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謝長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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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時隔著月洞門,隻見那小姑娘穿著一身喜慶的石榴紅綾裙,梳著兩個圓滾滾的包子髻,正像隻活潑的小雀兒,圍著謝禛的座椅打轉,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而素來喜靜、理當不慣與孩童親近的謝禛,竟也由著她拉扯自己的袖擺,甚至偶爾還會極輕地應上一兩聲。
“姑姑姑姑!”小女孩的聲音又脆又亮,“京城裏都說您是文曲星下凡,比戲文裏的狀元郎還厲害!您寫的文章,我爹爹都讓我抄誦呢!”
坐在下首的謝遜聞言,略帶尷尬地輕咳一聲:“長樂,不可無禮。”話雖如此,他看向女兒的目光卻滿是寵溺。
謝禛倒是微微笑了笑,伸手虛扶了快要趴到她膝上的小侄女一把,免得她摔倒:“長樂聰慧,將來必能青出於藍。”
寧時看得嘖嘖稱奇,心裏那點因“外人”而起的微妙不快,倒被這難得一見的溫馨場麵衝淡了不少。
她正了正衣冠,緩步走入廳內,一抬眸就看見那位以穩重著稱的禦史謝遜的眼眸微微瞪大,一臉震驚地朝自己的頭頂投來一道灼熱的目光。
嗯,年紀輕輕白發如霜,確實罕見。
她還沒來得及表現出些微的不快,就見謝遜立刻起身。
他雖為謝禛族兄,但官階僅為從六品侍禦史,見寧時這位從五品參軍,禮數自然周全。
他拱手笑道:“這位想必便是名動晉陽的寧參軍了?侍禦史謝遜,字退之,久仰參軍風采。”
服了,自己雖然掛了個 “從五品奉直大夫” 的虛銜,但她其實是裏被謝禛特別奏請天子任用的散官一枚。
這操作很常見,往往遇上有功之人出身不夠、身份尷尬,或者朝廷暫時沒有空缺,朝廷多半都會先給個虛銜,倒也談不上奇怪。
甚至有時候富戶捐賑的多,都能賜個從五品、六品散銜,真的不怎麽奇怪。
而那位謝退之雖然品級比自己低,但是是禦史台出身、巡按在外的實職禦史,自己真談不上下官。
按同輩見禮最合適了。
寧時從容還了一禮,笑容得體:“謝禦史客氣了。禦史在京畿監察任上秉公執法,寧某亦早有耳聞,今日得見,幸會。”
言辭間既不失禮數,也保持了同級官員相見應有的從容氣度。
這時,那名叫長樂的小姑娘卻眼尖,猛地轉過頭,一眼就瞅見了寧時,立刻噔噔噔地跑過來,仰起小臉,烏溜溜的大眼睛裏滿是好奇和興奮:“呀!白頭發!你就是那個求下雨的寧仙師嗎?”
寧時:“......”
這令人尷尬的稱呼真是甩不掉了是吧?
甚至還有越傳越遠,越傳越烈的架勢。
孩子們,她該說什麽呢?
她哭笑不得,尚未回答,主位上的謝禛已微微頷首,開口道:“寧參軍來了。”
語氣平淡,一如往常,仿佛隻是尋常召見下屬,但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幾不可察。
仍舊是那副淡淡的態度。
稱的甚至還是職務。
寧時心裏一點點落寞一閃而過,不過倒也體諒她在公言公的考慮。
更何況眼前雖然是族兄,畢竟也是禦史,人家謝大人作為天下禮製表率,謹慎點並沒什麽。
“見過謝大人。”
規規矩矩行了個禮。
於是寧時這麽幾日來,還是頭一回這麽客客氣氣地和謝禛見禮了一回。
謝禛隻是微微點頭示意,目光又從寧時身上一掠而過。
更落寞了!
謝長樂卻不管大人們的微妙尷尬,隻顧著拉扯寧時的袖子,問題一個接一個地往外蹦,活像撒豆成兵,劈裏啪啦砸下來:“仙師仙師!你的頭發真的是求雨變白的嗎?像戲文裏演的伍子胥那樣,一夜愁白了頭?”
“晉陽的雨真的是你做法求來的嗎?”
“是不是要擺很大的祭壇,念很長的咒語?比爹爹要長樂背的《孝經》還長嗎?”
“你能不能也教教長樂呀?我也想讓我娘親的園林小築下雨!不用多,就下一點點,澆澆她的蘭花就好啦!我拿新得的魯班鎖跟你換!”
寧時被這小炮彈似的問題砸得頭暈眼花,額角幾乎要冒出虛汗。
她強忍著那點不耐煩——跟個六歲孩童計較什麽?——隻得認命地蹲下身,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和藹可親雖然努力之下更顯僵硬):“長樂。”
她試圖講道理,目光與那雙清澈透亮、不染塵埃的眸子平視:“天降甘霖,是陛下仁德感召上天,是朝廷恩澤廣布四方,更是像你姑姑這樣的好官,夙興夜寐、盡心竭力為百姓辦事,才換來的風調雨順。這其中,並無什麽玄奇法術。”
她頓了頓,指了指自己的白發,語氣更加誠懇:“至於我這頭發......乃是前些時日生了一場重病,氣血虧損所致。與你說的求雨,實在是沒有半分幹係。”
她試圖稍微糾正一下這離譜的傳言。
謝長樂粉嘟嘟的小嘴一撇,顯然不滿意這個答案,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寫滿了“你騙人”三個字。
“才不是呢!”小姑娘聲音清脆,邏輯卻異常清晰,小腰一叉,竟有幾分據理力爭的氣勢,“娘親和長樂都說了!就是寧仙師你來了之後,晉陽才下的雨!他們還說你為了求雨,耗盡了心力,頭發才變白的!這是積大功德!戲文裏都這麽演的!”
她越說越覺得自己有理,小腦袋一揚,帶著幾分看透真相的得意:“仙師你是不是怕長樂學去了你的法術,才不肯承認的?”
“仙師放心,長樂喜歡仙師,絕不會外傳的!況且長樂也不笨,若是仙師不嫌棄,長樂還可以拜你為師呀!”
寧時:“......”
服了......
自己什麽時候要收徒了。
不過若是收為未來門派的弟子倒是真的可以。
還有,謝長樂,你寧願相信神仙顯靈,超自然現象嗎?
倒也符合童趣。
不過仔細一想,自己穿書確實算得上是超自然現象,這麽一看倒也真不必較真什麽仙師不仙師的了。
她張了張嘴,試圖再稍微掙紮一下:“長樂,戲文裏演的故事,和現實是不一樣的......”
“哪裏不一樣?”長樂立刻追問,大眼睛眨巴眨巴,充滿了求知欲,“是不是你的法術比戲文裏的更厲害?不用設壇?不用念咒?揮揮手就行?”
寧時沉默片刻,她下意識地抬眼,向主位上的謝禛投去一個求助的眼神。
卻見謝禛端坐其上,纖指正優雅地端起茶盞,慢條斯理地撇著浮沫,仿佛完全沒接收到她求救的信號,隻是那微微低垂的眼睫下,似乎極快地掠過了一絲難以捕捉的笑意。
好啊,謝時雍,你隔岸觀火。