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春來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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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消融,河水破開薄脆的冰層,汩汩流淌,攜著殘冬的寒意,潺潺流去。
春日已臨。
同這一派生機的氣象很相諧的是,久曆幹旱的晉陽城也接連下了好幾場透雨。
那雨絲細密綿長,不急不緩,仿佛天公終於睜開了慈悲的眼,將積蓄已久的甘霖盡情潑灑向這片幹渴太久的土地。
龜裂的河床被歡快的流水重新填滿,塵土飛揚的官道變得濕潤平整,連城牆根下枯黃已久的野草,都掙紮著冒出了星星點點的綠意。
誰也沒想到,持續數年的旱魃之災,竟在寧時來後不久,在這連綿不絕的春雨中徹底消弭。
田間地頭,農人們望著被雨水浸潤得油黑發亮的泥土,臉上終於露出了久違的、發自內心的笑容。
本是非常尋常的天氣變化,可坊間市井,還是那麽喜歡傳一些玄乎其玄的說法。
咳咳。
比如說寧仙師自諸府歸來之後,施法布澤,以一夜白頭為代價,將福澤灑向晉陽雲雲。
天知道早兩個月前寧時的頭發就已經全白了。
也就是那幾個月天氣寒冷寧時出門全都戴著個絨帽,把白發遮掩個嚴嚴實實住了。
也就是不怎麽走漏風聲,民間又喜歡誇大其詞,不然隔了兩個月才提這茬,“天公”未免也太神經大條、太遲鈍了些吧。
不過晉地的百姓才不管你這那的,白了頭了,還是一個二十五歲的青年人,一夜白頭!
別管什麽時候發生的了,定是仙師為了救濟蒼生黎民感動了上天啊!
人們似乎刻意忽略了她帶來的那些更實在的防疫方略、工賑之法,更願意相信是某種神秘的力量因她而降臨,澤被了晉陽。
甚至有人在家中偷偷為她立了長生牌位,就供在龍王和雨師旁邊,成為第三位尊神。
這離譜的一切,寧時本人卻懵然不知,或是知道了也無暇顧及。
她此時正被困在另一種更為粘稠的情緒泥沼裏——
該怎麽說呢,這個情緒泥沼的表現形式有太多,不過場景出奇的一致。
比如說此時此刻焦慮站在廊下,看著丫鬟又一次將那盒頂級的血燕原封不動地從西廂房端出來,心裏那點微弱的火苗,也跟著最後一點冬雪一起,徹底熄滅了。
“姑娘說......多謝阿姐費心,隻是她虛不受補,實在用不上這些。”丫鬟低著頭,聲音細若蚊蚋,不敢看寧時那雙失望的眼睛。
卻見白發如霜的那人卻似乎並無意外的模樣,隻是揮了揮手示意自己退下,原地徘徊了起來。
這已經是第幾次了?
寧時自己也記不清。
她確實在和謝大人談過殊晴的事情之後,著實又回避了殊晴一段時日,乃至於連年節也躲著她走,年都沒過“好”。
但那又如何呢?
畢竟自己是如此地為她所愛,等一下自己,等等自己調理好情緒再見她又不遲。
以後又不是不能一起過年了。
何必急於一時呢?
於是拖著拖著,自己又開始了逃避模式,又和謝大人打過招呼,帶著無所事事衛霖:我無所事事?)的武力超群的衛千戶——對,如今衛霖已經升職為千戶了,可喜可賀——往晉地周遭轉了一圈回來,普濟眾生,救助傷患累死累活宵衣旰食,不過前後也就一個月時間。
等自己總算收拾好心情趕在開春前奔回晉陽,自家的那位妹妹似乎是生了個大氣,閉門不出,不見自己了!
這般不尋常的舉止總算令寧時稍微有點恐慌起來了。
她總算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歉疚。
無他,原主怎麽作為怎麽冷聲怎麽戀愛腦,都沒有把寧殊晴弄得不理自己過,而她寧時才是真正的神人,居然能把殊晴弄得不理自己了。
寧時目眥欲裂。
寧時仰頭看天。
回來這十來日,自己是一麵也沒見過殊晴。
她也想賠罪了。
各種珍稀補藥、新奇玩物、自己雕刻的玉器,甚至她親手做的點心,一份份送到殊晴房間,結果全都如同石沉大海,連個回音都沒有。
西廂房的那扇門,對她關得嚴嚴實實,比數九寒天的冰還冷。
她真是個天怒人怨的家夥。
這個念頭像毒藤,纏繞了歸家後的她十幾天,越收越緊,勒得她渾身說不出的不得勁。
那一晚自己失控的模樣,殊晴額角綻開的血色,還有那雙盛滿驚懼和絕望的眼睛……
盡管她當時選擇了回避,可回避解決不了問題,這場景整個冬天隔三岔五就會闖入她的夢境,將她驚醒,將她滿心的愧疚重新激發,醒來就是一身冷汗。
而最諷刺的是,盡管殊晴怎麽怎麽不理自己,她倒是虱子多了不怕癢的狀態,卻常常厚著臉皮宿在謝禛書房外間。
拋開別的不談,自從那日發癲之後,她確是心情漸好了。
甚至可以說是,前所未有的好。
擺脫阮清仇記憶如潮水般日夜侵蝕的陰影,靈魂深處那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終於偃旗息鼓。
雖失了那身鬼神莫測的武功,換回的卻是神思清明、夜寐安穩。
更不必說,能日日見著謝禛——看她批閱公文時微蹙的眉和清美的側臉,聽她與屬官議事時清冷的聲線,甚至偶爾能蹭一盞她親手沏的、價比黃金的白茶貢眉。
貴啊,清貴得緊。
她可太愛有事沒事湊在謝禛身旁聞她身上若有若有的木檀香氣和茶葉味道了,橫豎是給自己這趟古代遊記增添點閑趣罷了。
分不清,根本分不清。
分不清是更喜歡謝大人的才還是更喜歡謝大人的貌。
說到底根本不需要分清。
這般日子,這光景,這玉堂人物,宛如從地獄池沼邊緣偷來的半刻春光,她怎能不珍惜?
怎能不歡欣?
不過說到謝大人,就不得不提到那位不請自來的某人——
那日在暖閣打了一架之後後,這位上官侍讀第二日一大早便稱翰林院有急務,臉色青白地登車返回大京,連辭行都顯得倉促。
寧時樂得清靜。
拜拜了您內,回大京喝豆汁兒去吧。
寧時正對著那盒被退回的血燕唉聲歎氣,指尖無意識地摳著漆盒邊緣,琢磨著是再換一味南海珍珠粉試試,還是幹脆住西廂房門外去向好妹妹告饒一整天,不出來便不回去了。
她不信殊晴這個戀姐成癡的女人這會兒還能不心軟!
正胡思亂想間,知杏卻從月洞門後探出半個身子,一雙杏眼彎成了月牙兒,衝她神秘地招招手,壓低了聲音:“參軍~大人傳您過去呢!”
不喊則已。
一聽某人名諱,寧時眼睛唰一下有了神采,那點愁雲慘霧瞬間被拋到九霄雲外,活像隻聽見開飯鑼聲的小狗,腳步輕快地就跟著知杏走了近去:“叫我?可是大人批公文乏了,要尋我手談一局?還是新得了什麽好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