自然就不再需要了。
    她一遍遍在心裏描摹這些虛妄的圖景,像溺水之人抓著浮萍。
    直到唇齒間無意識地溢出一段破碎的音調,極輕極柔,是姐姐昔年在舊竹舍教她的閩地歌謠
    “月光光,照池塘騎竹馬,過洪塘”
    她的聲音沙啞得厲害,調子也走得不成樣,卻哼得異常執著,仿佛隻要唱完這支歌,就能喚回那個曾與她相依為命的姐姐。
    “洪塘水深不得渡”
    唱到這一句,她忽然頓住了。
    洪塘水深不得渡。
    那如今橫亙在她與姐姐之間的,又是怎樣一片深不見底的洪塘?
    是謝禛的清冷眉眼?
    是江湖間的波譎雲詭?
    還是姐姐眼底那份她越來越看不懂的疏離?
    她不知道。
    她隻是固執地、一遍又一遍地哼著最後兩句,像念一道祈願的咒語
    “娘子撐船來接郎問郎此去何時返”
    阿姐,此去迷途,何時知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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